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叫我潘雅胜
2021-07-25薛广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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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每次来电话,都让我心惊肉跳。
在我的手机通讯录里,她的名字既不是姐姐,也不是潘兰欣,而是“炸弹” 。我觉得她极配这个名字。
别人是报喜不报忧,姐姐对我向来是报忧不报喜。如果她的小日子过得优哉乐哉,她早就把我这个百里之外的妹妹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倘若有了事情,第一个电话准会打给我。我既是她的超级巨无霸垃圾桶,又是她的义务消防兵。
放下电话,我拍着胸口松了一口气。这次既不是姐夫出轨,也不是她疑似得了绝症。她一年到头总要得几次癌症。咽炎久治不愈被怀疑成喉癌,吃完饭肚胀打嗝怀疑是胃癌,乳房痛当然就是乳腺癌。姐姐对各种癌症研究得十分通透,动不动就引用专业医学术语,让人一愣一愣的。
姐姐要么就是通过一根来路不明的头发丝、几句梦话就怀疑姐夫又有了新欢。然后就是号啕大哭,天塌地陷了一般。姐姐卖过服装,开过小店,做过推销员。她活得相当辛苦,只到近几年随着姐夫的提干才得以改善。她受过的苦可以说多之又多,按说她的神经应该被磨炼得十分粗壮,但是她遇到事情就崩溃,联想的是坏之又坏的结局。用母亲的话说,她就是典型的小姐身子丫环命。偏偏身边又没几个信得过的朋友,总觉得人家不是嫉妒她,就是等着看她的笑话。对于家中的丑事,她信奉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
久而久之,我就成了她的唯一倾诉者。
这次是她和十八岁的女儿刘思蓓发生了矛盾。据姐姐描述,她们这一次的吵架升了级,大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架势。其实从初中到高中这六年,姐姐最大的家庭矛盾既不是夫妻矛盾,也不是婆媳矛盾,而是母女矛盾。用母亲的话说,她们娘儿俩真是冤家路窄,水火不容,不知道上辈子到底谁欠了谁的。遇到不能化解的事情,母亲就总爱拿上辈子或下辈子来说事。把这些统统归结于命运这个无形的大手,寻求心灵的安慰与寄托。
人生总要有一个出口,才能过得更加从容一些。一旦认了命,就不用徘徊与纠结,痛苦才能在无形之中得以解脱。特别是母亲那一代,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婚姻不能自主,经济没有独立,一切都要依附于自家男人。她们没有能力挣扎,就只能在自己的沼泽地里守望。不像现代的年轻人,可以底气十足地喊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口号,让人全身的血液瞬间沸腾。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母亲的立场也是一变再变。觉得姐姐操持一个家不容易,两个孩子要养,大的大,小的小,还有公公婆婆要伺候。一说到这些,母亲总要把姐夫做下的荒唐事提出来,作为姐姐生活不易最有力的铺垫。那段不堪的历史是姐姐一生的耻辱,也是母亲的一块心病。母亲挂在嘴边的话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母亲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姐夫,防他像防贼似的。也难怪,姐姐比姐夫大整整五岁。女人本身就容易变老,加上这些年,姐姐整天提心吊胆,日子过得像是走钢丝。有一个姐夫就够姐姐喝上一壶了,偏偏又加上一个个性十足的女儿。人家的青春期三年两载就过去,外甥女是从初一开始,一直延续到今年高三,到现在也没有收尾的迹象。
其实,我并不认为外甥女是青春期,那其实是她的性格表现。姐姐私下里跟我说,是咱妈给刘思蓓踩的生!姐姐说起这些气就不打一处来,恨得咬牙切齿。姐姐从小的理想就是要做一个好妈妈,有一个幸福和睦的家庭。这个我知道。我觉得姐姐从懂事起,就开始盼望长大,离开那个家,重点是离开母亲。姐姐结婚后,她每天都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地上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有。洗手台用完就要用抹布擦干净。姐姐不是拿着抹布就是拿着拖把,再不就是手捧着菜谱研究菜系。她过得认真而又考究,既想牢牢拴住姐夫的心,又想抓住他的胃。我们去了她家里,就感觉到了某个星级宾馆,即使换了拖鞋进屋,也总觉得会留下一串鞋印,让人心里产生负罪感。我不止一次跟她说过,那个家太干净了,失去了温馨气息。什么东西都是这样,物极必反。姐姐却说干净点儿总没错,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姐姐在刘思蓓出生的前几天,就悄悄跟堂妹说好了,让她去踩生。堂妹不仅长得聪明漂亮,还乖,这是最重要的。没有想到,堂妹上个厕所的空儿,就被母亲抢了先机。母亲是个急性子,听说姐姐要生了,马不停蹄地向医院赶。也是巧,孩子刚推出来,母亲就到了。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了那个襁褓中的孩子。
