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了进步,看不见代价(创作谈)
2021-07-25张乐朋
张乐朋
《宽带鱼》是工厂题材。当维修工的那几年,袖口里时常会飘出丝丝缕缕的机油味,一拿起筷子吃饭就能闻到,成了一味儿固定的调料了。即使过年换穿新衣,机油味还是幽暗地漂浮着,大概是机油渗入皮下了,后来寻思“近墨者黑”的现代版就是这个味儿,职业病就不消说了。一个作家说他怎么深入生活占有生活时,还不如听他说说生活怎么占有他、怎么“腌制”他呢。
我在车间工作了十来年,住了六七年集体宿舍,业余时间吃喝玩乐都在一起,天天听故事,听得人烦。“尚建新”是大伙儿谈论较多的一个哥们儿,人才出众,高大帅气,和国际影星尼古拉斯凯奇有一拼,尤其那双无端忧伤的眼睛,随便一瞥就能打扰芳心。“尚建新”家庭条件也很好,但他的成长路径有些坎坷,念高一时就跟女老师好了,事发后,他瞒着父母跑去当兵,复员转业进厂的头两年进步不大,后来迅速发展,做到高层。他这样玉树临风的人,摆脱不了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命运,他的小家庭不稳定,看着是郎才女貌,实际是貌合神离,他的故事往往是从风力二三级陡升为七八级台风,然后房倒屋塌。闲聊时有人会添油加醋,但也有深入探究的,觉得像他这样人物就该悲欢离合才正常,不能和我们一样普普通通。一个工种到退休,一个媳妇过到白头,养活一个孩子发一辈子愁,都一样了就麻木了,没故事了。
职工福利是检验企业效益好坏的唯一标准,这是群众的观点。宽带鱼就是1999年春节尚建新上班的工厂发给他的福利(向帕慕克同志学习),多亏这几条烂掉的福利带鱼,让尚家满门老小意识到尚建新已成涸辙之鲋,如果再不施以援手就烂了。尚家具备这个社会能力,没能及时发挥家庭作用的原因,就是宽带鱼来得不够及时。还有他那位自命清正、瞧不起儿子的老子,这个关键人物在事关尚建新命运转折的两个关键点起到了关键作用。运气往往靠实力和底气往起撑,尚建新去了浦东,换了新天地,机会来了进步快。尚建新用自己的能耐证明自己不是咸鱼,他在黄浦江和太平洋里都能遨游一番。所谓命运就是关键时刻的选择,他选对了。
尚建新和姜蓉的纠葛,犯了情不自禁的错误。旷男怨女,干柴烈火,这种遭遇读者比较熟悉,凡人“发乎情”是很难“止乎礼”的。
尚建新和祁妍的纠葛,则是错觉造成的,他神往祁妍是“今夕何夕”的那种淑女,未料祁妍貌似清纯,实富心机。尚建新是凡夫俗子,祁妍也不是什么九天仙女。小说把祁妍这个人物折叠起来了,考虑的不全是篇幅和结构,这个人物是可以下拉浏览的,“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读者可以合理推想:尚建新的家世可图、人才可图,嫁他不吃亏;还有一项侥幸,也是她这类人最爱玩儿的把戏,这种情况民间戏称为“挑担换肩”“一眼连襟”,你给人家上门造越位,还让人家给你办大婚,能算良善之辈?或曰既然如此,为啥不明说?因为不说比说效果好——“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用“奥卡姆剃刀”构思小说也很实用。
小说没必要凡事提供材料证据,如果提供了,那一定是用来设局的。无爱的婚姻,陌生的遭遇,是尚建新的宿命。
还有一个原则,作者要会装聋作哑,好像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评论里谈到了尚建新和祁妍的婚姻问题,有反复推问和善意婉转的批评。她说的正是聋哑区,我觉得是否可以这么理解,人心的花样和差别是很复杂的,有的人心里灯火通明,有人则漆黑阴沉,如果文学作品只能表现光明行,那行走的文学肯定是个截瘫。这场婚姻的不幸,始于祁妍舞弊,其实也经不起推敲,尚建新事业有成不等于他是道德标兵。小说终归是呈现和反观世道人心之变的艺术,尚建新不是花花公子,他要吃力地应付和处理麻烦的感情问题,要包羞忍耻,要在纸里包火,天理和人欲在他身上是斑斑驳驳的,文艺范的读者喜欢朝文以载道的方向看齐,可尚建新祁妍这些人物不迷信这个,投机的投机,偷情的偷情,就是不朝圣。要呈现人物的杂念丛生的内心,必须借道——栈道、隧道、间道、诡道,回过头来想想,现实中多少谨守公序良俗的人揣着秘不示人的心理病灶。生活的质感往往是不可捉摸的部分,偶然性丰富性都在那里,虚构的空间也在那里,作者装神弄鬼的本事,远不如生活开的玩笑大,尤其是生活会翻脸。
某哥们儿曾说,他厌恶庸俗现实主义小说,一副“君子远庖厨”的调调。写小说的说这话,虚伪是肯定的,现实虚无主义也是肯定的。灶火和炊烟,你从哪块儿切分庸俗和高雅?小说本是俗物,生活的本质就是庸俗,以前是“稗官”根据道听途说和小道消息加工成的野史,你没生活就说没生活,你空乏就说你空乏,玩什么高雅,对得起馍馍吗?有鉴于此,写到苦脏累的地方,才能下得去手,才能不避俗,才能体会到创作劳动的那份快乐。
小说是提炼,由俗而雅。雅到啥程度不知道,蒋韵老师有一篇新作《娜塔莎》,能读出雅来。但很多名篇巨著,如《我脑子里的怪东西》,并没有雅,只有俗,从头到尾琐碎细密的零碎。可見“雅”是境界,可有可无,有最好。但鸡零狗碎杂七杂八的俗,不可或缺。
教书时写小说比现在痛快,想法来了,起个草稿,录入电脑,打出来看看样子改改错字,再把电子版校改一下,就投稿了。没有写废的。现在越写越慢,写完之后一看,不对心思,自己都交代不了。率真的态度也许更有益于写作,不管不顾,反而轻松裕如。到你写得满脑子规则,一张白纸尚未着墨就先想到来处、先想到规避,就没法率真了。《宽带鱼》有个兄弟篇《红了樱桃》,发表在《延河》上。在处理《宽带鱼》的小说背景时间——像1999年、2000年、2003年——我借鉴了帕慕克《我脑子里的怪东西》里的标的法,向他致敬。
前两天刚看了施战军的一篇文章,头一段就是“爱不完美的作品甚于爱华丽的创作谈,对创作谈写得总是比作品更加溜光锃亮的‘大师敬而远之”。正好来结尾。创作意图和做法都在作品里了,作品里头的人物都没唱高调,创作谈就更不该唱高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