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改变了我人生的书
2021-07-25陈义海
经常被读者问懵:你最喜欢的书是什么?对你影响最大的书是哪一本?你能不能给我们推荐一本书?是的,大多数情况下,我都答不上来;即便回答,也只是随便用一两个书名搪塞一下。
此时,夜深了,坐在书堆里,我忽然想起伴随我四十多年的一本书。我已经舍不得、也不忍心翻开它,因为它实在是破烂不堪。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装进一个文件盒,放在书架上,作永久的珍藏。这本陪伴我经历了人生最痛苦、最难忘、最快乐时光的书,正不受打搅地、静静地睡在蓝色文件盒里。我在文件盒侧面的标签上写了这样一句话:“我用过的第一部《新英汉词典》,永久收藏。”
对,影响我一生的其实不是一本书,而是一部词典。
虽然读过不少书,但没有哪本书像这部词典这样,如此长久地陪伴我,如此深刻地影响我,如此不断地改变我的命运。我之所以要让它“休息”,是因为它已经“衰老不堪”。每次把它从文件盒里取出来,都像是从神龛里捧出圣物似的,唯恐把它碰坏。是的,四十年前的“这堆纸”,伴随我东奔西跑、走南闯北,甚至漂洋过海,如今它已经破烂得无以复加。哪怕是在收旧书报的人那里,也没有一本书比我的这本词典更破旧;如果我把它卖给收旧书报的,他们也会嫌它不够整齐。它烫金的封面,早已看不到原来的字迹;它的扉页,不知什么时候被遗落在地球的哪个角落;它的内页,边角全都卷起,以至于要查一个单词时,必须将卷起的书角展平;放在书桌上,它已经没有一部近1700页的词典本来应有的“雄姿”,不过是一堆揉皱的烂纸而已。
一部词典,如果没有经受千千万万次的翻阅,断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英语里有个词语,现在的学生一开始往往不能明白,这个词叫dog-eared,按字面解释,是“狗耳朵的”。初识时,颇为费解。当年,我却一下子就懂得了这个词的意思:书页“折角了的”“卷边了的”。用dog-eared,其实挺象形的:书角卷起来了,像狗的耳朵竖着或耷拉着。我的这部词典不就是这样的吗?在中文里面,我们也可以用“狗啃过似的”来形容。总之,这本词典真的烂得不能再翻了。我坚信,世界上肯定找不到第二本这样的词典。于是,我只好将它深藏,让它 “安度晚年”。
这部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新英汉词典》,是我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举全家财力买到的。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上高中后,我忽然想学英文。在那所只有三间房、四周都是农田、如今已成为养猪场的农村高中里,我是唯一一个立志要学英文的“怪胎”。我的数学肯定不是体育老师教的,但我的英语肯定是我的物理老师教的。我清晰地记得高一第一次上英语课时的情形。物理课下课后,老师并没有离开教室。上课铃响了后,他继续给我们上课——上英语课。我们都很惊讶。物理老师说:“同学们,根据学校的安排,现在由我教你们英语。我们的教材一共有两册,但我只教你们第一册,因为第二册我自己也不太会。”我便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开始了我的英语学习。
记得那是春天,是4月8日(词典的后面写着这个购书日期),我逃了课。凌晨4点便从家里出发,穿过黎明前的黑暗,穿过寂静的原野,步行去25里外的县城。买到词典后,再步行25里路回来。下午上学时,我就把这本词典带到了班上。同学们很惊讶,很羡慕,因为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厚、这么漂亮的书。他们使劲地将手在衣服上擦干净后,我才同意他们把它打开看一眼。在全班同学们面前,我的形象仿佛一下子高大起来。
第二天上午,课间休息时,我得意洋洋地跑到班主任办公室,向他展示我的“大书”。班主任接过词典,翻了翻,皱着眉头,问道:
“这是你买的?”
“嗯。”
“多少钱?”
“六块钱。”
没想到,班主任的眼睛瞪得奇大,我从来没见过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过,眼珠简直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他瞪完眼睛后,把词典往我手里一塞,只说了一句话:“你这个败家子!”