姐姐和母亲一辈子不对付,偏偏让她给自己的闺女踩了生,实在是命里注定。姐姐说起这些,就一脸苦闷。我说那是封建迷信,没有一点儿科学依据。姐姐闭上眼睛吐口气,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我坐在姐姐侧面,从侧面看姐姐更显老,四十多岁的年纪,按现在的生活水准,还应该是一枝花的样子。可是现在,姐姐成了一块标准的豆腐渣。她和姐夫往一块站,活脱脱就是两代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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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些烂事,母亲又会话锋一转,把重心全部转移到刘思蓓这边。毕竟是隔代亲,虽然姐姐和母亲一辈子不合,但是外甥女和母亲却很是合得来。母亲三天见不到刘思蓓就像丢了魂。家里有点儿好吃的稀罕的东西,母亲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刘思蓓。害得弟媳妇对母亲意见很大。觉得母亲胳膊肘子向外拐,对外孙女偏心太重,重过了自己根正苗红的大孙子。其实我,包括我弟弟,对刘思蓓都是十分宠爱的。因为刘思蓓是我们兄妹当中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孩。物以稀为贵,她是我们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哪个人出差,第一份礼物就是买给刘思蓓的。花裙子,巧克力,价值不菲的小挂件,刘思蓓应有尽有,她从小就享受了公主般的待遇。
母亲居住的小區离姐姐的小区很近,母亲几乎每天都要到姐姐家。她和刘思蓓在卧室里,时不常就要“咯咯”笑起来,也不知道两个人天天乐呵个啥。母亲自来就有点儿耳背,她自以为和外甥女窃窃私语,没有想到耳朵灵光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姐姐跟我说过,有好几次母亲说她的坏话,她都听到了。
小时候,只要我和姐姐发生了矛盾,到母亲那里讨公道,母亲的第一句话就会说,兰欣你真不懂事,你年龄大,就不知道让着妹妹吗?姐姐说,我比妹妹大,这是改变不了的,难道我要让她一辈子?把母亲说得哑口无言。母亲说姐姐从小就伶牙俐齿,她只能甘拜下风。母亲说,思蓓你看看,她现在处理你和你弟弟的矛盾,还不是用我老一套的办法?动不动就说,思蓓你年龄大,让着弟弟。
刘思蓓就噘着嘴哼一声。
母亲从心眼里,是偏向于刘思蓓这边的。她的开场白无外乎就是,也不怨我们蓓蓓,你姐姐自来就自私。这句话一扯,就一下子拉回到了几十年前。
姐姐和母亲就属于没有缘分的母女,她们从一开始就相生相克。
自我记事起,母亲和姐姐小吵天天有,大吵三五天一场。一旦吵起来就是撕心裂肺的场面。记得有一次,母亲刚刚烧好一锅汤,姐姐转身就撒了一把过年没有放完的小鞭炮。那些鞭炮漂在锅里,立刻就把母亲的心点炸了。那时候日子穷,母亲为了接济娘家,没少偷偷往姥姥家送粮食。时间长了没有不透风的墙,自然和父亲发生过多次口角,还因此大打出手。
这锅汤算是白费了。鞭炮毕竟有毒,猪都不敢喂。况且,在外劳作的父亲马上就要到家,父亲有一个毛病,到了家就要吃饭,且顿顿离不开汤。如果饭都做不好,在父亲眼里,这个婆娘就是极不称职的。按父亲的火暴脾气,一顿架少不了打。母亲急火攻心,拿起笤帚就往姐姐身上抽。姐姐向外跑,我正好从邻居家玩耍回来,一下子扑到姐姐身上,拼命护住她。母亲疼我,舍不得动我一根指头。母亲住了手,边骂边哭。赶紧折回家重新烧汤。
在母亲的眼里,姐姐不仅长得难看,随老潘家的根儿,连心肠都是一样的。我们潘家的人,都是大眼睛,向外骨碌着,金鱼眼一样。高鼻梁,牙齿有些外突,皮肤黝黑,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母亲嫁给了潘家,却对潘家的人恨之入骨。她和父亲感情不是太好,于是把自己的婆家稱作是火坑,背后称呼我的父亲为天杀的。有一次,母亲对我说,如果不是外公执意让母亲嫁给这个天杀的,母亲就会嫁给那个人。母亲说这些时,眼睛里布满了少有的温柔与娇羞。目光看出去老远。我把手在她的眼前来回晃了好几下,她才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问,如果你嫁给了那个人,还会有我吗?
