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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窕深谷闻歌苓

2021-07-23

四川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穗子严歌苓小说

参与者:

友友 杜小烨 钱晖 吴玲 陈思 孟令昊 艾昕 虎号 赵元凯 董绍龙 贯正莉 李龙龙

统筹整理:

钱晖

友友(小说家、画家,现居柏林):我与严歌苓认识不久,但我想,我们的灵魂早已相识。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对文字有着某种古怪的挑剔。当我拿起一篇作品,如果文字不能引人入胜,我便没耐心读下去。我以为,作为作家,文字是最重要的工具,而严歌苓驾驭语言的能力令人叹为观止,在某种意义上是上天赋予了她这种才华。

我在北方长大,又从小串上海亲戚家。歌苓小说中的人物,说上海方言时丝丝入扣,让读者犹如品尝最地道的上海菜;写北京、河南、四川方言也原汁原味,简直像乱真的母语。不但如此,她的小说语言非常文学性——美而疼!与某些作家耍贫嘴如说相声的浅薄与油滑大相径庭。我们有海外漂泊的经历,而我读同命运的《扶桑》,读到心痛如绞、泪流满面。我以为,这是对文学的最佳肯定:让一个饱经风霜的心灵为之震撼、为之落泪。我为美而疼,疼得更美!歌苓小说用刻进灵魂的语言,让人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文学语言。不仅如此,她的小说结构也非常巧妙。《雌性的草地》写于1989年,那时的她年仅二十九岁,却有着深刻的小说意识,在故事的宏观叙述中,又出现了一个个细腻真实的微观描述,每个微观表述像打开一扇窗口,让读者窥见人、人的内心,把复杂的人性一层层剥开,直指它最深刻的内核。歌苓有一种能力,她能深入社会诸多层面,搜索出各种角落里的人物,把他(她)们描绘得色、香、味俱全。每颗心灵绝不简单化,而是同时包藏着可怜与可悲、善良与狡诈、怜爱与厌恨,它们彼此交织起伏,作者对小说里的人物充满了巨大的悲悯之心,使读者掩卷之后,仍久久沉浸在对性格、生活、历史的沉思中,这与其他那些“有事没人”的所谓文学构成了强烈反差。

严歌苓是以写作为生的人,她“无可救药”地不能停止写作,犹如穿衣吃饭,每天必须写五六个小时。她的勤奋刺激得我们也只好努力。但这又并不意味着她只是一架写作机器,歌苓的爱好几乎是全方位的,她做得一手好菜,大大满足了我们思念中国饭菜的肠胃。我惊叹于那些夏天飘飘欲仙的连衣裙都是出自她本人之手。在许多个晚上酒酣耳热之时,歌苓会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她身材修长伶俐,舞姿专业灵动。她的家打点得既典雅又现代,特别能显示这个人的审美趣味。

最最令我着迷的,正是严歌苓这个人!她在小说里揭示人性的复杂、痛苦,淋漓尽致,她驾驭人物内心的精准令人折服。可是,她在现实里是我见过的最单纯的人,精神上最纯粹的人!甚至有点“傻”,我常叫她“小傻傻”。她却在文学里写人性写得如此透彻,具有洞察力,真是一种奇迹!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把兩种截然相反的东西结合得如此完美。她的心好软好软,见不得他人吃苦受穷,一定要扑上去帮助。她在生活里默默地赞助过许多人。每当听到我们讲某个人有困难,她总会悄悄问:“我能做什么?我能帮助他(她)吗?”她不只是说说,她会实实地去做。究其然,我感到她心里只有一个字:爱!爱人、爱生活、爱文学、爱真理。因为爱,她有着一颗不可遏止的同情心。

我没见过一个人超过歌苓对动物的爱。她家的狗狗真是有福啊,“吃香的喝辣的”,走到哪儿都是“登堂入室”。她对狗狗的牵挂绝不亚于对情人的牵挂,走到哪儿都心心念念想着她的狗。拥有如此爱的壮壮和嘟嘟(两只狗的名字),也是我见过的超级善良温和的狗狗。歌苓同时也赞助动物保护协会和善待狗的人。有一事让我为难,请歌苓吃饭成了我的心病,她不碰许多食物,如小牛肉、鹿肉、鱼子等等,在她的理念中,吃未成年或美丽的动物是残酷的,这么一比,食肉的诗人就不够厚道了,什么都吃。

歌苓娇小的身躯里有一颗博大的心,爱心使得她心胸开阔,从不斤斤计较。她是我见过的最有包容性的人,既厚道又慷慨。疫情之前她家大趴不断,食品讲究,形式感十足;有气氛又有情调,朋友们酒足饭饱,玩儿得绝对尽兴。

如今,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混乱冷漠,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能全方位地聊天。我们从相识到现在,不到区区一年,却因为“臭味相投”而成了莫逆之交。我真庆幸在柏林相遇了独特、大美、大爱的歌苓!

