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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路上的恩惠

2021-07-25叶弥

莫愁·小作家 2021年6期
关键词:恩惠苏北舅舅

叶弥,本名周洁。1964年6月生,苏州人,祖籍无锡。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1994年正式开始文学创作,成名作《成长如蜕》。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天鹅绒》《亲人》《钱币的正反两面》《桃花渡》等,长篇小说《风流图卷》《美哉少年》。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小说《天鹅绒》改编成电影《太阳照常升起》。所著作品译介至美、英、德、法、日、韩、俄罗斯等国。现居苏州太湖边。

岁月流逝,我忝列中老年作家行列。谈到文学与我这个话题,不知不觉总有一箩筐的话,有点滔滔不绝的意思了。中老年作家尤其要克制,不能滔滔不绝。

文学谈、创作谈,最怕狭隘,最怕自恋和自大。我写作这么多年来,各种谈写了不少,其中狭隘的、自恋的、自大的文字占了不少篇幅。想一想,自己也觉得无趣。

这一篇要写别人对我的恩惠,不是行将就木前的回忆,不是领奖台上志得意满的感谢,而是要把心底里的一些美好拿出来,与美好的人共享。世事沧桑,有时候简直是风刀霜剑,但总有一些东西令人愉悦和感动。

1

在我记忆里,母亲是第一个给我文学恩惠的人。我家是一九六九年冬从苏州下放到盐城阜宁乡下的,我妈妈当时才二十五岁。她把家里大部分东西都变卖了,唯独留下了许多书。她把这些书带到了苏北乡下,这是一位文学爱好者的狂热行为,却也无意中打开了我通向文学之路的大门,给了我一个无路可走时的生存之道。她会写一些旧体诗,但是写得很拘谨,用词用得小心翼翼。我一直认为,以她的人生阅历,当过教师、医生、企业家,她如果写小说,会很有意思。

但是妈妈在文学上对我的恩惠不仅仅在于那些带到苏北农村的书。在我三年级的时候,一家人去县城玩,妈妈要给我买一双布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苏北农村相当穷,吃饱穿暖是绝大多数人的奋斗目标,男孩到了十来岁还光屁股是常见的,为了一把稻草的归属也会动刀子。当然现在的生活已是翻天覆地,改革开放带来了富足,富足带来了做人的基本尊严。

在这之前我还有过一双红皮鞋,我穿上它出门转一圈,回到家时只剩一只了,是跳水沟时陷进了污泥里。我平时就赤着脚走路,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样。这回妈妈要给我买新鞋,那是我人生中的大事。没料到我看上了书店里的一套书,浩然的《艳阳天》。我提出不要鞋子要这套书,妈妈二话不说就给买了书。我年纪太小,后来看完了这套书,看不懂什么,只记住了书里的一些气息和场景。

我成年后,感激妈妈对一个孩子的理解。除了理解,她对我还有深深的宽容。农村孩子中有许多学业很好的,即使学业不那么优秀也是读书认真的。可我从一年级开始就开红灯,有时候语文、算术双双不及格。我不爱上学,成天在外面游荡,过我的梦游生活。妈妈那时候教中学,还兼做校医。老师们碍于我妈妈的面子,都对我睁一眼闭一眼。我这么一个差生,提出买一套对功课无用的小说书,妈妈居然马上答应了。与在众人面前装扮女儿相比,她更看重一本书的价值。这种智性,是文学给予她的。文学恩惠了她,她又恩惠了我。

在文学上,妈妈没有教过我任何东西,或者说她也没空教我什么。我记得她唯一教过我的是一个成语:乌云密布。有一天她正在家里闲着,看到天空里乌云翻滚而来,渐渐遮蔽天空。她就朝天上一指,对我说,这就是乌云密布。

后来我在《钟山》杂志上发表中篇小说处女作《成长如蜕》后,她惊叹:你还会写小说啊?她不知道她在文学上对我有过莫大的影响。是的,对一个孩子的宽容和理解就是最大的支持。

2

我在阜宁农村读完三年级,父母把我送回苏州外公外婆家。当年我家全家下放,考虑到女孩子在穷乡僻壤出路少,也想避免以后嫁个苏北乡下人,就独留了我的户口在苏州,现在要回苏州读四年级了。若干年后,我偏偏还是嫁了一个苏北乡下人,这可能就是命运吧。

