中国文学批评史领域的新“矿源”
2021-07-28陈洪
陈洪
摘 要:《名媛诗话》对于中国文学批评史的意义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史料、文献的价值。它裒辑、保存了一批出于女性之手的文学批评著述,其中不乏精金美玉。二是集中了沈善宝本人的文学批评观点,对于研究她的文学活动,以及由她辐射而成的女作家群体的文学创作,都是重要的切入角度。三是这些内容反映出的文学思想,是那个时代文学思想的重要侧面,也是研究女性文学、性别观念的重要视角。这些皆可补足目前批评史研究、书写之缺失。
关键词:女性文学;名媛诗话;文学批评史;沈善宝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1.03.11
有清一代,女性文學之繁盛远迈历朝,这种情况在沈善宝的《名媛诗话》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如其所论及的家族性女性文学创作:“吾乡多闺秀,往者指不胜屈。近如梁楚生太夫人德绳,及长女许云林延礽,次女云姜延锦,项屏山紃、项祖香纫、汪小韫端、吴苹香藻、黄蕉卿巽、黄颖卿履、鲍玉士靓、龚瑟君自璋,诸君诗文字画,各臻神妙。”①又如女诗人之间的切磋交流:“太夫人见余《秋怀诗》十五章,深为激赏,访问殷勤。迨余北至晋谒,即蒙刮目,奖许过当。嗣后一诗脱稿,随录示之。”②再如文学传承:“小云即陈云伯文述大令之子,一门风雅,讨论切磋,得竟其学。诗派神似乃舅,专以选色炼声为主,而用意亦能深婉。”③此仅枚举而已。对此,近年来已有不少学者给予了高度关注,从不同角度对沈善宝及《名媛诗话》进行了研究④。不过,从文学批评史的角度揭示、衡估这部旷世奇书,迄今似乎还罕有着鞭者。
中国文学批评史是很成熟的学科,内涵也十分丰富。不过,总体来看,对于女性在这个领域的贡献,目前的认识与研究还有所不足。以这个领域的开山之作郭绍虞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而言,全书四十五万言,几无一字及于女性⑤。他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煌煌四巨册,女性之作也仅有李清照《词论》一篇而已⑥。当然,这绝不是郭先生自己的缺失,检点同时及以后的罗根泽、朱东润、侯敏泽、张少康各位的著作,情况也大体相同。这种情况,固然有在那个时代,女性在理论批评领域耕耘不够、影响力不足的原因,但研究者关注欠缺,对有关资料发掘不力,也是毋庸讳言的。
其实,仅以《名媛诗话》而言,其中出于女性作家之手的文学批评文字,既有沈善宝本人的,也包括了清代前中期一批女诗人的,不仅数量可观,其水平也颇有出乎意料者。大体而论,《名媛诗话》对于文学批评史的意义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史料、文献的价值。它裒辑、保存了一批出于女性之手的文学批评著述,其中不乏精金美玉。二是集中了沈善宝本人的文学批评观点,对于研究她的文学活动,以及由她辐射而成的女作家群体的文学创作,都是重要的切入角度。三是这些内容反映出那个时代文学思想的重要侧面,是研究女性文学、性别观念的重要视角。因此,下文便从这三个方面来讨论《名媛诗话》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价值。
一
《名媛诗话》保存的女性文学批评史料中,关于《诗经》的评论蔚为大观。如余杭陈炜卿著有《听松楼遗稿》,内载《授经偶笔》,其中涉及《诗经》评论的有两大段文字。其一为:
(论《葩诗·采苹》全章云):“古者女子生十年,始习祭祀之仪矣。《记》曰:‘观于祭祀,纳酒浆、笾豆、菹醢,礼相助奠。至于二十而嫁,少成习惯,已历十年。然后为大夫妻,能循法度,可以承先祖而共祭祀矣。礼教之衰,人不知敬,至于祀事,犹或偷惰,奉羞而进,或委之婢仆。拜起之际,临以忽略,言动任意,杂使经前,漫无诚敬之容,焉有感格之理。男既若是,女更可知。宗室之教不修,礼仪之节不讲,逮其嫁也,乌能循法度于夫家,有齐尸奠以答神休哉!吾家祖训,每令节忌辰,虽蔬肉不丰,而堂必洁静,荐必躬亲,幼子童孙,以次凝立,无敢涕唾謦欬。女子随于母侧,使观于祭祀,抑亦公宫之遗意也。”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五,第7页上-第7页下。
“葩诗”,即《诗经》。《采苹》为《召南》中的一篇,原文为:“于以采苹,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朱熹集注:《诗集传》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9页。这首诗看起来文字浅显,解读似应无碍,而其实不然,特别是“有齐季女”一句为全诗的点睛之语,注者歧说纷纭。《诗集传》云:“尸,主也。齐,敬貌。季,少也。祭祀之礼,主妇主荐豆,实以葅醢,少而能敬,尤见其质之美。”朱熹集注:《诗集传》卷一,第9页。意思是说,这个主持祭祀的“主妇”,虽然年少,但是表现出恭敬的姿态,“尤见其质之美”。依此说,《采苹》的意旨在于歌颂祭祀活动中的少妇。而《毛传》云:“尸,主;齐,敬;季,少也;苹藻,薄物也;涧潦,至质也;筐筥锜釜,陋器也;少女,微主也。古之将嫁女者,必先礼之于宗室,牲用鱼,芼之以苹、藻。”毛亨传,郑玄笺,陆德明音义:《毛诗传笺》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1页。按照这种解释,《采苹》描述的是少女出嫁前的礼仪。但是,同为《毛传》,又有“此言能循法度者,今既嫁为大夫妻,能循其为女之时所学所观之事,以为法度”毛亨传,郑玄笺,陆德明音义:《毛诗传笺》卷一,第20页。的说法,似乎“有齐季女”是少女成长时所受的教育。于是,就有“难毛者”指出“《传》以教成之祭与礼女为一,是毛氏之误,故非之也。”《毛诗正义》卷一,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04页。《毛诗集解》则别出心裁,云:“季女之少,若未足以胜此,而实尸此者,以其有齐敬之心也。大夫之妻未必果少,特言苟持敬则虽少女,犹足以当大事云尔。”段昌武:《毛诗集解》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77d页。他同意“季女”就是少妇,就是在丈夫家主持某种祭祀,而强调其年轻则是为了突出其恭敬的态度。有趣的是,他又转了个弯,提出这里的“季”——年轻,可能只是一种修辞性的假设,借以突出恭敬的态度何等重要。
