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之年
2021-07-25杨中华
红旗村像蒙了一层细尘,其底色若不是黑白,至少是烟黄的,流光斑驳,天地苍黄。
该处原是机械厂家属区,平层,板楼,砖混结构。家属区应运而生,企业兴盛,家属区也红火,上班下班的点儿,自行车如过江之鲫,小摊小贩栉比林立。天一黑,小饭馆里满是划拳斗酒的工人,短打赤膊,气势遒劲,嗷嗷的活像拼命。岁月流转,盛极而衰,机械厂几经改制,下岗,分流,买断,经过一系列神操作,病入膏肓的机械厂,终于入土为安了。后来,职工走的走,散的散,物业也没了心,栅栏锈了,墙皮落了,路也凹了,垂垂老矣的样子。因为地处偏,房租贱,倒成全了外来人口,菜贩、小偷、盲流子、站街女,龙蛇混杂。
没有路灯,天一黑,像灭顶之灾,世界悬在黝黑里。星星那么远,一丁点儿的光,可怜样的,纯是应景。
一束光闪过,一辆三蹦子拐下来。路当间站个人,司机摁两下喇叭。那人不动弹,也不言语。司机伸出头来,喊着哥们儿借个光呗。那人还是不动。司机骂声操,想从边上过去。然路太窄,还破,三蹦子一颠,差点儿扎沟里。这一带是三不管,人杂,司机摸个改锥,蹬开车门,跳下来喊道,哥们儿你啥意思?呦,是你……
后来,一个高中校车司机证实,看见车灯里有俩人影,因为一闪而过,没看清俩人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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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世事难料,其实难料的是人。
突来的横祸,一下子把我逼近死角,毫无招架之力,我快急疯了。这关口上,而永鸣,我的男人却失踪了!
正抓瞎的当儿,忽然灵光一闪,对啊,永鸣用我手机给他打过,于是挨个试拨陌生号,果真找到了,我说顾怀恩么?老太太脑出血住院,就是找不到永鸣……那边沉默着,说您稍等。那边声音低低的,腔儿有点儿怪。
听那边喂了一声,我就炸了:姓马的,才结婚就夜不归宿!你啥意思?那边吭哧半晌,才说有一大活儿,这就完事儿了。电话里挺旷的,杂音嗞嗞啦啦,他的声音有点儿沙哑,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又问手机为啥关机。永鸣说没关机,没电了。我冷笑道,恁寸呢?回头再算,快来医院吧,见你没回来,你妈一急,脑出血,正手术呢。他啊了一下,我说你赶紧的,晚了你没地儿后悔!
我成心给他施压,叫你不靠谱!这会儿手术结束了,老太太还没醒,正输液呢,随时观察。趁这当儿,跟个男的要了根烟,上安全通道里抽。烟,已经戒了,这会儿糟心,抽一颗定定神。
烟抽完了,脑子还乱糟糟的。回到病房,电视正播新闻,昨晚一家彩票站老板的双眼被抠出来,手段残忍,警方悬赏寻找线索……
病房是双人间,里面那个心梗,抢救过来了,不敢回去,怕死在家里孩子膈应。他一公鸭嗓子,偏偏好说,这当儿正对着电视边评论边给警方支招儿,还叨叨着:干吗抠人眼珠子,太牲性了,逮住也甭审,一枪毙了个■的……
我出来打水,但见永鸣立在护士站前。我喊着永鸣,他像没听见,还是护士向这边指了指,他才转身过来,一脸的蒙。护士还取笑他,这给他急的,自个儿妈叫啥都忘了。
我横了一眼,只见他刚剃了头,发际发白,愣得扎眼。永鸣浑身不自在,目光闪躲,拽了衣角,说您辛苦……声音低低的,透着一只小兽似的惶恐。
跟我还您您的?真新鲜!我想攮他几句,看他那样,心里一软,转身往病房走……
药剩不多了,回头见永鸣在门口那儿,缩手缩脚,不知所措。我说该换药了,喊护士去!永鸣怔一下,转身跑出去,一走廊“护士护士”的回音。
换了药,永鸣拂开老太太脸上的发丝,呆了眼看着,慢慢跪下来,把头埋在床边。我说老太太抢救过来了,可恢复啥样,说不好。我顿了顿,又说问大夫了,就这病,弄好了,偏瘫,弄不好,植物人。咱们尽全力,看天意,家里就两万多,全填进去了,明儿还得续,多咱出院说不好呢,你想招儿吧。
永鸣头低着头,半晌点了点,说钱我弄,你累一宿了,先回家去歇歇吧。
真是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一个大男人,犯愁的样子真揪心!刚要接茬儿,我心里一动,话到嘴边,却变了:你吃饭了没?问得干巴巴的,自己都觉得不是味儿。
其实,这两万多是他的钱,我的家底没动,不是我藏心眼儿,云来正是高三的当口儿,补课就是烧钱啊。嫁给他,就是图个指靠,帮我一把,渡过难关。成亲后,他家老太太卖了家里的树,地也租出去,钱用来给云来补课,“不是特来讨你们嫌,学习真真累脑子的事儿,吃不好咋成?”我明白,她是叫我踏踏实实跟永鸣过日子,可是感动归感动,我的家底绝对不能动,说句难听的,要是钱扔进去,最后人也没了,云来咋办?
临走前,再看一眼永鸣,我奇道,这身衣裳是你的么?
永鸣像是一震,很吃惊的样子,迟疑着说,哦,那个,昨晚干到下半夜,老顾请我洗澡,解解乏,谁知他早上穿我衣裳走了……
老顾?我皱了眉,说跟你长得贼像那个?这老顾,衣裳还能穿混,也没谁了。你那身八成新的,赶紧换回来。
永鸣压低了头,不敢看我,说他一早上哈尔滨了,说不准多咱回来……
他那■样,可怜可气,瞅一眼就堵得慌。再看看天,这早完了,懒得跟他磨叽,我扭身出来。
到了家,我下了碗面,胡乱对付一口。随后洗大骨头,焯水,小火炖上,备着云来回来吃。云来念高二,学校离家五公里,天天坐校车来回跑。闺女大了,有主意,一身校服,一脸青春痘,不在乎丑俊,独来独往,贼傲,跟我当年一个德行。这些年,活着就是硬挺,挺不住时,一见云来,又满血复活了,嗷嗷往前冲。当初我问她,你觉得马叔叔咋样?云来说,我觉得咋样没用,你觉得好才是真正的好。又说妈,这些年来,该受的不该受的,你都受了,该为自个儿做个打算了。
唉,这话贴心,也叫人心酸。
捋了捋,我这辈子净糟心来着。我的前任是个油田职工——当年,嫁到大庆是小镇女孩家毕生的心愿,我也没能免俗。家里姐儿仨,我行三。大姐二姐有囊气,不是油田子弟不相,不惜文眉漂唇动刀割肉,剪刀削发穿松糕鞋,又傻又土,活像山炮。大姐耗到二十七,耗不住了,嫁个厨子;二姐耗到二十九,爹妈急得火上房,一到年下,叫二姐搬油坛子,取“动荤”的谐音。转年就三十,老菜帮子了,没招儿,嫁个鞋匠。我结婚那年,二十五,他二十九。他是个司机,在机械厂开车,小个,塌腮,薄嘴片子,一喝酒满桌数他能叭叭。就这个货,还叫姊妹们羡慕嫉妒恨的。婚后,随他搬到红旗村机械厂家属区,他出车,我在食堂当临时工。说实话,我没相中他,大姐劝我,三儿你傻啊,再不济也是油田的,你还图啥?二姐揶揄我,三儿你装呢,叨上一块肥肉还谝。起初他还挺本分的,添了女儿云来之后,就露馅了,在外面扯犊子。过后他赌咒发誓,痛改前非,我一心软,为了孩子,放他一马。谁知这货竟然拿了工资,跟个烂货一跑小半年。妈的,没你张屠户,就吃带毛猪么?离!他净身出户,孩子房子归我。离婚后,我夏天卖烀苞米,冬天批发青菜,后来卖烤冷面,卖啥吃啥,就是没怎么吃过肉。那货不是个物,抚养费一拖再拖,后来干脆赖着不给。人难到到了绝路,才能看清点儿这世上的门道——这张脸固然重要,钱更重要,老娘到他单位作一场,他才给了抚养费,人呐,不能惯着。
那咱还年轻,也有来提亲的,我没松口。我一直较劲儿,要么不找,找就找个强过那货的,一雪前耻。再说,常言道人心隔肚皮啊,我又带个小妮儿,万一摊上个孬的,生出事端来,我们娘儿俩就彻底毁了……这么的,渐渐地把心慢了。不料,遇上了永鸣。他是我校友,高我好多届,他说当年总在路口看我,一样的校服,我穿着就不一样。永鸣说一直惦记我,当年听说我只相油田职工,就没敢来。永鸣当过厨子,跑过三轮,干过力工,后来到大庆闯荡,站大岗,木匠水暖砸墙铺砖,啥都干。永鸣站大岗的地儿,离红旗村不远,边上有个学校,我在那儿卖烤冷面,也是缘分,一次两次,就遇上了。他离异,没孩子,挺好,又难得他对云来也好,我还图啥?其实,我一个半大婆子了,早绝了念头,不想还有这番光景,心里暗叹,这下我的冤孽可算满了。谁知结婚才几天,他就来这出,难道又摊上个渣子?