母亲一愣,随即又用食指戳了我的额头说,你脑袋瓜子里净胡思乱想。
猪哼哼叫着,母亲起身去烀猪食,她又为老潘家忙碌起来了。我呆坐在那里,一时陷在那个问题里不能自拔。我自来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子。我突然想到老师说过的一句话,世界上根本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那么,如果母亲嫁给了另外一个人,绝对不会生出完全相同的另一个我来。
这真是一个无比深奥的问题。
我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幸好母亲没有嫁给那个人,不然就没有我了。想到这里,我打了一个寒战,有些后怕。真悬,我险些来不到这个世间。我同时感觉到自己真是一个幸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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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潘家的人确实个个都是火暴脾气。我们兄妹几个,唯独我像母亲。不管是走亲戚还是串邻居,母亲总爱带着我。人们见了我,第一句话便是,这丫头长得真是俊,皮肤白,小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农村的娃娃。母亲摆手说着,小丫头片子,长得好看顶个啥。她掩饰不住的得意,心里乐开了无数的花。
母亲赶集时只能带一个孩子去。逢了周末,吃早饭的时候,母亲就用眼神给我一个信号。凭我冰雪聪明的脑袋,立刻就会意了。饭也吃得比平常快。吃完就找了借口悄悄出了门,在村东头等母亲。我坐在自行车大梁上,村庄、小河、树木都在我的身后跑远。田里的庄稼煞是可爱,散发出好闻的气息。风儿像个调皮的孩子抚摸我的脸庞。我和母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她的下巴弄得我的头皮发痒,热气哈到我的后脑勺上,温情而又浪漫。我不仅可以在集上吃香喷喷的煎包,还可以随心所欲地挑选布料。我还有一个艰巨而伟大的任务,要帮姐姐选一块布料。
那时候生活艰苦,新衣服一年也难得做几次。我觉得自己任重而道远。一会儿喜欢这块儿,一会儿又喜欢那块儿。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晃得我眼疼。
我估计由此得了根深蒂固的选择焦虑症。那些布料,我看来看去,最后选择的,大多都是最初最讨厌的花色。
选择焦虑症估计跟随了我一生。上大学填报志愿,我左右摇摆,一会儿想报财经类,一会儿想报工程类,辗转反侧几个夜晚,最后填报的竟然是我最讨厌的师范学校。填报资料交上去之后,我立即后悔了,整整三个夜晚都被后悔纠缠着,真正品尝到了悔青肠子的滋味。
还有选择对象方面,追我的没有一个连也有一个排,可是临到最后,我选择的是最不起眼的那个。除了性格好,长相文凭哪个都不占上风。母亲就说,好汉无好妻,懒汉娶花枝。你看你姐长得那模样,选的老公多周正!可话又说回来,你姐日子过得多苦!天天搞得像个侦察兵。我看倒不如你的日子舒服自在!人啊,都是命!
