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带鱼
2021-07-25张乐朋
1
正月初二,建新带回家的四条宽带鱼臭了。建新妈蹲在阳台上逐条翻看,腐败软烂的带鱼淌着浊臭的血水,啧啧惋惜:“怨我,手懒,搁冰箱里冻着就好了。”
建新三姐掩了鼻说,不许给我们炸吃啊。建新妈说,咦,三三,你妈儿时给你吃臭鱼了?建新三姐撇嘴说,吃的还少啊。说罢走开了。
“怕你还来吃,没良心。手不伸,就不看看你姐。”
“人家不会嘛。”三三撒娇,回头喊,“军军出来做饭。”
陆军笑嘻嘻地走进厨房,撸胳膊挽袖子,找地方下手。
“这些人侍候不够你了三三?恁不像话。”建新妈嗔着,回头叫姑爷回客厅,“你今天是客。”
正月初二,是闺女回娘家拜年的日子。三女婿平时最勤快,今天建新妈不想使唤他。
建新大姐在水池里淘洗蔬菜,她烫染了新发型,三姐勾着小指头翻看和品评,捎带着和母亲逗趣儿。
建新妈还在自责手懒,她把烂带鱼连塑料兜一起倒进垃圾桶,遗憾地说:“只说在阳台上搁两宿没事,正腊月嘛,这邋遢摊场。”
建新妈站起来,好像对不起带鱼似的,对着垃圾桶默哀。
大姐一边切菜一边说:“臭就扔了,几条烂带鱼,烂厂能发什么好东西。”
“你咒人厂子干啥,能开了工资,过年过节能发福利还烂?”建新妈说,“看看院子里谁家的儿子和谁家的媳妇,厂子倒闭了几年了,过年连肉都割不起。”
大姐不急不躁地说:“你就往下比,开工资就不烂了?啥时你都护他,就不怕他烂在厂里。”
三姐从旁附和:“妈就偏心,偏到袖筒里了。”
母女仨笑了一会儿,建新妈说:“今年的年过得迟,初五就雨水了,啥东西也搁不住了。”
建新三姐笑道:“你听听,还是舍不得那几条烂带鱼。”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建新的胖外甥女拿着遥控器对着按来按去,大部分频道都在转播春晚,隔几分钟来一遍“昨天、今天、明天”,像绕口令。不转播春晚的频道都是唱大戏或者歌舞。外甥女上高一了,唉声叹气,她不想来,她嫌姥姥家没有电脑,想待在自家里玩儿电脑上网,她是被爸妈逼迫着来的。尚建新见外甥女没意思的样子,给了外甥女两百块压岁钱,外甥女一下来了精神,拿着钱到厨房让她妈看:“两张四大伟人,够我买半年的上网卡,舅舅太够意思了。”建新大姐说:“小舅舅还没成家,赶紧还了去,姥姥姥爷给你的压岁钱就都有了。”尚建新出来问大姐什么意思。大姐说姐体谅你呢。尚建新不睬这套,对外甥女说:“拿着,全买了网卡。”建新大姐吓唬姑娘:“舅舅一个月工资才几百块,他敢给,你也真敢要。”姑娘说:“你不给我钱还说我,舅舅的压岁钱咋不敢要?”
“钱多拿来。”三姐起哄,“我给我娃攒着,省得你补。张艺泽多少,我娃一分不能少。”
尚建新还没说啥,大姐已经帮腔,“啥都争一争,你快生呀。”
“三三就爱倒打一耙,做饭陆军能替了你,生娃他能替你?”建新妈趁机敲打。
建新三姐争理争来一顿奚落,落个引火烧身,咬牙切齿,又气又羞,逗得建新妈妈大姐、妞妞笑作一团。
尚建新招呼两个姐夫,大姐夫张存孝大学毕业分配到检察院,一直在建新爸手下干,先当部下,后当女婿。前几年调到政法委,官身不自由,登门的次数少了,不过,正月初二他还是按旧俗上门,来给老上级老恩公老岳父拜年。建新爸退了四五年了,需要老部下的关怀。陆军平时常来常往,今天依然越俎代庖提壶续水看茶递烟,做得比尚建新还顺手。建新的二姐随军,在桂林驻扎,今年轮到回青海婆婆家过年,暂时不能回娘家。
客厅里茶烟袅袅,电视机成了背景音响设备,张存孝在跟建新爸谈论单位的旧人事,偶尔会道破一些玄机。尚建新和他们说不到一起,听都费脑子。好在还有陆军和他胡聊。陆军从烂带鱼问到矿机厂的效益再到他的工作,尚建新如实说,他开车床拿工时票算工资,基本能拿全工资。陆军听了直摇头,弹了弹烟灰说:“快别给他干了,回咸城来随便干点儿啥不行,在那儿耗什么?”建新爸听见生气了,打断他俩的话说:“说得轻巧。矿机厂是国营大厂,正经工作,你让他回咸城能干了啥?你安排?”陆军赶紧朝丈人赔笑:“不一定非要安排个什么工作,建新这么好的后生……”建新爸不屑地说:“你别说了,有这碗饭吃他就不错了。”
尚建新没作声,他愠怒地盯着徐徐自燃的香烟冷笑一声,震垮了一大截烟灰。
若不是大过年,他肯定回矿机厂。
尚建新早想换工作了,在西南交大脱产学习三年,拿了大专文凭,回墅北矿机厂继续开车床,没文凭时没啥,有了文凭就觉得屈才了。他拿着文凭去找车间主任,申请到技术组去当设备员或者工艺员。主任笑話他,刚拿了文凭就想给自己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了?你去看看技术室,满满当当,恐怕你得等个五头六年。主任讥笑他的文凭不值钱。
吃饭时,一家人边吃边聊,张存孝就说起咸城制版集团,说制版厂这两年的发展势头十分迅猛,又是改制,又是开厂,根本想不到原来只是一个集体企业。现在是制版业行业的老大,叫股份有限公司,开厂开到上海浦东。说到这儿,张存孝突然扭头问尚建新:“你想不想去上海,我认识这个负责筹建浦东分厂的老总。”
尚建新随口回答:“去。”他正在给大家斟酒。
张存孝说,当真想去的话,他可以问问。
尚建新给大姐夫斟了一杯酒,他没当真,他没那么天真,他就当大姐夫跟他这个小舅子耍笑呢。
建新爸认真了,他不让大女婿喝建新的敬酒,沉下脸说儿子:“你老老实实当你的车工,少给旁人招惹麻烦。”
张存孝猜出丈人的意思,是怕他动用社会关系。于是笑着宽解丈人:“自己人,不麻烦。”
尚建新不高兴地说:“又不麻烦你,瞎操心。”
建新爸说:“啥瞎操心?我不赞成,你就不能调。”
尚建新扔下筷子站起来要走,陆军拉住他。
在厨房捏饺子的建新妈听见动静,进来冲着建新爸说:“老糊涂了你,要走你走,大正月的,耍啥威风,这家是你一个人的?为王霸道惯了。”
建新妈劈头盖脸一通数落,也不管两个女婿在场,建新爸老脸挂不住了,也摔了筷子。建新的姐姐姐夫们一起上场,两边劝和,打圆场,一家人才又坐拢。
这么一闹,歪打正着,闹剧唱成正剧了,当丈母娘的替儿子求大女婿帮忙调动工作,正所谓一个头磕到了地下,“反正他们厂子发条带鱼都烂的。”
建新三姐笑着对大姐说:“看妈这偏心,刚才还嫌你说他在烂厂呢,这会儿又偏一边去了。”
“三三别胡说,说正经的呢。”建新妈不让她打诨。
张存孝满口应承,说节后一上班就打听。他喝了丈母娘和小舅子的敬酒。
建新爸不掺和,冷着老脸。
趁大家都不出声,外甥女冷不丁插话说:“你们把小舅舅一個人扔在外头不管,就不怕小舅舅成了宽带鱼?”
一家人哄堂大笑。
建新大姐说:“胡说啥呢,舅舅怎么能成了宽带鱼?”
张存孝接上话说:“艺泽说得有道理,老百姓说的,话丑理端。你们刚才还说带鱼放坏了,人也一样。就像艺泽说的,建新哪年到矿机厂的?”张存孝问过,转头对丈人说,“这不,小十年了,你莫非真想让他干一辈车工?”
建新爸悻悻地说:“什么叫我打算,看他啥打算。”
“明白了。我先试着问问她,她不给口粮还不给咱口袋?”张存孝笑着说。
建新爸总算默认了。
张存孝说,负责浦东筹备工作的老总叫姜蓉,是咸城最早一批下海经商的干部,是制版集团的元老,外号“姜太后”“姜太母”。
建新大姐说:“一个女人两个外号,肯定老辣,别调得建新不如现在了。”
张存孝说那不可能。然后从工资收入、地理位置、将来的发展等方面,把矿机厂和制版厂的前景做了一番分析比较,尚建新马上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心情了。
“人挪活,树挪死。有这机会,不要犹豫。”三姐夫也端酒给尚建新壮行。
正月初七,张存孝打电话给建新妈——丈母说,建新的事说好了,能调了,姜蓉还在英国和闺女过年,她打招呼让厂里关照了。
建新妈是老人事,上下左右都有熟人,举全家之力给儿子办了调动,没费劲儿就把尚建新的从矿机厂调进咸城制版厂。尚建新回矿机厂办理离厂告别书,叫班组的伙计们吃饭,饭桌上就有人问他为啥不叫冯青。他说联系上了,师姐有事来不了。另有人说:“冯青混惨了,怕是不好意思来。”工友们都羡慕他,挨个儿端酒祝贺他,都说他“过年过值了”,尚建新不以为然。
尚建新这边调动,他妈那边又趁热打铁给他和祁妍张罗着订婚。尚建新去成都进修前,他们见过几面,祁妍给他寄过两三次贺卡,有国庆的有元旦的,东西不值钱,却是铺路石,对方还愿意交往,尚建新觉得未尝不可。祁妍身材高挑,运动短发,小圆脸,丹凤眼,穿一身运动服,走路大步流星,很健美。订婚宴上建新妈对祁妍的哥嫂说,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
祁妍话不多,俩人在一起尚建新老得找话说,他喜欢祁妍这样生涩。
领证那天,工作人员先让他们阅读一份文件,类似结婚须知。尚建新看到流程里有一项,建议男女双方婚前体检。尚建新饶有兴趣地指给祁妍看,祁妍的脸刷地变了,说她不做。尚建新以为祁妍害羞。害羞就好,体育老师的身体错不了。领了证就挽上手了,下台阶时祁妍问他不后悔吧?尚建新不解其意,误以为是开玩笑,刚领证,谁不甜言蜜语两句呢。后来回想,才明白那是祁妍的提醒,“勿谓言之不预”,祁妍没开玩笑——肠子也悔青了。
到制版厂报到后,尚建新列入了第二批赴上海筹备人选名单,四月下旬随队到了浦东,他没和祁妍辞行,五一假期他没回咸城,祁妍给他打来电话,干巴巴说两句就挂了。
2
姜蓉逗留在国外,浦东筹建组的临时负责人是曹德武和韩振华。老曹四十出头,人高马大,主管设备和基建。老韩分管人力资源,兼管办公行政后勤一大杂事摊子,人很随和。尚建新报到后,老韩笑道,你当过车工,制版厂没这个工种,不过你是姜总的关系,以后尽量给你考虑一个技术操作岗。老韩一字没提到他的文凭。尚建新隐约觉得老韩和矿机厂的车间主任一副腔调。老韩打发他到设备室去帮忙。老曹胡茬儿老长,主动和他握手,大手很有力,说:“来得好,正缺学机电的人才,好好干,这里可是英雄用武之地,可以大有作为。”
从来没人叫过他“人才”,尚建新心里涌起了激动惭愧干劲儿和希望的波涛,几样东西交织成的狂涛冲动得他眼眶都湿润了,他对老曹好感这一面之交就形成了。
来浦东前张存孝就叮嘱他要面谢姜蓉,两个月过去了,尚建新还没见过姜蓉。他不便打听,偶尔也听见同事议论,说姜蓉在英国陪读,还有人说别的。
有一次老曹在设备室吹牛,说姜蓉移民了,趁着给女儿办理定居,母女俩都办了。
室主任打趣他,开玩笑吧,她不上班了?
老曹讪笑道:“当英国女王还用上班?”
尚建新意识到筹备处的人际关系有问题,就是老曹开的这次玩笑,负责人说出不负责任的话,就是别有用心。随后,他看得越来越清楚,老曹喜欢给人吹风,说制版厂还要在新马泰日韩等国家开厂子,说如果总部派他去海外,“你们就是我的班底。”高大的老曹长了一对肉泡眼,和他的体量很不般配,小眼珠在厚眼皮后面乱闪,有点儿不地道,有点儿狡猾。
筹建处在镇上包租了一栋三层小楼,办公住宿都在里头。拆迁后的残垣断壁和遍地开挖的建设工地构成了广袤的战场,晚上看也像盗墓现场。
工地开在水竹烟墟的村落,征地之后,原居民都整体搬迁了,丛竹芭蕉随处可见,大块的水塘稻田像水彩颜料,大型的工程车挖掘机推土机开进来,或挖或埋或堆或填,车辙横七竖八。园区里正在新建的厂房高低错落参差不一,夹生的风景从设计图纸上层出不穷地变成立体。工厂和田园的格斗也会流血,不流红血,流碧绿和乳白色的,甚至还有土黄色的。有一天,推土机铲倒几株芭蕉,芭蕉倒地时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尚建新跳到履带碾轧过的地方,从浮土拽出一片芭蕉叶,像拖着芭蕉的一条腿。
筹备处三分之二的人有家室,对他们来说,想家使得日常工作艰苦异常。尚建新就没这个感觉,从部队学校再到工厂,他一直在过集体生活,所以别人苦在其中的日子,他却乐在其中。
周末或节日放假,老曹会领一帮人去市区吃喝玩乐,老曹开玩笑说,这是他的政治经济学。
尚建新在成都和咸城都去歌厅玩过,和朋友喝喝啤酒,吼叫两声。跟着老曹到了地方,才领教了老曹的另一面,老曹放浪形骸的玩法,再一次颠覆了他的看法。
老曹進了包厢,立马变身为大老板,让小姐们一对一对排队进出,让大家自选中意的,那些小姐们搔首弄姿扭捏抛媚眼,尚建新看了都难堪了。老曹带头点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那个女人穿着海军领的背带裙,其他人也各自挑了陪酒女,尚建新选了一个看着白净的姑娘,姑娘吊带裙细高跟,咯咯荡笑着走过来,一屁股偎坐在他身边,开口先说:“谢大哥高看。”那种烟嗓,也让尚建新吃惊不小,他以为长这样的姑娘应该你侬我侬燕语莺声才对呢。
老曹耍完大牌,到了点酒水果盘的环节,耍开了小气。他只要便宜啤酒和矿泉水,不许小姐们带货卖假洋酒。小姐们纷纷冷了脸,好像空箱给她们挂霜了。
老曹开麦,先唱一首“在欢度节日愉快的时刻”,然后就不管不顾地与搂在怀里的瘦女人揉搓厮磨。尚建新身旁的小姐熟练地吸烟饮酒,看出他不适应,一直挑逗他,指点他,一脸白净的风尘相。
那晚回到驻地已经凌晨两点,同屋的司机林辉笑话他胆小。“你干活儿穿着工作服怕啥,她们比你讲究多了。”林辉摆出一副老司机的样子教训他。尚建新正派地说他刚订了婚,不想胡闹。林辉又笑话他想不开:“高速公路为啥设计六车道八车道,就是怕你老在一条道上跑,跑成疲劳驾驶。”尚建新不爱听他胡扯,林辉越发下作地刺激他:“你敢说你那对象没和别人搞过。”
尚建新从床下摸起一只拖鞋砸过去,林辉拉起被子蒙住了脑袋。
次日上午管料员报告库房被撬了,一台自发电机丢了,还有电缆和十来桶柴油。老曹说问题不大,不用报案,按下不表。
老曹把周末吃喝玩乐弄成一个集体活动,大伙忙碌一周,千里迢迢回不了家,也乐于接受现实——放松身心也是为了更好地工作,何乐不为呢?恕己之心恕人,彼此之间互相谅解相互协作就容易多了,尽管形式乌烟瘴气、内容下流龌龊,但同事之间很默契,尚建新觉得老曹的政治经济学够邪性,但也佩服老曹真有一手。
库房隔三岔五被撬,尚建新纳闷地问管料员为啥不值夜看守。管料员说,东西值几个钱,曹经理说小毛贼大不了弄点儿废铜烂铁,万一打伤咱们咋办,人生地不熟的,打死咋办?