别说我自私,你没有我的经历,自是不懂。婚姻有风险,结婚要谨慎,不是云来烧钱补课,我何必再次冒险赌一次?仔细品一品,马——永——鸣,他那些话,该不该信?反正总觉得他哪儿不对劲,怪怪的。
天亮后,卖了一晌午烤冷面,心里老悬着,永鸣犯愁的样子在眼前晃。下午,早早收了摊儿,备了两万块钱来医院。钱,一半是老太太卖树的,一半是我攒的,也算尽了心。
病房里,病床歪个老头儿!“心梗”坐床上,扳了脚脖子地唠着如何防治脑梗,一个女子站窗口那儿削苹果,一身类似警服的衣裳,样子挺蛮的。“心梗”看见我,说你们老太太换病房了……
想来永鸣怕吵着老太太,换了单间。不料十一号病房竟是三人房!老太太的床靠門口,这会儿没输液,就那么躺着。永鸣呢?
我坐了会儿,随后上安全通道里抽棵烟。开门后,就见永鸣跟一个小伙子对面站着,听见门响,一起扭脸看过来,一脸的愕然,像什么密谋被当众揭穿的样子。
我问永鸣,这是……
永鸣张了张嘴,支吾着说,老顾的儿子,送钱来的……
小伙子退到墙根,低了头,转身下楼,腾腾脚步飞快。
我狐疑着问,你跟老顾借钱?他不是在哈尔滨么?永鸣哦一下,说是,这不让他儿子来送钱嘛。我问借多些。永鸣说五万。我还是想不透,问道你们非亲非故的,他凭啥借给你那多钱?就因为你俩长得像?五万,你咋还?
永鸣说,先救老太太要紧,老顾说了,钱不急,慢慢还。
咋琢磨咋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我盯了永鸣,说这钱到底啥来路?你和老顾不会有啥事吧?
永鸣很快地看我一眼,说看你说的,俩站大岗的能有啥事?老顾人实诚,看我犯难,这才出手救急。
我想了想,又问他,干啥给老太太换病房?还三人间,你咋想的?
永鸣侧了脸,说那个公鸭嗓子太能吧吧了,闹心。
他的音色、语调、语气、语速,较从前有点儿异样,是不是一个人扛的太多,太重,就有些变了?看他鬓角灰白,脸色灰暗,眼珠发苶,没有一点儿精气神。原先他挺灵个人,做事麻利,有主见,好说笑,现在却木呆呆的,活像换了个人,看来老太太这一病,对他打击不小。我叹口气,回去吧,老太太屋里没人,别有啥事。
出了安全通道,护士推了药车过来,我拉了永鸣的手,侧身让了让。永鸣的手微微哆嗦,身子僵着。这当儿,厕所里出来个女的,一手举了吊瓶,一手架个男的,侧侧歪歪撇嘴斜眼,像中风一路的。那女的一愣,隔了推车,声音梦中乍醒似的缥缈:
你……怀恩……
你认错了,我叫马永鸣。永鸣摇摇头说。
那女的觑眼打量着,嘴里喃喃:马——永——鸣?
永鸣摇摇头,正色说道,对,马永鸣。顾怀恩我认识,一起站大岗的,都说我俩像,难怪你认错了。
那女的眼睛眨一下,又问他还好么?
我拽了拽永鸣,示意他别磨叽了。正是饭点儿,那两床患者和家属都不在。两天了,老太太还没醒,靠输液维持着。永鸣坐那儿,胳膊肘拄膝,一手捂了半边脸,整个人抽空了似的缩了一圈,瓷了眼珠,像假的没有一丁点儿生气。
窗外夕阳通红,市声依稀,隐隐还有一丝烧烤的味道,十足的世俗气。病房死寂沉沉,令人上不来气儿。电视没关,声不大,播一台晚会,男的西服革履,女的长裙曳地,高清画面红光亮,一派祥和、幸福、温馨。
我叫声永鸣。他眼珠动一下,我说问大夫没,老太太多咱能醒?
永鸣强笑着,搓了脸,说问了,说还得几天。
看他神色不定,一准撒谎!我清清嗓子,说永鸣,咱得有心理准备,万一老太太醒不来,咋办?要说堆上多些钱,老太太能好,割肉卖血咱也认,可这不是钱的事儿……
永鸣说着捂了脸,长吁一口气,说撑到啥前儿算啥前儿,钱,我再想招儿。
我急了,冷笑道,你还有招儿?老顾那窟窿还不知咋填呢?我心里一动,说早先你也提过一嘴,什么等活儿的当儿,你们一起打扑克,老顾打牌臭,你还老损他,他还能借钱给你?他到底咋样个人?
永鸣别有意味地笑笑,说老顾可够一说的。顿了顿,要说人这辈子,少不了七灾八难的,只是早来比晚来好。老顾呢,二十之前那叫一顺当,就不知道什么叫点儿背。老顾叫顾怀恩,他爹是村支书,那是土皇上,一手遮天,威风八面,在村里横晃,嗷一嗓子谁不哆嗦?然而事忌全盛,顾家生了两儿两女,夭了仨,就剩老顾了。千顷良田一棵苗,老爷子当他是心头肉眼珠子,时常教他些权变心术谋事做人,传以自己世路上的经验,为日后接任村支书打底子。而老顾这不成才的东西,很快令老头绝了念头,随后叫他记住一条,在这世上,心得狠一点儿,才站得住,哪怕装也要装个狠人……老顾一脸的蒙,像个没开化的傻小子,手里调着琴弦。老顾迷两样物件,一是胡琴,一是戏剧,打看了电影版《茶馆》,就迷上了,一遍一遍地看录像,反复揣摩,学他们发音特点,形体动作。老顾心气高,人也傲,还上北京报考中央戏剧学院,结果出他意料,落榜了。他不死心,混了几年小剧场,拉大幕扫个地,有盒饭,没工资。就这,还跟老家人说,到了北京吱声。真有来京看病旅游的,一找他,老顾说不巧,在蒙古拍外景呢。后来盒饭都混不上了,老顾要饭的回家,除了一口京腔,还有一身破衣裳。老顾却跟人说回来体验生活的,爹妈怕他再走,就给他定了亲,成个家拴住他。其实老顾也死心了,猫家里拉胡琴解闷儿——这胡琴可要亲命了,人听了没怎么着,驴马猪狗嗷嗷的,好家伙,老热闹了,由此刷新了歇后语,怀恩拉胡琴——六畜兴旺。啥叫烂泥扶不上墙,老顾就他妈一活例子。老顾二十八成亲,女方那边势利,图顾家根基深,吃得开。然而成亲好几年了,媳妇就是不开怀,老顾他爹快愁死了,逼着他俩去医院检查,结果都没毛病。这下老顾他爹更愁了,有毛病不怕,治;没毛病还不开怀,这就坏菜了。都说顾家造孽太多,这一门要绝,不料老顾三十三岁上添一少爷,老顾他爹仰天一叹,天不绝我这一门!谁知乐极生悲,第二天早上心梗猝死,脸色乌青。老爷子发丧没几天,老顾他妈查出肝癌。老顾带着老太太上北京治病,钱花完了,人也没了。原先,老顾除了拉胡琴,事事不问,两袖清风,油瓶倒了绕过去的主儿。爹妈死了,他没咋伤心,人嘛,早死晚死,早晚一死。他就感觉蒙圈,天地茫茫,横极八荒,没着没落的,心里发空,这才明白,没爹没妈,也就没了家。好在他爹早挣下些家业,吃穿不愁,他就在家跟儿子玩泥巴,教顾浥拉胡琴——男孩子该入家谱的,追根溯源,认祖归宗,然东北化外之地,不大讲这个,没个体统,想咋来就咋来。起名时,老顾想起‘渭城朝雨浥轻尘一句,觉得‘浥字好,儿子就叫顾浥。老顾见天跟儿子猴在一起,不知他陪儿子,还是儿子陪他。老顾媳妇为人爽利,心气也高,素来向上看的,看不得没囊气的货,说亏你也是个男子汉,成天跟女人孩子打连连,要不趁早做个打算,没的坐吃山空。两口子一盘算,就在镇上开家饭店。开饭店,要应对黑的白的各路人马,要权谋,要机变,要笼络人心,更要见风使舵看人下菜。怀恩便端起老板的范儿,拿腔作势的。可是装着装着就露馅了,面活心软,服务员都能拿住他。没招儿,就雇个大堂经理,老顾媳妇娘家嫂子的小表弟,黑黑的,瘦瘦的,一口好牙,笑起来特爽眼。小表弟眼里有活儿,心里有谱,能压事,会哄人,外圆内方,里里外外没有不夸的,倒把老顾挂起来了。老顾觉着没劲儿,乐不得在家拉胡琴,带孩子。媳妇疼他,雇个保姆照顾一日三餐,是老顾媳妇远房表姐的堂妹,脸上有些小麻子,都叫她小麻团。小麻团正当妙龄,圆脸大眼,看着倒也爽眼,喜兴。顾浥也上学了,老顾养养花,喝点儿酒,拉胡琴,惬意!老顾有时也去饭店坐坐,小表弟忙着看座点烟,说会子话,又去教老顾媳妇做账……
正说着,值班大夫带了护士来查房,看了看老太太,说了些注意事项,像走过场。
永鸣撵着大夫,直追出门外去,回来蔫头耷脑的,拂了拂吊瓶的管儿,看得出他想为老太太做点儿啥,又不知道做点儿啥,坐那儿发呆,过了会子才接着说,估计你猜着了,那俩鸟搞在一起了……
我叹口气,小表弟一表人才,聪明体贴,老顾这不引狼入室么?