杜小烨(编辑,现居广州):在我的印象中,严歌苓是一位特别具有媒介时代代表性的作家。她的作品经历了文学期刊、图书、电影、电视剧等多种媒介的共同呈现,并受到了深刻影响。文学与传媒的关系,传媒特别是影视媒介对于作家创作和文学发展的影响等等话题,若以她的作品为例,可产生特别丰富的内涵,也极具现实意义。

翻阅严歌苓的创作年表,她曾有三部重要作品发表在花城。《花城》1988年第1期首次刊登了严歌苓的中篇小说《你跟我来,我给你水喝》,讲述了放逐到西藏的城里人何夏与当地藏民阿尕的爱情。期刊发表时选取了人物的一句对白作为篇名——“你跟我来,我给你水喝,你再看看,那是我心挤出的奶”。小说后改名为《倒淌河》,收录于1996年的同名小说集,后文本再版收录于2018年小说集《天浴》。有意思的是,从《你跟我来,我给你水喝》这个有明显情节暗示性的篇名到《倒淌河》更为内敛含蓄的表达,可窥见作品与期刊、创作与传播之间的动态协调过程。

2005年,严歌苓小说集《白蛇》由花城出版社出版,该作品作为“跨区域华文女作家精品文库”之一,严歌苓与张晓风、欧阳子、施叔青、苏伟贞、朱天文、朱天心、张翎、黎紫书、钟怡雯等十位女作家共同入选。主编刘俊、蔡晓妮在序言中说,之所以命名为“跨区域华文女作家”原因之一,“她们(以及她们的作品)在不同文学区域之间的‘旅行和流动,使她们一身经历数种文学生存的空间——这些女作家的文学生态本身就体现了‘跨区域的特征。……她们并不以此自限,而是立足女性世界,向外生发和延展,思考的面向和涉及的领域,常常超出女性范畴。”严歌苓虽以女性意识和女性立场备受关注,但学界与出版方早已关注到她作品中的人性价值,已在性别之上。

《花城》2015年第6期发表了严歌苓的长篇小说《上海舞男》,我担任了责任编辑。小说以“舞厅”为线索,穿插了两个不同时代的男人:当代舞男杨东与民国文人石乃瑛的故事。单行本于2016年出版的时候改名为《舞男》。小说通过不同年代的上海故事,描述了为爱痴狂的各色人等,延续了严歌苓一贯的叙事风格,即便抹去“上海”二字,依然可见其浓郁的海派风格。

从传统媒体编辑的角度回溯严歌苓作品的传播历史,可推出读者对“严歌苓”的接受心理,经历了从“华文女作家”——“女作家”——“作家”的变化阶段。严歌苓的作品早已脱离海外华文文学关于“乡愁”“身份认同”的母题,具备了跨文化、跨国度、跨种族的视野与质感。

严歌苓与影视媒介的合作,对其小说创作产生了更为重要的影响。美国著名编剧、剧作家罗伯特·麦基认为,小说的纯粹性是指故事的讲述过程完全位于内心冲突的层面,采用复杂的语言技巧来表现故事的激励事件、进展过程和高潮,个人、社会和环境力量是各自独立的。改编“纯粹”的文学作品之所以容易失败,是因为美学上的不可能性。因为意象是先于语言的,隐藏在小说中的冲突不可能用电影手法得到同等表现。所以,严歌苓的小说与其说是“改编”成功,不如说是“创作”成功。早在20世纪80年代,严歌苓就有过编剧的经历,剧本写作的影像思维、镜头技巧已经慢慢内化为严歌苓的创作本能。小说里电影叙事语言与影像的完美结合,成就了严歌苓小说改编的电影作品,这也成为众多导演追捧严歌苓小说作品的原因之一。而且她还给导演风格留下了足够的发挥空间。例如,小说《陆犯焉识》与电影《归来》,《芳华》小说与同名电影均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电影《归来》让张艺谋拍出了时代和人物的悲剧性,冯小刚在《芳华》中则选择用情绪共鸣记录美化的青春回忆。

钱晖(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现居沈阳):2018年严歌苓的《芳华》热销及同名电影的热映,形成一个不小的文化现象,不同年龄阶段的读者和观影者对其的评价褒贬不一。亲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们仿佛重返其中,后辈看到的更多是一份對那个时代的具体想象。而在我的个人阅读过程中,给我带来强烈审美冲击的是她的一部短篇小说《白蛇》,她书写了一场戏、一段人生、两个女人以及一个时代的记忆。

《白蛇》的形式很特别,用“官方版本”“民间版本”“不为人知的版本”组合起来讲述了一个女性舞迷徐群珊从小就对扮演“白蛇”的舞者孙丽坤有一种深刻的迷恋与隐秘的情感,并在孙丽坤落难时女扮男装对她展开了一场同性救赎的故事。孙丽坤曾经是演《白蛇传》的著名舞蹈家,完美而高贵的身姿在革命的冲击下变成一具被侮辱、被损害的肉体,庸俗粗鄙的一面显现出来,与过去在舞台上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她的双腿曾经那么高雅、美丽绝伦,如今臃肿丰肥,并且会为得到一颗烟锅巴甘愿沦为老少男人观看的对象,带上了色情和卑贱的性质。身体此时处于逐渐丧失理性主体的状态,身体、欲望、性都与孙丽坤的舞蹈动作一样成了程式化而无意识的表达。但是她还有尚未熄灭的自尊,自尊的火苗来自多年前一个小女孩眼睛中坍塌的虔诚。这一点火星又在“徐首长”长达一个月的调查时间里缓慢地被点燃和重建。因爱而产生的渴望和力量,呼唤着自我意识的觉醒,孙丽坤的身体状态随着情感的变化而变得轻盈。她感觉到徐群山身上天然的女性特征精神在欲望的沦陷中暂未崩塌,甚至说服自己选择屈服和认同,这种认同来自她心灵上的寄托和自我意识的苏醒。革命罪名带给她身体上的变形仍然可以通过爱与希望重新回到十九岁的模样,可是虚假的权力(徐首长)让她再一次幻灭,彻底击垮她的内心,形成一道无法抹去的“伤痕”,甚至导致了她精神上的畸形。