我外公外婆住在观前街西头的建设弄,邮电大楼旁边,第一百货商店对面,是个热闹的地段,弄堂口是十一路公交车的始发站和终点站,地上总有汽车卖票员随手扔下的一张张票根,我很喜欢这些票根,捡了不少放在口袋里玩。舅舅和舅妈也住在外公外婆家,他们生了一个儿子,我就整天抱着他在外面游逛,城里的亲戚中,没有人让我去学校读书,我也没有去学校读书的愿望。

但我想看书。我那时候已看完了《石头记》《西游记》《普希金文集》《艳阳天》,当然是看不懂的,许多字也是连猜带蒙,但这不妨碍我读书的热情。我们住的是一个大宅院,前院后院、楼上楼下住着六七户人家,每户人家我都去打探了一下,只有后院一对小夫妻的家里有书,他们有一位年纪和我相仿的女儿,女孩生着一头自来卷发,长得像个洋娃娃,十分漂亮。我向女主人借了一本《海岛女民兵》,书上盖有个某工厂工会的印章。

这是一本很厚的书,我拿起书就忘了别的事。因为小表弟没人抱,我的舅舅觉得是书犯了错,就把书撕掉了。我那时候虽然十岁不到,也知道还不了书是一件不好的事。我慌乱、焦急,我还想过用别的书代替。最终我两手空空地去找借给我书的女主人,我站在她家门口,难为情地告诉她,我还不了书,因为书被我舅舅撕掉了。女主人笑盈盈地上前来,拉住我的手,告诉我没关系的,书不用还了。然后她给我的口袋里装满了爆米花,回过头对她那个像洋娃娃的女儿说,你看人家,没有书还找书看,你有书也不看。

这一天对我有着重大的意义,我不用还书,口袋里装满爆米花,因为我爱看书,还受到了莫大的肯定。

半年后,我被妈妈接回了阜宁农村,估计她已知道我在苏州是没法去学校读书的,还是老老实实回苏北乡下。我又开始了乡村里的梦游生活。

我不知道那位女主人姓甚名谁,我只知道她给予我的文学恩惠是我一辈子的财富。

3

就这样,我在乡下混到初二。妈妈怕我大了以后找苏北人结婚,又让我独自回苏州了。以前,苏州人非常忌讳与苏北人联姻。我还是住在外公外婆家里,我的舅舅舅妈也还是与我们住在一起,小表弟也四岁多了。我们住在观前街玄妙观后面,这个地方更热闹。

我那時候十三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个女孩孤身寄人篱下,吃不好吃不饱还是小事,内心的孤单落寞可想而知,有时候半夜醒来,正巧被子上有月光洒着,那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外公是木匠,舅舅也是木匠,他们家里自然是没有书的。上天总会给落魄者补偿,我与班上的女同学范苹苹交上了朋友,听说她爸是范仲淹的后人。她家离我家不远。她家里也没有书,但她家里有两位爱书的人。所以我就把她家当成了我家,一个精神之家。我常常扔下书包就去她家,有时候一天之中要去她家好几趟。

范爸爸与范妈妈就是那两位爱书的人。他俩非但爱书,还爱写作。范爸是小学美术老师,范妈是丝织厂工人,家里三个孩子,大女儿也是丝织厂工人,小女儿读高中,小儿子读初中。

自从我和范爸范妈谈了我的写作理想之后,他俩“捷足先登”,风风火火地开始了散文写作。我每次去她家,她妈妈就会拿出一本活页笔记本,上面写着一篇篇散文。范妈妈一边看笔记本,一边告诉我她昨天写了些什么内容,范爸爸就在边上插话、补充。谈得最多的是一篇名叫《天平山一瞥》的散文。这篇散文是范爸范妈两位共同的杰作,他们斟字酌句,不停地朗读、争论、修改,写得很是苦恼,但也苦中有乐。

那是一段无比美好的日子,我深入了一个家庭,见证了两位中年文学发烧友对写作的虔诚,见证了汉语在一个普通家庭迸发出来的光芒。他们一辈子也没有发表过作品,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发表。他们爱写作,只是喜欢写作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光亮,带来愉快。

我那时候还没有写作,这一段经历,为我将来的写作打下了精神的基础。在这个家庭度过的日子,成为我写作前的预热阶段。不管过了多久,这种热度还保持着当初的样子。他们没有教过我高深的学问,他们也不懂高深的学问。他们让我看到了对文学的至诚之爱,这种赤子之心才是写作中最可贵的元素。

这就是一个普通家庭给予我的文学恩惠。

很多时候,施惠的人并不知,受惠的人也不觉,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但那份恩惠就如头顶上的太阳,你就是盲人,也能感受到它的温暖。

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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