母亲的最后一句话让我一下子醍醐灌顶。既然是命运的安排,我就不如顺其自然。
记得有一次,我选了一块红色暗花的布料,帮姐姐选了一块黄色格子的布料。我对姐姐的禀性摸得很清。姐姐一向喜欢黄色。可是在回去的路上,我又后悔了。我跟母亲说,我又想要那块黄色格子的。母亲边骑自行车边说,行,她又不知道,你随便选。
布料的事终究还是起了风波。姐姐死活不要那块红色暗花的。也是,姐姐自来就黑,再穿上那么一块布料做成的上衣,效果可想而知。妈妈一巴掌拍到桌子上,说,别不知足!你看看周围邻居家的小孩,哪个能穿上新衣?不知好歹!
姐姐住了声。衣服做成了,我美滋滋地穿到身上。那衣服衬得我的皮肤更白了。姐姐瞄了几眼,眼里蓄满了泪水。母亲扫她几眼,又给我一个眼神。我把那件红色暗花的新衣服送到姐姐手里,让她试穿。她甩掉。
我都替姐姐发愁,穿不是,不穿也不是。我一时感觉自己罪孽深重,主动把那件黄色上衣给姐姐穿。她穿到身上,肩膀那里卡得非常紧,我真担心,她再用用力,就能把腋窝撑开。袖子当然也短了一大截,也是,姐姐比我高整整一头。
第三天,姐姐终于穿着新衣服上学去了。看来姐姐想通了。如果姐姐再不穿,母亲就该骂她了。我松了一口气,母亲的气也消了。我以为事情终于过去了。
可是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绝不是姐姐的性格。姐姐向来是有恩可以不报,有仇绝对会报。再后来一个周末,母亲去了姨家。姐姐建议把我新衣服的袖子剪下来做沙包。我当然不同意,哭了起来。但是耐不住姐姐一脸凶煞的模样。母亲不在家,姐姐就成了霸王。姐姐把沙包做成了,我自来就疯,玩起来又不管不顾了,我们玩儿得满头大汗。
黄昏到来了,那是我最喜欢的时刻。炊烟袅袅,暮色的黄昏里,夕阳西下,树木和房屋一下子成了虚无缥缈的剪影。那是一天中最为美好和伤感的时刻。我用尽全力把沙包踢出去,姐姐没有挡住,正好踢到了回家的母亲身上。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有一场恶战就要开演了。姐姐如刘胡兰一般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母亲放下车子捡起沙包一看,眼睛立刻就红了,蹿出来无数的火苗。我立即感觉到了无数的杀气。母亲到了屋里,看到少了一只袖子的衣服。询问清楚后,把姐姐结结实实暴打一顿。母亲用手打累了,就用鞋底抽,姐姐始终一滴泪都不掉。母亲打完她,浑身发抖,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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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我看来,刘思蓓实在是不听话,三天两头地闹事,我不知道,她的脑袋瓜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想法。实话实说,谁做她的母亲,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比如要名牌衣服,一件阿迪的上衣几百甚至上千,凭姐姐家的经济条件,实在不足以如此消费。其实也没必要,阿迪不过一个牌子,哪值那么多银子?姐姐苦口婆心,最后退了一步,从淘宝网上买,网上毕竟便宜不少。我们都觉得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是刘思蓓还是不同意,说网上假货多,她可不想穿山寨版的让人笑话。她真以为自己身价百倍,公主一般。
那时候姐姐在超市里做推销员,一天干到晚,唾沫都说干了,也不过一天能赚一百多元钱。她辛辛苦苦一个月的收入,也就够刘思蓓一双阿迪鞋子和一套衣服。
刘思蓓上学时的幺娥子多得很,不是离奇失踪三五个小时,就是搞单相思。初二时,刘思蓓喜欢上了同校初三的一个男孩。那男孩我也见过,还是我回家时,母亲喊我去接刘思蓓时特意指给我看的。母亲竟然还夸刘思蓓眼光好,说那孩子长得清秀,看着就舒服。不怨刘思蓓喜欢,连我看了都喜欢。母亲说这话时一脸的得意。好像那个就是她的准外孙女婿。