小说被几个不同版本切割成多个叙事视角,真相在“官方版本”和“民间版本”的遮掩下,透过“不为人知的版本”找到些许模糊的事实,而这正是小说的独特之处,那些未说明的含混的答案藏在版本与版本之间的裂隙中,读者通过作家字里行间留下的蛛丝马迹为小说的空白区间填补丰富的联想,其中,“不为人知的版本”为我们提供了可靠而又隐秘的证据,有力支撑着我们的猜测和推论。

可以肯定,孙丽坤深爱的终究是一个幻象,是以徐群珊这个女性身体想象出来的男性徐群山,曾经她在一片死灰里粗鄙地活着时,徐群山的出现为她快要熄灭的生命带来了火光,孙丽坤在失控的沦陷中选择逃避承认徐群山真实的性别,彻底绝望时却又在珊珊的陪护下认同了这段感情。可是结局并非如愿,徐群珊要结婚了,孙丽坤也可能要结婚了。直到她们最后一次离别时,孙丽坤看着远处站着的徐群珊,心里唤道的仍然是“徐群山”。现实的打压,精神上的幻灭,是那个时代带给她的沉痛创伤,无法替代也无法抹去。严歌苓的《白蛇》以及其他多篇小说,让我们看到,人物屈服于时代,屈服于命运,个人的命运在历史舞台中不过是一场上演了无数遍的戏梦,时代和历史的价值律令和圣洁肮脏烙刻进个人的宿命中,个人不过是一个演绎历史的角色,时代的围城里没有真正的救赎,爱而不得的她们只是历史的囚徒。

吴玲(中学老师,现居广州):起兴读一下《补玉山居》,完全是被封面词所吸引——“当代中国的‘新龙门客栈”,而这也是著名女作家严歌苓的新作,自然值得一读。翻开个人履历,严歌苓在目前国内影视圈大概是最为热门的女作家,从《天浴》《少女小渔》《金陵十三钗》到《陆犯焉识》,再到《芳华》,纷纷被各大导演编剧改编并搬上银幕,这本《补玉山居》也被改编成《你迟到的许多年》热播。

究其原因,我想大概是小说内蕴的故事性和传奇性吧,无论是从阅读还是观影体验来看,故事的一波三折永远是一部小说热销的原因甚至是最重要原因。在豆瓣的很多评论中,严歌苓在读者心中都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作家,这本《补玉山居》也不例外。在这里,严歌苓善于讲故事的精妙之处在于她不再把笔触集中在某个陆焉识或玉墨身上,她这次把目光放在了一个类似“同福客栈”(是的,相比新龙门客栈,我更觉得它是当代中国的同福客栈)的地方,在这个地方聚集起了一群人,上演了一出现代的“武林外传”。曾补玉就如佟湘玉一般,仿若一根串珠的线,把书中男男女女的故事有条不紊地串起来。作家也如对待佟湘玉一般,为她安排了一个白展堂——作家周在鹏,她们一起把男女之间不越雷池却也不可说的暧昧推演到了极致。与佟湘玉不同的是,佟湘玉死了老公,而曾补玉却有个活着的丈夫谢成梁。也许,这也是作家的高明之处吧。在现代社会,举案齐眉的故事不常有,而相敬如“冰”的夫妻却屡见不鲜。而不管身份如何,每个人都会渴望有一个懂自己的人,既然丈夫不懂,就由别人来暂代一二,反正既不会越雷池半步,也不会捅破那层薄薄的遮羞纸。

因此,算上曾补玉和周在鹏,《补玉山居》讲述的其实是五对情侣的红尘故事——温强与李欣、张义武(张书阁)与舒婷婷(舒文婷)、冯焕与孙彩彩、林伟宏(夏之林)与赵益芹(季枫)。不得不说,除了“武林外传”式情景喜剧的设置,这也是严歌苓讲故事的独到之处——她把每对情侣的故事都别出心裁地用倒叙的方式讲述出来,并让每个人都拥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意难平”,而这“意难平”背后又都抱持着某个深不可测的秘密。这不禁让人想起《红楼梦》,曹雪芹早在第五回就借“十二钗判词”以贾宝玉的眼睛把书中各色女儿们的结局毫无遮拦地摊开在读者面前。在《补玉山居》里,严歌苓仿佛也是如此,有意地将自己的底牌先亮出来,让读者一步步沿着人物的行动轨迹去探寻、去发现,而最终又不得不随着人物回归到既定的无奈结局。在这寻找的过程中,读者也明白了严歌苓确实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作家,每一段故事都讲得一波三折、扣人心弦,让人忍不住以追剧的姿态连夜将它读完。