永鸣盯了灯看,喃喃着:谁也没想到,老顾能和小麻团搞上了……
我啊地一惊,忙问:呦?我还当是小表弟和老顾媳妇有事呢。
看看天色不早了,出了医院来,我想这个老顾可怜又可气,真够奇葩的。
赶上周末,云来连着两天补课,我就没去医院。星期一,我卖了一晌午烤冷面,正要收摊儿上医院,来了俩男的,给我看了证件,说是分局的刑警,想找永鸣了解情况。
我蒙了,狐疑着问:我家永鸣犯啥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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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醒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喊了几声,她嘴巴动了动,我凑过去,根本听不清,不禁舒了口气。这关口上,雪芬带了俩男的进来,说永鸣,他们说是分局的……
我哦一下,打断她说,先等等,我去找下大夫的。
大夫说老太太有意识了,不错,说明恢复得挺好,接下来……
我又嘱咐雪芬几句,跟两位警官进了安全通道。先核实我的姓名,身份,一个警官递来张照片,问认识他吧?
我瞅了一眼,接过照片,伸了胳膊举着端详,说这不老顾么,他咋的了?
那警官没接茬儿,又问道,最后见他是什么时候?顾怀恩情绪怎么样?最近有什么反常的举动没有?
最后一次见他……我掐指算了算,说四天前了,晚上我俩还一块干活儿,太晚了,在澡堂子待了一宿,天亮他去哈尔滨,说那边有个大活儿。情绪嘛?挺好的。反常?没看出啥反常的。那警官问我,你说的澡堂子,是哪家?我说金海滩。那警官点点头,又问别人反映你们关系很近,对吧?我说谁说的?我俩不过是长得有点儿像,关系一般,就是一起站大岗,有时搭伙干活儿,有时喝酒扯淡,我老拿他开逗,就这样。警官问据你了解,顾怀恩人缘怎么样?最近跟谁发生过矛盾或冲突没有?我想了想,摇摇头说,老顾太面,能容人,肯吃亏,跟谁都客客气气的,吃几句损也不言语,所以谁跟他也没矛盾,更没冲突。那警官问,顾怀恩有个儿子,叫顾浥,本市一所大学大二学生,听说他放假也跟着怀恩出工对么?你对他什么印象?我一挑大拇指,说这小伙儿好,踏实,勤快,话不多,肯吃苦,没说的。孩子心疼老顾,有空儿给他爸打个下手,老顾有这样的儿子,这辈子值了。另一个警官说,有同学反映,顾浥性格孤傲,偏执,功利心强,这爷儿俩性格截然不同,据你了解,他们父子关系怎么样?我说我看挺好的,老子顾惜儿子,儿子体恤老子。那警官忽然问,四天前,顾怀恩的银行卡刷出五万块钱,你知道么?我说知道,钱借给我了。那警官说,你不是说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澡堂子么?我说是啊,钱是他儿子送来的,我没见着他……
回到病房,雪芬正给老太太拿热毛巾敷手背,原来刚才滚针了。见我进来,雪芬问老顾犯啥事了?我说老顾死了,自杀。雪芬一惊,手一顿,直直看过来,奇道:自杀?为小麻团的事儿?
小麻团?我摇摇头,看看手掌,说:老顾可被她坑惨了。事儿都过去了,不像因为她自杀的。
雪芬又问,她咋坑的老顾?
我吁口气说,听老顾说,那天下雨,老顾坐堂屋里喝点儿小酒,趁兴拉起胡琴。小麻团洗着衣裳,一回头,眼睛眨巴眨巴地说,哥,你拉得真带劲儿。老顾玩儿胡琴多年了,头回听人夸,还是个妙龄姑娘夸。老顾飘了,美了,激动了,觉得小麻团那小麻脸越看越耐看,当下讲些胡琴的起源,沿革,技法。小麻团說我也要学。老顾说千日胡琴百日箫,学胡琴……小麻团噘了小嘴说,你教我嘛!这么一噘嘴,一发嗲,真要血命了!嗡,老顾的头涨大一圈,一身鸡皮疙瘩,凑过去手把手地教怎么按弦怎么运弓,教着教着,老顾眼也花了,心也乱了,俩人就轱辘一块了……
雪芬呸一口,啐道:说的这个细,好像你看着似的!
我嘿嘿两声干笑。
雪芬掐我一把,嗔着:还笑?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后来呢?
她掐过的地方,有点儿疼,有点儿麻,有点儿酥,我不禁心里一荡,过了会儿才说,事后,小麻团哇哇大哭,说她一个没出门子的大闺女,咋见人?她爹知道了,非打断她的腿。还说失身了,腿也断了,谁娶我啊?我不活了!说着哭着,光腚下炕,满屋找绳子找刀子。老顾吓傻了,也光了腚满屋撵着求着……
雪芬瞪了一眼,哧哧地笑:多牙碜,这段掐了,后来呢?
她的嗔,她的羞,带着一点儿小小的嗲,我真有点绷不住了,只好低了头,接着说老顾开始装■,许钱许物,小麻团就是不依。老顾都快跪下了,问她到底要啥?小麻团说娶我!老顾说娶你?那可不成。不成是吧?小麻团又光腚下炕,满屋找绳子找刀子。老顾没招儿,也光腚下炕撵着求着,你想想那场面,像俩光腚猴子。这当口,啪啪有人敲门。老顾支棱耳朵听听,没理会,接着抓小麻团。啪啪啪,门外山响,尖声尖气地喊爸。老顾喊着来了,身子一晃,他想声东击西,引小麻团分心将其擒获。不料小麻团贼精,料敌在先,早跑进厨房,抄起菜刀横脖子上。老顾看看咣咣直响的大门,瞅瞅引颈横刀的小麻团,仰天一叹,跺脚说好,就依你,先放下刀。小麻团说我可没逼你哦。老顾一边连连点头,一边蹬上裤子,趿拉了鞋,抓了短袖边套边跑去开门。一见顾浥,老顾觉得臊得慌,讪嗒嗒笑着,没话找话:少爷回来了。顾浥瞄一眼,嗯一声,像身边没人似的。现在想想,顾浥只要去一趟镇上,回来就特冷淡,估计老顾媳妇没下什么好药。老顾从那时起就怕顾浥。接着,老顾想咋跟媳妇提离婚。咋他妈提啊?老顾糊糊涂涂地踅到饭店,媳妇见了,笑成一朵花迎上来,拉了他,笑吟吟地说,来得正好,我正盘算着咱一家三口旅游的事儿,杭州?西安?还是北京?老顾心里像塞一坨铅块,憋屈、胀痛、难受,喏喏着说,好好好……老顾拖了一次又一次,这天小麻团悄声说,告诉你好消息,我有了。像当空一个炸雷,老顾魂都吓飞了。小麻团说这回你要不娶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还是一尸两命。老顾衡量着,牙一咬,跑到饭店,叫媳妇到单间,不敢看她,更不敢拖延,张口就说,咱俩离了吧,我对不起你。媳妇捶他一下,说别闹了。老顾板着脸说,没闹,离吧。媳妇问为啥,我哪儿错了。老顾反复说,对不起,对不起。媳妇一再逼问,老顾才说小麻团有喜了……媳妇没哭,没闹,也没骂,只默默地流泪。这比挨刀攮还疼,老顾抬手扇自己嘴巴子。老顾心里有愧,存款,饭店,都给她,他只要老屋和顾浥。这边利索了,老顾就找小麻团商量婚事,她却没影了,不久接到她一条短信:哥,这是个误会,保重。操,老顾蒙了,这唱的哪一出?既然是误会,老顾就喜滋滋找媳妇复婚,可一到饭店傻眼了,人去楼空,改卖农机配件了。老顾纳闷,才几天,咋就出兑了呢……
纳闷个屁啊?拿脚后跟想都知道,老顾被人算计了!雪芬截道,刚才把你当老顾那女的,不是小麻团,就是他媳妇。
我没接茬儿,顿了顿说后来才知道,敢情那小麻团不是什么好鸟,更不是什么小表妹,而是老顾媳妇在洗头房雇的!老顾快四十了,爹妈没了,家也散了,才知道世道的艰辛。这人真他妈善变,老爷子在时,谁见老顾都堆起一脸笑,满嘴拜年嗑,这世界净是好的。老爷子一死,脸都变了,冷言讥讽,话里有话,夹枪带棒的。即便老爷子的旧部,也都疏远了。老顾这才知道,他爹造了多大孽,多遭人恨。老顾在世路上不精明,手却巧,谁家压井坏了,电灯不亮,门窗漏风,垒炕修房,老顾抄了家伙,爬高钻低,叮叮当当,几下搞定。村里的红白喜事,他都去,别人随二十,三十,他五十!他没管过钱,也不会花钱,三十五十,他没概念。大伙都说,怀恩敞亮,比他爹强。席间喝酒,他也不藏奸,酒来杯干,醉了墙根一瘫,醒后太阳西斜,院子里一片狼藉。老顾喝碗凉水,帮着拾掇。过几天又吃席,家里搜个底朝天,才凑了二十。大伙又说,跟他爹一样,看人下菜。老顾见天撅头瓦腚在地里干,仅供糊口,日子苦巴巴的,按鲁智深的话,嘴里淡出鸟来。一次爷儿俩在院里说话,忽然都不动了,抻了脖子闻,却是邻居在烀肉!再吃席,老顾叫顾浥一块去。席间有一同学周国政,都叫他烂眼子,女人类风湿,瘫痪,他又不会打理,家里破头齿烂的,一愁就喝,一喝就多,一多就满村嗷嗷着跑。