这也是老曹的政治经济学?尚建新听不明白了。
不明白没事,老曹能安排好一切。
世纪之夜,黄浦江上天女散花,密集的礼花排山倒海,东方明珠彩灯闪烁珠光宝气,电视机里转播的景象和窗外的一样漂亮,嘈杂声浪滔天,一样纸醉金迷波光潋滟,黑暗的江水荡漾撩人,恍如摇曳的旗袍偶一闪露的皮肤。东方明珠的门票早已售罄,老曹的登塔跨年计划没法实现,改在附近预订酒店和高级服务。小姐像赶场的明星,轻佻而直接,进门就算钟点,声明不能超过半个钟。尚建新把花束递到她手里,并祝新年快乐。香槟和鲜花也是老曹预订的,老曹想得太周到了。小姐有些意外,三两秒的迟疑,先警觉地婉拒了他的香槟,愉快地接受了鲜花,然后笑逐颜开主动贴面致谢,不无俏皮地调侃他,“你很枕套(绅士),有缘再见。”说完拜拜,毫不迟疑地闪身出门。尚建新跟过去关门,看见小姐打着电话步履匆匆往电梯方向走,顺手将花束塞进电梯口的垃圾筒里,鲜花头重脚轻地纷纷跌落到地毯上,小姐头都不回迈进电梯。
尚建新看了个不亦乐乎。
老曹直到辞职也没提过那晚的开销,大伙心安理得地坐着老曹安排好的贼船,快活地跨了世纪。
3
建新妈催尚建新和祁妍完婚,尚建新说刚换地方就请婚假不太合适。元旦节后,建新他妈说年前“赶乱水”把婚完了。
元月二十号祁妍到上海,学校放了寒假,她来上海找尚建新照结婚照,采买结婚服饰和用品。尚建新陪了五天,等着拿到结婚照片后才去找老曹办休假,邀请老曹当他证婚人。老曹满口答应,翻着台历说,从二十号算起,到下个月的二十号,正月十六,中间夹个春节,蜜月够长了吧?尚建新说够了够了。老曹打趣他:“太长了也不好,一个怕你吃不消,一个怕你吃伤了,都划不来。”逗得一旁的老韩几个都笑了。
老曹又说,本来想弄一桌先给你们贺喜,时间和条件都不凑手,还是等你办事我争取回咸城一趟,把大家带上,反正都要回去过年的,到时再好好喝。尚建新称谢不迭。老曹特意关照他先买好火车票,春运期间车票紧张。尚建新说,提前买到卧铺票了。老曹的肉泡眼好像看出什么名堂,提醒他以后就别假正经了。尚建新听了不舒服,老韩笑道:“他是老战士,早实弹射击了,还等你说。”老韩的玩笑比老曹还令他恶心,他是假正经,但他真恶心。
祁妍是教师,尚建新对她存了莫名的敬让,俩人在一起,祁妍老是一本正经,说她还没谈过对象。于是敬让之外,又加了期待和珍惜,弄得法相庄严了,庄严就不好谈情说爱了。开始他认为是祁妍羞涩,现在谈婚论嫁了,又是在外地,还是客气生分,几天下来别说亲近,连挽手搂腰的动作都没有,非但不让他抱,还斜睨他,那眼神令他羞愧,仿佛他是爱占女人便宜的上海瘪三,不拉手怎么拉近距离?尚建新觉得不对劲儿,又不能太计较,如果冷傲也是炫耀,他希望她像藏在高枝上的守身如玉的好苹果,希望她志存高洁拒所有男人于千里之外,希望到了洞房花烛夜可以如愿以偿。
婚礼如期举行,喜庆热闹自不必说,建新二姐一家三口专门从广西赶回来参加他的婚礼。尚建新的工友战友和小时候的老同学也来了不少。冯青没来,托工友捎来礼金。老曹也没来,给他电话贺喜,说厂里有事实在回不来。人来客往乱哄哄,敬酒陪酒,尚建新头晕脑涨,哪还顾得上细问详情。
洞房之夜,尚建新的动作小心翼翼,唯恐伤着新娘,祁妍的初夜,他特别在意祁妍的一颦一笑。孰料祁妍自如地接纳了他,脸上风平浪静,身上从容不迫,动作毫不扭捏。这情况尚建新却没料到,他想起林辉早前刺激他的那句玩笑,心里哀叹一声,荒唐的身体立马像拔掉气门芯的轮胎,没法再完成规定动作。
祁妍没完,也没问,她能看透他心眼儿里的重重迷雾,任他萎靡打蔫儿,拉过锦缎被子帮他盖好,才翻身自睡。
尚建新到客厅抽烟,杂乱的心情火烧火燎,墙上的大幅结婚照上,祁妍的巧妙微笑的嘴角,慢慢露出一层层嘲讽的意思来,就像烟圈一个接一个缠绕在他的脑门和脖子上。他无聊地抓起礼金账册胡乱翻看,看见冯青的名字,他一阵羞惭。
洞房夜,新房大而无当,凌晨的寒气深入人心,尚建新夜不成寐,敢情祁妍的拘谨矜持和冷漠都是装给他看的,是遮掩真相的帘幕。他在沙发上熬了一宿,天亮前开始泻肚。建新妈打来电话叫他们回去吃饭,尚建新说肚子疼不回了。建新妈着急地问他:“是不是吃上不干净东西了,要是的话去找饭店理论。”尚建新说:“你怎么和人家理论?客人们都没事,你不无理取闹嘛。”他说可能是晚上凉了。建新妈若有所思地说:“喔,新房暖气不好,祁妍,没事吧?”尚建新咬着牙哼哼说:“她没事。”
放下电话,他从背包里翻出一板氟哌酸,就着水吃了一粒。
祁妍气色挺好,没有得罪和悔罪的意思。穿着红毛衣毛裤红袜子和红拖鞋,打扫了烟灰和瓜子皮,又用墩布仔细擦一遍。
尚建新吃了药,祁妍过来收了东西,平静地说:“你回床上,我把这里收拾一下,同事们下午要来玩儿。”
好汉不敌三泡稀。尚建新半宿瑟缩半宿忧,躺到松软的床上就迷糊着了。
尚建新被门铃吵醒,翻身听见祁妍应门和开门的动静,听见有人问:“怎么一个人呐,新郎官藏哪儿了?”听见祁妍回答:“在里头睡觉。”听见又一个女声低声说:“哟哟,是不是你折腾了人家一黑夜呀?体育老师身体素质就是好。”
他听见来人拥在门廊里擦蹭鞋底的声音,拖鞋不够,祁妍让她的同事穿鞋进屋。
尚建新听够了,自觉起床,开门出来见客,女老师们看见他憔悴的脸色和翘起的头发,齐齐回头,大有深意地瞅着祁妍发笑。
才下午四点多,窗外就灰暗无光,年关在即,像是要下雪了。尚建新把门厅和客厅的灯开了。
祁妍的同事们来了十几个,多数是女老师,有四五个男的,都是校领导,祁妍给他一一介绍,什么陶校长范主任胡主任杨处长,他胡乱点头,记不住。
祁妍还补充介绍了陶校长在省体工队打过球。尚建新礼貌地问什么球,顺便打量了一下对方,陶校长的个头在一米七五上下,头发浓黑,身板挺直,西装革履,那副派头比小学校长的级别起码要高两级。尚建新觉得陶校长这个头儿打篮球没什么优势。
“小球,乒乓——”陶校长说着,右臂一抬巴掌一抖,摆了一个削球的架势,动作干净利索,短促而地道。
尚建新記住这个陶校长了。
教师们自觉地给校长留下大沙发的中间位置,陶校长气宇轩昂,他的屁股理由十足地落座主任们中间。陶校长说话对着祁妍,祁妍的羞红十分媚人。单位领导慰问下属,这种情况尚建新可以理解。
陶校长说,今天就是我们几个了,这一放假就不好集合了,老师们都回家过年去了。
那几个主任马上附和,你这时间选的不好,应该选咱们不放假,老师们都在,大家都在就热闹多了。
尚建新闪了一眼祁妍,这个吉日喜期,是建新妈请阴阳师看了他俩的生辰八字后选定的。
祁妍用力点头,好像下巴也很懂事。尚建新看着想笑。
不知哪张快嘴闪出一句话,说下次吧,老师们都笑了,有几个老师笑的时候还往尚建新这边瞄了瞄,好像挺不好意思的。
尚建新肚里骂了一句乌鸦嘴。
陶校长带着唧唧喳喳的女老师们参观了卧室厨卫,回到客厅,重新落座后对祁妍说:“不错,装修还行,比我那儿好。”
祁妍忸怩了一下才说,是他姐姐姐夫弄的。
几个年轻的女老师暗暗欣羡打量尚建新,反复和墙上结婚照里英俊挺拔的他做对比。有个胖胖的中年女老师捏着嗑开的瓜子说:“瞧瞧人家,郎才女貌,祁老师真有福气。”女老师们都同声附和。
祁妍轻描淡写地说他是个后续文凭。
胖老师说,主要还是找人呢,文凭能和你过。
祁妍不语了。
尚建新说,后续文凭含金量低嘛。他自我贬低,给祁妍找台阶下。
真会体贴人,会听话。胖老师笑呵呵地对尚建新说,转头又说祁妍,这新郎官多好,我向着人家说话,人家想着你,怕新娘受了委屈,你找对人了。
老师们嘻嘻哈哈跟着打趣,说些笑话,闹洞房就要这样。中间祁妍和陶校长出去说了一会儿话。祁妍在陶校长面前显得羞涩柔顺,眉眼含情。尚建新多瞅一眼,他寻思那是普通群众在上级领导面前惯常的媚态,是人之常情,抑或还有什么特别交代,所以他就没往别处想。
坐了一个来钟头,送走客人,尚建新问祁妍:“你们老师咋都爱说别人不对呢?”