然而,读毕掩卷,为书中各人物的际遇感慨万千过后却产生一种繁华落尽的苍凉感,就像在无边夜幕的映衬下,床头那一盏小小的台灯忽然显得苍白无比。书中这些故事虽然足够引人入胜,却无一脱离俗套的窠臼,仿佛满怀期待地解开华美的衣袍,却只在下面看到一具平庸的身体。

比如,看到相貌丑陋的丙种兵小董被李欣指认为偷窥她洗澡的“白色大脸”之时,我不禁有一种预感,作家一定会让他以死明志,而他也一定是被冤枉的并且身世悲惨,而事实果真如此;看到舒婷婷再次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心中就知晓,她一定会被再次找回,如若不然,张义武如何与她重聚呢?看到赵益芹与林伟宏山盟海誓、并蒂比翼之后,面对赵益芹询问探望二老而林伟宏躲躲閃闪的时候,想到上文赵益芹作为季枫时的神神秘秘,想必也不难猜到林宏伟大概正从事着不法勾当,无论诈骗还是走私,总归不是正当行业……如此种种,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仿佛看到作家深夜挑灯奋笔疾书的影子,她用上帝般的手创造笔下的这一众男男女女,而这些被操纵的男男女女却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都是往日阅读经验中被咀嚼过的故事,几乎不能给予作为读者的我任何不同寻常的审美体验。

就读过的心灵体验而言,我不知道她讲了什么,温强和李欣,难道不是张爱玲笔下的白月光与朱砂痣的故事翻版吗?而张义武和舒婷婷的黄昏恋固然美,但总像是空中楼阁一般,就像即便是疯了,张义武仍要把舒婷婷改名为舒文婷,仿佛这样才足够与自己的张书阁搭配——而这些,是要说明什么呢?老年人的赡养问题、子女的教育问题,还是婚恋中的门当户对问题,抑或是启发我们什么呢?最后卢浮琉璃珠庄园横空出世,人们也鲜少光临补玉山居,就连周在鹏再来也放弃了由自己一手创造的补玉山居,躲开曾补玉钻进了“标准化”的卢浮琉璃珠庄园,补玉山居的失败又说明什么呢?农耕文明的失落与衰微,城市文明对农耕文明的侵袭与破坏吗?周在鹏在小说结尾未说出口的那一句“就因为世界标准化,人们才需要补玉山居”又意味着什么呢?是饱受人事、资本割据的现代人最终仍要不可避免地回归标准化呢?

我都不明白。

可能要更仔细地去体会康德所说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吧,你拿起一本书,本不抱什么功利目的,却在阅读的过程中被作家悄然注入的价值判断所感染,从而明白人性的微妙、善恶的复杂,也就在无意识中被作家完成了一次道德教化。也许是因为我往往带有一种功利性的目的去读一本书,渴望在书本里发现唯有书里面才能发现的东西,或者是渴望在这本书里受到某种教化,才会在合上书本的那一刻生出如许迷惘。但确实如此,读这本书的感受,就仿佛你满心欢喜地彻夜不眠,只为等待一朵昙花的盛开,等待眼睛和心灵一起被那暗夜精灵般的美丽震撼。只是,漫漫长夜过后,却发现这朵花似乎永远不会绽放。就这样,《补玉山居》这本书,看过、唏嘘过之后,心中没能留下多少东西。

陈思(金融专业本科生,现居天津):说来惭愧,有关严歌苓的作品第一次进入我的视野是在银幕上,初中的时候在电视的电影频道看到的《归来》。后来高中偶然间在书店看到纸质书《陆犯焉识》,严歌苓的文字才算正式进入了我的生活。

《陆犯焉识》是让我记忆很深刻的一本小说。对其中的一句始终难以忘怀:婉喻是他寡味的开端,却是他完美的归宿。冯婉喻是可怜的,大的社会背景下,她的爱情是那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点风吹草动下就风雨飘摇。可她也是幸运的,她对他一见钟情,她不是服从于命运的安排,而是命运厚待她,给了她理直气壮等下去的资格。

严歌苓的书里,有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以及“最后,你总会发现你是爱我的”的理想主义。在整本小说快结束的时候,也是冯婉喻生命的最终回,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妻子悄悄问:他回来了吗?