他还打牌,输了就尿叽,大伙不跟他一样的。都是落魄人,老顾体谅他,怕他冷场,没话找话。周国政嘴里嗯啊应着,脸上透着嫌恶,过了会子,扭身去跟后桌的唠嗑。这桌只有老顾和周国政吸烟,老顾让了一棵,还伸胳膊给他点烟。老顾的谦卑令周国政很受用,坐得溜直,眼角上瞟。怎奈几次没打着火,老顾调了调打火机,嗖地蹿出一拃来长的火苗子,焦臭味刺鼻,周国政的眉毛头发燎了一片。周国政跳脚骂道你他妈有病啊!又骂哈哈大笑的顾浥,你他妈笑个鸡巴毛!顾浥嘻嘻笑道,我没见过火燎鸡巴毛!烂眼子的眼珠子要喷出血来,叫着我他妈弄死你!顾浥也尿性,反手抓起凳子,针锋相对,也叫着你要不弄死我,我就弄死你!大伙赶紧拦着,拽着,劝着。老顾脸上挂不住,逼顾浥道歉。顾浥冷笑一声,扔了凳子,扬长而去。老顾借着酒劲儿,回家就呵斥他没规矩,顾浥猛地回头吼着:你这么活着有劲儿么?你不能有点儿尊严么?这冤家比老顾高出半头去,脾气酸哄哄的特冲,像一匹马,吼得一脸青筋,把老顾给震住了。从此顾浥再也不去吃席。他不去,老顾就备个方便袋,散了席,帮着拾掇桌子,偷眼瞄着,趁人没留意,往袋子划拉,随后掖腰带上。有一回正划拉着,瞄见有人向这边看,他一慌随手倒进泔水桶。那人说毕竟大户人家的少爷,真能糟蹋东西。还有一回没掖紧,方便袋唰地掉下来,碎肉菜汤洒了一地,老顾涨紫了脸,连说喂狗的……后村陈老师嫁闺女,他曾告过老顾他爹,老爷子也整过他,老顾随了五十,一早就来帮着忙活,有父债子还的意思。临了,陈老师将一袋肉菜塞给他。老顾推辞说,不用,我家的肉都生蛆了……陈老师拍拍他手背,说给孩子的。老顾心里一热,抱了一袋肉菜,冲风冒雪,边走边哭,像个大傻子。到了家,老顾热了菜,倒了半杯散酒,兴冲冲地喊儿子快来。顾浥瞄一眼,只扒拉土豆条,冷冷地说:我不是狗。老顾酒杯一蹾:您这什么话?少爷哼道,谁像您吃席偷菜,还说喂狗的,我是狗,你是啥?老顾为了遮羞,举了手喝道:放屁!那少爷也是个拧种,迎脸上去,斜眼冷笑着:来啊,扯犊子,揍儿子,跟媳妇离婚,你多尿性啊?顾浥像他妈,容长脸,淡眉毛,内双眼皮,眼睑一耷才显出来,看着这张脸,旧事牵三扯四地涌上来,老顾像缺氧似的,有点儿晕,有点儿蒙,把住桌子,手背的筋条条暴起。那少爷把老顾晾在那儿,自顾自地走了。老顾知道,顾浥一直恨他,刚离婚那咱,顾浥总缠着问妈妈呢?老顾就骗他,说妈妈去南方挣钱了,回来给你买好吃的。过年了,顾浥又問妈妈呢?老顾接着骗他,说妈妈在南方挣钱。顾浥哭了,闹着不要钱,要妈妈。顾浥天天跑到村口大路上看,一看就是半天,远远来个女的,就当是妈妈,飞跑着迎过去……顾浥听同学说,在县里看见一女的,像你妈。顾浥坐车跑到县里,趟风冒雪溜溜找了一天,老顾找到儿子时,惹了个混子,吃一顿揍,王八掉进灶坑里,憋气又窝火。这不算,顾浥回来发烧,差点儿烧成脑膜炎,老顾扎心啊。后来,顾浥考上东北石油大学,爷儿俩到了大庆,老顾租了房子,周末爷儿俩聚聚。老顾手巧,尤其刮大白,那是一绝。平常我们等活儿时就打扑克,老顾打得臭,手软,我总损他,说他被傻子睡了。他也不恼,一喝酒就磨磨唧唧那些破事儿,要不他的事儿我门清?
这样的人,怎么就死了呢?雪芬喃喃着,鬓角隐隐一缕白发,面色沧桑,我真想抱抱她,却说天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雪芬看看窗外,起身抚了抚我的下巴,说才几天,你老多了。顿了顿,又说云来的英语补课费到期了……我点点头说放心吧,我想辙。
送走雪芬,我四下看看,转身进了厕所,反锁了门,拨通手机,低声说可能露馅了,你走吧,剩下的我来应付。那边沉默半晌,说现在走,昭然若揭,再说我走了,你咋办?我说甭担心,没有证据,谁也没辙。
这一宿,不眠之夜。
早上,那俩警官又来了,要我去警局做个记录。
我打电话叫雪芬来,托她先照顾老太太。毕竟半路夫妻,该客气还得客气。
到了分局,一个小屋里,一个老警官,一个年轻警官记录。老警官挺和气的,先问姓名、年龄、职业、籍贯、住址,接着问:据你所说,五天前医院附近的一家银行,顾怀恩的银行卡刷出五万块钱,可监控显示,取款人的身形样貌是顾怀恩!然而据你反映,那时他人在哈尔滨,咋回事?我说不知道,钱是他儿子顾浥送来的。他又问据你说,前一天你俩在“金海岸”洗澡,并在此留宿,但调看“金海岸”及两边路口的监控,没发现你们出入的画面,是怎么回事?我笑了笑,说怎么回事得问管监控的啊。老警官举起一张纸条,说顾怀恩的遗书,对看你的笔迹,如出一辙,这又怎么解释?我说如出一辙啥意思?那年轻警官说,就是一模一样。我哦一下,说早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年轻警官握了笔要记,半晌看我没动静,说说啊。我问说啥。年轻警官笔一撂,像憋着气,说你俩笔迹为啥一模一样?难道你替他写的遗书?我说对啊,我替他写的,要不能如出一辙?两位警官都愣了。我叹口气,说顾怀恩上哈尔滨,其实是做检查,结果查出得了癌症,跟我说这回瘪瘪了,肺癌,已经扩散,就不花冤枉钱了,留给儿子吧,自个儿的命,自个儿说了算,叫我替他写个遗书,我就写了。年轻警官横了一眼,问昨天你怎么没说?我说也没人问我啊。老警官朝他使个眼色,年轻警官出去了。老警官说,说来也巧,你,我,顾怀恩,咱仨都五十,知天命的岁数。啥是知天命?我以为,所以有些事,拧不过争不来,就由它去,愁也没用,这是客观规律,人的意志决定不了的。说着举起一张照片,说死者被锐器从咽喉刺入,贯穿颈部,扎个透亮,贯穿的角度、力度、手法,不符合自杀的常理。我说整半天,你到底啥意思?老警官瞭了眼照片,目光直逼过来,犹如重兵压境,一字一顿地说,顾怀恩不是自杀。
这当儿,那年轻警官回来了,说查过了,哈尔滨各大医院没有顾怀恩就诊的记录!
老警官探了身子问,是顾怀恩骗你,还是你骗我们?
我咦了一声,挠挠头,喃喃着:怪了,他跟我那么说的。
年轻警官在一边说,你再想一想,顾怀恩到底咋说的。
午后,我眯了会儿,醒了就琢磨,他们还能问啥?我能撑多久?太阳偏西时,门开了,那年轻警官在门口喊我:马永鸣,你签个字,可以走了!
我一愣,所有的准备都没用上,也没敢多问,拔腿就走,生怕多问一句,多待一刻,就会露馅。心里再急,也得绷住了,绷住了……我大模大样地踱着,刚到门口那儿,忽听身后有人喊:等等!我心里一惊,哪儿出错了!脚下没停。那声音高了一节:马永鸣,你等一下!我把了门框,回头见那年轻警官大步过来,嘴里说着手机不要了?
接过手机,一看顾浥打来两个电话,出了分局,我才拨过去,提示无法接通,多半在上课,我也没在意,回到医院,雪芬正喂老太太喝牛奶。见了我,老太太嘴角哆嗦着,我迟疑一下,过去攥住她的手,叫声妈。
雪芬说老顾的儿子来找你,八成为钱的事,我就说你给警察带走了。我一愣,闪过一丝不祥之感。雪芬问我咋了,脸都没人色儿了。我说没啥,兴许累的。雪芬临走又说,老太太不大好,咱得有个准备,没得临了抓瞎……她说着,我应着,都不过脑子。送走雪芬,我才拨他的手机,还是无法接通。
这一夜,心老悬着,胡思乱想,几乎没睡,早上安顿好老太太,我去学校找他。
到了学校,寝室的同学说,顾浥昨天下午出去了,一直没回来,莫非他……
我没敢耽搁,出了学校,直奔分局。门卫拦住我,问找谁。我一下蒙住了,比画着说那年轻警官的模样。门卫显得很不耐烦,嫌恶地挥着手说不行不行……我低三下四地哀求着,这当儿,余光里见一警官擦身而过,仔细一看,正是那警官。我忙喊住他。年轻警官打量着,问我啥事。我说想问问顾怀恩的事儿有进展没。他说你还挺关心这事儿的。我说毕竟朋友一场。他唉一声,沉吟道,凶手自首了,这起命案关系重大,正在审讯,需要保密,请你理解。说着转身要走,我不禁跟了几步,问道是他儿子顾浥?他霍地一回身,紧紧盯了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只觉耳鼓轰的一下,像头朝下掉进大坑,天地一片漆黑……不知多久,才听见手机响,下意识地接通了,一个女的尖声叫着:永鸣你快来,老太太不行了……
3
对,我就是顾浥,顾怀恩之子,是我杀了他。这叫弒父,放在古代,此乃一等大罪,要处以极刑,就是凌迟。
听说,欠债未还做父子,大仇未报做夫妻,难道就是指我们爷儿俩?