在这样纷繁而莫衷一是的阐释背景下,陈炜卿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她以《礼记·内则》的女子教育来做依据,即十岁的少女应该“观于祭祀、纳酒浆、笾豆、菹醢礼,相助奠。”从而摒弃了“尸之”者为“少妇”“主妇”,以及“出嫁礼仪”诸说。这里所采用的方法值得注意。以《内则》之语来阐释诗意,并不自她始。她只是在多种阐释中选择了这一种。但是,陈炜卿选择之后,从两个不同角度来论证加强自己的见解。一是直接引述了《内则》的“观于”“相助”一段,点出其年龄段——“十岁”,来证明“季女”的含义。其思路已隐隐有“互文”的端倪。而另一方面,她又以自己的家庭生活為例:“每令节忌辰,虽蔬肉不丰,而堂必洁静,荐必躬亲……女子随于母侧,使观于祭祀。”把个人的生活经验与经典文本相互参证,一则加强了阐释的说服力,二则借以推行“诗教”的主张。这样把个人家庭生活经验与文本阐释结合起来的思路,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女性独特的思维逻辑。
陈炜卿评论《诗经》,还就一批题材接近的作品进行比较:
又论《邶风·燕燕》之诗,喟然叹曰:“庄姜之贤而能,逮下三代以来未之有也。”或曰:“《樛木》《螽斯》《小星》《江汜》之诗,岂不如《燕燕》?子何独赞美此耶?”子应之曰:“太姒之德,固美矣。而文王化行天下,岂独遗于后妃?大雅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然则太姒之德,文王有以化之也。《江汜》之诗,方媵待年于国,而嫡不偕行,其后被后妃之化,乃自悔而迎之,其始实有阙焉。《小星》之诗,夫人虽无妬忌,然肃肃宵征,下情弥苦,亦非和柔之盛德。夫以卫庄公之无道,惑襞妾,宠庶子,庄姜贤而失位,不见答于庄公,谑浪笑敖,祗搅我心,其无思齐之化,可知也。《日月》之诗云:‘胡能有定?宁不我报。即石碏所言,将立州吁,乃定之矣。庄公不能用其言,至于桓公弑,州吁立,而戴妫大归于陈,于是庄姜作诗以送之。每章重言‘燕燕者,伤己与戴妫不能如两燕之相从,颉颃下上而不相离也。其卒章曰:‘先君之思,以勖寡人。夫以庄公之无道,而戴妫犹以先君之思勉其夫人,可谓难矣。庄姜又美其温惠,嘉其所勖,而咏叹之。呜呼!自古以来,妾媵之于夫人,恩义相信,未闻及此者。故曰:‘庄姜之贤,三代以来,未之有也。”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五,第7页下-第8页下。
《邶风·燕燕》之诗云:“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朱熹集注:《诗集传》卷二,第16-17页。此诗是《诗经》中的名作,一般认为是中国诗歌史上最早的送别之作,最早的有主名的女性诗作。其主旨为卫庄公失政,造成了国内的动乱。其妾媵戴妫被迫回归故国,君夫人庄姜远送于野而有此作。这首诗历来评价很高,或称道其深情,或赞美其含蓄。陈炜卿同样予以高度评价,但其角度、其方法却与众不同。她是从庄姜的人物形象着眼,又是通过与其他篇什的比较来立论的。她逐首分析了《樛木》《螽斯》《小星》《江汜》中女主人公的形象,指出各自在道德境界上的欠缺。以此作为分析庄姜形象的背景,认为《燕燕》中的庄姜“贤而能”形象几乎达到了完美。她以诗中的具体描写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庄公无道,且对不起庄姜,同时也对不起戴妫,而戴妫还是劝庄姜要有“先君之思”;庄姜不以为忤,反而夸赞戴妫温惠、淑慎。另外,她俩又是妻妾的关系,彼此之间做到“恩义相信”,这在作品里、生活中都是极其难能的,所以要给予庄姜“未之有也”的极高评价。
从家庭人际关系的角度分析、评价诗歌中的人物形象,这也带有鲜明的女性色彩。而把题材接近的一组作品放到一起,进行比较,来强化自己评价作品的观点,这种方法也是值得注意的。
毋庸讳言,陈炜卿的《诗经》评论,受传统经学影响,主要还是囿于教化、道德的视角。不过,她并不是剿袭旧说,而是有自己的分析、判断,且能够多方论证,言之成理,诚如沈善宝所言:“著作议论恢宏,立言忠厚”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五,第5页下。“历来闺媛通经者甚尠,矧能阐发经旨,洋洋洒洒数万言,婉解曲喻,援古诫今,嘉惠后学不少,洵为一代女宗。”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五,第8页下。可惜这“数万言”已不可见,否则或许可以给我们更多的惊喜。
《名媛诗话》中关乎《诗经》的评论,还有汪雅安的一首长诗:
男儿希圣贤,女亦贵自立。礼义与廉耻,四维毋缺一。千秋传女宗,在德不在色。德厚才自正,才华本经术。无德才曷取,衾影先难质。我诵三百篇,多出妇人笔。王化起闺门,性情悉纯一。《柏舟》矢靡他,之死身罔恤。男忠偕女节,要各用其极。人生顺境少,处顺宜自识。家范森以严,主馈修内则。富贵戒骄奢,贫贱弗抑郁。古人乐天命,无往不自得。容貌肃端庄,笑颦气安辑。长舌维厉阶,多言不如默。谨慎采藻苹,静好御琴瑟。舅姑比父母,孝养情汲汲。曲折体慈怀,乃能尽其力。善处骨肉间,和气生一室。不幸失所天,无言自悲泣。生死权重轻,抚孤务先亟。氷霜自苦辛,败絮行荆棘。坤道利永贞,言动众矜式。循分事女红,固穷志不惑。避嫌严瓜李,防微谨闺阈。保始更慎终,姓名香可挹。教子有义方,父师皆母职。一朝能显扬,芳烈欧阳匹。常变守此心,纲常力能植。女子赖师教,考亭言足述。蒙养自少时,定性严所习。三从有定泉,女戒恒栗栗。熟读四子书,义理都洞悉。经史苟旁通,万卷盈胸臆。偶尔歌咏志,无邪协诗律。敦厚而温柔,朴雅去雕饰。亦足舒性真,匪求名誉溢。不则缮名言,终身守勿失。有女养闺中,莫使躭安逸。施衿结褵时,欲学嗟何及。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一,第2页上-第3页上。
这首诗主旨并非文学批评,而是与曹大家《女诫》同类的闺训。但是,她在道德训诫中涉及文学,而且是以文学批评始,以文学批评终,形成了较为明显的特色。她主张“女亦贵自立”,而自立的根本是德才兼备,“德厚才正”。然后她以《诗经》作为立论的依据,强调这一重要经典的作者大半为女性,这既为“女贵自立”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又为女子的文学活动找出了相当充分的理由。接下来的论述又涉及《邶风·柏舟》《大雅·瞻卬》《召南·采苹》等。以《柏舟》作为教化“女节”的教材,以《采苹》作为教化家庭和谐的教材,以《瞻卬》作为杜绝家庭是非的教材。可贵的是从女性自强、自立的角度,来援用《诗经》,把诗教的思想具体化,但终究未脱经学窠臼。