既然这样,我也就没有必要再向他表达我的“抱负”了。但从班主任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我心里极其难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教室后的稻田里,一群鸭子在啪啦啪啦地觅食,我忽然意识到,这部词典是我母亲卖了多少鸡蛋才凑足了钱的呀。一只鸡蛋5分钱,家中一共才养了5只鸡。可是,词典既然买回来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勇往直前!我暗暗立志:将来要是有出息了,一定要买很多很多鸡蛋给母亲吃。我更不服气班主任说我是个败家子。
于是,我开始疯狂地学习,我要为家里挽回“损失”。其实,这部词典在我精神层面上的冲击更大。我也像班上的同学一样,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厚的书,我觉得它伟大、辉煌、威严,甚至觉得它神圣无比。我很惊讶,世界上居然有人能编写出这么厚的一本书,居然有人能认识那么多我不认识的单词。他们太有学问了,太了不得了!我一定要成为那样的人!油灯下,走路时,我如痴如醉地背着这本大书里的单词。可是,对于一个乡下孩子,很多单词实在是难懂。我的意思是,就連词典里的一些单词的中文释义我也弄不明白。比如,什么是巧克力?什么是冰激凌?什么是香蕉?我虽然能背出chocolate、ice-cream、banana,可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不知道它们究竟长啥样。
然而,从那个春天起,我的人生因为一部词典而改变。我每天都要带着它,放学后,放牛时,坐在牛背上,都要把它带着。可以想象那是一道怎样的风景:夏天,一个乡下孩子,光着脚,骑在牛背上,手捧一部词典,口中念念有词。其实,我不仅是用它来查看单词,事实上,我是把它当着一本书在读,这也是为什么它会破烂成现在这个样子。因为这部词典,我养成了读词典的习惯。没有合适的书可读时,我可以阅读词典。如果我是荒岛上的鲁滨逊,只要一部词典,我就会很开心。
怀揣这部词典,我沿着乡间泥泞的小径终于走到了很远的地方,我得以“阅读”人生绚丽的风景。借助这部词典,我考取了大学英文系;借助这部词典,我考取了硕士研究生;借助这部词典,我考取了博士研究生;借助这部词典,我完成了博士后出站报告;借助这部词典,我考取了公派留学;借助这部词典,我读了不知多少原文经典;借助这部词典,我译完了《傲慢与偏见》《鲁滨逊漂流记》《苔丝》《双城记》;借助这部词典,我翻译了300多首诗歌……因为这部词典,我由一个放牛的孩子,成了大学教授。
可是,它太旧了,太烂了,没法用了。于是,我后来又买了其他的词典来取代它。可是,任何词典到了一个词典爱好者的手中,命运都不会太好,我的第二本词典也快翻烂了。但我依然怀念我用过的这第一本词典,因为是它影响了我的一生。虽然现在我们基本上都在用电子词典,但纸版书的魅力却是任何电子书无法替代的。尽管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可以抚摸它,依然可以继续感觉它的温度、它的厚度、它的重量,我永远也无法像删除电子文档那样,将它从我的生活中“删去”,因为,它的每一页上都有我阅读过的痕迹;每一页的字里行间,都有我的笔迹,红的、蓝的、黑的,都有岁月留下的永远抹不去的印记。更主要的是,如果不是这本词典,我不知道我还会在家乡那些泥泞的小路上徘徊多少年。
陈义海:教授,比较文学博士(博士后),双语诗人,翻译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兼任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主要从事跨文化研究、文学翻译和诗歌创作。出版各类著(译)近三十种,曾翻译出版《傲慢与偏见》《鲁滨逊漂流记》《苔丝》等;主要诗歌作品有《被翻译了的意象》《迷失英伦》(双语)等。其第一部英文诗集《西茉纳之歌和七首忧伤的歌》2005年在英国出版。曾两度获得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诗歌奖、散文奖,中国新归来诗人代表诗人奖。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