听说,我爷爷很尿性,一世英雄,村支书一当二十年,掌握一村五屯千余口子的生杀大权,属于横晃的主儿。然而,我出生第二天,爷爷就死了,难道是我妨的?
听说,人莫作恶,作恶远损儿女近损身,爷爷英雄了得,我爸却十足一个囊囊膪,咋揉巴咋是,沒囊没气的,难道在替爷爷还业?
跟我爸相反,我妈爽利,明快,凌厉。要是我跟人打架吃了亏,哭着回家,我爸说得了,吃亏是福,又没打坏。我妈就说,屁!又一指我:你,要么憋回去,要么打回来!尿叽啥?我就跑去打。人家堵上门来,我爸忙着让烟,我妈一把抢过烟,把了门口跟人理论,有理有力有节,句句落在点儿上,整得对方哑口无言。一次烂眼子拽了三条——烂眼子叫张国政,女人是个瘫子,日子恓惶,一愁就喝点儿,一喝就多,一多就满村乱跑,边跑边嚎,有俩儿钱就打牌,赢了还好,输了就尿叽,醉酒撒疯那伙的——烂眼子拽了儿子三条杀上门来。三条拿破手巾捂了脑门子,哭咧咧的。烂眼子红头涨脸,咋咋呼呼的,招来好多人围看,嚷着要赔钱,要打官司,架势贼凶。我爸边让烟边说,国政别急,有话慢慢说……我妈回头问我咋回事?我吓坏了,说了实话。我妈冷笑一声,反手关门,我爸说咱得讲理,真打坏了得给人治……我妈倚了门说,你别管。门外烂眼子突然不嚷了。我妈猛地开了门,但见烂眼子举了手凝在半空,就笑了说,打盆论盆,打碗论碗,你这算咋回事?烂眼子拧了脖子歪了头:咋回事儿?你家顾浥把我家三条脑袋■破了,你得包,得治,得赔钱……我妈笑容可掬地点点头,说得赔多少啊?我妈生的好看,那么笑着说着,柔声软语的,烂眼子脸上好多了,说赔多少?嗯……我算算啊,三条脑袋破了吧?一破就进风了吧?一进风,北大也上不了了,好媳妇也找不上了……我妈忽然板了脸说,你脑袋才进风了呢?又吩咐我拿碘酒来,招手叫三条过来,揭开手巾,只见一个不大点儿的口子,凝了血膜。我妈涂了碘酒,擦掉血迹,贴张创可贴,拍了拍他衣裳的土,又摸了他脑袋瓜,柔声问他还疼么?三条一劲儿地摇脑袋。我妈又问你和顾浥为啥打架?三条说我俩抢一根树杈子,他掐我,我咬他手腕子。我妈问后来呢。三条说我就跑了。我妈问为啥跑啊。三条说顾浥抢了树杈子,怕他打我啊。我妈又问你脑门在哪儿磕的啊?三条说我净顾着跑,不留心绊倒了……我妈又派我回屋拿东西,听不清她在门外又说了啥,就听大家哄然大笑。我捧了东西跑回来,烂眼子不见了,我妈把三条的破褂子脱下来,套上我的帽衫,笑眯眯地赞道,嗯,看我们三条多排场!三条喝着娃哈哈奶,小眼儿一挤,害羞地笑着,豁牙露齿,傻兮兮的。
我妈就这么飒!在她身边,感觉特爽。
我妈走那咱,我才七岁,我爸说她去南方挣大钱,过年就回来。真是许死人,想死人,我盼得叶子黄了,雪花飘了,我天天跑到村口大路上看,但凡远方有个人影,我就跑着迎上去……一次一次地扑空,一次一次失望,谁受得了啊?有个同学说,在县里看见女的,像你妈。我回家抓了钱,一口气跑到镇上,大雪天跑得一身汗,搭车上县。县里楼高路宽,汽车不多,三轮不少,又叫倒骑驴,支了塑料布,人坐里面,感觉怪怪的。大雪扑面,街上没什么人,逮着一个,我就仰了脸,傻乎乎地问,大叔你见过妈妈么?阿姨你见过妈妈么?姐姐你见过妈妈么?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一个一个问,饿了,买个烧饼,啃着四处看,生怕错过妈妈。后来太累了,我坐在商店门口,竟睡着了,醒来天已擦黑了。我又迎着人问,叔叔你见过妈妈么?那男的打量我几眼,又四下看看,蹲下来问我,你妈妈叫啥?我说贺春来。那男的笑了,说贺春来啊,太巧了,我正找她去,咱俩一块走吧?我心里一动,就问我妈还扎马尾辫么?那男的说扎啊,马尾辫可带劲儿了。嘿嘿,妈妈是齐耳短发,扎你个鬼!这当口,就听有人喊:顾浥!一回头,路对面站个人,红线帽,蓝棉袄,身边旋着一团雪,爸!他猫腰往这边冲,那架势活像拼刺刀。不料一辆倒骑驴斜刺里冲过来,车夫喊着哎哎哎……我爸下意识地一扭头,跟着倒骑驴就到了,他一闪身,躲过倒骑驴,可路太滑,一屁股坐地上。那倒骑驴横着滑出去,磕在路牙子上,里面一声妈呀,跟着射出一人,像个球滚到我面前。我吓一跳,跟着哈哈大笑。那人爬起来,上来给我一脚:你他妈笑啥?我一头扎进雪堆里。我爸像薅萝卜似的薅我出来,扑拉着雪,扭头说你跟孩子急啥眼?那人瞪了一双金鱼眼,喝道你他妈咋的?我爸说你咋不讲理呢?金鱼眼笑了,说啥叫讲理?我爸说上来就踢孩子一跟头,你凭啥呀?金鱼眼嘁一声,笑道凭啥?就凭这个——说着猛地扑过去,一把拽下我爸的红线帽,盖住头脸,叮咣一通擂。我爸看不见,两手胡乱拉着,一番挣扎后,终于被摁在雪窠子里。我上去拽金鱼眼,被他一把搡个跟头。我哭着爬起来,转身踅摸着,搬了两下电线杆子,没动;又去抱垃圾箱,也没动。金鱼眼裤兜一直响,唱着《北京欢迎你》,他掏出手机,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没头没脑地乱踢。我叫声操你妈的!扑上去把住他的手死死咬住。金鱼眼嗷一声,拧我耳朵,薅我头发,直到揪我鼻子我才松口。金鱼眼掐着我脖子,啪啪啪扇我耳光。我数着,他扇我二十七个耳光!这当口,我爸爬起来,叫着你怎么能打孩子?金鱼眼一记冲天炮,我爸鼻子滋出一股血来,仰面跌倒。金鱼眼啐了一口,骂声山炮,扬长而去。
半晌,我爸哼哼唧唧坐起来,棉袄裂开了,毛衣上尽是血点子,很刺眼。他爬起来后,跳脚叫着你他妈跑啥,有种来啊!我弄死你!看他虚张声势地遮羞,一股悲哀袭上来,我暗暗发誓,金鱼眼,有朝一日,此仇必报。
回来的车上,我爸伸手扒拉我脑袋,我头一偏,他的手凝住,叹口气,问这大雪天的,你跑县里干啥。我没吱声,看他那仍带血痂的脸,心里特别难受,恨这金鱼眼的残暴,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恶人;也恨他太囊了,面对残暴竟然这么■。
我爸说,你妈真去南方了,你就别瞎找了。我说那她啥时候才回来了。他抚了我的头,一本正经地骗我说,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出息了,你妈就回来了——这么弱智的话,我竟信了。
只要妈妈能回来,刀山火海我都敢,学习算个啥?
小学那点儿玩意,上点儿心就齐活了,所以无论单元测验期中考试期末考试,我都是全班第一,年级前三。我兴冲冲地问妈妈啥时回来?他总说快了,你要学累了,换换脑子,我教你拉胡琴吧。我说不要,像个要饭的。
天一擦黑,他总坐在院子里拉胡琴。暮色苍茫,胡琴悠悠,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大了才知道,这就是惆怅。
我生日那天,爸割了斤肉包饺子,让我去打醋。食杂店里坐俩酒鬼,其中一个是烂眼子!这俩货抿着酒,说着小麻团什么的,隐隐听到顾怀恩三个字。我背身听了好半晌,腾腾跑回家。他正剁馅子,听见脚步声,说少爷回来了,醋撂这儿,玩儿去吧,饺子得了叫您!一会儿,觉出异样,侧过脸咦一下。我深吸口气,大声问他:你为了扯犊子,才把我妈赶跑的,对不对?
他一顿,接着剁馅子,说你爷爷当支书二十年,心活面软手不硬来不了这个,也镇不住,能不得罪人?有人败坏我,也正常。
我质问他,小麻团是谁?