祁妍横他一眼说:“不对吧,我就没听见。”
“你刚又说了。”
“我没说。”
他懒得费口舌,回了洞房拉开被子蜷伏在床上继续胡思乱想。祁妍在客厅独自对完账,把老师们补上的礼金写进账册,进来和他说礼金的事,最后问他:“冯青是谁,给这么多。”
尚建新闷声说:“老同事,我师傅。”
“不对呀,什么同事?你最要好的朋友不是秦康吗,秦康都不到她一半。”
“又不是我让她给的。”尚建新不悦地嘀咕,“没看出来,你还挺在乎钱的么。”
“你不在乎?上重礼要重谢人家。”祁妍说完就出去了。
祁妍很乐意当家理财,尚建新的家庭生活开始了。
婚姻生活的默认选择全是模糊选择,祁妍在他迷糊时钻进被窝。
默认真好。
晚上回家吃饭时,俩人就心照不宣地作假,祁妍主动挽着尚建新的手,建新妈打开门一眼先看见他们手指穿插相握的大拳头,抬起来的老脸满是皆大欢喜的花纹,看见比自己高出一头半的儿子儿媳,建新妈像女仆一样,有失身份地用脊背压住门扇,让小两口儿从跟前挤进去,仿佛后面还有一队比她高两头的孙儿孙女呢。
婚假和春节合在一起二十多天,按照咸城的旧俗,新婚夫妇要给亲戚大拜年,尚建新天天开着陆军的红色桑塔纳,后备箱里塞满大大小小的礼盒,载着新娘和老娘,有时三姐也混着出来热闹。建新妈是引路陪伴,不少老亲戚住在山南的村落里,什么老姑老舅的,多年不来往走动,建新妈这次全想起来了,也不知道她图啥。
成天走亲访友请客吃饭也十分辛苦,别人不能代劳,又推脱不了,只能怪老娘事多。祁妍乐此不疲,每到一家,她总会收到一两个红包。
元宵节一过,尚建新就逃回浦东上班。
4
尚建新回了浦东,才听说老曹离职走人了。
尚建新吃惊之余,才明白老曹没给他当证婚人的原因。
老曹是从国营企业跳槽过来的,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粗犷豪放讲义气,能和手下人打成一片。但和同职级的竞争对手在一起,他就变态了,小心眼儿就多得像海泡石密密麻麻的气孔,往出滋坏水。老曹的原单位曾经帮他申请过两项发明专利,他瞧不起外行领导,偏偏他又斗不过领导,于是跳槽到了制版厂。
机器设备陆续到位,也陆续安装调试,老曹三番五次向总部反映问题,什么进口设备达不到预定的性能指标,花了冤枉钱了。表面看他是真操心,但反映上去的问题都是些莫须有的情况,这么弄他就失信于人,有了告黑状的嫌疑。老曹爱在人前人后说风凉话,说什么女人当家房倒屋塌。自作聪明的老曹简直糊涂到家,他第一没搞清啥叫“疏不间亲”,第二他忘了谁是制版厂的主人。总部的老董老总和姜蓉是铁股子,是公司初创时期合力打拼的内当家和外当家,水泼不进,这在总部是人人皆知的明戏,老曹野心勃勃,他造次,他找死,他早就变成一个卖力气的小丑,他不自知,别人也没法说他,比方老韩,就一直冷眼等着看他的好看。
尚建新后来听林辉说,姜蓉从伦敦直飞上海,回来就召集中层开会,半个钟头的会,打发了老曹。老曹不服气,要总部下令。姜蓉说我就是总部。老曹拍案而起,给自己评功讲理,煽动其他人的情绪。姜蓉拿出手机摆在桌上,冷笑着说老曹,你监守自盗是功劳,还是吃喝嫖娼有道理。姜蓉指着手机,环顾一圈在座者说:“我现在一个电话就能把你们交出去。”在场的人惊惶失色,2000年的中层干部没用过手机,有些不真实。把姜蓉的手机视作姜蓉下的恐龙蛋。一旦打开就能把在场的每个人送回到黑暗世纪。在场十几个中层干部没一个站起来替老曹说话,他们跟着老曹快活地度过千禧夜跨越了新世纪,往者不可追,是黑暗空间,没人愿意陪他重返过去。老曹灰溜溜孤零零地离开了筹备处,尚建新听说都觉得可惜。
尚建新上班销假,去见姜蓉。姜蓉侧坐在办公桌里接电话,右手拿话筒,左手的食指中指夾着青烟袅袅的烟卷儿,拇指和无名指捏着一个方块打火机,在烟盒上碾来碾去,见他进来,颔首示意他坐等。尚建新虚虚坐下,把印着双喜字的红福袋放在桌边,默默等着姜蓉打完电话。姜蓉圆脸有肉,中年发福,额头鼓鼓的,嘴稍大,谈吐爽朗,饰过唇彩的嘴唇圆润饱满。传言里的“姜太后”派头,尽在冷峭的眉目之间,看上去眉开眼不笑。姜蓉将烟一点点拧灭在烟灰缸里,一边对着话筒谈笑风生地说结束语,抿拢短发,露出玲珑白皙的耳朵,真有羊脂玉琢成的那么白。光凭第一印象,姜蓉的模样更像一个行政机关的领导干部,但她抽烟,应该就像男人婆式的“姜太母”了。
姜蓉放下电话,尚建新报上姓名,姜蓉说:“张存孝的弟弟?”尚建新做了更正。姜蓉浅笑着改正:“喔,是内弟,小舅子。”尚建新代大姐夫致意感谢。姜蓉颔首说存孝客气,我们认识可早了。姜蓉又简单问询了几句张存孝的近况,指着桌上的大福袋问他“这是?”尚建新不好意思地说是他的喜糖。姜蓉笑着恭喜他,这次是眉开眼笑,说:“这可是最好的见面礼,喜糖不能白吃,我得给你随一份礼。”尚建新婉辞,说明他是来销假。
说到工作,姜蓉就敛去笑容,让他继续原来的工作。有大姐夫的关系,姜蓉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对尚建新算是相当客气了。在他起身告辞时,姜蓉还送他几步,在门口说:“下周例会,我想做些调整,会涉及到许多人。”
尚建新从办公室出来,松了一口气。那个大福袋本来是给老曹预备的。晚上林辉给了他一百块钱,说是姜蓉的礼金。尚建新方才知道林辉是姜蓉的亲戚,他马上想到老曹,不由得心里发毛脊背发凉。
两天后,姜蓉召集会议,尚建新看到姜蓉跟前那个手机,曾经镇压老曹的恐龙蛋,会上的姜蓉口气表情都和那天在办公室里看到的不同。
老韩宣读了科室调整后的人员分工名单,新增保卫科,科长尚建新,一个是他年轻,二是他当过兵。就算姜蓉是因他设岗,他也不希望这样跻身中层列席会议。
主要议程进行完毕,姜蓉做总结,说是总结,其实是训话,说是训话,其实是一场虐心的狂风暴雨。姜蓉的开场白就不客气:“在座的大部分人是从国企调来的或者跳槽过来的,有经验有能力,也有等靠要惰性和尖懒馋滑混光景的臭毛病。还有人搞不清自己的身份,我现在给你们明确一下,你们都是制版厂的雇工,不是什么主人翁什么领导阶级。老毛病别给我往这里带,改不了的不听话的马上滚。”
姜蓉叉手在胸,靠在椅子上环顾左右说,你们搞清一点,制版集团是股份有限公司,让你干什么就努力干,不叫你干的想也不要想,烂脑瓜歪点子少给我使,什么难剃的脑瓜我没剃过?别想什么日韩新马泰首发,你们跟他干那些不要脸的事情,就不脸红?不怕你们的媳妇知道,不怕你们的子女知道?
霸道的训话令人羞恼,大家眼观鼻鼻观心,没一个人吭气。老曹当家时,大家沆瀣一气,谁也不说谁,也不怕别人说,现在有人指着脑门子说,成了戴罪立功人员,羞恶之心还是有的,尚建新都想钻到椅子底下。他坐在会议桌左边,间隔了五六个人,无意间看到姜蓉交叉的胳膊托起来的气鼓鼓沉沉甸甸的胸部,赶紧低头反省,它们长在这种女人身上有什么意义,冒充脂肪瘤吗?
姜蓉说话爱打一个手势——“手刃”,她要强调什么问题,就伸展右手在桌面上切面条,左右切,嘭嘭嘭、一二三;上下切,嘭嘭嘭、一二三。这么嘭嘭嘭、嘭嘭嘭地来回切,问题和症结就条分缕析地找到了、化解了。
姜蓉后来挨个和他们谈话,老韩说这叫“过堂”。尚建新进去时,林辉站在门口,姜蓉满脸怒气训斥:“干那事还有脸说,看我给你妈说。”林辉哭丧着脸负隅顽抗似的说:“不许给我妈说啊。”姜蓉厉声说:“说了你怎样?你现在就给我滚回去。”林辉灰溜溜地出去,也不看一眼呆立门旁的尚建新。尚建新进退两难,他听出这是沾亲带故的气话,暗笑林辉猫盖屎。
姜蓉余怒未消,指指桌前那把折叠椅子。
姜蓉翻弄着笔记本,沉思着问,听说你主动提出过看库房。尚建新点头。姜蓉问为什么。尚建新说,一是老丢东西,二是我在部队天天站岗。姜蓉颔首,若有所思。
尚建新也在猜测谁告诉她这些事的,他就和老曹提过,不可能是老曹。
姜蓉和他说话的口气比刚才委婉多了,有点儿像大姐在厨房里逮住他偷吃冰箱食物时那种爱护和责备的口吻,他一时间不知该羞愧难当还是受宠若惊。他向姜蓉保证好好工作,临走时还给姜蓉行了一个军礼,姜蓉开心地笑了。
晚上躺着抽睡前烟,林辉说起上午的事,骂骂咧咧地嘬着烟说:“泼妇,寡妇,河东狮吼,妈的她不是我姨的话,我日死她。”灯管老化了,镇流器发出烦心的嗡嗡声,他们吐出的烟雾被潮湿的霉气拦在半人高的地方,死活飞不到天花板上。尚建新解劝:“你们是正经亲戚,好好干,当官发财。”林辉绝情地咒骂:“谁想和她做亲戚,没人要的老女人。”林辉骂不解气,把半截燃着的烟头嗖地弹到房门上。
尚建新笑出声来。
林辉悻悻不已:“不说她了,睡。”
5
建新妈打来报喜电话,咋咋呼呼地说祁妍生了,“给你生了个儿子。”尚建新脑袋嗡了一声,就听不清他媽的话了,电话里人声嘈杂,可能是公话。
尚建新挂了机,脑瓜依然嗡嗡作响,这个消息像一记沉重的摆拳捣在他耳朵上,眼前乱七八糟,他把传呼机摔在地上,喀喇一声,呼机碎了。办公室的人都站起来看他。关切地问他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替他捡起呼机残骸说:“烂了,太可惜了。”
尚建新掩饰失态,说和他妈发火呢。然后出了办公室,像困兽一样在厂区里乱走。他离家前和祁妍说好的,先不离婚,凑合一段时间,是怕招人议论,也是遮人耳目,过一段时间再找个好借口离。这是他们的约法三章。孩子压根儿不在考虑范围,祁妍现在突然生了一个,尚建新恼火的不是祁妍违反了约定,而是不祥的预感,说不出口的预感。
走到一处僻静的堆场,停下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接电话时,他真想对着话筒告诉母亲,那不是他儿子,也不是她孙子,是他妈的“租子”。他是地主,但他没有播种。
尚建新气急败坏,肚肠一阵阵绞痛,发出叽里咕噜的哀鸣。想起洞房夜那次闹肚子,就和这次一样原因不明。
他不明白祁妍的用意,祁妍根本不在乎他的感受。
建新妈第二天又打来电话,给尚建新描述了小孙子的眉眼脸盘,“不像你小时候”。尚建新不让他妈打办公电话:“有话可以下了班打。”过了四五天,建新妈又打过来,语气还是按捺不住的喜悦,告诉他孩子取名儿上户口了。“我和你爸上午到杨树沟街道派出所去登的记,你爸亲自填的表,你爸可高兴了,给院子里的邻居说,他当爷爷了,他没想到这辈子还有这么大的一次提拔。”
建新妈说完,说你爸也有话说。尚建新不爱听父亲说教,条件反射,他厌恶父亲的声音。不过这次他爸以罕有的慈父口气说:“尚下立儿,是什么字?”
尚建新听了就皱眉,心说你有话就快说吧,老糊涂,孽种你都看不出来,装什么英明神武。这种沉默的冒犯在心底横亘了二十来年,早已变成一道崎岖蜿蜒的山岭,难以拆除。谁他妈知道尚下立儿是什么字?为啥非要出题难他,他哪知道那是不是“尚下立儿”?
尚建新的这些腹诽如果能传到他爸耳朵里,他爸会活活气死的,好在这种电话还没发明出来,普通电话又没这功能,他爸还能继续坐在沙发上享受他的免费电话的待遇,洋洋得意地卖弄:“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孩子大名就叫尚风正,小名叫一帆,‘风正一帆悬,唐人诗,你更不知道,不过正好用上。”
尚建新说,我知道的你也不知道嘛,什么一帆风正,分明是杂种。
包羞忍耻之极就是怪笑,冷笑,惨笑。
建新爸听不出儿子的诚意——既没有夸名字用意好,也没有夸他博学多才——但听得出儿子没文化。老人不免大失所望,又把电话传回建新妈手里。
建新妈喜滋滋地说,大名小名你爸都给取好了,你取个奶名吧。
尚建新放肆地说:“叫租子。”
建新妈说:“行,卒子。”
尚建新听见他爸说:“挺好,小卒过河,爷爷爸爸都是当兵出身,家里再添一个小兵。”
这头的尚建新听得真切,气得够呛,真想破口大骂两个糊涂蛋。
建新妈也是机关的离休干部,说话办事干脆利落,会抓要点。当了奶奶一夜之间就变成啰嗦的老太婆了,一打电话就说祁妍的奶水够不够了,说甲鱼汤、猪蹄花生汤、鲫瓜子白汤、柴鸡清汤了,说一帆拉的屎稀了稠了。
尚建新听得愁破了脑袋,他肯定,又不确定,他回忆和祁妍在一起实在屈指可数,每次都有安全措施。结婚才八个月,他倒希望是某次妄行的结果,就算恶果,也算正果。
尚建新明白,一帆是不是他的,都算在他头上了,他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安全套乱套的事实。
他习惯了胡乱应答。建新妈让他放心工作,祁妍出院就搬回来住,方便照顾。
满月前祁妍打电话问他哪天回家,他说不回。
祁妍阴沉地说,你看着办,没你照样过。
到家当天,陆军在车站接他,开着车还开他的玩笑:“可以嘛建新,完婚八个月,喜酒还没尿完,明天就又喝满月酒了,真是深圳速度。”
尚建新说:“浦东速度。”
“对,浦东速度,更快更强。”陆军笑着踩了一脚油门。
祁妍出院住在尚建新父母这边,方便建新妈侍候。尚建新中午晚上都有客人,喝了不少酒,一人坐在客厅里喝水,父母卧室关灯后,才起身进了月房。月房还是尚建新结婚前住的那间小房子,空气浑浊,混合着乳臭汗馊的干酪味,祁妍垫着靠枕穿着睡衣靠在床头,拿着一块毛巾擦汗,旁边设置着婴儿床。
尚建新进门就出一头汗,觉得呼吸不畅,回来三天了,他一直没和祁妍单独在一起说过话。开头几句话,说得还比较平和。他说:“说好了不要孩子的,为什么生。”
“是你妈想抱孙子。”
“完婚到现在,满打满算九个月,完婚前没在一起过,你哪来的孩子?”
“早产了。”
“你给三姐说足月产。”
祁妍擦了一把汗,扭过脸去。
尚建新指着婴儿问祁妍:“他是谁的?”
“卑鄙。”祁妍回答,疲乏地合上眼。
祁妍刚才喂过孩子,头发黏在一起,圆胖的脸蛋松弛慈祥。
“你才卑鄙。”尚建新咬着牙,“你生个杂种还有理了?”
婴儿挨了骂,醒了,哇哇大哭。
“去死吧你。”祁妍母兽一样发作起来,抓起手边的奶瓶尿布杂志,一股脑儿朝他砸过来。
尚建新站起来,祁妍这么嚣张,他反而没法应付。
建新妈很快进来,先骂他不会说话,“祁妍是月婆子,一动气奶水憋回去了,你娃吃啥?”他没好气地说吃屎。建新妈说他:“你真是憨娃。”把他赶出月房。
尚建新躺在客厅沙发上生气,三五分钟后,他妈也出来了,站在他头前接着数落他:“你不在家,她不容易,你咋不懂道理。”说着努嘴使眼色出了阳台,尚建新只好跟过去。
建新妈伸手戳他额头,低声训斥:“她月婆子,身上不利落,你可不许胡来。明天你回裴家湖去住。”
又一个不能解释的误会,尚建新羞恼不堪,脸都没处搁了,他扭头就走,收拾行李,連夜打车回了裴家湖。
骗局和美梦一样让人沉浸在幸福中,眼看父母整日欢天喜地多出十二分精神,尚建新不能揭发,又不能告人。他只能和祁妍修订约法,顾全双方的脸面,尚建新不究其余,但一年以内,祁妍必须带着孩子离婚,不能拖延。祁妍气悻悻地说,最多半年。
俩人达成协议,尚建新悻悻返回浦东。林辉见他就起哄着请客,他发烟,林辉奚落他你得了儿子拿这烂烟给哥们儿你好意思。其他同事也说结婚生子是人生的大喜事,应该摆酒请客。尚建新苦不堪言,强装笑脸说回家办过了钱不凑手。
林辉见怪地说:“钱不凑手大家还有礼呢,你是怕人白吃呢,还是儿子不是亲生的?”