丈夫于是明白了,她打听的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虽然她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叫陆焉识。

“回来了。”丈夫悄悄地回答她。

“还来得及吗?”妻子又问。

“来得及的。他已经在路上了。”

“哦,路很远的。”

婉喻最后这句话是袒护她的焉识,就是焉识来不及赶到也不是他的错,是路太远。

毫无疑问,严歌苓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如果要用一个字来形容严歌苓笔下的人物,那就是“活”。她只是赋予了每个角色一个特定的时代,却在不经意的笔墨间让每个人物活出了自己的人生。在我看来,这便是与其他作家不同的地方,你不知道下一秒这个人物会经历什么,又会有怎样的颠沛流离。每个场景都是谜团,却又让读者渴望知晓那拨开云雾之后能见到的月光。

其实细读严歌苓的几本书,不难发现严歌苓的个人成长经历。她由于家庭和自身感情的原因,从军经历几乎伴随了严歌苓的整个青春。又因从小成长在书香门第,自幼便好读书,较有文艺气息,在部队里被调到文工团工作。后来严歌苓成为一个作家,而此前的经历成了她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一个女兵的悄悄话》《雌性的草地》《灰舞鞋》《白麻雀》《爱犬颗勒》大都以部队生活为题材,但多是以一个作家的客观视角来为那个时代的军人塑像。她创作的长篇小说《芳华》则具有浓厚的个人自传色彩。严歌苓善用第三人称的角度进行故事讲述,以上帝视角贯穿至尾。这种叙事手法的写作难度便在于,笔下人物色彩的丰富程度取决于作者自己有着多高的高度、多宽的视野和多大的格局。显然,严歌苓对此游刃有余。

如果说别的作家都是把自己投入到人物中去揣度与品味,那么严歌苓则另辟蹊径。她喜好从旁观者的角度进行人物描写。严歌苓不仅是小说中的旁观者,更是生活中的旁观者,她觉得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边缘人。对于这些年踏足过的每一寸土地,她都是外来者。“我永远不属于社会主流,而是一个清醒冷静的旁观者。”这是我认为她对自己最重要的描述。人们对她小说的解析更多的是从她所描写的女性角色出发,贤惠、温婉、体贴。但是,我更倾向她笔中人物所发生的故事和她对细节的刻画。她用自己过硬的描述力和细腻的文笔写出来的是一个严歌苓眼中的时代,也是属于她自己的时代。每一笔都那样真实,但是却又那么让人难以想象。探索她的文字,好似咀嚼未知时空里的人生百态。

孟令昊(警察,现居长春):我读严歌苓的作品的过程,是一个“跟着影视读原著”的过程。近年来,无论你是文学爱好者还是电影爱好者,严歌苓都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从《天浴》到《小姨多鹤》,从《金陵十三钗》到《归来》(《陆犯焉识》),从《芳华》到《妈阁是座城》,严歌苓的小说可谓是各类影视改编的“香饽饽”,这不仅得益于她兼具视听效果的语言艺术,更与她的作品承载了中国第五代导演的时代记忆息息相关。

文学往往追求抽象的感悟,而影视则更需要用画面去讲清楚故事,所以并不是所有的文学作品都能够孕育出优秀的影视作品。但严歌苓做到了,严歌苓早期从事电影文学创作,在写小说的过程中也具有强烈的剧本创作意识,注重站在拍摄者、站在读者观众的视角去写小说。她的作品具有很强的画面感,很大程度上方便了导演取材,她的人物对白口语化,说话韵律、词汇使用、句子长度甚至可以直接拿来作为电影台词。给我感触最深的就是《天浴》,我在读小说的时候,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相应的画面,到后来看了陈冲导演的电影版《天浴》,电影对小说情节、台词都不需要作太大改动,电影呈现的画面与读者想象的画面基本一致,严歌苓大胆采用电影语言和蒙太奇手法来写作,把文学追求的“意境”和电影追求的“画面”有机结合在了一起,在创作小说的同时也成就了天然的剧本。

严歌苓擅于描写大时代中的底层人物和边缘群体,比如《金陵十三钗》中,在南京大屠杀的沉重背景下,她抛开了常规的“军人”形象,转而去描写看似与战争无关的的群体,学生和妓女,批驳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陈词滥调。严歌苓的早年经历,“文革”、军区大院、自卫反击战、旅美,使她能够同时站在亲历者和旁观者的双重视角,既透过时代、家国、民族之外,又身处时代、家国、民族之中,如《芳华》中的萧穗子,她是严歌苓的化身,在亲历了文工团生活的同时,又见证了刘峰、何小曼等人的命运起伏,严歌苓与萧穗子在作品里构成了时空的对话,回望、审视青春岁月和家国记忆。

“翻手为苍凉,覆手为繁华。”经历了鲜衣怒马和世态炎凉的严歌苓,超然物外又置身其中,把人们的美丑善恶展现在读者面前,反刍一场,生死一场。

艾昕(大学教师,现居赤峰):回顾对严歌苓的初识体验,我想我应该同大多数人一样——在接触严歌苓的小说之前,首先接触到的是由她的作品而改编的电影:《天浴》《金陵十三钗》《归来》《芳华》等。除了《天浴》是女性导演陈冲的作品之外,其他作品都是由男性导演掌镜的。我不否认导演们的能力所在,但是作品所体现出来的细腻感,尤其是其中众多女性形象的饱满立体,我想,这都与原作者严歌苓独特的笔触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在那个知识分子都需要“上山下乡”的年代,严歌苓则是离开家乡来到西藏,成了一名文艺兵。因此在她最初的创作中,写了不少以军旅题材为主的作品,如《绿血》《一个女兵的悄悄话》《雌性的草地》等。在知识分子家庭中长大的她,同时也深谙当时“上山下乡”知青们的生活境遇。无论是对军旅生活的书写,还是对知青命运的描绘,严歌苓的创作都有着1980年代“伤痕文学”的印记,在作品中对那个特殊的年代,以及在那個特殊年代中挣扎的一代人的生活境遇和生存困境进行审视、剖析与反思。