汪雅安很重视女子的文化修养,主张“蒙养自少时”。虽然她不可避免地要讲“纲常”,要肯定“三从”,但是又提出女子应该旁通经史,应该“万卷盈胸臆”。这当然是很高的要求了,也是事实上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突破。从此诗来看,她对于理学、《周易》,都达到“熟读”而能自由運用的水平。
在提高文化修养的基础上,汪雅安提倡女性的文学活动。她认为学养是文学写作的前提,女性文学要秉承“思无邪”的宗旨,要抒发真实性情;这种情感应以“温柔敦厚”为标准,艺术风格则以“朴素雅正”为尚,从而反对雕饰文辞。她对女性的文学活动的见解,基本未越礼教的藩篱。但是,她在礼教的旗号下,堂堂正正提出女子的文学活动是“无邪”的,是“女亦贵自立”的组成部分,这已经十分难能可贵的了。汪雅安论《诗经》还有一段理论色彩更为浓厚的材料:
又有《与儿妇夏玉珍言诗》云:“真州族母方静云著《有诚堂集》,载一绝云:‘闲吟风雅绣余时,谁道诗非女子宜。不解宣尼删订意,二南留得后妃诗。作者自示所为诗,导源三百言,固不媿也。大抵诗寓规劝,隐合‘思无邪一言,乃不虚所作。若止吟风弄月,摛藻求工,而香奁脂粉气流溢楮间,真性情杳不可窥。不但违三百篇之旨,下笔先自觉无味,后人安得而珍重之!近日闺咏甚多,明此意者少。汝有天分,苦无学力,于此三致意焉,思过半矣。”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一,第4页上-第4页下。
这段谈话包含了两部分:一部分是转述方静云的观点,重点是以《诗经》为据,维护女性作诗的权利;另一部分由此生发,阐释“三百篇之旨”。她把传统诗教的“思无邪”说发挥、改造,强调诗作要有“真性情”,要有“味”,而不能囿于闺阁之中“吟风弄月,摛藻求工”。与前面的长诗相互参证,对于诗经学与文学批评史,都有特殊的价值。沈善宝评价汪雅安道:“学力宏深,词旨简远,且能阐发经史微奥。集中多知人论世、经济之言。洵为一代女宗。”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一,第1页上。“一代女宗”的评价与陈炜卿完全相同,全书中仅此二例。这一方面是因为二人都是辈分既高学识又博,也有二人影响力较强的缘故。
《名媛诗话》中言及《诗经》的还有周季华的《天启宫词百首》的自注。宫词云:“独坐深宫花落时,抛书长夜自寻思。闲宵絮絮惟何语,祗有青天夜月知。”词后附有诗人援《终风》来说明诗境的注释:“张后既疏宸眷,绝不露怨望之色,惟以文史自娱。或清坐絮絮,独语而已。可见《终风》之感,千古同情。”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九,第5页下-第6页上。《终风》为《诗经·邶风》中的一篇,其略云:“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朱熹集注:《诗集传》卷二,第18页。这首诗历来有三说:一说是庄姜伤感于卫庄公对自己的冷落、侮辱,但还保有对丈夫的思念;一说是庄姜愤慨于庶子州吁的横暴无理;一说是无主名的女子对横暴丈夫的控诉。周季华采取的是第一种解释。但她的重点不是解释这首诗,而是把庄公云云当作既定的事实,然后以它来为咏张后的诗作注。她把自己的“宫词”与《终风》以“千古同情”一语联结到了一起,并与张后的现实处境、表现互相印证。这种对经典的理解,也是显露出互文方法的端倪。
《名媛诗话》中还收有关于楚辞的评论。卷一周明瑛评《离骚》一段颇具理论内涵:
《离骚》之所以妙者,在乱辞无绪,绪益乱则忧益深,所寄益远。古人亦不能自明。读者当危坐诚正以求,然后知其粹然一出于正。即不得以奥郁高深奇之也。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第20页上。
这段批评文字见解既高,文辞又美,涉及《离骚》的审美特性、价值评判,并有关于具有普适意义的文学创作心理的描述。“乱辞”,通常指篇末的“乱曰”。但周氏这里则取广义,“乱”为“辞”的修饰语,如同《公孙龙子》的“悖言乱辞”,《中说》的“陈事者乱而无绪”。她的意思是说:《离骚》的文辞看起来逻辑线索有些混乱,但这种混乱恰好是表达忧愤情绪的最佳方式,使得寄托的情感、呈露的心态越发幽深。而如此的诗歌话语境界,并不是作者出于理性的刻意营造,而是意到笔随的非理性创作状态的产物——“亦不能自明”。对于读者而言,不应简单地以“奥郁高深”敬而远之,而应该从“无绪”中体会诗人的深远的精神世界。这段文字虽稍显简略,却对于楚辞学与古代诗学都是非常可贵的材料。
《名媛诗话》所载录的文学批评文字涉及的对象甚广,如还有对明诗的评论。清中后期的诗坛名家陈文述的儿媳汪小韫,自身少年即有诗名,博学强记,颖悟非常,著有《自然好学斋诗钞》行世。同时,又对文学批评有浓厚的兴趣,“因人论明诗多沿归愚旧说,尊李梦阳、王凤洲,而薄青邱。小韫非之。竭数年心力,选明诗初、二两集,参以断语,多知人论世之识。集出,海内诗家莫不折服。”
可惜所选已不可见。幸亏其中一些内容赖《名媛诗话》而得传:
如《三十家题词·顾亭林》云:“燕赵悲歌骑瘦马,山陵酹酒拜啼鹃。”《陆桴亭》云:“新蒲细柳孤臣泪,流水桃花野老家。”《陈忠裕》云:“风凋玉树宫嫔泪,云暗苍梧帝子愁。”《夏节愍》云:“莺花有恨平陵曲,沧海无家楚泽吟。”《陈元孝》云:“雪飘六出悲贞魄,磷化生家吊国殇。”《题方正学集》云:“松经雷雨空山劫,梅历冰霜太古春。”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六,第5页上-第5页下。
清代诗坛有两个热门话题:一个是宗唐亦或宗宋,一个是对明诗的评价。后者缘起于钱谦益的《列朝诗集》,特别是他的《列朝诗集小传》。而后或是或非,议者纷纭。到了沈德潜,编选《明诗别裁》,推崇前后七子,并借此彰显自己的“格调”诗学思想。其书因沈德潜的文坛领袖地位产生了广泛影响,而推尊“七子”,特别是李梦阳、王世贞(凤州),则成为流行的观点。从沈善宝的介绍可以知道,汪小韫不同意沈德潜的看法,并“打擂台”式的也编了明诗的选本,似乎是调低了七子的评价,提升了高启等以才情见长者的地位。据说,这部集子使海内诗家莫不折服。由于集子已散佚,《名媛诗话》收录的若干内容就更可珍贵。汪小韫评价的角度聚焦于“激扬忠孝,表章贞烈”,从列举的“三十家”中顾炎武、陈子龙、陆世仪、夏完淳、陈元孝看,都是气节卓著的人物;方孝孺更是这方面的表率。所录汪小韫的题诗,虽然各自只有一联,但可概见其风格神韵,如“燕赵悲歌骑瘦马”,既活画出顾炎武奔走各地图谋恢复的形象,也抓住了顾诗慷慨悲歌的特质。而“松经雷雨”“梅历冰霜”则是笔端饱含了仰慕感情,“孤臣”“啼鹃”“国殇”等集束意象的使用也是相当大胆的。