我一时诧异。时光真是一把魔术刀,把母亲转变得如此陌生。记得姐姐上高中时,母亲听闻她早恋了,到了周末姐姐回到家,母亲不问青红皂白,把姐姐摁到床上就打。姐姐那时候个头已经很高了,她忍无可忍还了手,把母亲推倒在地上。母亲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哭了起来。因为这件事情,她们两个多半年没有说话。还是我百般周旋,她们才最终握手言和。
姐姐因为刘思蓓的恋爱(其实说恋爱也不准确,应该说是单相思)发过不少脾气。一个屁大的孩子,动不动就说情啊爱啊,死啊活啊,真是可气又可笑。最可笑的是,那段时间,母亲动不动就去姐姐家,和刘思蓓对着头叽叽喳喳。原来外甥女打听到那个男孩十五岁的生日快到了。母亲对刘思蓓一脸欣赏和崇拜,刘思蓓让她往东,她绝不会往西。她竟然按刘思蓓的意思,花一百九十八元买了一个生日蛋糕,刘思蓓说动物奶油的口感好,所以蛋糕就贵得很。要知道我母亲过生日,买九十九元一个的蛋糕,母亲还嫌贵。母亲又按刘思蓓的意思买了十五朵玫瑰花,费劲心思打听到男孩家的地址,给男孩送了过去。
刘思蓓的勇气可嘉,母亲的勇气更是让人佩服。我都难以想象,六十多岁的老人,提着蛋糕,拿着玫瑰花,去敲响人家房门的样子。结果可想而知,人家不领情,找到了学校。学校电话通知姐姐让她抓紧去趟学校。老师在电话里十分严肃,说校长也在。姐姐着实心慌了一阵子。因为头天晚上,她还因为刘思蓓玩儿电脑吵了一架。孩子是不是想不开出了什么事?姐姐当时正在家里打扫卫生,她过个十天半个月都要把每个卧室的床都挪一挪,把床底下拖得一尘不染。她来不及换衣服,披头散发地去了学校。
姐姐看到校长和两个老师都在场,立刻瘫了下去。她最怕听到的是,刘思蓓跳楼了,或是其他。那段时间,这样的新闻不少。姐姐被班主任搀扶起来,问,刘思蓓妈妈是不是低血糖了?姐姐挣扎着站起来。被老师告知真相后,姐姐胸膛里立即裝上了一架机关枪。她最想对准的人不是刘思蓓,而是母亲。学校说,人家男孩学习班级前三,年级前十,在初升高时,是进入全市前一百的好苗子,以后说不准就有希望上清华和北大。这样的孩子,以后就是国家栋梁。如果这时候分了心,后果可想而知。人家家长可是给我们下了通牒,如果你处理不好,男孩家长可要亲自找你。
姐姐一时感觉不仅给学校添了乱子,还给国家惹了麻烦。一个北大清华的好苗子,怎么会看上刘思蓓?门不当户也不对。姐姐被女儿和母亲羞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儿地给校长和老师鞠躬,并立下誓言,一定做好孩子的思想工作。老师又婉转点了一下姐姐,刘思蓓学习也要好好抓一抓了,一直在班里中下游,到时候考高中都是问题。现在只有把学习搞上去了,才是正道。
姐姐灰头土脸地回家了。一路哭,一路骂。
等到放学,刘思蓓到了家,姐姐端坐在沙发上不说话。她的脸上布满了阴云。姐姐实际上很是善谈,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口甜人。再加上她推销保险三年的经验,早就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把我家的表姑表姨表舅都开发了一遍,以我小姨家的表弟为代表的一群亲戚,都是姐姐的保险客户。最为典型的代表是表弟,表弟家境并不富裕,在我姐姐三寸不烂之舌的公关下,表弟头脑一时发热,不顾表弟媳妇的劝阻,一口气买了六份保险,一家三口每人两份。这对靠打工维持生计的家庭来说,是个不菲的数目。表弟清醒之后,很是懊恼,在电话里向我诉苦,想要退保。我找到姐姐,姐姐面露难色,说退保可以,但是表弟的损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表弟只能作罢,我们两家的关系也因此增添了一道隔阂。任何亲戚只要涉及到利益,多半会以狼狈的结局收尾。
姐姐的好口才都用在了外面,她在家里,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吵架。那一天,她和刘思蓓吵了个人仰马翻。最后,刘思蓓打了电话给母亲,母亲接到电话后火速到达战场。母亲自来的手段就是,把全部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然后就是拍着大腿一哭二闹三上吊。