我哪儿知道!
这么说,是人家传瞎话,给你扣屎盆子?
让他吧吧去,听蝲蝲蛄叫不种庄稼了?
我抄起炉钩子,转身就走。他愣了,忙问干嘛?我叫着谁传瞎话我废了他!他一把抱住我,一节一节掰开我手指,夺下炉钩子。不知累的,还是急的,他呼呼喘着,来回踱着。我又跑到墙根去抓铁锨。他唰地举起菜刀,我只道他跟我一起去,谁知他却横在脖子上:你只要跨出这个门,我就抹脖子!我咬着牙说,你今天拦着,我明天去;明天拦着,我后天去!早晚拼了这条命,我也要废了那俩货。听我这么说,他的手哆嗦了,慢慢垂下,说对不住你妈……我冷冷地说,早料到不用这招儿,你也不会显形!咣当扔了铁锨,他像吓着似的,脖一缩,眼一闭,牙一呲,那样子恶心透了。我返身进屋——我只是诈他,不料竟是真的……
哗,我的世界塌了,一堆瓦砾满天扬尘,我茫然四顾,不知所措。一起崩坍的,还有父亲的形象——我恨他。
他好像没受影响,下地干活儿,回家做饭,帮人家修压井,修电灯,修门窗,没事坐院子里拉胡琴,琴音带着哭腔,苦幽幽的。
他知道我恨他,极力示好、讨好、买好,我无动于衷。遇上宴席,他就拉我去,说一个人吃不回来,亏。再恨他,也架不住馋,家里有日子没荤腥,上学放学路上,飘来谁家炖肉的味儿,脚下就失控,跟着味儿就去了,惹得伙伴笑话。跟他去吃席,挺憋屈的。不去不知道,我们人缘竟这么臭,都没人正眼看我们。院子里左一帮右一伙地闲聊,他带我凑过去,挨个问好。人家点点头,接着唠,我们爷儿俩傻傻地晾着。他讪嗒嗒地站着,一人说上茅厕,另一个说一起去,这么都散了,他站那儿东瞧西望的。席间,我爸主动跟烂眼子搭话,嘘寒问暖的。后桌有人拍他,他把我爸晾在一边,转身跟人唠,直到开席才转回来。我爸给他发烟,还给他点。烂眼子头都不抬,牛逼哄哄的。打火机火苗子太大,燎了烂眼子的眉毛头发,该!我笑出来,杂种操的就要动手!而我爸更奇葩,非让我给他道歉!我气急了,转身就走。可笑我爸,在外面受了气,回家摆谱,训我没家教。我说你这么活着有劲儿么?不能有点儿尊严么?他像是不懂,在他只剩下活着。后来他去吃席,干脆往家偷菜——他怎么一点儿尊严都不顾呢?
我玩命地学习,就为早点儿离开他,远走高飞,去找妈妈。
我一心想考南方的大学,然而,高考失利,只能退而次之,念本市的大学。他把地租出去,也跟着来,租房子住,靠站大岗为业。一到周末,叫我回出租屋,我!不!回!一次,我去做家教,路过一栋楼前时,看见他扛一蛇皮袋子什么,看着很沉,压得腰弯成几乎九十度,侧侧歪歪的,负重的像牲口一样努著劲儿。这么一步一步挪到废砾前,肩一耸,蛇皮袋子重重砸在地上,腾起一股尘烟……我心里蓦地像挨了一刀。他,毕竟五十岁的人了,风里雨里,往那儿一杵,来个人就颠颠跑过去,赔着笑,让人挑……那天,我用做家教的钱,买一瓶泸州老窖,几个炝拌菜,回去了——红旗村,破败,寒酸,楼道一股腐臭,像个暮年老人,空有个架子,日渐衰竭。我爸跟人合租的,他住阴面卧室,黑乎乎的,被褥、衣裳、工具,乱糟糟的。一张小几,一碗面,半杯散白,他坐着小马扎,仰脸瓷了眼珠看我,嘴巴张着,像傻了。
我低头摆菜,倒酒,端了酒杯,清清嗓子:
爸……
七年了,隔了七年再叫他爸,竟然有点儿扭捏。
他哆嗦个不停,酒洒一半,添满了一口■净,跟着脸就红了,眼圈也红了,搓搓脸,咧嘴尬笑,拿起酒瓶掩饰着:这酒真够劲儿,眼泪呛出来了!
爸,跟您商量个事儿……
他猛地捂住脸,好一会才撒手,通红的眼珠蒙一层水光:酒劲儿上来了!什么事儿,说!
我说只要我放假,您干活儿带着我。他连说不成,您那握笔杆子的手,哪能干这糙活儿。我说不去也行,我退学打工去。他拿手的是铺砖,这活儿损腰,抹腻子刮大白的手艺也不错,偶尔跟人家砸墙,扛垃圾,只要给钱,全来。
这样,周末他带我去干活儿,他铺瓷砖,我和水泥。累了,他抽棵烟,拉胡琴。因为我,他早早收工,回家做饭,爷儿俩喝点儿。饭后,他抽棵烟,拿过胡琴,调调弦,稍微手腕一抖,琴声咿咿呀呀流出来。
我发现,即便处在鄙视链的最底端,也有等级之分,一起站大岗的苦力中,有个姓马的贼不是物,总拿我爸说事儿,明里暗里损他,过后又给棵烟缓和一下。我爸没囊气,被拿得死死的。我说干吗老惯着姓马的?我爸说永鸣嘴是损了点儿,人不孬……又说,真要呛起来,整不好就动手,打坏就赔钱,甚至坐牢……活着,就使尽了力气,哪还顾得了别的……
这话,糊涂可笑,没有一点儿尊严,苟活于世,生命的意义何在?
这也是一个人?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提醒我,不能像他一样活着,绝不能!
然而,因为我女友,导致我情绪失控,失手杀了他。
高中起就有女生示好,我一直敬而远之。大学挺乱的,我不喝酒,不吸烟,不打游戏,不撩妹,显得很另类。呵呵,我的人生目标明确,入党,考研,考公务员,尔等鼠辈,不足为谋。通过竞选演讲,我当上学生会组织部长,负责组织各种文体活动。这时候,爱情来了——苏芫,有点儿婴儿肥,素面,一笑眉目弯弯的,典型的人畜无害。苏芫令我感动的,不是什么缠绵悱恻,而是舒服,令我发现了世界的另一面。然而好梦易逝,苏芫总说我太急功近利,目的性太强。她没有我的经历,怎么懂我啊?虽然我平素自信满满,气势恢宏,竞选学生会主席失利,还是将我击垮了。我窝在寝室,没脸见人。那天苏芫劝我看开点儿,什么风物长宜放眼量,都是废话。我淡淡地道谢。她迟疑着,说你爸来找过我……轰,血一下子冲上来,我冷冷地说,不用你可怜我,滚!轰走她,我越想越恼火,竞选失利,初恋失败,我都能抗,败我也要败得有尊严!打车过去找他。天黑了,他还没回来,我买一瓶酒,坐在路边喝着等。喝到一半,一辆三蹦子从公路转下来,是他!我单刀直入,质问你为啥去求她?他说你喝酒了?我说就问你找为啥去求她?当我是可怜虫?他说,她是个好姑娘……我说她再好,我也不会求她!我有原则,我有尊严,不像你!你看看自己,还有点儿尊严么?还像个人么?酒劲儿的催逼,心底多年的积怨爆发了,我俩撕巴起来,昏头昏脑的,像邪灵附体,我夺过改锥,攮下去。改锥一拔,滋了一脸血,又腥又热,我忍不住哇一口吐了……
发现他死了,我不吃惊,也不伤心,反倒有种重生之感。
4
老太太老了,我也松了口气,再熬下去,我也要熬干了。
老太太娘家那边人烟稀少,一个哥哥,肺癌,正在化疗;一个妹妹,瘫痪多年,于是各派儿子来吊唁。马家这边,永鸣是独子,大爷那一支有两个堂兄。至于云来,永鸣说老太太已然走了,别耽误了孩子,我也没再说啥。
永鸣心窄,活像丢了魂,面对一众亲戚,竟傻呆呆的。葬礼冷冷清清,殡仪馆人员比亲戚多,主事的略略介绍老太太生平,很简单,很平凡,没啥说的,草草了事。瞻仰遗容后,永鸣站那儿发蒙,茫然地环视,目光迷蒙。大哥马永安有见识,跟永鸣耳语几句。永鸣垂了眼皮,点点头,跟着俩人推着老太太去炼炉。
安置好骨灰,接着安排亲戚们吃饭。永鸣神情恍惚,眼神发苶。大哥永安能张罗,表哥表弟也不见外,喝得红头涨脸,侧侧歪歪的。
打发了一众亲戚,到了家才觉得累,胡乱洗把脸,见永鸣坐那儿抓头发。我叹口气,把他揽在怀里,摩挲着他的头,感到他不断哆嗦,呜呜地说是我害了她,我害了她——五十的人了,没了妈,也怪可怜的。说实话,跟永鸣新婚不足月,又是半路夫妻,自然和老太太没那么亲,自然没那么尽心伺候,心里有愧,我不禁把他抱紧些,权当抵补。这么抱着他,我心里一动,他身上的苦艾味怎么变了?
这当儿,永鸣站起身,喃喃着说是时候了,我也该走了。
我哦一下,说你出去散散心吧,可别走远了。
听说过人伤心过度脑子就浑了,我当下又柔声说,老话说生死有命,永鸣想开点儿,你要有个好歹,我娘儿俩可咋整?