林辉又一次误打误中了他的隐私,他咬紧牙关苦笑着说:“等周末吧,我请大伙出去喝酒。”
后来他在附近一家中档饭店订了两桌,他也请了姜蓉,姜蓉那天去了财大,人不到但礼到了。
再没有比违心做事又强装欢颜更难过的事了——那晚开席,他一杯即倒,大伙把他扶起来,他耳朵听得清清楚楚,就是醒不了。耳边七嘴八舌,有人纳闷说这是怎么回事的,有人说这是喝了急酒的,也有人说这是喝了气酒的。他听见老韩笑着说林辉:“小尚三长两短你负责啊。”林辉说:“没事儿,大不了我替他买这单。”他在椅子上坐了两三分钟才睁开眼。林辉如释重负地笑道:“你再不醒,老韩就要我给你抵命了。”那晚大伙不让他敬酒,怕他再跌倒呢。
林辉口无遮拦,但尚建新真的怕了他。晚上聊天,林辉再问长问短,他就装睡。
建新妈还是隔三岔五给他打电话,一次他妈在电话里说,祁妍原来想休满三个月的产假,她们学校的女工委员和校长一块来家做工作,说学校缺老师,说得祁妍坐不住了。建新妈劝阻她,祁妍说坐一个月都捂臭了,再坐就捂烂了。
建新妈这通电话的意思,是让他劝祁妍休够三月再说。
尚建新道:“由她去吧,万一烂了臭了咋办。”他妈在电话里骂他不像话。
6
电话多是建新妈打,祁妍几乎不打。
建新妈早瞧出他们感情不和,她只是不说而已。小两口儿的事儿,哪个不是床头打床尾和,没啥大不了。况且她自有看法,感情就是个随方就圆的东西,今日多了,明日少了,颠来倒去就又有了,老一辈拉郎配照样日久生情。两地分居,精力旺盛,床头的逮不住床尾的,肯定会急急毛毛,等俩人到一起自然就和了。再说,娃都有了,还怕没感情?怕的是奶水不够。
有次建新妈打电话问他的工作情况,尚建新无意中说到姜蓉带病工作,非常能干。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过了两天,建新妈又打来电话,好像手里拿着姜蓉的干部简历一样给他念白:姜蓉是一九五六年八月生人,上海财大毕业,恢复高考第二批就考走了,当时有个冬季招生。毕业后回了咸城财政局,一九八五年当了咸城计划和发展委员会副主任,一九八七年冬天离婚,生过一个闺女。离婚后就辞职下海,去了制版厂。
尚建新听毕大笑,说你给我说这些干吗。
建新妈说,多掌握一些情况没坏处,不定哪会儿就顶事了。这是为娘的经验之谈,听听没错。
然后接着说,姜蓉过得不舒心,男人在行署办公室当过秘书,笔杆硬,侍候大领导。当过秘书长和统战部长,后来到了政协,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让人整下台。在文联安个闲职,就成了书法家了,给咸城的街铺写了好多牌匾。姜蓉那几年升得快和她男人在领导身边有关,俩人过不成了,姜蓉就带着姑娘过。
尚建新了无兴趣地听着母亲的絮叨,忽然佩服起母亲的记忆和口才,同时,古古怪怪地感到了母亲的耐心和好意,他搞不清这是她的进步呢,还是她进一步的困惑。
挂电话时他长吁一口气,手腕酸困,右耳朵都麻木了。
还别说,听了母亲的闲话,第二天见了姜蓉,真的一下就看懂她眼神里不经意流露的苦涩,还有眉头口角旁深藏不露的憔悴。尚建新暗暗埋怨母亲,让他知道太多,给他加了心理负担。同时也暗暗可怜姜蓉,居然有些物伤其类的感慨,连这么智勇双全的女人也披着伪装过日子,看来人和人都差不多。
看法是不知不觉改变了的,尚建新觉得他妈给了他一个望远镜,给了他一个可以调焦可以放大细节的设备。他另有一种看法,另有一种改变,是基于同情或者同病相怜的,这样再看,好像看得更深入更真切。
老曹离职,姜蓉亲自坐镇。随着基建告竣,工程验收,与地方单位部门对接,处理各种关系,应付地方部门各种赶来吸血的水蛭。事杂而繁,疲于应付,毕竟是女人,看得出她力不从心强打精神,坐在办公室焦灼地抽烟。老韩在背后说她像暗杀列宁的女特务。
老韩比较阴柔,喝酒唱歌小姐样样沾,老曹离职,他却没事儿。后来集团总部派谢总工兼了老曹的职,他就来情绪了,自己要求调回总部了。
姜蓉把尚建新抽到办公室顶缺,尚建新在车间和办公室两头跑,天天从早忙到晚,比起在矿机厂天天驼背弯腰摇车床手柄,他觉得现在有文凭有用场,就像老曹说的,他也是个“人才”了,人不人才不打紧,至少机会难得。
综合楼竣工,筹备处迁入。新厂规模初具,附近村民时常深夜光顾寻觅家用物资,姜蓉住在二楼端头的套间,为安全考虑,隔壁就是尚建新和林辉的宿舍。那天家具店的安装工上门服务,尚建新和林辉招呼监工,中间姜蓉上来查看,又让人把床铺桌椅书柜重新摆设到她满意的位置,又嫌后窗上的百叶窗稀里哗啦不严实,让换成窗帘。她看了看窗外,笑着说:“谁在外头种的芭蕉?”尚建新探头看见,楼后真有几根歪歪扭扭的绿芭蕉。林辉说等下我去叫人砍掉。姜蓉说:“别砍,留着,看风景多好。”
姜蓉管得比老曹严,时间拧得紧,常吃两顿盒饭,但收入比在咸城能翻一番,工资奖金以外,他们还有一大块出差补贴。姜蓉还允许项目提成,提高了工作效率。员工们都开始商量在哪里团购住房,考虑哪年哪月接妻儿来当上海人了,这个生活目标比老曹许诺的海外风光更贴近现实。
2002年的第一场雪从天而下,不是流行歌,不是雪,是冬雨。
难捱的冬天又来了,霜降前后三天两头阴雨淅沥,到哪里都阴冷难捱。
林辉敏感体质,不经冻,手脚上的冻疮破溃后流黄水,跑回咸城歇病假了。
尚建新也不适应江南冬天的阴寒苦涩,来浦东四年了,还是受不了冬雨霏霏。他比林辉强的是手脚没冻破,心却是长了冻疮了。厂区里硬化和没硬化的路面上都压出车辙和轮胎印。房间里没暖气,姜蓉跑工地和厂房的次数明显少了,她的腰背疼,倚靠在床上办公,边抽烟边咳嗽。尚建新打回晚饭,她让搁在桌上,身子在被盖底下蜷曲着,显得虚弱不堪。有同事想来看望,她让尚建新一律挡驾,整个人情绪焦躁,眼神里流露着备受折磨的痛楚。谢总工特意关照尚建新照料好姜总。
尚建新当兵时养成备药的好习惯,那天他把一盒感冒冲剂和毛毯送进去,姜蓉焦躁地说:“药能胡吃?你行了,我有药,你出去。”
尚建新讪讪退出。林辉在的话,他才不去献这份好心的,回房间躺下后,仍觉得羞愧难受。
断断续续、忽重忽轻的咚咚声,惊醒了酣睡的尚建新,他警觉地起身穿衣,侧耳细听,是敲墙声,正是他和姜蓉办公室的隔墙。他将压被头的大衣披在身上,开门出去,走廊里的夜寒袭人,灯包着一团寒气。
果然,姜蓉房间的灯明晃晃地亮着,从门窗上照出来。他进门看见毛毯和感冒冲剂还搁在一边,筷子晚饭原样搁在桌上。姜蓉在呻吟,脸烧得通红,喘着粗气,身体打颤。见他进来,虚弱地说:“我头晕,起不动,你帮我倒杯热水。”
尚建新扶起姜蓉,姜蓉喝了几口水,喘吁吁地说:“行了,你走吧。”
尚建新伸手试了一下姜蓉的额头,滚烫。回去取来体温计,也不讲究那么多了,拉开姜蓉的领口帮她放在腋下,然后在杯里冲了两包感冒冲剂端着喂她喝下去,重新扶她躺下,把毛毯抖开加盖在被子上。体温计显示快到40度了。他告诉姜蓉你发高烧了,去医院吧。姜蓉闭眼摇头。他只好用温毛巾给她敷在额头上物理降温。过了一个来钟头,烧不见退,体温不见降,姜蓉还呼呼地喘开了。
尚建新着急了,说咱们必须去医院输液,我去叫他們。
姜蓉难受地说,你陪我就行,别惊动别人。
尚建新扶起姜蓉,还想着再去叫几个同事,姜蓉摇头说半夜三更,医院又不远。
尚建新把军大衣给她套上,姜蓉努力站起来,随即又扶着头软软地坐下,倚靠着床头上说:“算了,走不动,不去了。”
发自怜悯的勇气有多大?尚建新不再犹豫了,他把毛毯抖开把姜蓉从头到脚蒙起来,一把抱起来,直奔镇里的卫生院。半夜三更,街上冷清路灯惺忪,四下尽是阴冷潮湿的灰霾,灰霾里是影影绰绰的塔吊和在建的楼厦。卫生院的外墙写着拆字,谢天谢地没拆了。他敲开医生值班室的门。医生是个三十出头的老后生,看了体温,先让护士打了一针退烧针,然后扎上液体,又让护士用药棉蘸着酒精给病人物理降温,护士在姜蓉的额头和太阳穴擦了一会儿,把活儿交给尚建新,说:“看会了吧,和我一样给病人擦擦。你们北方人不是不怕冷吗?病人烧糊涂你也糊涂了?再烧就到白喉了,没得救了。”完了拎着橡胶带打着哈欠回值班室睡觉去了。
医院很小,门诊病房里没有人,病房里设施陈旧,病床上的被褥也不干净,他带来的毛毯和大衣派上了用场,病房门窗斑驳陆离,屋里充斥着医院特有的陈旧顽固的青霉素和尿臊味以及新鲜冷香的酒精味和令人抑郁的来苏味。
扎上液体不久姜蓉就睡踏实了,尚建新却又乏又冷又饿,在小病房不停走动,刚才走得急少穿了一件外套,烟也没带来。叫护士换液体时,他看了一下时间,还不到四点,挂在处置室墙上的电子钟玻璃有一道纵贯的裂纹,他想大概是冻裂了。
睡意蒙眬的小护士进来换液体,尚建新站在一旁看,姜蓉说她想解手,护士命令她等一下。护士换完液,叫尚建新跟她走,转手就从值班室递出一个便盆,俨然就是一只又大又白的塑料鞋。
尚建新见状退后一步,赔笑央求护士:“麻烦你去帮她一下,她自己不能。”
小护士睡眼瞪起说:“她不能你能啊,你帮她啊,病人不你送来的?”
“你看我。”尚建新为难地说,“她是妇女,请你……”
“这儿只有病人,没有妇女妇男的,急诊又不是住院。”小护士冲他冷笑,“这会儿她不憋了?”