《名媛诗话》的女性文学批评还进入了弹词的领域。作为韵文体长篇小说的弹词最迟产生于明末清初,顺治八年(1651)完稿的《天雨花》中有“弹词万卷将充栋”句,说明当时已产生了大量的弹词文本,如《玉钏缘》《天雨花》等。有清一代,此类弹词作品有500余种,其中影响较大的都是女作家的作品,约有三四十种参见鲍震培:《清代女作家弹词研究》,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8年。。无论是清代文学史,还是清代文化史,弹词尤其是女作家的弹词都应占有重要的一页。《名媛诗话》编辑的嘉道之际,正是弹词创作走向繁盛的阶段。本文前面述及的梁德绳,就是著名弹词《再生缘》的续作者。《诗话》还收录有弹词《凤双飞》的作者,女诗人程蕙英。称其“著有《北窗吟稿》。家贫,为女塾师,曾作《凤双飞弹词》,才气横溢,可谓妙手空空”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八,第15页下。。对她的弹词创作的评价——“才气横溢”而“妙手空空”,可谓很恰切的叙事文学评论,强调的是高超的虚构故事能力。幸运的是,《名媛诗话》收录了弹词作者程蕙英的《自题凤双飞后寄杨香畹》:
半生心迹向谁论,愿借霜毫说与君。未必笑啼皆中节,敢言怒骂亦成文。惊天事业三秋梦,动地悲欢一片云。开卷但供知己玩,任教俗辈耳无闻。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八,第15页下。
另有《有感》云:
道旁筑室半经年,买得良材亦枉然。非为崎岖愁蜀道,已从变幻识桑田。要驯饿虎须成佛,不炼黄金漫学仙。辛苦工师倍惆怅,夕阳风雨听啼鹃。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八,第15页下-第16页上。
《贫家》云:
薄暮启柴关。望长途,隔远山,河冰冻合溪桥断。鹑衣半单,藜羹半残,拥炉谁送王孙炭?耐饥寒,采薪无路,何处觅朝餐?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八,第16页上。
《儒家》云:
鸡肋旧生涯。好文章,空自夸,洛阳已减三都价。窗穿玉沙,疎棂纸斜,却添光彩衡门下。且煎茶,客来当酒,呵冻咏梅花。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八,第16页上-第16页下。
前者自述弹词创作的心理、体会:一是借题表现,具有自觉而强烈的“以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倾向;二是希望通过作品寻求知音、同调,而不迎合俗众;三是明确作品的虚构性质,是白日梦;四是自承创作中追求情节的“惊天动地”,情感的“敢言怒骂”。虽因诗体的限制,四个方面未能展开,但立论大胆、透辟,思路明晰、开阔,实为不可多得的叙事文学批评之作。
后面三首,若证以“家贫,为女塾师”的境遇,则自我指涉的意味甚明。世路之艰险,维生之困顿,“好文章,空自夸”之半得意半无奈,对知音、良友之渴求,尽溢于言表。恰可作为《自题》的注脚。
《名媛诗话》中关于李清照、朱淑真的评论也很有意思:
金坛于蕊生月卿,……溧阳史琴仙静,为蕊生叔娣,亦工韵语。蕊生《百美诗》,于李易安、朱淑贞,尚沿旧说。琴仙辩之,云:“藁砧风雅重当时,金石心坚那得移。人比黄花更消瘦,何缘晚节有参差。手编一卷断肠吟,采凤随鸦恨太深。怪煞庐陵好词笔,误人传诵到如今。”易安、淑贞得知己于百千年后,九原有知,亦当含笑矣。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第14页下-第15页上。
李清照是否改嫁,是文学史、文学批评史的一桩公案参见《李清照事迹编年附录》,李清照著,王仲闻校注:《李清照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275-289页。。从文献材料的角度看,肯定改嫁的理由要充分些;从情理、感情角度说,否定改嫁也不无道理。这桩公案的歧见主要在事实的辨证上。朱淑真则是另一种情况。婚姻不幸,自谋出路,事实基本清楚,争议的是如何评价参见黄嫣梨:《朱淑真研究》,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92年。。两个同时代的杰出女诗人,在批评史上都被婚姻问题困扰,迄今莫衷一是。史琴仙评论的特殊之处在于:1女诗人以诗歌形式来评论另外两位女诗人;2评论的出发点是自己的情感体验:李清照夫妻情深,且为知音,“金石心坚那得移”!李清照明明是“人比黄花更消瘦”,沉浸在丧夫之痛中,怎么可能改嫁呢?3朱淑真“采凤随鸦”,有所反抗是正常的,其词作不应该被贬低。4“怪煞庐陵好詞笔,误人传诵到如今。”更是以欧阳修被指责为冤案,表现出对礼教过度干预文学的不满。
其立论虽然未曾尽脱礼教桎梏(不能公然主张女权),但立场鲜明地为女诗人张目,而且是在与“旧说”辩论中发声,很是难能。而这段材料显示出两位女诗人在文学批评中的互动,同时表现出编者沈善宝看待女性诗人的立场、态度,也算是一段批评史上的佳话。
前文提到的汪小韫,是一位学殖深厚的才女,在史学方面尤为突出。沈善宝对此极口称赞:“小韫议论古人,具有特识”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六,第6页下。,“史学既深,……(其)诗取材宏富”,“议论英伟,可破拘墟之见”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六,第5页下。。在此基础上,汪小韫颇多咏史之作,同时也对“诗史”类作品发表了看法,其《题翁大人沧桑花月录序》云:
花天月地感茫茫,墨澹毫枯写断肠。两后旌旗归斗极,(原注:喜后烈后同日殉国)六宫剑佩从轩皇。(原注:宫人魏氏二百余人自沉太液池)美人虹起花飞雪,(原注:费贞娥刺贼自杀)帝女碑残冷卧霜。(原注:长平公主墓,在彰义门外)读到梅村诸乐府,苦将心事托红妆。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八,第18页下。