永鸣耷了头,递给我一张卡,顺手把我一缕鬓发掖在耳朵上:才发现,你还挺好看的……
从未有过的温柔的撩拨,心底痒痒的,像小蚂蚁爬过,不由我身子发酥,他又说卡里的钱,日后给云来上大学用,对不起……沉吟半晌,又说雪芬,我还真想过,日后云来上哪儿咱上哪儿,我不站大岗了,咱俩一起卖烤冷面去,推着小车,穿街走巷,挣了钱,又看了景,多美,这辈子值了……
我轻轻抚了那张卡,有了钱,我也有了面对未来的底气。此时,因为柔情做底,那张粗粝的脸竟有几分动人,我心里一荡,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是感激,抚慰,亦夹杂有一份羞耻感——他这么真心待我,而我却藏着心眼……
我感到他的哆嗦,慢慢抱住我,越来越紧,搋面似的揉吧,缺氧一样喘着。我象征性地挣拧:大白天的……窗帘……
饮食男女,最基本,最簡单的欢愉,平素所有的掩饰像潮水退去的沙滩,暴露无遗。我用被裹紧身子,权当铠甲,不禁颤声问他,你……你是谁?
他耷拉了脑袋,头顶有点儿秃了,半晌才说,你看我像马永鸣么……
顾怀恩?我像个傻子似的,听不懂话:你是顾怀恩?那……那永鸣呢?
他仍自耷拉了脑袋,说,我去自首……
自首?他杀了永鸣!
像冷水激背,我一个激灵——他杀了永鸣!脑子转了几转,我劝自己冷静,他能杀永鸣,如今败露了,杀我灭口也说不得……眼下这情势,自保为上,先稳住他再说!我深吸一口气,尽力按捺情绪。
他下床拿了烟来,先点一支递给我。屋里还挡着窗帘,幽暗中火苗子在他脸上跳动,眼里有一丝忧戚,听他说道,雪芬,我不会动你一下的,不用怕!
声音平和,甚至带了点儿温柔的熨帖,而他的眼色,活像安抚刚受伤的小动物,就差伸手摩挲我的脑袋瓜了。其实细品,他的音色不像永鸣的快畅洪亮,倒很沉实,低低的,像箫。
听他又说,这人海茫茫的,长得像的有,我俩这么像的,还真不多。我俩长得像,又是同年生人,我大他半岁,又一起站大岗,有时一起搭伙干活儿,有时细品一品,天地之工,真挺玄挺神的事儿。
我只当多年失散的兄弟重逢了,加上又太孤独了,跟他就特亲,可永鸣却总欺负我。他欺负我,不是占我什么便宜,我俩单独一起时,永鸣也跟我亲,啥都跟我嘞嘞,喝酒也抢着买单;可人一多了,他总损我,他一损我,大家就笑得嘎嘎的,大家的笑让他特有成就感,他就特得意,于是加倍损我。
其实这些年来,我什么都忍了,咽了,什么尊严,什么脸面,跟活着比,算个毛啊?永鸣损那几句小意思,我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我们少爷不行,年轻气盛,性子左,要脸,要强,好掐尖逞强,不肯将就一点儿。我这辈子,就指这孩子活了——我他妈这辈子啊,自恃有点儿歪才,拉个胡琴读个小说朗诵个诗歌儿,心气还高,看啥都俗,也是家境好给惯的,要是天天琢磨饭菜,哪有心思整这没用的?在北京混了几年,眼看年岁渐长,屁事没成,灰溜溜回来了,成家,生子,什么理想,去■吧,我他妈就一俗人,安心过俗人的日子。可就这,老天爷也不许,爹妈前后都老了,家也败了,婚也离了,就剩儿子顾浥跟我一起骨碌。只道这回妥了吧?还不成,那少爷知道了小麻团的事儿,当我是仇人,跟我没话。那天遇见那女的,在走廊架个中风男的从厕所出来,就是小麻团。我恨她么?逼我离婚,父子反目,沦为笑话,那叫一惨,可我更恨自个儿不是东西。所以,无论儿子、村民、永鸣,他们恨我,笑我,损我,都是应该的,这么想,心里就好受了。
顾浥考上大学后,我也跟过来,因为他在哪儿,哪儿就是家。租了房子,靠打工挣俩钱,就图离儿子近点儿,早晚见上一见。可他住校,就过年来吃顿饺子,还净看手机,一句话没有,这不明摆着么,那小子心里还恼我。可我惦记他啊,实在挺不住了,我就打电话,说身上不得劲儿,装着要不行了。少爷心里还是有我的,真跑回来了,一头一脸的汗,冷脸问我哪不得劲儿。我支吾着说迷糊,兴许血压高。看他那样子,我又欢喜又心疼又愧得慌。再用这招儿,他就一句话:真是个戏精,不当影帝白瞎了。再想他,我就在楼下转悠,一转半夜,后悔诓他,一想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不相信我了,什么叫万念俱灰啊,这就是万念俱灰。那天,他忽然回来了,带了炝拌菜,一瓶泸州老窖。从他进来,我就恍惚,还当是发癔症呢,他举杯叫一声爸。七年了,七年没听他喊过爸,只当这辈子听不到了,冷不丁来一声,哪儿受得了啊,泪一下子涌出来……
说到这,他咽住了。听他讲了半天,我竟有些可怜他,又觉不该,就问你为啥杀永鸣?
他吸了吸鼻涕,说自此后,顾浥没课就跟我干活儿,那天等活时我们几个玩拱猪,我出错了牌,永鸣就损我说让傻子睡了。顾浥立马就炸了,劈胸去抓住永鸣,我在中间横档竖拦的。那小子一身牛劲,又急了,哪儿拦得住?连我都搡了一下,我借势拄了腰,连声哎呦。那小子蒙了,问我怎么样。我摆摆手,撵他回学校去。过会子接个电话,我前妻,说得了绝症……
原来,她跟那小表弟一直在哈尔滨打工为生。她躺在床上,像一副骨头架子,头脸像骷髅,看着瘆人,这是她?那个言语果断,机巧伶俐,人品俊俏的可人儿?这些年没见了,再见犹如隔世,唉,令人感叹,命这玩意,真他妈真没招儿。
从哈尔滨回来,天黑了,我在路上堵住永鸣,说咋玩咋闹,我不计较,可当着孩子,您过分了啊。永鸣要是顺势给句软话,事儿就完了。可他贼倔,跟我呛:你出牌死臭的,说屈你了?我压压火,说马永鸣你他妈听清楚了,我一不是求你,二不是怕你,再来劲儿我可不惯着你丫的!永鸣凑近了闻闻,呵呵笑起来:喝了?不喝两口没胆来啊?这功夫还损我!随后我俩撕巴起来。永鸣拿了把改锥舞舞扎扎的,三弄两弄,被我弄过来,就手将永鸣摁在三蹦子车盖上。他还笑说,你还想攮我咋的?有那钢么?你媳妇、小麻团都嫌你不够硬……血一下子冲上顶门,我当他是朋友才说自己的秘密,他却将我的秘密变成刀子来捅我心窝子!叫声马永鸣,我操你大爷!改锥跟着攮下去……
一声汽车喇叭响,震得我一个激灵,一辆车开过去,借着车灯看见永鸣喉间上插了改锥,嘴里嘶嘶着,一手死死抓着我袖子。我哆嗦得不行,拔出改錐,滋了一脸血,又腥又热,我急忙捂住伤口,血从指缝呼呼往外冒。永鸣眼珠子活像要努出来,张大嘴巴,没一点儿声儿,脸上一抽一抽的,脑袋慢慢一耷,身子往下瘫……
怎么办?我杀人了,自首,还是逃?这当口,永鸣的手机响了。我慌手慌脚翻出来,不知咋弄。手机一直响,我抄起锤子砸下去,随后开着三蹦子,拉了永鸣,沿着路跑。偏偏那晚月亮很好,照得真真切切,我更慌了,更怕了,开足马力,好像要甩掉什么。公路断了,土路也断了,前面一片水光粼粼,却是个大泡子。三蹦子陷进泥里,我扛了永鸣,蹚水拌泥,一步一出溜,好容易到了泡子边撂下,又折回来,电镐、大锤、撬杠,一件一件搬,再拿铁丝缠在永鸣身上。我坐泥里,点根烟插在永鸣嘴里,他还睁着眼,眼里两点月光,像活的。这是一条命啊,一改锥,就没了。我给他磕个头,说永鸣,对不住了,走好。我想扛起他,一百来斤的人,再加上铁家伙,累岔气了也没扛动,只好往泡子里拖……
三蹦子还陷在泥里,一■,轮子给泥霸住,一动不动。没辙儿,借着月光,拆!把三蹦子拆成零件,一件一件搬到土路上,再装上天已见亮了。
坐在路边抽棵烟,猛地捶捶脑袋,真他妈猪脑子,永鸣人都没了,他这三蹦子还留着干嘛?正犹豫间,隐隐有人声,不敢耽搁,开了三蹦子就跑。上了公路,一直往北,眼看到高速了,再一折,往大野甸子里头开,最后推进一处大坑里,徒步往回走。边走边盘算,是去自首,还是瞒下去?这么走了一个多小时,我还扁平足,疼得钻心。眼看到红旗村了,接到你的电话,听说老太太脑出血住院,我没寻思,就想让你宽心。撂了电话,我待了好久,既然我俩长得像,就决定接着冒充下去,等老太太好了再说。
我和永鸣在面貌上,眉眼口鼻大体相近,只是他眉毛较短,下巴略宽,寸头;另外他发声靠前,因为自信,底气足,声音透亮,习惯词句重复。我就剃了头,拔掉毛梢,反复模拟他的声音,语调,语气,那几年学的表演派上用场了。
虽说做足了准备,因为罪恶感,还是不敢看你。见了昏迷的老太太,要是死的是我,我心里会好受些,我不禁跪下来,心想我杀了永鸣,本该给他抵命,老太太要是醒过来,我去自首。我去银行取钱,说顾怀恩借的,也是这笔钱,引来了警察,没想到这么快就露馅了。
其实雪芬,你也起了疑心,我装的再像,毕竟是装的,虽说你们新婚不久,毕竟是夫妻,气息上就没法隐瞒,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味儿,我就离你远远的。你是个好人,也是个苦命人,有时我想,要是能这么瞒下去,跟你过到老,那该多好啊……可惜,永远没这一天了!他吁口气又说,我这就去自首,欠你的,来世再说吧……
人死如灯灭,雪芬眼前一黑,明白没了指靠,又陷入了孤绝之境。打锣打心,听话听音,雪芬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品了品,能把卡给我,他不是孬人,更重要的,永鸣死了,今后我靠谁呢……
雪芬嘴巴动了动,他听不清,问你说啥。雪芬吞吞吐吐地说,要是……要是不自首呢……
5
雪芬后来才知道,顾怀恩还是骗了她。
哗——哗——
他拖着铁链,铁链拖着地,铁器硬,地砖也硬,每一声尖锐带风像暗器破空而来,震得人心里哆嗦。
不知是“斑马服”过大,还是他太瘦,趁得像没长开的孩子。那刚剃的头,头皮乌青,透着森然,额前一点儿美人尖,有几分清秀。
别拿那种眼神看我,好么?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森然。
哪种眼神?我问道。
怜悯!他探了探身子又问,有烟么?他接过烟点着,深深吸一口,眸子在迷离的烟里一闪,微微觑了眼问,你不恨我?