促狭的小护士弄得尚建新无话可说,只好接过便盆。小护士又下命令:“用完洗净还回来啊。”说完打个哈欠,砰的一声从里头关了门。
姜蓉不用盆,抬着扎着液体的手,想挣扎着起身下地,结果失败。
……
尚建新从姜蓉身下轻轻取出便盆,混合着青霉素的尿味温热刺鼻,姜蓉难堪地闭上眼睛。
倒了尿,按护士要求涮了盆,放回护士值班室门口,到水房洗了手,水比寒夜冷,他甩掉手上的水珠返回病房,姜蓉又睡安稳了,面色也柔和多了,病容的红晕平添了几分光彩。
没事干,就觉得饥寒交迫,想起给姜蓉打的晚饭就搁在桌上,后悔刚才没吃几口。日光灯嗡嗡地叫着,像疲惫不堪的人听见耳鸣。现在冷饿疲乏能少一样,他都会好受许多。
瓶子里的液体慢慢滴答,他趴在床边迷糊,刚打一个盹儿就打一个冷战冻醒了。
迷迷糊糊坚持到医院的卫生员开门进来打扫。姜蓉在深睡,脸上的烧红退下去了。卫生员拖地的墩布磕碰了床脚,姜蓉睁开眼睛,看见身上加盖的大衣,让他穿上大衣,话音里带着嘶声。尚建新说没事,大致将医生的诊断和治疗情况给姜蓉汇报一遍,感冒引起心肺病,姜蓉摇头不语。看到窗户发白,他请示姜蓉,输完液她接着休息,他回去给谢总说一声,再顺便带饭过来。姜蓉马上摇头,伸出右手拉住他,嘶声说:“辛苦你了。”尚建新强打精神笑着说没事。他一宿不睡,加之挨冻,脸色青白胡茬儿青黑。一颗泪滴从姜蓉的眼角渗出,紧接着是一串,络绎不绝,抽回手去抹泪。
尚建新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她,一是嘴笨,二是克服不了的敬畏。女人终究是女人,他深深地遗憾,什么姜太母、撒切尔,分明就是一个患病的老妇女老寡妇。
输完液又休息一会儿,姜蓉下地走了走,对尚建新说:“别扶了,我没事,回吧。”
尚建新回去向谢高工汇报,谢高工批评他贪功冒失,说:“就在大上海边边上,你还把领导送到那种地方。”尚建新无话可说。
送晚饭时,姜蓉已经坐在床上翻看图纸资料了,烟灰缸里歪着十来个烟头,人也精神些了。打开饭桶,看见里面热气腾腾的馄饨,便知是从街上买的,她道了谢。尚建新劝她病还没过去,要多休息少抽烟。姜蓉边吃边含混不清地说:“当过兵的人就是不一样,部队确实锻炼人,素质过硬,各方面反应快。”尚建新谦虚地笑了笑,把烟灰缸和纸篓端出去倒进垃圾桶里。
此后,姜蓉对尚建新的态度大为改善。姜蓉还给张存孝打电话,表扬他肯学肯干,有培养前途。张存孝又转告岳父岳母——建新爸妈。
很快,好大喜功的建新妈就打来了电话,殷切地嘱咐儿子,要趁热打铁……
尚建新打断他妈的话说:“我又不是铁匠打什么铁。”
“你没听《国际歌》唱的‘趁热打铁才能成功吗?”建新妈怪他胡打岔,又是一通人生社会的啰嗦,又听得耳朵发麻手腕酸。
祁妍也在电话问他姜蓉几岁了,人怎么样等等。尚建新一带而过。离婚的时候祁妍自辩,她有人,尚建新外头也有人啊。祁妍说的就是姜蓉,她是瞎猜。
7
南方的冬天不会滴水成冰,但会落雪化雨,变成阴郁的寒气。
一天,姜蓉出席同学的宴请,要尚建新陪她一起去。姜蓉在江浙沪一带广有同学资源,那次请的是常州的老同学,是一家国企的老板。他给姜蓉说:“两岸开发建设前期启动资金将达一千亿元,你们的项目能进名单,可以争取一笔资金的。”旁边有人出主意,你去找某某,“他是咱们学弟,现在是‘黄浦江两岸开发建设领导小组的专家成员,找找他,问问也行。他随便帮你夹出这么一小片鱼生,那就是几千万呐。”姜蓉那天抱病,不能给同学敬酒,尚建新从头陪到尾。
从酒店出来,又是姜蓉揉搓着指尖朝天说:“冬雨霏霏,这也算江南时节?冻得人心疼。”
老板同学笑呵呵地说:“唔,一句宋词噢,
姜蓉笑道:“豈敢,仿宋词。”
返程时,车子路过一家电器商店,尚建新进去买了一台电暖气。
电暖器很管用,插上二十来分钟房间就温暖了。姜蓉问了他价钱,说改天进一批,每间公寓配一个。
谢高工几次劝姜蓉回总部看病休假,姜蓉也准备回咸城找中医调理,赶巧那段时间德国人正在厂里安装设备,那台设备是姜蓉采购的,她就想等着看设备调试情况再走,行期因此推迟了。
尚建新和设备室的同事一起白天在现场协调配合,晚饭后给姜蓉汇报进展,顺便料理一下办公室。姜蓉倚靠在被子上听他说话,床上桌上堆摞着各种文件资料和装订成册的厚重图纸,显得乱七八糟。尚建新每次进来都帮着整理一下,腾出地方。姜蓉不在乎他的殷勤。姜蓉隔几分钟换一个姿势,脸色阴晴不定,看得出她在忍受煎熬,尚建新的汇报就尽量简明扼要,免得彼此难受。
姜蓉的病是坐月子时落下的毛病,生了女儿半个月就没人侍候了。男人天天侍候领导,根本顾不上她。她在月子里下地烧水冲奶粉洗尿片。男人在她月子里偷腥,偷朋友妻时被朋友抓了现行。姜蓉产后虚弱受凉受风已经病在腠理,再加忧愤生气,病就到了骨髓,生下根了。
如今人到中年身心俱疲,姜蓉苦不堪言心情复杂,简直没法对人说。
有天晚上尚建新看她仰头耸肩实在难受,便停下汇报,问她要不要吃止疼药。姜蓉摇头说吃多少也没用,在咸城都是找中医理疗按摩。
听姜蓉这么说,尚建新忽然想起了连队那个潮州籍卫生员战友。那时连队日常都有高强度训练,逢上灾害,还要出去抢险救灾,肌肉拉伤挫伤的事情常有,都去找卫生员“修理”,有些极度疲劳腰酸背疼的战士也去找卫生员看病。卫生员忙不过来,就给他们示范教学怎么找穴位怎么按摩,教了几个解除疲劳的按摩手法,他也学了一点儿皮毛,在战友身上练过手,也有战友说过管用。
他把这事给姜蓉说了,说她愿意的话,他可以帮她摁一摁。他特意说明,复员之后再没用过。
姜蓉犹豫片刻,大概有点儿病急乱投医了,起来倒坐到椅子上。尚建新隔着毛衣摁了几下,背肌僵硬,找到疼点摁了几下,姜蓉连连喊疼,晃着脑袋哎哟哎哟地说:“肩酸的疼,一摁就难受,不是,好受一些。”
尚建新指上加力,问她感受,姜蓉说:“对对对,舒服舒服。”
姜蓉浅尝辄止,不让他按了,感觉好受了,就来了谈兴,说她在这些年一直在咸城一家医院做理疗,一周两三次,可以缓解疼痛。尚建新也是兴之所至地说,你这种情况最好是松松皮。姜蓉问他怎么个松法,尚建新一一说了,姜蓉不作声了。尚建新方才醒悟,是不是又表现过头了,一来他不是卫生员,不是专业医护,二来他从未在异性身上练过手。现在给姜蓉提出来,不是冒失是什么。这样一想,就不好再说啥了。
沉默片时,姜蓉才说:“我是老毛病了,大医院都治不了,摁几下哪行,还是说正事吧。”
姜蓉听汇报时,不时晃晃肩背,表情和说话的口气,都明显轻松了。
过了两三天,那晚姜蓉穿着加厚内衣伏在床上,尚建新帮她按揉那些疼点,过了一会儿,姜蓉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问尚建新,你那天说的那个办法,叫松皮,你就这样不能松皮?尚建新说我试试,他就去隔着布衣去捏,使不上劲儿,说不行,捏起来的是衣服。姜蓉犹豫了一会儿说,那你就在身上,让我试一下,说完抻了抻内衣后襟。尚建新往上推了半尺左右,露出半尺多的腰背,尚建新按照卫生员教的手法,捏拉提抖,在脊柱两侧很快做完了实验。姜蓉的皮肤柔腻绵软,手上留下细腻的滋润感。姜蓉连连说疼却笑个不停,背抄回手来,把卷起的衣服拉下去,脸粉扑扑地说别捏了,疼得不行。尚建新坐回椅子上解释,就这样,第一次都疼,你想绷得太久太紧,肯定一拉就疼,多做几遍就好多了。他把卫生员说的疗效细说了一遍,说如果反复做,可以一层一层,慢慢深达肌肉,就舒服了。过了几分钟,姜蓉伏在床上,自己小心地把内衣的后襟往上掀起,一只手护在胸前,肘腋以下的脊背基本露出。姜蓉的腰背收缩得均匀好看,尚建新分成四溜,依照前法捏拉提抖,脊背一会儿就泛起四路滋润的嫩红,姜蓉说可以了,又难为情地笑道,这里没法洗澡,别搓起垢甲来。尚建新笑道,什么也没有。帮她拉下后襟,隔着衣物用手托轻轻揉按几下,最后用被子盖住。
姜蓉翻转身,倚靠在枕头上继续和尚建新说事。过了一会儿,她背回手去摸了摸脊背,和悦地说,哎,这个松皮就是管用,我现在就觉得脊背热腾腾的,比先前好受多了。尚建新说那是肯定,他在谈设备的事情,并没有进一步讨论疗效。
第二天,姜蓉早早插上电暖气,等尚建新过来给她敲背。结果一直等到九点半,才等回尚建新。尚建新进来说,真暖和,把桌上的饭盆拿出去洗了烫过。姜蓉看他做完这些,给了他一棵烟,问他干啥这么晚才回来。尚建新说领着几个加班误餐的人跑到外面吃饭去了。姜蓉问他喝酒了吧,一股酒味。尚建新伸手比画说,一点儿点儿,大伙冻得难受,喝点儿暖暖身子。姜蓉点头说,这边的冬天比北方难过,我的脊背就比在咸城疼。
聊了几分钟,姜蓉才说我一直等你给我敲背呢,专门出去洗了一下。姜蓉说着抬手拢了一下头发,尚建新这才看出姜蓉的发型饱满蓬松,和以前不同。他说我去洗一下手,厂房的凉水洗不净机油。姜蓉说,这么晚了,你忙了一天,不按了不按了。尚建新说,还不到十点,我马上过来。
尚建新出门,门外夜寒一股脑涌进姜蓉的心里,不由自主的凄凉。隔壁隐隐传来水溅盆响的动静,姜蓉有种莫名的期待和激动。她掀开窗帘,看见夜色和水花一样冷清的灯火,细细的阴冷从窗缝里透进来。
过了十来分钟,尚建新再次进来,他已经换下工作服和皮鞋,穿着干净的袜子和拖鞋。
姜蓉已经盖着被子伏在床上,提前准备好了。尚建新弯腰在电暖气上把手烤热,反复搓揉,指关节发出低微但清脆的嘎巴声,好像他烤的是什么柴火,还有木柴的坼裂声。姜蓉的听觉变得格外辽阔。听到尚建新小心地问她现在可以吧?她脸埋进在平叠的胳膊上嗯了一声。
尚建新掀起被子看了一眼又赶紧盖上——姜蓉光着脊背,他不敢轻举妄动。
姜蓉自言自语地说:“你不说这样按效果好吗?”
这是允许。尚建新小心地把被子重新轻轻揭开,叠放到腰窝下面。
姜蓉肩膀圆柔,脊背细巧均匀,文胸系带的勒痕犹然在目,脊柱带动两面斜坡像冰山一样光滑地收进腰凹。姜蓉催促他按吧,别凉了我。
尚建新施展手法,整个背部松下来颇费力气,房间温热,加上他紧张,做了一半儿就冒汗了。他停下来,给姜蓉盖好被子,想回去拿条毛巾来擦汗。姜蓉抬头疑惑地说:“还没做完就成这样了?”尚建新揪着领口扇风笑道:“屋子热。”姜蓉看他脸红紧张,笑着说:“你不会脱了毛衣?”建新三姐织的加厚棒针毛衣用的是品牌纯羊毛,又贵又重又厚,脱下来他就凉快了。他把毛衣折好放到椅子上,姜蓉趴在枕上欣赏他的整洁。尚建新穿着灰衬衣,他建议姜蓉稍微往外挪一下:“要不床太靠墙,干活儿扛手,使不上劲儿。”
姜蓉左右看看,想起身挪动,勾头看见身体,又趴下,说她不想动了,让他将就着揉揉算了。
尚建新想把床往外拉一点儿,刚一搬动,床脚就磨得地板咕咕叫唤,姜蓉连忙制止他,说动静太大了,干扰别人。尚建新搓着手想办法。姜蓉回头看看床尾,腿脚后弯,挑起被子,露出一大块地方。她说:“这么大地方,你上来,左右两边都够了。”
尚建新跨上床尾,骑跪在姜蓉的腰腿两侧,的确顺手了。随着他的捏揪、提拉、抻抖的动作,姜蓉忍不住轻轻喘息。松完脊背,尚建新冒了一头细汗,接着推揉按摩肩膀和脊背,姜蓉的脊背泛起红润的光泽。后来的事,怪谁呢?怪建新,那晚他不喝酒就没事了。怪酒,酒壮■人胆。也怪姜蓉,她闻到了酒味,就该叫停。姜蓉背上的皮肤像晕染了一层桃红,尚建新瞅着瞅着脑袋发沉了,他的按摩变成了爱抚,他想尽量背上的桃红晕得再多一点儿再远一点儿,他的两只手探到了腋窝和两肋,姜蓉这里没有病痛根本不需要他按摩……姜蓉轻轻扭动身躯,呼呼地吐着怨旷的粗气和深沉的叹息,有点儿像那天高烧的沉吟。尚建新的大手环绕到她胸前时,她哀叹般咕哝:“这样不好。”
第二天下班回宿舍,见姜蓉的办公室黑灯落锁。上楼去问谢工,得知姜蓉去杭州出差了。谢工灰白头发,高度近视,从他的镜片看进去,他凸起的眼珠直接顶在镜片背后,无比危险,其实离得很远。谢工人五十多了,很开朗,大嗓门,和他交谈或向他请教问题,会觉得站在一座敞亮无比的大礼堂里,坦荡空旷。尚建新后来再没有遇到过第二个比得上谢工的人。谢工提醒他:“凡事我都可行,但不都有益處。”
姜蓉认为公寓里那次纯粹冒险——险只能冒一次,但偷欢次数没有像冒险,在一次上停下来。
制版集团质量保证部来浦东搞内审,女部长见了姜蓉,惊叹她气色明润,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姜蓉笑着敷衍:“我有那么老吗?”女部长让组员们看,大家随声附和,称赞大上海的空气好,夸她驻颜有术。
另一次是他们到海关办一个报关手续,姜蓉的女同学也吃惊地说她逆生长了,问她是不是找到意中人了,在为悦己者容。
姜蓉故作不悦地说:“我们老人家也得出个门见个人吧。”
枯木逢春,雨露滋润。姜蓉心知肚明,对尚建新也格外眷顾。
姜蓉推荐他去财大工商管理学院学习,第一年上课,第二年实践,回原单位也行,提交一篇论文,然后发正式文凭。姜蓉把计划告诉他,满以为他会高兴地跳起来,或者,有力地拥抱她,她充满了期待。不料尚建新怪怪地问她:“你想打发我?”姜蓉嘆息道:“又不会理解,又不会表达。啥叫我想打发你?怎么能这样想问题。”姜蓉的话里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怅惘来,她说,“暂且不说那二三十万的学费,你知道这个机会多不容易,招生要求只招收厂长经理,反复做工作,才给你破例,明白我的苦心没有?说白了就是给你买他那个研究生文凭,再慢慢等机会。”
尚建新举起双手赔话说,一,学不动;二,现在工作很满意;三,不想离开姜蓉。三是重点。
姜蓉说,没出息,不思进取,你在跟前影响我工作。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看到电视里正在播发一起空难调查的消息,一个乘客买了七份保险登上飞机纵火,一百多个乘客为他殉葬。他们停下话来,听完调查,姜蓉的手不知几时紧紧抓住了他。
姜蓉伤感地说:“人生无常啊,我在这架飞机上的话,临死肯定会想,最后再抓住点儿什么东西,可以飘在天上不掉下来。”
“抓啥?降落伞?”尚建新笑道。
“我抓你。”
姜蓉紧紧抱住他。
尚建新低头说,他听她的,硬着头皮,再去财大学习。
圣诞节下午,姜蓉带着尚建新去答谢帮忙解决入学事宜的朋友,朋友在值班,约在他的办公室。窗外校园一派清寂的萧瑟,他们说到办班情况,朋友笑着调侃:“羊毛出在羊身上,不过,是金羊毛。”姜蓉邀请他一块儿去晚餐。朋友笑着婉辞:“你是学姐,回来该我请才对,但是今天特殊,晚上要陪家人孩子一起过圣诞。”姜蓉笑道:“咱们就免俗了。”说完拿出备好的金卡奉上,“权当圣诞礼物。”朋友客气两句就笑纳了。
出了校门,正是薄暮,好多商场门口摆设的塑料圣诞树已经灯光闪烁。姜蓉有些怀旧,沿路寻找上学时打牙祭的小饭店,大多没了踪影,剩下的也换了门面。她怅然地指点着繁花说:“阳春面、小馄饨、生煎包、锅贴,就能吃得起这些。”