可能由于在西藏当兵的缘故,她的小说许多都是以“大荒草原,牛马羊群”为开头和背景的,如《天浴》《陆犯焉识》等。在“回归自然”的背景下,开启了严歌苓对于人性的种种反思,如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人性”的逐渐湮灭、扭曲,“个性”的逐渐消解、同化等。

让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她的短篇小说《天浴》。起初,作品中的文秀是羞涩的,甚至有些轻微的洁癖,强烈的羞耻感使她连骑马时都不愿意抱老金一下。然而这样一个青涩的来自城里的知青姑娘,却为了回到成都,走了所谓的“门路”,沦为了他人口中的“破鞋”。文秀门外的鞋一双双地换,而她还是没能回到成都。文秀在“出卖肉体寻得回城路”的风气中被同化了,在来自男人的“性强权”中湮灭了。最让人感到悲哀的是,文秀在做完人流的病床上被侵犯后,除了老金,周围的人没有谁去指责侵犯文秀的张三趾,而是仍不带有一丝同情地说文秀是:“弄头公驴子来,她恐怕也要!”而这些看客当中,大多数都为女性(护士),这些来自女性对女性的恶意,比男性加之于女性的压迫更为悲哀。因此,在看似是被历史扭曲了的话语中,《天浴》实则描写了一代人在人性扭曲下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在《天浴》中,最为正直醇厚的老金,则是一个“东西早给下掉了”的残缺男性。可读完作品,不免感叹,比起身体上的“被阉割”,精神上的“被阉割”才更为可怕。

幸好,严歌苓在小说的最后仍留有一丝人性的温情:文秀自主选择了自己最终的归宿,在央求老金枪杀自己的那一刻,“嘴里是一声女人最满足时刻的呢喃……”而老金在枪杀文秀后选择了自杀,二人在雪水中完成了“天浴”。小说起于自然,又归于自然;起于纯良,又归于纯净。

严歌苓的小说在完成自我与时代对话的同时,又不免体现出一些反抗意识和独立意识。《金陵十三钗》中的妓女们虽然被裹挟在生活的无奈之中,但仍然掩盖不了她们为了挽救纯真的女学生们而慷慨赴死的高洁品质;《芳华》中的何小曼虽然从小忍受着各种欺凌,但仍然顽强地活着,甚至在战场上成了英雄,即使得了精神分裂症也不耽误她如韧草般活着。《扶桑》中的扶桑在面对外界无数的“侵犯”时,仍抱有如“地母”般的包容与宽恕。悲凉中仍留有一丝温热,或许就是严歌苓的“味道”吧。

虎号(工程师,现居宿州):第一次接触严歌苓的作品源于张艺谋执导的电影《金陵十三钗》,片中十三个风尘女子在国难当头之际,为了保全一群女学生,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让人心灵震撼不已,而担任影片编剧的原著作者严歌苓的名字,也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阅读严歌苓的作品则是从短篇小说《少女小渔》开始,这个故事发生在澳洲悉尼,女主小渔的男友江伟为了拿到绿卡,让小渔与一个意大利老头假结婚。小渔虽然已经二十二岁了,但内心仍然单纯得让人心疼,在出国前,身为护士的她甚至仅仅因为同情就把自己的童贞给了一个爱慕她的行将就木的病人。小渔不善于拒绝,“把她贴近她就近,把她推远她就远”,过于在意别人的感受,唯独忽略了自己的内心。每次老头涨房租,她总是“根本不向江伟吐一个字”,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在江伟和老头之间平衡着。江伟则截然相反,自私且冷漠,占有欲强,完全把小渔物化了,虽然在异国他乡因文化的差异产生诸多不适应,活得卑微琐碎,但这些绝不是他简单粗暴对待小渔的理由。

比小渔“大出半个世纪”的老头却被小渔善良的母性光辉慢慢感化,从开始的贪婪计较和“淡淡的无耻”,到后来的“悄然仔细的等候”和“宁静、文雅”,从开始的“挨门去拿邻居家的报看”到后来的天天出门自食其力。一个孤独堕落的老灵魂在另一个纯真隐忍的灵魂的感召下焕发了新生。

小渔则在与老头近乎父女的相处中,从开始的懵懂混沌渐渐觉醒。和老头一起挂花盆的那天,当她得知江伟跟踪监视她和老头时,第一次“用这么炸的声调和江伟说话”;老头雨中摔倒的那天,她第一次在行动上违背了江伟的意志,“挣掉了他”去帮老头捡钞票并搀扶他回家。至于故事的开放式结尾,我觉得小渔不会出现在门口,因为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小渔了。

《少女小渔》是严歌苓赴美早期的一篇短篇小说,文字饱含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小说中有很多细节描写,我最喜欢的是老头看见了小渔而推开正吻他的瑞塔那段,洋洋洒洒几百字只是描写“哪里容得下那么多感觉”的一瞬。行文流畅中又有几处插叙,画面感十足,令人回味隽永。