恨?我真想把你开膛剖腹看看你什么样的黑心烂肺能这么狠,然后剁巴剁巴喂狗!我狠狠捶了台面,压抑地低吼着,泄了胸口那一口恶气,死死盯了他的头颅,又恨声道,你们爷儿俩,一对蠢货。你杀了永鸣,你爸又来冒充永鸣——为啥绕这么大圈子?你爸更蠢,为了救你,一口咬定是他杀的,结果把自己搭进去,唉……
他低着头,头顶的旋儿很清晰,像漫着一丝热气,半晌听他说,马永鸣当众戏辱我爸,我觉得我们活得太他妈失败太他妈窝囊了。都在鄙视链的最底端,一起站大岗,他凭啥侮辱我爸?那天等马永鸣的空当儿,我干掉半瓶酒,回想这十九年,种种辛酸,个中滋味,混着悲伤一起发酵了,有种活够的感觉。马永鸣下车过来,我就问他,我爸咋招你了你老那么损他?大家都是卖苦力的,你多个鸡巴?马永鸣嗨一声,说爷们儿,我真不是成心的,平常大伙一起总闹,习惯了,要是为这,叔给你赔个不是。说着拍了拍我肩头。要是他诚心道歉,说不定就过去了,然而借着车灯看见他嘴角带笑,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和鄙薄——他打心底就没看得起我们!一股邪火蹿上来,我叫着你有啥牛逼的?跟着一个冲天炮。他挨了一拳,急眼了,叫着小逼崽子,我弄死你!我俩就骨碌一块儿撕巴。老家伙挺有劲儿,但拳怕少壮,我虽说带了酒,可脑子清醒,加上酒劲儿一拱,胆子大,力道猛,又比他高着半头,这才略占上风。他手里攥一改锥,张牙舞爪的,却不敢真扎,被我劈手夺过来,我叫你再牛逼!咔,一下攮进他喉咙里,一拔带出一股血,腥热的血喷我一脸……他顿了顿,又说也不光为了我爸,我就想一旦败露,一定会上热搜,各个网页电视新闻都会提的,就算我妈在天涯海角,也一定能看到!
烟快燃尽了,他使劲嘬了一口,说拉着马永鸣的尸首,沿着公路一直向北。路上他的手机响个没完,我掏出来,解不开密码,就一锤子下去,消停了。直到没路了,转下土路,月光下一片银光跳跃,却是个水泡子。三蹦子陷在泥里,把他弄下来,又搬下大锤电镐啥的捆在他身上。我想扛起他,可一百来斤的人,再加上铁家伙,愣是没扛动,只好往泡子里拖。三蹦子还陷在泥里,像焊住似的,一动不动。借着月光拆,把三蹦子拆成零件,一件一件搬到土路上,再装上天已见亮了。
回到红旗村,恰巧我爸刚从哈尔滨回来,坐那吸烟,嘴里念念碎碎的,也不瞅我,说你妈在哈尔滨,快不行了,肝癌……我以为我妈能看到我上热搜头条,岂知人算不如天算!我说我把马永鸣干掉了。他仍念叨着我妈的病,猛地抬头,一脸愕然地问你说啥。我把事儿说了一遍。他边听边在屋里转磨磨,手里捻着一根烟,末了扬手给我一巴掌,叫着说你他妈有病吧?惯性之下,他闪个趔趄,没收住,一头栽在矮几上,碗筷酒瓶碎了一地。他撅腚掀开矮几,摸着打火机,蹲那儿点根烟,挠着头说跑吧,有多远跑多远,这个摊子我收拾。正说着,他手机响,是你打的。我爸看我一眼,还是接了,跟着又冒充马永鸣说几句。挂断后,他呆了呆,脑袋一抽风,竟想接着冒充马永鸣,这也太扯了!他说老太太手术呢,我就当替永鸣尽孝,也为咱减点儿罪孽。再说我这命,贱!是死是活,也没谁惦记。他拽拽衣角,扬了扬头,好像上战场前的一刻,说你妈就这两天的事儿,你该去看看……再来根烟吧。
我給他点上,他吸了口,看看我,说他常念叨你人挺好的,也挺可怜的!他就取了五万块钱给你,也是该着,蓝天救援队打捞别的溺水者,竟阴错阳差把马永鸣打捞上来。警察经过排查,又顺着那五万块钱,很快找到我爸。而他瞎编一通,漏洞百出,接着叫我跑。我预感要坏菜,去医院找他,你说他被警察带走了。我知道也撑不了多久,与其这样,不如自首来得干净利落。虽说自首,我却按死的是顾怀恩来说,不把他裹进来。他也想扛事儿,可他就算编出花来,在事实面前也不攻自破,尤其那高中校车司机说,我比对方高出近一头,就这一句最关键。事儿,就是这样的,阿姨你还想问啥?
一声阿姨,令我心里一哆嗦,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他站起身来,沉吟着说,刚才你叫我孩子时,真像我妈……他忽然别了脸,脸上的筋都绷紧了,过了会子才转过头来,红了眼圈,说我从没求过人,阿姨我求您个事儿,别看我爸这人有时能装,其实挺■的,我怕我走后他撑不住,阿姨您能照应一下他么?跟着向我深深鞠了一躬。
男人尸骨未寒,这个仇人竟然托孤与我!你把我当啥了?我没接茬儿。
哗……哗……他拖着铁链,铁链拖着地,铁器硬,地砖也硬,每一声尖锐带风像暗器破空渐行渐远渐渐消逝。
6
顾怀恩因隐瞒破案线索获刑三年,缓期四年,监外执行。
顾浥行刑这天,大寒。
顾怀恩抽了半宿的烟,满嘴苦涩。天还黑着,他爬起来剁馅子,和面,包饺子。想起那年,也是顾浥生日包饺子的情景,顾怀恩不能自已,泪一滴一滴掉进馅子里。明天才是顾浥生日,今天却要行刑了。
没风,干冷干冷的,出了门,脸一下子就抽紧了。
到了羁押地,时间还早,爷儿俩面对面,却一时没话。顾怀恩撂下胡琴,打开背包,三层毛巾裹着的保温桶一拧开,一股热气腾腾地扭着腰升起,一碟醋,滴了香油辣椒油,又摸出一头蒜,说知道你不吃蒜泥……
顾浥咬一口,嗯一下,说芹菜馅的,鲜!
顾怀恩呆头呆脑,傻了一样,只知道一个一个往外夹饺子,手哆嗦个不停,掉了一个,他弯腰去拾,一下子失去重心,咣当,连椅子一起摔倒,他很难看地爬起来,夹了个饺子递到顾浥嘴边:来,爸再喂一个……
顾浥伸嘴接住,几乎没嚼就咽了,笑道:我顶烦饺子,尤其芹菜馅的。
时间到了,顾浥站起转身要走,又定住了,回身叫声爸,父子一场,我不能给你养老送终了,我给你磕个头吧……说着跪下来。
顾怀恩再也绷不住了,扑通跪向警察,嗵嗵砸地一样磕着头:救救我儿子……
行刑室外,阴阳两隔。顾怀恩拉着胡琴为顾浥送行,大雪纷飞,老泪纵横。
出来了,像一个世纪过去了,顾怀恩脑空如洗,心神恍惚,风雪苍茫之中,远远的有个人影,觑眼看看,依稀像是雪芬……
作者简介:杨中华,男,70后,供职于大庆油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首届“浩然文学奖”,行业文学奖,《中国作家》刊物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