清初的三十年间,“诗史”写作成一时风气参见拙文《存史记事,铺陈为尚——清初诗学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而吴梅村是其代表,有“以龙门之笔,行之韵语,洵诗史也”吴伟业撰,靳荣藩注:《吴诗集览》,清乾隆四十年(1775)凌云亭刻本,第17页上。的评价。而作品中以女性命运做视角为其重要特色,如《圆圆曲》《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思陵长公主挽诗》等。汪小韫此诗明确自己对于吴梅村的承传。而诗中夹注,来凸显“史”的价值,是清初“诗史”写作的一种范式。汪小韫采用这一范式,也表明了对“诗史”观念的肯定。
《名媛诗话》中,具有文学批评史意义的材料还有对于回文诗的评论,如:
《见上元朱菊如景素题回文诗后》云:“始信连波解爱才,肯因锦字遣阳台。当年若只怜歌舞,就是回文也枉裁。”余尝云:“使汉武不能爱才,长门赋虽工,何能感悟?窦连波不知翰墨,回文锦虽巧,亦复何益!”二君之作,盖有深意焉。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九,第6页下。
还有涉及《红楼梦》的评论:
遂宁张淑征……《和次女采芝红楼梦偶作韵云》:“奇才有意惜风流,真假分明笔自由。色界原空终有尽,情魔不着本无愁。良缘仍照钗分股,妙谛应教石点头。梦短梦长浑是梦,几人如此读红楼?”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五,第4页上-第4页下。
考虑到张淑征为张问陶之妹,这段文字对于《红楼梦》研究也有一些价值张问陶与高鹗谊属郎舅,又是同年。其《赠高兰墅同年》题注称:“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此皆为红学重要材料。。此外,该书还收录有陈文述一大段文字,记录以女性乩仙口气作序,点评乩坛中的诗作,可谓极为特殊的文学批评。
二
《名媛诗话》在收录其他女性诗人有关文学批评的文字外,还有沈善宝本人的文学批评内容。有一段妙论可以视为她诗歌思想的总纲,事实上也是她编纂《名媛诗话》的指导原则:
余常论诗犹花也。牡丹、芍药具国色天香,一望知其富贵。他如梅品孤高,水仙清洁,杏桃秾艳,兰菊幽贞,此外则或以香胜,或以色著,但具一致,皆足赏心。何必泥定一格也。然最怕如剪彩为之,毫无神韵,令人见之生倦。读湘潭郭六芳论诗云:“玉溪獭祭非偏论,长吉鬼才亦妙评。侬爱湘江江水好,有波澜处十分清。”“厨下调羹已六年,酸盐情性笑人偏。近来领略诗中味,百八珍馐总要鲜。”“今古才人一例看,端庄流丽并兼难。桃花轻薄梅花冷,占尽春风是牡丹。”可谓实获我心矣。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七,第12页上-第12页下。
她以花喻诗,主张诗歌风格的多样性——“何必泥定一格也”。在这个前提下,她提出“但具一致,皆足赏心”,也就是说好的作品并非面面俱到,而是在某一方面有特色,有长项,就能够受到读者的欢迎、喜爱。相反,徒具形式,没有内在生命的诗,是不能赢得读者的。她认为,无论哪种风格,“赏心”之作一定是有“神韵”的,是“鲜”活的。这个“鲜”活的概念,是沈善宝援引了郭六芳的论诗诗。以诗的形式品评诗歌,前有杜甫,后有元好问。而郭六芳这三首立论精到,形象而警醒,较之老杜、遗山,实不遑多让。其中带有独创性的观点有:“獭祭”、诗“鬼”之类偏至之才,因其超越平庸而获得了生命力,而产生了审美特质——“有波澜处十分清”。还有,各种风格、审美类型,有优长就有缺欠,所以不能求全责备。而领略酸咸之外的“鲜味”,需要批评者自身水平的提高。这些见解虽然出于郭诗,但经沈善宝援引,且声言“实获我心”,故也不妨看作是沈善宝诗歌思想的组成部分。
沈善宝这种重“鲜味”,重神韵的诗歌思想,一个更核心的概念就是“性灵”。众所周知,乾嘉时代,诗坛前期以沈德潜“格调说”为主流,中后期则是袁枚的“性灵说”与翁方纲“肌理说”相抗衡。沈善宝正面评论了性灵与肌理之争:
风人之诗长于言情,故得弦外之音;学人之诗晦于用意,转少天然之韵。从古如斯,不仅闺阁。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五,第22页上。
她虽然没有点明“性灵”与“肌理”,但这里以“风人”“学人”对举,其意已是相当显豁。此说乃延续沧浪的“别材别趣”之说,而又有所发展。她指出,当行本色的诗人之诗由于重视情感表现,所以能“得弦外之音”,而学问家作诗囿于理性,所以缺少“天然之韵”。这一论断可谓中其肯綮。
《名媛诗话》中直接以“性灵”评论作家作品的如:
湘潭郭笙愉……诗皆性灵结撰,无堆砌斧凿之痕,为可贵也。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七,第9页上。
长洲张静芳……《学诗》云:“听惯吟哦侍祖庭,唐诗一卷当传经。花红玉白描摹易,笔底还须写性灵。”诗皆秀逸。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九,第21页上。
钱塘玉楚芳……,五古直写性灵,似长庆体。沈善宝:《名媛诗话》续集中,第10页下。
看来,沈善宝所主张的“性灵”,针对的是“堆砌斧凿”,是“描摹”,提倡的是直抒胸臆。这与上文的“风人”“学人”对举,一脉相承。也是她反复强调的“诗本天籁,情真景真,皆為佳作”,“全以神行,绝不拘拘绳墨”。她虽然主张“直写”性灵,但是又看到这是需要一定的外部条件的。评论方芷斋之作时,详细讨论了二者之间的关系:
《在璞堂诗》初集最佳,续集次之,再续集则老手颓唐,性灵尽失矣。余谓此系境使然耳。当其在室时,虽箪食瓢饮,依父母膝下,天伦之中自有至乐。且得一意操觚,出笔自然和雅。迨于归后,米盐凌杂,儿女牵缠,富贵贫贱不免分心。即牙签堆案,无从专讲矣。吾辈皆蹈此辙,读《在璞堂诗集》,不觉感慨系之。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四,第15页上。