赵元凯(律师,现居北京):“个人的历史从来都不纯粹是个人的,而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从来都属于个人。”

在严歌苓的笔下,历史的机器毫不留情地碾压过一切,直到榨出生命最极致的特征,连穗子的那只黑猫也不例外。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时代的齿印,或清晰或模糊,最后拼凑成为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历史。

严歌苓的小说多从女性视角出发抒写,结合了时代背景和自身的生活经历,为我们展示了她眼中那个时代群体的丑美善恶。

《穗子》中童养媳腊姐聪明漂亮,察言观色能力在寄人篱下的生活中越发娴熟,在穗子的视角中她是充满了母性光辉的,包容而善良,当然也是有着因寄人篱下而小心翼翼地讨好。严歌苓笔下的人物形象是非常丰满的,小朋友穗子眼中的世界并不那么细致深刻,但孩子的直觉总是敏锐而精准,她直觉地感受到腊姐是想积极找机会摆脱童养媳的身份,成为一个城里人,也感受到自己父亲和腊姐不寻常的关系,更能从腊姐被带走时的平淡反应肯定了她对自己和家庭深深的恨意。

严歌苓笔下的穗子也是人性的多面体,这种半自传式的写法是她勇于对自己的解剖。这本书出版于2005年,此时的严歌苓已经年近半百,经历了半生的颠沛风波,看过了半生的楼起楼塌,朝花夕拾写出的文章更显质朴深刻。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对穗子极尽疼爱的外公被打成“白匪”后,穗子的父母那成年人圆滑的趋利避害本能和穗子对外公纯真的维护之情形成激烈的碰撞,孩童纯真的爱护衬托得成年人面对利益相关时的嘴脸更丑陋可憎。那时的丑陋不需要修饰,大大咧咧地暴露在空气中,不能说时代造就了丑陋,只是当时的历史条件给予了丑陋一张通行证。丑陋根植在人性的本身,既存在于历史中,也存在于现在和未来。

十九岁时的穗子遇上了年近半百的经历惨痛的画家韩凌,对他的怜悯和救世主般的献祭,讓她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少女的爱纯真、炽热而浪漫,又有谁能抵挡呢?画家怀抱着滚烫灼烧着的爱意,又清醒地意识到这爱意随时将灰飞烟灭。果不其然,她是他的缪斯,也是“生命中一个转瞬即逝的精灵”。

穗子的幼年和青年时期,经历过动荡破碎的亲情、友情和爱情,这些经历使她的心思更加细腻而敏锐。严歌苓从穗子的视角出发进行描写,非常符合小说中人物的设定身份,透过穗子的眼睛观察她诡谲变化的小小生活圈,描绘穗子不断转变的心理状态,看似戏剧却又在情理之中,寥寥几笔就能让读者一窥全局,看到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涌动。

南岩(国企职员,现居昆明):很多人开始读严歌苓的作品源于相关影视作品。我也不例外,《芳华》是我很喜欢的一部电影。我为书中所描绘的文工团生活感到着迷。而阅读原著本身使我得到更大的满足。《芳华》讲述了20世纪70年代西南军区某部队文工团的一群青年男女的爱恨纠葛。故事以“我”即萧穗子的视角讲述,通过对几位主人公的描写展现了特殊时期下的青春风貌以及人性暗面。

值得一提的是,严歌苓曾经有过一段在部队文工团当舞蹈演员的经历,所以这也是严歌苓作品中自传性最强的一部。全书以“触摸事件”为主线铺开,通过一系列支线故事及线索使刘峰、何小曼、林丁丁等人的人物画像逐渐饱满、明晰。他们各自有着不同的背景和性格,却又在文工团这样一个封闭空间里相互交织、碰撞。书中所描述的文工团生活无疑是美好和充满荷尔蒙的,但其中也隐藏着不安。家境贫寒饱受排挤的何小曼,被人们看作英雄却暗恋着林丁丁的刘峰以及因为父亲“成分问题”惴惴不安的“我”,他们都各自有着各自的青春苦恼。其中矛盾的爆发点便是“触摸事件”。所谓“触摸事件”,就是文工团中乐于助人的学雷锋标兵刘峰因为爱慕林丁丁而抚摸了林丁丁的颈部,最终导致受到处分,名誉扫地。其实就“触摸”动作的本身来说,是并不出格的。书中有处写道:“晚上排练或班务会之前,我们有一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短短一小时的自由,我们得紧张地消费。阴暗角落偷个吻,交换一两页情书,借一帮一一对红调调情,到心仪的但尚未挑明的恋人房里去泡一会儿,以互相帮助的名义揉揉据说扭伤的腰或腿……” 由此可以看出,这样的动作在文工团的青年男女之间并不算太出格的事。只是因为事件的主角是刘峰,大家便认为这是惊天的事情。大家认为他是完美无瑕的英雄,认为他不该有七情六欲。