母亲年轻时斗不过姐姐,年老时,姐姐斗不过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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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以为刘思蓓今年考上大学,她们母女的矛盾就应该有了终结。我都可以想象到姐姐长长舒了一口气的样子。她不只一次在电话里跟我说,思蓓上了大学她就彻底解放了。在她的概念里,她的女儿就是一个魔头,外加母亲一个老魔头,她的日子暗无天日。只有她的女儿上了大学远走高飞,她才能迎来久违的幸福。每次见了面,她都要在我面前表演一番,双手合十,祈祷那一天快些到来。
姐姐由于操劳太多,眼角的皱纹像菊花一样散开。法令纹像个括号一样由鼻翼向下向外延伸,在嘴唇那里终结。以至于她带着十岁的外甥,常常被别人认为是姥姥或者奶奶。回到家里,她就要大骂一番。说那些人眼瞎了眼腐了。她对着镜子照上半天,又自顾自叹气流泪。
姐姐在电话里说,刘思蓓想来我家住些日子。我把这个消息立即通报给了窝在沙发上玩儿手机的老公。他一个骨碌就爬了起来。他说思蓓来了得住客房,客房里还缺一台空调,他现在就要去办。虽说已经立秋了,但是温度居高不下。现在的孩子哪里受得了一点儿委屈?还有,要买些拖鞋和牙刷,刘思蓓那个小祖宗肯定不穿咱们家的旧拖鞋。老公嘴碎,但是心眼好。只要是我家来人,他都当作接待皇亲的规格来办。
说起她们母女吵架的事由,原来是姐姐发现刘思蓓和一个老男人在交往。姐姐侦察天赋极高,她发现刘思蓓那几天精神不对劲儿,十分亢奋。明显就是有事瞒着她。而且,刘思蓓和母亲关在卧室里一聊就是多半天。她尾随刘思蓓三天,果然发现了问题。刘思蓓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男人有说有笑,还出入酒店。这怎么可以!那个老人一看就是有钱的大老板,都是可以当爷爷的人,刘思蓓竟然这样!姐姐挥手就打了刘思蓓两个耳朵,虽然她们母女经常发生战争,但是这么结结实实地动手,还是第一次。刘思蓓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母亲赶到后,姐姐咆哮着还没停下来。从那天之后,刘思蓓一句话都不和姐姐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关就是三天。
刘思蓓来了后,从她的口中才知道,她确实和一个老头儿交往,不过不是姐姐想象的那么龌龊。原来那个老头儿是回到家乡投资的商人。母亲偶尔有一次从电视新闻上看到了,发现那个老头儿竟然是母亲早年青梅竹马的人。当时外公说什么都不同意,说他家成分不好,愣是棒打了鸳鸯。母亲嫁人后,那个人就跟随舅舅出了远门。再后来就到了香港,成了一名商人。
刘思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联系到那个老头儿,她去拜访了几次。事到最后的关头,倒是母亲■了,坚决不见面。母亲说,都一把老骨头了,没必要见了。我也不知道母亲怎么想的,惦念了一辈子,见一面按说也是圆满。快七十岁的人了,还讲究脸面吗?但是她执意不见,也就只能作罢。我想,有些事,有些人,可能真的是留在记忆里最好。
刘思蓓在我家住到第七天时,姐姐开车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母亲。母亲见到刘思蓓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姐姐也哭了,她真诚地向刘思蓓道了歉,她们母女终于握手言和了。我想到了几十年前的那天,在我的周旋下,母亲和姐姐握手言和。时光真快,让人感慨万千。
母亲最终活成了姐姐,而姐姐也最终活成了母亲。世界上有多少人有多少事,是背道而驰?我们从终点走向起点,一天天一年年,把今日的時光过成了回忆,在某个角落里落满灰尘。
她们待了两天就回去了。母亲总是这样,虽然嘴上说最疼的是我,可是在我这里住不上两天,就担心她的花儿草儿,总吵着要回去。