饭后,他们提前回了酒店,电视开着,沪剧名角茅善玉在电视里糯滋滋地唱着:“金丝鸟,在哪里……”安静的房间里全是糯滋滋的温香。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姜蓉摸过手机撩开蓬发,竖指示意尚建新暂停。英国长途,女儿给姜蓉祝福圣诞。尚建新慢慢抽身,不想耽搁她们母女聊天,姜蓉喔了一声揽紧他。女儿马上问她是不是病了,姜蓉敷衍:“嗯,没有,很好。”女儿说:“听着你有点儿嘶哑,现在国内是深夜了吧,你真没事?”姜蓉憋着嗓子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说:“嗯,有点上火,感冒一直没好。”女儿关切地问她吃的什么药。姜蓉胡乱说:“唔,国产药。”听见女儿还要说话,姜蓉抢断话头:“小媛,你给妈妈节约点,嗯?这是国际长途。”女儿不满地说:“人家好心好意关心你,哼。”说了拜拜,姜蓉丢下手机,重新拥吻尚建新,惬意地说:“来吧小尚,Merry Christmas。”
三月十二号入学,二十九个同学在校园里栽了一棵凤凰木,是班长弄来的,拖车吊车工人一队人马开进来,挖坑栽树,树栽好了,大伙一人执一把系了红绸的新锹围着树合影。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栽树就是他们的入学典礼。
真浪漫,真有钱。尚建新连听都没听说这种树。
同学们互称不是这董就是那总,要不就是这公司那企业的高管,尚建顶着一个部门经理的虚衔儿滥竽充数。尚建新身材算是最高大的,只是没有那种气度,派头和阔气。别人都是来充电更新回炉深造的,尚建新是来镀金的,坐在教室跟听天书一样。课余别人跟授课的学者教授谈论股市K线期指,或者三三两两交流生意交换信息,他一概不通。他跟姜蓉诉苦,说受不了,真白痴,太自卑,想退学。姜蓉笑着安慰他,别管学不学得动,耳朵听着就行,能学多少算多少,别在乎他们的看法,再说他们成不了李嘉诚索罗斯。反过来又劝他和同学建立关系,他们有的你也会有,不要有顾虑,学费都划过去了,肯定给你发毕业证。
尚建新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回课堂上滥竽充数。
周末的联谊几乎不断,尚建新酒量大酒风好,凭这一技之长,居然赢下了推心置腹的朋友。有一晚他连喝了两场,被同学拖住不放,耽误了与姜蓉的约会。等他赶到地方姜蓉已经退房走了。他打电话道歉,姜蓉有些不快,但通情达理,让他把请客的发票拿回厂里报销。一次他告诉姜蓉,常州和沈阳的两个老板同学叫他一块干。姜蓉笑着问他你怎么回答,尚建新说他与单位有约在先推辞了。姜蓉教他,以后不能跟他们实打实,比如他们再那么说,你就聘他们来,一律给他们现在挣的两倍待遇。
话不再多,在于谁说,话不在对,在于说谁。姜蓉的口气磅礴,尚建新自愧不能。
8
新厂基础工作告竣,投产试运行,为了和总厂的厂庆日安排在同一天,一直顺延到三月十八号。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领着一干人过来参加剪彩仪式,姜蓉把尚建新向董事长作了引介,董事长听说他是复员军人,高兴地说,我也是老兵,七三年在山海关。董事长特意勉励他几句,姜蓉胸前别着花,容光焕发,一荣俱荣地看着他笑。
厂门口圈出一块草坪,中央的喷水池里还竖起一座白色大理石塑像,一对男女人物造型,女的单足站立手指前方仿佛在跳芭蕾,男的体魄健美半蹲半踞准备起跑,底座刻着“奋进”两个大字和建厂时间,喷到半空的水花落回来,落在男女塑像身上,在骄阳照耀下熠熠发光。剪彩仪式后在厂门口集体合影,那对白石人作为背景站在半空中,栩栩如生。
不久,尚建新到开版车间检查设备,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工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拦住他说话,尚建新认出了女工,吸了一口冷气,赶紧左右四顾,车间里机器轰鸣形成,没人在意他们。女工看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嬉笑着说:“你特别爱紧张,像我家的小胆胆。”尚建新问谁是小胆胆。女工说我家的猫。尚建新笑了,如释重负,在社会底层挣扎过的人,才知道规矩。尚建新问她怎么进厂了。女工嬉笑着说:“想你了,找你来了。”尚建新知道她开玩笑,但这里不是她放浪玩笑的地方。女工看他又有些紧张,笑嘻嘻地说:“我是来打工挣钱呗,不许小看我噢,我没法才去那地方混口饭吃的。”尚建新说自食其力好。他刚说完,女工就揶揄地笑话他:“瞧你得意的来,大门外淋浴的两个白石头人是你和姜总。”尚建新骂她胡说八道。女工对骂:“老子好心才告诉你的,又不是我说的,车间的人都说,全厂人都说。”尚建新说:“啥全厂,我就听你在这儿胡说。”女工抬起胳膊朝车间划拉一圈,毫不畏缩地盯着他说:“他们都知道,老板娘往出一扔飞盘,你就嗖地跑过去捡回来。”尚建新不能发作,行状难堪。女工笑呵呵地说:“你就会跟我装、装、装,原来你爱妈妈咪,重口味哟。”尚建新警告女工不要造谣,然后落荒而逃。
那尊塑像摆了不到三个月就拆除拉走了。
去昆明考察电子雕刻机时,供应商安排旅游观光,一站丽江古城,一站洱海。
洱海下榻的酒店,毗邻一个著名艺术家的豪宅,站在阳台上能隐隐看见豪宅的窗纱曼舞,尚建新好奇地凝望了几分钟,连一根孔雀毛都没看见。
很晚了,姜蓉接了一个电话,接着尚建新的电话也响了,是大姐家的号码,他不假思索地接通了,大姐问他逛美了,和谁在一起。他都信口敷衍过去了。大姐又和他说了几句闲话就挂了。
姜蓉和他同时挂了电话,笑着对他说:“张存孝刚才打电话,问你最近的表现。让我好好带你走正道……”尚建新笑着说:“巧了,大姐也刚给我打完,还问我和谁在一起。”
说了一半儿,都不说了,他们面面相觑,笑容僵住了,表情尴尬了——他们的声音已经交叉传回那两通电话里了。
尚建新担心地对姜蓉说:“怎么办?大姐大姐夫知道咱们了。”
“这是迟早的事。”姜蓉故作镇静,却是无可奈何地说笑,“知道这事传扬出去,别人会怎么骂吗?我老不正经,你叫偷情。”
尚建新有点儿难堪,他说:“骂我没事,就怕影响了你。”
“是啊,都怪你,把关系弄乱套了。”姜蓉看他紧张兮兮,笑着说,“现在追悔莫及了吧。”
尚建新忐忑不安,出阳台坐在转椅上抽烟,望着夜色中的豪宅,望着灯火映照的水波,望着粼粼波光爬满楼墙,洱海的夜景真好看,可惜他的游兴大败,心乱如麻。
姜蓉端出两杯酒来,放在小巧的玻璃茶几上,微笑着说:“对我来说,生活是一杯苦酒,最苦的恐怕就是爱情了,但最上瘾的也是这部分。我们在一起,有点儿突然,换成外人的角度,叫不正常。我不要你的爱情,要不起,我就想谈谈恋爱,体验一下,现在谈完了,该结束了,喝酒,然后分手。”
尚建新不会说,但能喝。他还是觉得烦乱,他体会不了姜蓉说的苦,酒杯里的酒分明发甜嘛。
事情越严重,越要放轻松。姜蓉嘴上这么说,情绪却和尚建新一样低落衰败,两人的力气加起来都走不到最后那一步了。计划次日去玉龙雪山,也没玩尽兴了,于是提前返回浦东。
几天后大姐打来电话,斥责你傻了,她都能当你妈了。尚建新坚不承认挂了电话,大姐反复拨打,他只好又接起来。大姐训斥他:“我还没说完你挂什么挂。”又说,你嫌我的话难听,就不嫌她老丑,就不怕别人戳你们的后脊梁?怪不得祁妍到处脏你。
尚建新忍不住挂了电话,云南归来,他和姜蓉就不到一起了。
9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建新大姐说破他们的关系,却一直保密,没给家里说。不言之意,是发出警告,让他好自为之。
一天深夜,建新爸打来电话,建新接起电话心想,老汉儿知道了,大姐泄密了,就像姜蓉说的,这是迟早的事,他硬着头皮,准备好好挨一通臭骂。电话那头却半天不说话。
“祁妍外面有人,你知不知情?”建新爸的声音很低,似乎再声高一点儿,家丑就从电话里扩散出去了。
“啊?”尚建新错愕了,他爸打电话,居然不骂他。
“先别问谁,如果属实,你怎么打算?”
“离。”
“好。此事属实。”建新爸是忍无可忍才打这个电话的,他不想在电话里多说,他羞于启齿。“你先控制自己的情绪,具体情况等你回来再说。”
“现在……一帆咋办?”
“让她带走,那不是我的。”
沉默,是气急败坏到说不成话的沉默,建新爸终于开口:“你不早说。”
“我猜的。”
“这要证据证实,不能猜,不能推理。”
“肯定是。”
“呈堂证供,不能凭猜,要拿出证据,现在有鉴定办法,不复杂。”
尚建新问到底怎么回事,他爸说:“今天先跟你通气,看你啥态度,我不能容忍她玷污我尚家的门。”
挂了电话,尚建新闷头抽烟,老干部气到这个程度,祁妍一定犯了大错。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办公室办假条,中层干部需要姜蓉签字才能准假。他去找姜蓉,姜蓉瞅了一眼假条上的时间,关切地问他什么事要两周。
尚建新踌躇了一下,觉得不需要遮掩,就实话实说,回去办离婚。还有别的牵扯,需要时间。
姜蓉听得脸色凝重起来,她让尚建新坐下,姜蓉点了一支烟,关切地说:“不能过一段再离?咸城现在疫情正厉害,这时候跑回去干这事,冒这风险干啥。”
“家长命令。”尚建新难堪地笑着,掏出香烟点上,又故作轻松地笑道,“我就等这一天呢。”
“她知道你我……”姜蓉疑慮重重地问他,夹着烟卷的手指在指指她跟他。
“知道,不过,不要紧。”尚建新咧咧嘴,难为情地说,“她出轨了。”
姜蓉扭脸盯着黑漆漆的电脑屏幕,半面羞愧,半晌不语,把大半截烟卷慢慢捻灭,才又扭过脸来,面带同病相怜的忧戚。
“你也出轨了。”她酸楚地说。
“但她被抓住了。”尚建新自觉可耻,他等着姜蓉赶紧给他签字他好赶紧离开,太丢人了。
姜蓉还想听他说说详情:“你们现在有孩子,大人怎么也好说,孩子摊上这事就遭罪了。”她深有感触,也是告诫。
尚建新点头复摇头,苦笑着说:“我就知道这么多。”
“不信任我?”
尚建新连连摇头,无话可说。
姜蓉提笔签字说:“你考虑清楚,最好别走这一步。”签完字又若有所思地说,“女人都不容易,你让着她点儿,假如她知道你。”姜蓉说他,却指指自己的心窝低声说,“就算我替她求情,谅解她,实在不凑合,也好说好散。”
尚建新点了头,姜蓉才把签好的假条推向他,漫不经意地盯着他问:“你俩谁先提出离的?”
尚建新拿起假条说:“我爸。”说对了意思,说错了话。
姜蓉扑哧乐了。尚建新难堪地笑着作了解释。
姜蓉叹息一声,吩咐他先把工作安排好。“离婚简单,尽早回来,这儿离不了你。”
姜蓉的意思丰富,尚建新点了一次头,又快马加鞭地狠狠点了两下,身子也像马一样,奔腾起来了。
尚建新赶回咸城,平常熙来攘往的车站广场头一次显得这么空旷阔大天高地远,“非典”疫情压制了城市。路上也是行人寥落,出租车司机脸上都捂着口罩,显得鬼祟。进门便见父母脸色暗淡无光,尤其母亲,不像往常那么嘘寒问暖,说长道短。满屋都是尖酸刺鼻的白醋味,窒闷的空气更加压抑。
建新妈负责给他讲了事情的经过,建新妈唉声叹气,满面羞惭,尚建新从没见过母亲这样灰溜溜过,母亲不论在家还是在单位都是那种“有理分子”,这是建新爸说的。建新妈讲说时,建新爸出去,特意回避了。
事情很意外,经过很简单。建新爸战友嫁女儿,建新爸赶去贺喜,陆军开车送去,建新妈看了天气预告,下午有阵雨,特意给建新爸带了裴家湖的备份钥匙,让他顺路过去查看一下门户。中午和老战友喝了几盅,饭后微醺,喝茶解酒,听到闷雷沉沉响起,建新爸就想起老板交代的任务,急着要走。可陆军的车迟迟未到,战友的儿子便开车把他送到裴家湖,进了小区,刚从车上下来,陆军的车也开进来,建新爸打发战友的儿子开车回去了,然后掏出钥匙,打开单元门,和三女婿慢慢上楼。
结果建新爸撞破了现场。建新爸在门外就听到电视开着,还嘀咕祁妍粗心,开门进去看见电视真的开着,探头往客厅里张望,就看见客厅的那张太妃沙发上凌乱不堪。祁妍穿着睡袍蓬头光腿光脚从卧室里慌里慌张迎出来,面红耳赤地说:“爸你们过来咋不打招呼?正在午休呢。看这屋子乱的,顾不上收拾。”一边说话一边捡拾沙发上和地上的衣物。建新爸是何许人也,早看见祁妍手里团着的裤头背心和撇在地板上的袜子,也看出祁妍在慌乱地掩饰什么。老汉儿警觉地想到进门时看见的那双摆在鞋架上的擦得锃亮男皮凉鞋,不是它打眼,也不是眼生,而是反常,儿子不在家,不穿的鞋子谁擦那么亮。建新爸坐下,给陆军丢个眼色,陆军直奔阳台,又转身进了主卧,马上听见陆军撞门声。祁妍喊叫姐夫你干啥呢?建新爸命令祁妍坐下。祁妍哪还顾得了那么多,跟着陆军跑回卧室,陆军跑出来对丈人说,“小卫里藏着一个男人。”建新爸让他叫出来,要看看是谁。同样头发凌乱的陶校长敞着怀慢慢走出来,白馥馥的肚皮鼓凸着,裤腰歪扭,前门拉链半敞着,黑糊糊腹毛露在外头。
祁妍开始还竭力辩解,说陶老师找我谈工作,没干别的。还想掩护陶校长脱身。陆军讥笑她背着牛头不认赃。祁妍竟撒起泼来,说我愿意,你管不着。还赶他们滚出去。建新爸哪吃这套,说祁妍你太不像话了,你辜负了我们全家人。建新爸对陆军说打电话报警吧。陆军说,还是叫大姐夫,稳妥一些。祁妍知道厉害,阻止陆军。又把东西塞到陶校长怀里让他赶紧离开。可怜陶校长一条大汉,来不及整装,手里抓着就要走,建新爸暴喝一声“蹲下”,老陶马上就地蹲下。
陆军后来给尚建新说:“咱爸不愧是三十年的老检察。”陆军描述不出建新爸的吼声里那种言出法随的威风,那威风在他一百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像闷雷一样回荡,跟着窗外又一个霹雷,雷阵雨就下来了。他们本来是奔这场雨来检点门户的,谁也没想到会堵住祁妍,会变成捉奸。
陆军担心家丑外扬,建新爸坚持让他报警。祁妍大哭大闹,寻死上吊。建新爸稳坐沙发,冷冷地说她:“你还是赶紧换身衣服,等下人来更不好看。”
不久,夏邑区派出所来了一女两男三个干警,建新爸和他们商量了一下,只带陶校长走。建新三姐和祁妍的哥嫂也先后赶过来,主要是怕祁妍出什么事。祁妍的哥哥羞得抬不起头,祁妍的嫂子说冷话,哭啥呢?冤枉了你了?还是嫌人坏了你的好事了?大家都郁闷难堪。建新爸让祁妍哥嫂带走祁妍,回家暂住,出门时祁妍的嫂子脸黑得像外头的阴天。
晚上建新爸就听到汇报,陶校长在派出所承认他和本校四个女老师有染,祁妍参加工作第二年和他密切来往,关系保持了七年多。
尚建新不在家,尚建新爸妈叫回两个女儿商量,家丑,奇耻大辱,怎么处理,老干部碰到了棘手的问题。
“我怎么给建新交代。”除了自责和羞恼,建新妈还有耻辱和愤恨,“一个芝麻小官都敢上门欺负,我到政府找小苏,她管文教卫,让她给教育局说话,撤他的校长,不能便宜了他。”
建新三姐抢白:“苏市长是你生的,你说就听你的?——人家认得你是谁?”