她指出,“性灵”自然流露而为诗,是需要一定的条件保障的。当生存条件困顿、杂乱,心境自然受到干扰,欲写“性灵”亦不可得。这与东坡的“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苏轼:《送参寥师》,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905页。颇为相通。而她又以自身的经历相印证,揭示了女诗人特有的创作甘苦,便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性灵”诗论。关于这一点,她在下文又再次加以强调:“(仁和杭清之)‘境遇坎坷‘孤苦无依”,“(方芷斋)序其遗稿刊之,且称其‘生平备历劳苦拮据,诗笔酸辛,境使然耳。”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四,第16页下。两次提到“境使然耳”,中间蕴含了作者多少思考与感慨!有趣的是,沈善宝借他人之口评价自己作品,核心标准就是“性灵”:
诗人嗜好有不可解者。当今海内闺秀诗集甚众,而陈慕青独推许潘虚白《者人不栉吟》、王澹音《环青阁诗钞》,及余《鸿雪楼诗草》……评诗云:“手追心慕《环青阁》,梦想神劳《鸿雪楼》,更有好词吟《不栉》,茫茫大地总无俦。”《怀人》云:“篇篇风雅耐哦吟,缘浅缘深契性灵。我欲绘图循故事,拜潘揖忱哭环青。”(原注:近时名媛惟潘虚白、沈湘佩、王澹音为最。余至津门,澹音已下世。丙午春入都,得交湘佩,而事多阻于潘虚白,卒未晤。)沈善宝:《名媛诗话》续集上,第1页上-第1页下。
看来这个陈慕青眼界甚高,在“甚众”的闺秀诗集中,只看得上三个人的作品。而沈善宝得以厕身其中,自是十分得意。“嗜好有不可解”云云,正是得意之余的谦辞。她所引述的陈慕青两首诗,前者“茫茫大地总无俦”是极高的评价,后者“篇篇风雅耐哦吟”则是带有理论性的论断:成就的取得源于契于“性灵”的创作路径。这种夫子自道式的评论,足见“性灵”在其诗歌思想体系中的位置。
但是,沈善宝又不是拘守于袁枚“性灵说”一派之内,她既对“性灵”诗论有所补充、发展,同时在使用这个诗学概念时又比较通达。众所周知,“性灵”旗手袁枚对标榜“神韵”的王士祯多有微词,称其“一代正宗才力薄”袁枚:《小仓山房诗集》卷二七,清乾隆刻增修本,第13页下。。但沈善宝并无畛域之见,在她看来,神韵与性灵不无相通之处:
太夫人诗学深得六朝神韵,感时叙事皆从性灵中来,无一毫柔靡之音,惜稿存甚少。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七,第2页上。
所以,在《名媛诗话》中,以“神韵”来品评作品也不在少数,如:
陆素窗……填词得元宋人神韵。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四,第7页上。
雷江邵素文……颇有唐人神韵。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一,第6页上。
用清馥太孺人芬诗稿……颇似初唐神韵。沈善宝:《名媛诗话》续集上,第4页上。
鸳湖陈静宜绮余室诗……集中秋柳二律神韵独绝。沈善宝:《名媛诗话》续集下,第15页下-第16页上。
如此等等,可见沈善宝论诗不泥于一家,同时也说明,到了嘉道之际,文坛对于此前的派别主张已经不是太在意了。
沈善宝论诗,还有一个个性鲜明的地方,就是力主巾帼不让须眉,分外赞赏胸襟阔大的作品。如卷四收归安叶氏作品,称其“卓荦不群”,“非寻常浅觉者可比”,作品如“金欲园林化紫烟,铜驼荆棘总凄然。自从七尺珊瑚碎,引动秋风莼菜船。”“书画船多压上流,三山烽火使人愁。长星劝汝一杯酒,已有真人起荻洲。”等等,评价为“不特诗笔超超,胸襟亦复不凡。”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四,第1页上-第2页上。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她选录的诗中,有很多“英雄”的字样,这在女性诗作中应属罕见,而在《名媛诗话》中屡见不鲜。如:
吾乡女子《邯郸客舍题壁》云:“独坐幽斋夜气清,可堪风雨作秋声。典钗沽酒偕君醉,拣史烧灯快我评。事业到头都未是,英雄当下只争名。自惭弱质非男子,闺阁沉埋负此生。”“英雄”句,七字千古!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二,第2页下。
诗作出于无名氏,沈善宝竟给予“千古”的评语,从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自惭弱质非男子,闺阁沉埋负此生”,也可看作是他心灵深处的无奈与不甘。所以,当顾太清赠诗给她,称“巾帼英雄异俗流,江南江北任遨游。萧条行李春明路,半载新诗半载愁”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八,第2页下。,便大兴知己之感。所录“英雄”吟咏还有:
因更赋一诗以存其迹,并告碧城为勒碑焉。诗云:“……玉颜阿母归魂远,剑佩诸姑旧恨长。莫认埋香同紫玉,英雄儿女管兴亡。”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第21页上。
如西湖咏古《翠微亭》云:“壯士衣冠真社稷,美人桴鼓亦英雄。”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一,第21页下。
阳湖徐嗣昭……精史鉴,《杂咏》云:“别有英雄感,来登广武城。千秋遗恨在,竖子竟成名。”“南渡长城在,谁教脱虎符。英雄怜失意,老去亦骑驴。”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八,第21页下。
对尤寄湘的《读武侯传》(“经世推王佐,伊周共瘁勤。君才能一统,天意定三分。饮血承遗诏,攻心静徼氛。英雄终古恨,洒泪出师文。”)沈善宝的评语为:“一气呵成,格韵苍老。”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四,第7页下。以“格韵苍老”评价女性诗作,其审美取向大异俗流。类似的还有评奉天铁岭许氏的《马上歌》(“快马轻刀夜斫营,健儿疾走寂无声。归来金镫齐敲响,不让鬓眉是此行。”)曰:“侠气豪情溢于楮墨。”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第14页下。评海宁陈静闲的《寄鹃红二绝》(“诗狂心性与君同,遗世搜奇兴不穷。见说绿窗谙剑术,白云深处礼猿公。”)曰:“味此诗,鹃红为人亦颇恢奇也。”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第7页上。对“狂”“奇”“剑术”兴味盎然,礼赞有加,也显得别具只眼。
如此等等,几至不胜枚举。究其原因,除却自负“英雄”,借彼显此的心理之外,还与她对女性文学的见解有关。她虽主张诗作的题材、风格应该多样化,但在多样的同时还是有所轩轾的。对于这些超越闺阁眼界,不甘雌伏的作品,她都予以很高的评价:
毘陵钱冠之……有《浣青诗草》,集中五七古纵横排奡,直入唐人之室。七律如《潼关怀古》云:“潼关天险郁嵯峨,天外三峰俯大河。六国笙歌明月在,五陵冠剑夕阳多。时来杰士能扪虱,事去将军竟倒戈。终古丸泥凭善守,英雄成败感如何?”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三,第10页下-第11页上。
安徽和州蒋氏……《昭关怀古》云:“溃楚复亲仇,当年气吐不?英雄知父子,臣道失春秋。山自无今古,祠谁定去留?不知经此者,又白几人头。”笔致老炼,殆天授也。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三,第16页上。
尤寄湘,字素兰,有《晓春阁集》。读武侯传云:“经世推王佐,伊周共瘁勤。君才能一统,天意定三分。饮血承遗诏,攻心静徼氛。英雄终古恨,洒泪出师文。”一气呵成,格韵苍老。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四,第7页下。
满洲西林太清春,赠诗有“巾帼英雄异俗流,江南江北任遨游……”全以神行,绝不拘拘绳墨。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八,第2页下。
“纵横排奡”“笔致老炼”“格韵苍老”“全以神行”,这样的批评用语,以往很少见到用于女性诗作。显然,这与品评对象的境界密切相关。通观《名媛诗话》全书,凡诗作题材超出了闺阁生活,而关注到社会民瘼、兴衰治乱者,编者都不惜赞誉之词。这可以看作沈善宝文学批评的一个显著特点。
三
关于《名媛诗话》的编纂缘起,沈善宝自述道:
余自壬寅春,送李太夫人回里。是夏,温润清又随宦出都。伤离惜别,抑郁无聊,遂假闺秀诗文各集并诸闺友投赠之作,编为诗话。于丙午冬落成十一卷。复辑题壁、方外、乩仙、朝鲜诸作为末卷,共成十二卷。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一,第25页下-第26页上。
这里轻描淡写,把这一历时五六年的呕心沥血之作说成是“抑郁无聊”时的消闲所为。其实,这乃是她一贯的文字风格:以低调“文”豪情。她对于这一成果的真实态度,真实评价,在另一段文字中巧妙而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鸳湖陈静宜诗,已录于前卷。今又寄《题名媛诗话》“大江东去”一阕云:“鸿荒初辟,女娲氏曾把乾坤手补。灵气常钟闺阁内,三百篇多妇女。风絮联吟,璇玑织字,千载咸推许。即看近代诗人,更难仆数。之子才调无双,贤名第一,是吟坛宗主,大集刊成《诗话》继,舌底青莲纷吐。剪腋为裘,酿花作蜜,慧业超千古。军开娘子,请看何等旗鼓!”誉虽过情,而词颇雄迈。又《题鸿雪楼诗稿四章》云:“孝亲费尽卖文钱,营到松楸力更殚。百行俱完三绝备,闺中人杰似君难。”“觥觥大集许披寻,彷佛成连海上琴。超绝胸襟清绝调,风前一读一倾心。”“自凭秃管写离忧,矜宠多君意独优。绝胜梅花空谷里,无人把酒慰深幽。”“尺素传心一载余,那堪同调尚离居。他年丹凤城南路,容我长停问字车。”沈善宝:《名媛诗话》续集上,第3页上-第4页上。
沈善宝借他人之口评价自己,包括人生、诗作与这部《名媛诗话》,而重点落到《名媛诗话》的价值,以及其中表现出的诗歌思想。这一手法,倒有几分《庄子》中的“重言”意味。
陈静宜的这首《念奴娇》的确是“词颇雄迈”,从女娲补天开始讲女性的贡献,以《诗经》为据讲女性吟咏的传统,都是在最高的层级上确立女性的价值,争取女性的权利。“灵气常钟”,近于《红楼梦》的“女尊男卑”感觉。在这个大前提之下,词作进一步评价沈善宝为“才调无双”“贤名第一”“吟坛宗主”,称道《名媛诗话》的编纂是“慧业超千古”。这样的评价可谓登峰造极了。尤其是《念奴娇》结尾处的两句:“军开娘子,请看何等旗鼓!”盛赞《诗话》一出,诗坛上女作家就以堂堂之阵与男性“旗鼓”相当了。可以说,这正是沈善宝在《名媛诗话》全篇中努力表达的思想,当然也包括对女性文学批评的自信。
《题鸿雪楼诗稿四章》则是对沈善宝本人的诗作的品评。其二以成连东海移情比喻沈作的境界,称赞“觥觥大集”的“超绝胸襟清绝调”,正搔到作者的痒处。从前面的评介看,沈善宝在《名媛诗话》中表达的、流露的文学思想,最核心的就是女诗人应该开拓胸襟,超越闺阁,作品应该大气,从而达到与男作家并驾齐驱的境地。陈静宜的一词四诗,所评诗人、诗作,以及所编诗话,可说是对沈善宝文学活动、文学思想全面而生动的描述,所以才赢得了沈的青睐。
《名媛诗话》收有高景芳的古体《输租行》、马韫雪的《大梁霪雨吟》、黄克巽的《弃儿行》,评论道:
古诗,闺阁擅场者虽不甚少,而畅论时事恍如目睹者,甚难多得。……此诗切中民间疾苦。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二,第8页上。
高夫人写官吏之横暴,马黄二夫人写小民之流亡,皆不失忠厚之旨。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二,第9页下。
这一大段评论见于卷二,长达650余字,以同类题旨——古体而写“时事”并为一条,牵连以出,這在全书中属于特殊体例是编者在这方面的文学主张的集中表现。其中包括了三方面的主张:一是女作家在选择体裁方面也应多样化,因题材而异。三是标举“畅论时事恍如目睹”的写实笔法,可与其褒扬学杜,称许“真朴”“苍老”笔法之论相互发明,表现出对女性诗作力度、厚度的期待。
站到今天的学术立场来看《名媛诗话》在文学批评方面的特点,一是集中保存了一批女性的文评著述,其中有些相当珍贵,可补中国文学批评史之缺;二是站在女性的立场上评文衡艺,观点与方法都有异于恒流者。沈善宝秉持知人论世的文评传统,在引诗评文之前总是先介绍作者的家世、经历。如前所述,对于那些胸襟阔达、识见不凡者,总是不吝辞费褒扬一番。如介绍曹孺人:“为人明大体,性正直,遇事有断才,最知兵法。偶论及,皆与古人暗合。《孙子十三篇》,能一一得其甚解。”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一,第3页上。介绍如亭夫人:“能骑射,识见过人,诗致清峭。《游西湖》云:‘岭自栖霞一脉分,水仙王庙按重云。闺中也仰精忠烈,不拜花神拜岳坟。《闻夫子小恙以诗致问》云:‘百里飞鸿去,匆匆问恙迟。凭谁丹药好,民病最难医。《舟中偶成》云:‘香味小舟中,渔妇作羹好。劳劳是鱼鹰,空看他人饱。意甚深微。”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八,第1页上。“典丽矞皇,如闻黄钟大吕之音”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八,第1页下。。身为女性,对于男权社会中才女的命运有着深切的感受,于是往往把诗人的命运与她们的创作联系起来,从而形成了沈善宝文学批评的又一特色。如谓:
言为心声。吉凶动静,往往无意中先露。每见佳句成语谶者,不一而足。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六,第13页上。
故衡人诗文,即可定其人终身之通塞也。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六,第13页下。
强调诗歌的境界往往与命运相关,可以看作是“性格即命运”命题的延伸。而在男权社会中,才女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所以有时诗作只能是无奈的悲歌。沈善宝尽管性格有豪迈的一面,对此却只能表示无奈的感慨:“余见孟缇《咏古》云:‘终始恩谁验浅深,长门愁坐漫沉吟。九天珠玉都无补,何必虚糜买赋金。又见上元朱菊如景素《题回文诗后》云:‘始信连波解爱才,肯因锦字遣阳台。当年若只怜歌舞,就是回文也枉裁。余尝云使汉武不能爱才,长门赋虽工,何能感悟?窦连波不知翰墨,回文锦虽巧,亦复何益!二君之作,盖有深意焉。”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九,第6页上。“亦复何益”,表现出她在“雄迈”的同时,冷静的另一面。可贵的是,沈善宝由此产生的使命感:
窃思闺秀之学与文士不同,而闺秀之传又较文士不易。盖文士自幼即肄习经史,旁及诗赋,有父兄教诲,师友讨论,闺秀则既无文士之师承,又不能专习诗文,故非聪慧绝伦者,万不能诗。生于名门巨族,遇父兄师友知诗者,传扬尚易;倘生于蓬筚,嫁于村俗,则湮没无闻者,不知凡几。余有深感焉。故不辞摭拾搜辑,而为是编。惟余拙于语言,见闻未广,意在存其断句零章,话之工拙,不复计也。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第1页上-第1页下。
她关于女性文学社会环境的讨论,涉及女作家在教育、生存条件、交友条件等诸多方面的困境,深感女性进入诗坛之艰难。而由此不辞辛劳,力图以一己之力释此“深憾”,实令人肃然起敬。
《名媛诗话》的知人论世还有一个明显的特色,就是非常重视女诗人的艺术才能。如沈蕙孙“有《绣余集》《翡翠楼诗文集》,蕙孙善洞箫,制有箫谱。”沈善宝:《名媛诗话》卷四,第9页上。林亚清“工文章,善书画,尤长墨竹。著有《墨庄诗钞》《凤箫楼诗集》……诗笔苍老,不媿大家。”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第10页上-第11页上。柴如光“工丹青,《图绘宝鉴》称其‘花卉翎毛,无不超妙……诸子问诗法,口占云:‘四杰新吟开正始,高岑诸子各称能。英华敛尽归真朴,太白还应让少陵。”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第8页下-第9页上。邱荷香“评画云:‘要把诗家比画家,岂容俗手强涂鸦。别开生面如抽茧,便学时眉不障纱。意在笔先胸有竹,韵流纸上眼无花。从知此事须书卷,妙诀尤难出齿牙。”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二,第12页下-第13页上。她不但记述各自才艺,而且具体到艺术特色,并对兼通文艺的加意表彰。而所收《环青阁集》中的《赠女史唐墨兰并序》中的绘画评论尤为难得,略云:
墨兰女史颜如玉,家住吴门出名族。……绕栏谛玩调颜色,傅粉研朱还吮墨。弱腕濡毫写折枝,图成没骨工无匹。……倡随同调诚佳事,无那长安居不易。十指辛勤聊济贫,一官淹蹇长需次。却倩丹青是笔耕,翻教声价重京城。家家粉箑求描景,处处冰绡乞写生。芳名遐迩流传遍,闻名怅未能相见。凭将翰墨结因缘,贻我团栾两纨扇。开圅朱碧倍鲜明,气韵殊非俗笔成。秾英半吐迎风艳,琼蕊方开带露清。因知名实无虚让,珍藏什袭承佳贶。久慕长康擅写真,貌出全家入屏幛。披图笑貌共依然,丛桂幽兰点染妍。坐间因复谈家事,为道生涯绝可怜。初看名画已难得,复听斯言还太息。由来造物忌生材,当时应悔抛心力。往往名高坎坷多,如居绝艺奈君何!投桃深感美人意,报之琼瑶为作歌。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五,第24页上-第25页上。
这首长诗明显带有老杜《丹青引》的影响痕迹,只是女作家笔下更加细腻婉转。诗中细细讲述了女画家的鬻画生涯,这一情节上承《儒林外史》,下启《金粉世家》《儒林外史》有沈琼枝卖字情节,《金粉世家》有冷清秋卖字情节。,为其“补足”了生活基础。而融艺评入诗论,也可见沈善宝文艺相通的批评观念。
对于《名媛诗话》,沈善宝自称:“抑郁无聊,遂假闺秀诗文各集,并诸闺友投赠之作,编为诗话……墨磨楮刻,聊遣羁愁;剑气珠光,奉扬贞德——讵敢论文乎?”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一,第26页上。但显然这只是谦辞。她的真实想法已借陈静宜的诗词表达出来,“慧业超千古”。从女性文学的角度看,从对文学史书写补偏救弊的角度看,这一评论并非夸张。而就其文学批评史的价值论,这种补救的意义更为明显一些。
《名媛诗话》虽然只是一部书,却是在大量女作家进入诗坛,而由于文化的惰性,她们的心血大部分旋生旋灭,她们的智慧转瞬湮灭的情况下,沈善宝“及时”出手,把几成绝响的材料广为搜集,善加编纂。由于她交游既广,见识又高,所及对象多为一时俊彦,如顾太清等。所以这一部书所保存的女诗人生平情况与作品,特别是他处难以见到的女性文学批评之作,几乎可以独自撑起一片天空。
沈善宝欲以此书为女作家张目——“军開娘子”“何等旗鼓”,而局限于时代,这一雄心当时未能完全实现。但精金美玉终有显露光彩之时。《名媛诗话》所保存的女性批评文献,所揭示的女性文学批评的特色,以及编者本人全面而深刻的文学思想,都是女性文学研究与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珍贵材料。可以说,这两个学术领域皆由此而得丰满,沈善宝的初心也将在新的语境中得以实现。
[责任编辑 刘 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