转眼间刘思蓓就大学毕业了。姐姐在电话里说,刘思蓓都说好了,趁工作还没落实的空当,要带母亲去周游一下世界。她们都做好了规划,先去云南,再去江西。我听着那个计划都心动,真想撇下工作和她们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可是没过几天,姐姐又来了电话,她说母亲有些老年痴呆了。因为她经常看着刘思蓓,喊成姐姐的名字。还经常会给刘思蓓道歉,说的都是以前的事。对眼前的事,她却经常遗忘,比如,刘思蓓新养了一只小狗,都半岁了,她常常把小狗往外赶。家里成天热闹极了,狗叫人叫的。
我在电话里哽咽。一向倔强的母亲,或许一直把刘思蓓当作姐姐来进行补偿。姐姐在那头哭了起来。我们好久都没有说话,在电话两头哭泣。为母亲,为流逝的岁月,也为我们自己。我们做了母亲,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我们一天天变老。原来不能理解的事情,现在慢慢都明白了。我们最终活成了母亲,而母亲却又这样慢慢把我们遗忘,直至消失。
年轻时的母亲,嘴巴上不只一次说过,等到年老了不指望潘兰欣能孝顺她,她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到了我身上。但是事与愿违,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其他城市,弟弟也在省会安了家。倒是姐姐一人留在了母亲身边。母亲年轻时身体特别好,成天生龙活虎的,可是五十多岁之后,倒变得娇气了。动不动就有小毛病,我和弟弟离得远,就是再孝顺,不在身边也无济于事。我们就只能多给母亲一些钱。可是钱对于母亲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和弟弟也说过多次,分别把母亲接过来住一段时间,也减轻姐姐的负担。可是母亲往往住不了几天,就闹腾着回去,我们也就只能作罢。逢到母亲腰酸腿疼,发热感冒,都是姐姐一个人忙里忙外。真是应了当年邻居的那句话,说不准哪块云彩下雨。我和弟弟都是被风儿吹走的云彩,只有母亲最不指望的那块云彩,陪伴在母亲身边。
自从知道了母亲有些老年痴呆,我的心里时不常就涌上来一阵一阵的伤感。我真怕母亲有一天会忘了我。想到这里,我的泪水就流了出来。再有几天就是国庆节了,我和弟弟约好了,到时候都回老家,多陪母亲住上些日子。
有一天晚上,姐姐又来了电话。姐姐也变了,以前凡是有了大事才打电话,现在动不动就微信聊天,说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姐姐在电话里说,她年轻时受苦,年老时有福。我在电话这头说,到年老了谁也比不上你,你有一个女儿和儿子,本身就是一个好字。她又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她说她的名字不好,欣字和辛苦的辛同音,你说我不苦谁苦?我说,欣还是欣欣向荣的欣呢!她说,帮我取了一个名字。我说《晋书·殷浩传》上有一段:“识理淹长,风流雅胜,声盖当时。”叫潘雅胜。你别说,这名字我喜欢,又洋气又好听。我一怔说,姐姐你搞什么,现在改名字可不是简单的事,再说你也奔五的人了,再兴师动众地改名字没必要吧?再说大家都知道你是潘兰欣,你就是改了名字又有什么用?姐姐说,不用这么麻烦,只要家人喊潘雅胜就可以。潘兰雪,我郑重地告诉你,以后请叫我潘雅胜。
作者简介:薛广玲,女,1977年出生。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第八届高研班学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在《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山西文字》《黄河文字》等刊物发表小说。有小说被《海外文摘》选载。短篇小说《哪一种生活不用挣扎》获得孟子文学奖三等奖。现供职于兖矿集团华聚能源供电管理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