老干部受了刺激,悲壮地说:“我明早就去堵她的门,看她认不认识老干部。”
大姐批评三姐不该故意惹老人生气,又自责又后悔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就不该让建新去浦东。”她掌握着另一手资料,后悔之外,自责甚重。
“长期分居兩地,身边再有人甜言蜜语勾引,谁也难免一时糊涂。”
陆军反感地说:“苍蝇不叮无缝蛋,你是没见她当时那张牙舞爪的架势,背着牛头不认赃,嚣张得很。”
大姐批评三姐,叫你来拿意见,别招猫逗狗。
张存孝慎重地说:“这要看祁妍是被胁迫利诱还是两厢情愿。她要说被迫就得处理那个流氓校长。”
建新爸听得到出张存孝的意思,但他不想给祁妍任何机会了,他冷静地说:“不费那事了。两个原则,一个家丑不可外扬。一个等建新回来再说。”
我也是这个意思,张存孝点头。
尚建新和祁妍摊牌后,要带帆帆去做亲子鉴定。祁妍说不用做,孩子是我生下的,你家不要还给我。
祁妍把孩子藏起来,孩子自己走出来,爸爸半天不去找他,藏着就没意思了。
鉴定结果是无血缘关系。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尚家人还是集体崩溃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建新爸耻于提起那天的事,远虑和近忧困扰着老干部,排除疑点,始得心安。建新爸最后才告诉尚建新,帆帆出生证填的血型是A,当时他就起疑,户口簿上儿子儿媳的都是B型。
祁妍不离,她想要裴家湖那套房子,尚家不给。祁妍又说尚建新外遇在先,她出错也是尚建新造成的。他老两口都不想再见她,你不同意我们就起诉,连你的情夫一起告。祁妍说我也告你的老情妇。
尚家准备了有力的证据,就算走的法律程序,法院也不支持祁妍的索赔要求。建新爸说,你不听我的,你可以去告,我奉陪。不过到时肯定会撕破脸皮,我绝不让你,你把他奶奶,不,把我老伴儿害得多深,我绝不饶你。
因为各有把柄在对方手里,后来走了调解程序,调解的重点放在祁妍身上,首先她有不利证据在尚家,而她说尚建新的没有证据,如果对方反告你构成了诽谤罪,就要另案处理。纠缠不清的房产就算可以对半分,但也有经济账算,在你知情而尚家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你让尚家替你照顾供养没有任何血缘的儿子长达三年多,吃穿住养尚家全部代管,所花费的价钱已经远远超过那套房子的一半价钱,算下来祁妍还应该倒付尚家两万多。这还没有追究你的主觀恶意的欺诈行为。
尚家不要钱,离婚就行。建新爸还是饶了她。
祁妍哄帆帆去姥姥家住几天,尚建新把他的玩具装满两个纸板箱,放进出租车的后备箱里。
办离婚那天上午,尚建新准时到了民政局大楼,几分钟后,祁妍才单骑赴会,骑着单车过来,后座上半旧的婴儿座还没拆掉。
办完手续出来,祁妍突然说,她还要在裴家湖这边再住两三个月,放了暑假再搬。尚建新还没说啥,祁妍就说我给你交房租,这样可以吧。尚建新本无催她腾房之意,见她依然故我话臭气冲咄咄逼人,当即一口回绝。祁妍碰了大钉子,也许是没想到,很是难堪地换了口气,重说了一遍她的意思,一是暂时不想让同事们知道她的事,二是离婚就离家,带着孩子找不到合适的住处。“帆帆被他奶奶惯坏了,小房子住不惯。”这些狗屁理由不是让他同情而是痛恨。可是看到那个婴儿座他就莫名其妙地心软了,孩子无辜,还有姜蓉说的,女人不容易。他说,房子租出去了,租户是三姐单位的同事。祁妍骂了一句脏话,转身走了。
后来祁妍把帆帆送回娘家,婴儿座拆掉扔了。尚建新见过她一身轻松的骑行,看来早该拆掉婴儿座。
10
建新妈好几天不思茶饭,面色愁惨,独自流泪,尚建新的大姐三姐回来安慰,大惊小怪地弄到医院,医生护士热情地迅速给她查出心脑血管以及胆囊肠胃上的问题,然后配药输液。由于疫情吓人,往常拥挤热闹的医院干净冷清,大概医护人员闲得技痒难耐了。
建新妈哀叹,没明没黑侍候了两年,狗咬猪尿泡。三姐冷笑,还不如养狗。建新妈戚然摇头说,帆帆聪明伶俐,刚会说话就说,他喜欢奶奶,不喜欢爷爷,喜欢妈妈,不喜欢爸爸,吃奶孩子,他什么都知道了。三姐说,那让建新给你要回来。建新妈摇头说不,又不是狗,看见亲是心贴心,现在不能了。
三姐把尚建新推出门外,看妈气倒了吧,我说你啥来,狗男女,都不是好东西。
尚建新在医院走廊里给姜蓉打电话说明家里情况,提出续假。姜蓉安慰他几句。告诉他,总部考察后备干部,她推荐了他。尚建新没再说感谢,心里嘀咕,情场失意官场得意,真有这回事。
疫情不减,槐花绽放,爆满枝头,搁在往年,早被人偷偷捋干净了,今年它有罪,洒水车将药水喷洒到树上,连鲜洁蓬勃的槐香都闻不到了。
透过窗户,看到两个浑身穿白的人绕着苗圃给红白月季喷雾消毒,隔着玻璃看,那些水雾毫无意味。
建新妈住院期间,尚建新常到附近的舜风广场散心,喧嚣的市声可以排遣抑郁。明辰和侨汇等几家商场门庭冷落,反复播放优惠打折的“好消息”,穿旗袍披绶带的礼仪小姐眼巴巴地望着过往的行人。抑郁简直像悄悄传染的疫情。一个雨后初霁的上午,他和抱着襁褓的秦康不期而遇,秦康媳妇掀起小毯露出小姑娘的柔嫩的小脸,小闺女还不到一岁,皮肤和气球一样单薄透明,脑门上的蓝静脉清晰可辨,一头伏贴柔软的黄发。大概是听见动静,小孩儿睁开眯眯眼,一哆嗦就迅速闭上,日头耀眼。孩子的举动把三个大人逗乐了。尚建新用指头逗逗小孩柔嫩的下巴说:“秦康的种。”秦康媳妇笑着重新蒙好女儿。秦康笑骂:“屁话,好像你儿子不是你的种。”无心之语打中有心之人,尚建新咧嘴一笑,没接秦康的话头,反问他们这个时候带着孩子乱跑什么,不怕传染。秦康媳妇说回来给我奶奶过寿呢。秦康皮笑肉不笑地说,听到了吧,老人比小孩要紧。秦康媳妇抢白,你一路牢骚还不停当。尚建新听说秦康媳妇家住城西榆树洼一带,问他们咋不打车呢,还有好长一截路,带着孩子挤公共车多不方便。秦康媳妇埋怨地说,你问他,小气鬼。秦康反驳媳妇,我小气,你说要给你奶奶买礼物嘛?我现在就打。尚建新笑着支援秦康,嫂子,他不疼他闺女还能不疼你?秦康说,就是嘛。他没颠过来。秦康媳妇哼了一声说,他算了吧。
秦康流连不去,像是有话要说,媳妇抱着孩子一脸的不耐烦,尚建新见状,赶紧催促秦康先走,下次见面再说。
秦康两口子走出去一截,尚建新追上去说,看我这脑子,一把掏出兜里的钞票拣出里头的六七张大钞一伙递给秦康,说刚才忘了给孩子拿见面礼了。秦康不接,两口子异口同声地拒收,秦康媳妇说:“不年不节的,不能给,不能要。”尚建新说我这过年还不定在哪儿过呢,秦康知道,今日碰上了就提前给了。出来瞎转的,没多带,也没想到碰上你们一家,就这些,过年满月生日一块算了。说着话就把钱塞进秦康的裤兜,秦康嘴说你看你看,却没再推挡。秦康媳妇眉开眼笑地替孩子道了谢。
秦康抚平装钱的裤兜,让媳妇先到一边长椅上坐等,然后回头对尚建新说:“给你说个事,我刚才还犹豫说不说,你那个师姐现在又回了墅北了,弄个门面卖服装,和老头复婚了,听说跟人跑了几年,让人甩了。”
尚建新很吃惊,发现秦康在观察他的反应,他就不想细问究竟了。
“她老头儿真不错,给一般人可不行。”秦康看他故作正经,主动说,“你最近不走吧,改天到矿机厂耍耍,到我家里坐坐,叫几个老伙计一起喝喝酒,捎带看看你师姐。”秦康话里有话,似乎啥都清楚。
尚建新满口答应,俩人又站着聊了几句闲话,秦康自然也问他的家事,他没给秦康说他离婚的事。
那边,秦康媳妇嫌椅子潮湿,抱着孩子站在椅子旁边等候。尚建新和秦康话别,催促他走人。
目送秦康一家走远,尚建新眼前忽然一阵迷离和茫然,行人声浪潮热的空气将他填埋在角落里。
尚建新回了一趟礦机厂,去散心,他给秦康打了电话,约了师姐和几位工友一块吃饭。师姐憔悴了不少,喝得少了,出于助兴,和秦康划了两三拳。尚建新心乱如麻,故作潇洒地给师姐斟酒,说离婚也是喜事,那年喜酒你没喝着,今天一块补上。师姐不喝他的伤心酒,岔开话题,说她回归是因为女儿要上中学了,外地没户口没学籍,念书掏高价还进不了好学校,将来没法参加高考。“我怎么都好说,姑娘耽误不起。”认了命的师姐像再也飞不起来的母鸡。大家七嘴八舌批评高考制度,有人说好有人说坏各说各理。散席前师姐说,你算咱们这里混得好的,这些年矿机厂工资领不全,工人们还不是照样强打精神上班干活儿。大伙都感叹附和,各有说法。尚建新起身给大伙斟满杯子,说以后去上海找我。座中有人打趣,这是市委书记的口气。上海人民欢迎你们。大家哄堂大笑,秦康说,那书记可不得了,进常委呢。
晚上回了咸城,建新爸独坐沙发看电视,手里拿着一本书。昔日满地玩具的客厅里显得冷冷清清。尚建新身上的烟酒气很冲,建新爸一下就闻到了,大皱其眉,说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你这婚也离了,逛的还越美了。尚建新想做个解释,换上拖鞋却说不逛还不烦死。建新爸没接上火,不无泄气地说,有你电话,打了几次。示意他去看座机旁的那张纸。尚建新过去扫了一眼,是厂办的电话。他正琢磨谁打的什么事。建新爸说,别成天晃来晃去,三十大几的人了,我像你这么大……尚建新说行了,我明早走。他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回头看见父亲曲背驼腰的样子,失去以往的高大威严,心里一阵难过,他难得地劝父亲早点儿休息。他的话刚说完,就听见父亲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你放心走你的,你妈是气不是病,家里有你姐姐们在,不会有事。
一宿无话,也基本一宿无眠。
次日早起,在街口的酒店旅行社订好机票,咸城飞浦东是隔天航班,他给厂部打电话汇报行程。又去三姐家跟母亲辞行。建新妈强打精神,又叮嘱一番口是心非的大道理。中午三姐夫给他喝了壮行酒,劝他既坠釜甄,反顾无益。他没听过,不解其意,三姐夫端着杯子说,就是家里这些坛坛罐罐掉在地上统统摔破了,就别管它了,走为上策。大丈夫何患无妻。
晚饭后,他带着行李箱住回裴家湖,这边靠近咸城机场,交通方便。
打开门,先吃一惊,屋里乱作一团,门口摞着一大一小两个破纸箱,鞋盒子扔得到处都是,破旧的拖鞋皮鞋旅游鞋扔了一地,都是祁妍的。大衣柜门半敞着,里头空荡荡的,一个折断的塑料衣架吊在柜子里。书架上下歪躺几本旧书,尚建新没读书习惯,原来搁的都是祁妍的书,教材居多,那种资料书他从来不翻。书架上摆设的套娃布偶之类,床头写字台上的小摆设,都没影了,那些玩意儿都属于祁妍的。乌烟瘴气,家破人散,尚建新的心情一垮到底。他放下行李箱,开了空调,飘窗没有关,纱窗吹进的灰尘在地板和茶几上落了一层。尚建新去厨房找出扫把簸箕将凌乱的杂物归置到破纸箱里,一通收拾,热汗湿了衬衫。
他冲了澡,沙发能坐,电视能看,他给三姐打电话,让她明天就叫租房的人过来先换了门锁。原来说好祁妍搬走要留下房门钥匙,现在挂衣钩和鞋柜上都没钥匙的影子,看来祁妍违约了。
百无聊赖,晚间新闻之后他就关了电视进了卧室。
朦胧中听见开门关门声,起初他听成对门邻居,看到客厅的灯亮起,听见祁妍的声音说:“可能是租房的来打扫过。”
尚建新翻身坐起,趿上拖鞋出来。灯光刺眼,他看见祁妍和抱着帆帆的陶校长三个人站在门廊,帆帆软趴趴地像是睡着了,他们看见打着赤膊的尚建新,就像见了鬼一样大惊失色。尚建新问他们干什么。陶校长搂紧帆帆连连道歉说对不起,神色狼狈地扭头责备祁妍,看你弄这事。祁妍委屈地说,我不知道他在。祁妍像个低三下四的小媳妇。陶校长语无伦次地说,打扰了打扰了,赶紧走赶紧走。祁妍听话地开了门,陶校长就出去了。帆帆一直没有醒。三口之家,尚建新没有为难他们,直到祁妍也出了门,他才赶过去提醒祁妍,把钥匙留下。不知是话声高了还是别的动静,帆帆醒了,伸出小手抬起小脸叫尚建新爸爸,弄得两边大人都不知所措了,陶校长嫌弃还是犹豫了一下,走慢了,祁妍推着他的肩膀步下楼梯,抬起脸骂道:“钥匙钥匙,要你妈的屎。”尚建新拿起门口箱子里的破烂砸下去,没砸中,垃圾撒了一楼道,祁妍护着陶校长且避且逃,帆帆的哭声满楼道回荡,单元里的邻居探头探脑看热闹。尚建新退回门里,他穿得太少。
拎出箱子,推上房门,防盗门发出了闷钝的声音,楼道里有隔夜的不胜其烦的闷热。
楼梯上散落着他扔下来的破烂垃圾,他出了单元门,叫过正在清扫的保洁员帮忙收拾,他掏了二十块,保洁员接了钱,二话不说进了楼门。
小区门口的快餐店早早开门,碧绿的粽子和鲜榨橙汁儿看起来就开胃,他要了两枚粽子一杯饮料,拎着上了出租车。七点三十,飞机从咸城机场起飞,尚建新额头鼻尖贴着窗使劲儿往下看,机场高速,开发区的建筑工地,显得盐碱荒凉的盐池,山脊和田野,然后是茫茫云雾,很快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尚建新调整座椅靠背,闭上眼睛。
返回浦东销差,姜蓉问了问情形,弹弹烟灰洒脱地笑道:“这下好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了,连毛病都一模一样。”姜蓉的一颦一笑挺爷们儿的,挺幸灾乐祸的。尚建新苦闷不解,心说你不该负一点儿责吗?一点儿不内疚,一点儿不害羞。姜蓉还是轻描淡写地说:“这号事情都差不多,我那时也是,最后才知道,懵了,晕头转向,都一样,大同小异吧。”尚建新闷声不语。姜蓉吐出一口长烟,胃疼皱着眉说:“我也像她这么闹腾的话,他就死定了,你真是万幸。”尚建新觉得这事情不大好交流,尤其有过苟且,更难启齿,说啥都有些狼狈不堪。姜蓉看他别扭,捻熄烟头打发他:“患得患失,总要难受一阵儿。不是冤家不聚头,不能过,趁早离。”
11
一家外企落标后向国资委检举了姜蓉,说她在设备采购招标过程中收受贿赂,姜蓉被咸城检察院带走。
此事在制版集团的高层引起震动,公司马上采取应急措施。一面与外企沟通,依照合同违规进行补偿,以期釜底抽薪,达成和解。一面派出审计组到浦东分厂自查,任命尚建新为浦东分厂的基建设备副厂长,急招他回咸城待命。
董事長在公司宾馆的客房里见他,一个秃顶法律顾问在场。房间不透气,沙发阔大而低,尚建新坐下就觉得憋气胸闷。
董事长看出他的局促,说情况比较严峻,咱们亡羊补牢,长话短说。完了让法律顾问先说,此事涉外,影响大,有关方面要求严查。现在姜总在检察院,咱们是咸城的利税大户,是大鱼,他们下手有顾忌,这就是咱们运作的余地。
法律顾问说完先行离开。董事长又说,设备采购的环节存在暗箱操作和潜规则,是整个行业的问题,拔出萝卜带出泥,必然牵扯上下左右,所以姜总绝对不能出事。我要你去做张存孝书记的工作。
尚建新稍微迟疑,说我可以试试,他未必肯听。
“不是让他听你的,是让他放人。姜总栽培你,这是公开的秘密,她现在遇上麻烦,要你为知己者死,于公于私你都应该义不容辞,咱们都在部队锻炼过,要在危难之际显身手。”董事长给他打气鼓劲儿,“我们研究了,你是不二人选,是这次紧急公关的专干,姜总出来之前,你直接向我报告。”
一番面授机宜之后,董事长交代,捞人消灾,不惜代价。
尚建新先联系张存孝,张存孝果然不听他说,反而教他不立于危墙之下,批评他“没病揽伤寒”。尚建新说这身伤寒、这堵围墙,还不都是拜你所赐吗。张存孝末了才说,这事归反贪局,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把他草草打发了。
尚建新明白,张存孝眼里的他是个吊儿郎当的小舅子,凭他的脑子,根本做不了张存孝的工作。
尚建新带了重礼去求大姐,进门先挨了大姐一顿骂,骂他的丑事,尚建新死不承认。大姐得知他的来意,骂他背着牛头不认赃,板了脸不理他。尚建新只能软磨硬泡,说姜蓉事关大局,也关乎他的前途。大姐可没大局观,但她可怜小弟。一边骂他不知轻重难为姐夫,一边又让张存孝想法帮忙。张存孝说:“给他说过了,这是大案,上面压下来的。市领导也管不起。”
张存孝又对尚建新说,你们老板叫你来跑这腿,是害你害我,他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国资委从北京到省里一级一级压下来的,上面有监督。
尚建新说,你意思是没救了。
张存孝建议他回家去跟他爸讨教。
老干部就是老干部,听他说了情况,老谋深算地说,你的上级是拿卒子当车使呢,暗棋哪能这么明走呢。建新离婚后,建新爸觉得儿子遭受生活重创,开始维护儿子,替他着想。甚至料到了情场失意官场得意的势头。听了儿子的汇报,老干部先笑话法律顾问的馊主意,“你人押我手里还耍花招。”
老干部说一下子脱了干系很难,想要人不知,除非你不做。让人捉住手腕,谁也没有万全之策。建新爸愿意帮忙,但要他尽早回到浦东的岗位上,不要他露面。尚建新说他留下配合,说他是专干,万一找人说话上下打点,他可以跑腿开车什么的。他爸说,这事还能急来抱佛脚,你开火箭也赶不上。
尚建新第三天去见董事长,董事长还没吃早餐,领他去了小餐厅。
董事长一边剥鸡蛋一边听他汇报,把剥好的鸡蛋给了他:“好,那就静观其变,饭后叫人送你去机场。”
放松下来,董事长和他谈到姜蓉逼走曹德武,说姜蓉心眼小,小不忍乱了大谋。又说“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矣”。这句话尚建新完全听不懂,只是隐约觉得老总话里露出不满情绪。尚建新没有附和老总的意思,他认真地替姜蓉说了公道话。他说曹德武是“害群之马”。
老总像是不爱听他说的,懊悔地擦着嘴角边的粉红豆腐乳说:“害群之马,不至于吧。”
实情是,老曹寻找机会报复姜蓉,几乎把老东家——制版厂的高管们一网收走,事后他们才知情。
过了一个多礼拜,老总亲自打电话通知他,姜蓉住进了医院,给他记功一次。
姜蓉电话关机状态,尚建新猜了两三种可能。次日,尚建新飞回咸城,坐车直奔医院,有人提前打了招呼,看护人员退出门外。
姜蓉穿着松垮的病号服,更显得清瘦羸弱,白发多了,眼神的光芒也削弱了。入门休问荣枯,观看容颜便知,尚建新从她余悸未定的脸上看出了名堂。门外有监视,他们握了手,姜蓉强装笑颜轻轻道谢。尚建新从拎袋里掏出姜蓉最爱吃的红心火龙果剥了皮,跟前没有水果刀,就搁在碗里用瓷勺子切成小块,姜蓉不吃,问他浦东的情况。尚建新说都很正常。姜蓉憾恨地说,她出院就退休,不干了。尚建新说大伙还等你回浦东上班呢。姜蓉摇头微笑说,十分感谢……你的谎言。
离开医院,尚建新直接联系张存孝,张存孝让他有事晚上到家里说,他说事情紧急,正在去他单位的路上。张存孝怪他行事贸然,让他到粤珍轩对过儿的文德广场南门等着。
尚建新抽了两支烟,才看见富态的张存孝一边接听电话一路小跑过了马路。
“上次那件事,你大姐就说我,看来,真是帮你帮出忙来了。”张存孝看着广场里头那些老人小孩儿轮椅童车,回过头说,“要不是老头子使劲儿,给她定了罪,恐怕三五年出不来。你对不起这三通人物。”
小舅子的来意和隐蔽的情由,张存孝一清二楚,他等着说客——不争气的小舅子——打退堂鼓。尚建新是来发福利的,張存孝骂他胡来。没说个长短,张存孝的手机不停响:“会多,一天到晚都是会。”
尚建新回家问父亲,老干部冷笑道:“官打刑贼,‘四通也够了。”尚建新纳闷地说:“什么三通、四通?又不是管件儿。”他爸斟酌着说:“也算一句行话,连通上下左右,起主要作用的关键人物。”
姜蓉的事稳妥以后,尚建新去见董事长。董事长在陪国资委的人,秘书让他暂等。尚建新到了露台吸烟室。很快,老韩像闻到他的气味儿,尾随而来。
露台改造的吸烟室,豁亮的大窗下是一大溜道旁树的树冠,枝干疏阔,交相穿插,点缀着尚未脱落的枯叶,像生锈的铁片。
闲聊了几句,老韩压低声音说,老曹狠,不宣而战。
尚建新没吭气,老韩什么人他有数,肯定是来探口风的。
老韩眨眼笑道,姜总英明啊,没看错人,这次她多亏你,没你这条线使劲儿,她这次就栽在老曹那个小人手里头了。
尚建新弹掉烟灰笑道:“别听人瞎说,我哪有那个本事。”
“你本事大着呢,谦虚啥。”老韩半真半假地恭维他,“公司花钱养着那么些个律师,不顶屁事。”
尚建新弹弹烟灰说:“跟我无关。”
三两支烟工夫,秘书打来电话,通知尚建新去见老总。老韩掐了烟,陪他到了董事长办公室门口。
由于采取了紧急避险的措施,检察院撤诉,姜总的名誉免受伤害,同时也让制版集团规避了一次诉讼风波。老总认为,尚建新在这件事上做了贡献,老总还以集团董事会的名义向他表示感谢。说到集团董事会,尚建新想起吸烟室的玻璃烟灰缸,他谦虚地辞谢,说他也是制版集团的一分子,出力帮忙都是应该的,是分内之事。老总听了大为开怀,对尚建新的印象也大大加深了。后来的提拔重用,都和这次谈话有关。这是后话。
尚建新返回浦东咸城制版公司,两年半后接任浦东公司总经理。
后来证明,老韩的嗅觉的确灵敏,嗅到了李代桃僵的烂桃味了。
12
七年之后。
年终岁末,尚建新飞回总部述职,参加咸城年会。
从后排座看前车窗,只能看见航站楼前青铜塑像的袍摆战靴和大刀头。
出了机场他就给姜蓉打电话。
电话响了几遍才接通,声音断断续续,开始以为信号不好,或是打电话的姿势不对,开免提什么的,慢慢听出来了,是病,是虚弱,姜蓉有气无力地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咸城总部。他问她身体怎么样,说电话打迟了,两三小时前我还在北京转机呢,这会儿刚到了咸城。姜蓉那边许久没动静,他叫了两声,一个陌生的女声回话:“她不方便说话,Sorry。”然后挂断了。
他猜接电话的人应该是她女儿,不会有别人了。
姜蓉脱离官司之后不再担任行管职务,后来病退。尚建新现在的成就和地位,仍与姜蓉在董事会的影响和元老地位分不开,谁不知道姜蓉是尚建新的教母贵人呢?谁不知道他们亲如一家呢?他们的传说都成了制版集团的企业文化了。
进了酒店,看见老韩在大厅里背手巡视,大厅里好些穿西服打领带搞接待的男女员工在奔忙。老韩也看见尚建新,离老远就伸出手迎过来,口称欢迎大总裁。尚建新自嘲小国寡民。他在四年前担任制版集团东南亚分公司的总裁,常驻马来西亚。
一番寒暄过后,老韩说这次回来,还能见姜总一面。尚建新最反感别人跟他提姜蓉。他淡漠地问老韩姜总怎么了。老韩说肺癌晚期,“四军大查出来的,转到301去了。”
尚建新瞠目结舌。老韩也很吃惊,难以置信地说:“怎么,你还不知道?”
尚建新反感老韩的口气,心说我在海外公司,姜蓉非亲非故,凭啥知道她病。
这话在心里发狠说了一遍,心脏就刀刺一样疼,疼的是良知,忘恩负义是刀。这种情况,尽管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旦发生了,他不比谁清楚呢。
心里糟乱,他像是发问也像是自语:“四军大都看不了了。”
“癌症呀,小哥,无药可治。”老韩见尚建新变了脸,改口说,“301的水平高,也许有办法。”
老韩一辈子看人脸色,脸上堆满歉疚揶揄和捉摸不定的暧昧表情。尚建新后来居上,他的儿子在吉隆坡跟着尚建新混呢。
就那两天,尚建新度日如年。年会议程过半,尚建新跟董事长请假,让总经办订了当晚的红眼航班准备飞北京。公司派车送他去机场,车子在十字路口左转时,一辆直行通过的无牌工程车朝他撞来。
尚建新头脸身体多处受伤,右胳膊及四根肋骨和髋骨断折,术后包扎固定,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的手机是十来天后交警送还的,破拆当时没发现。他让公司差派的员工充电重启,他用左手笨拙地翻看手机,一大堆未接来电和问候平安的短信,接下来赫然看到一条讣告,姜蓉的。
尚建新再次感到粉身碎骨的疼痛,肋骨的断茬像扎住心肺了,他问员工为啥不早说,员工为难地说:“老总让保密,你姐也不让说,怕影响你康复。”
尚建新不能侧转,两眼也僵直了,他把手机反扣在病床上,不忍再看。
“你是黑夜出事,姜总是早起咽气。”员工低声说,小心翼翼地观察看他的反应。
尚建新浑身僵硬,无力反应。不能动弹,还能反应到哪里?可以流泪,太娘儿们了。可以认错,又不甘心。一死了之更简单的结局,竟也生生地错过去了。
作者简介:张乐朋,山西文学院作家,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