我觉得这就是严歌苓想引发读者的一个思考。人应该是只具备那些高尚无瑕的精神,而不能有自我和私欲吗?往大了说,联系到所处的年代。人们是否能只为大集体中的我而活,不能真正地为自我而活?书中的另一位主人公何小曼,她家境贫寒,父亲早亡,在文工团里饱受排挤。但她是唯一在刘峰受到处分后依然和他说话的人,也是唯一送别刘峰离开文工团的人。何小曼是善良的,而更多人的选择是不原谅和接受那个朝夕相处并帮助她们无数次的刘峰。可以看出“我”对刘峰和何小曼有同情之心。可是在这样的大集体里,更多的时候“我”也只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角色。

这也是我之前提到的,除了回忆青春之外,严歌苓也在试图描述人性之暗面。严歌苓用她那极富信息密度的语句以及那些总能让人感同身受的“小心思”描述了那些对弱者的伤害,描述那些不堪和冷眼旁观。青春从来如此,美好中裹挟着不安和遗憾。回忆过去,我也曾经有过被校园欺凌的记忆,也有过对他人的伤害和冷漠。我们歌颂美好,却也承受着记忆中的隐痛。感谢《芳华》这样优秀的作品,让我们产生共鸣,引发思考,让我们得以汲取文艺作品之于自身的意义。

贯正莉(跨境电商,现居南京):知晓严歌苓女士于我可称得上是一个意外。2015年的暑假,跟朋友约去南京游玩,看到了金陵城的美,也感受了南京城的沉重。后来,我对南京有无尽的喜爱和向往。再后来,我看到了张艺谋导演的电影《金陵十三钗》,之后去看了小说。说起来,严歌苓的编剧身份是我对这位女士的第一印象,而后才得知她的另一重身份是作家。在这本书中,有一群特殊身份的女子,她们身处乱世,她们身不由己,她们风姿绰约卖弄风情,她们深明大义侠肝义胆。我总归不愿用犀利的言辞来形容这些风情万种的秦淮河女人,钓鱼巷中求过生存的人,有一张得理不饶人的嘴,却也怀着最难能可贵的勇气,笑着去奔赴一场死亡之约。这算是我接触到的严歌苓的第一部作品,赚取我诸多眼泪。

在严女士的作品中,始终有一位女性角色贯穿其中,命运诸多坎坷,却依旧努力生活,或者他们尚且称不上生活,生存才更合适。她在《抢劫犯查理与我》中写“空气中有种不幸”,仿佛这不幸是与生俱来,无法逃脱,但谁不是生来满怀期待。比如《金陵十三钗》中的玉墨,她是身份低贱的妓女却从不自轻自贱,倒有一番落落大方大家闺秀的风范,她从进入教堂到走出教堂,一段尘封的历史就此解封。比如《芳华》中的何小曼,她的家庭支离破碎,父亲劳改母亲改嫁,她离开寄人篱下的家进入文工团,屈辱依旧伴随着她,她当了英雄,她疯过,她放弃了爱情最终又回到遇见爱情之时,告别青春。还有《少女小渔》,一位移民的中国女人,她善良弱小,屈服于现实,屈服于她的男人江伟,为了获得绿卡在江伟的安排下与六十岁的意大利老头结婚,直至老头死亡,一个“典妻”的故事才算完结。以及《红罗裙》中的继母海云,她青春艳丽,却为了儿子嫁给一个72岁的老头。她周旋在三个男人中间。她亲手葬送了自己的青春却又开始渴望爱情,然终归是错付,她孤独地守着一袭红罗裙。

她笔下的女性个个生动,人物性格鲜明,从小渔到海云,严歌苓笔下的女性开始改变。小渔一辈子将自己禁锢在男人的威严之下,但海云与小渔是不尽相同的女人,海云生而传统,她为了生儿子嫁给不爱的人,但后来她开始打破传统,她向往爱情,她与继子相爱,她向往自由,她爱张扬的红罗裙,她悄悄找到了遗失部分的自己。

我总执着地认为,我应该是体会不了太久远的时代,我很少去读我不了解的时代的书。但她仿佛特别擅长讲故事,她的文字显得如此真实,她描述的一切,仿佛一幕幕在眼前掠过。在她的故事中,我看清了人性的弱点和美好。在她的文字中,有人救国,有人救民,有人救自己;有人热情善良,真挚诚恳,满怀理想却被陷害;有人享受牺牲他人换来的美好生活,却自诩高尚纯洁,嫌弃肮脏,彰显着自己的高风亮节,有“暴”而无“力”。

我在她的故事中走过民国,走入新中国,走向国外。在她的文字中,我去读没经历过的时代,去听一个又一个属于那些时代的故事,或荒唐或美好,皆是珍宝。

李龙龙(自由职业者,现居洛阳):穗子是作家的一部分,也是作家印象中历史的一部分。身处动荡的时代,所有人的意识形态都在改变,个体的生物本能和社会形态之间的剧烈冲突,外化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快速变化,变化之快之剧烈,让每个人的心事都被裹挟着、动荡变化着。在穗子的眼睛和情绪里,人和人的故事不断发生着。

大自己七八岁的柳腊姐是穗子的丫鬟,在穗子的眼里,只有柳腊姐是可以欺负、任凭自己玩弄的,也是穗子最能亲近的玩伴。所有关于柳腊姐的事情都和自己有关,最初的身体发育和情欲经验直接或间接地来自柳腊姐,嫉妒与生气的情绪体验也穿插其中。柳腊姐作为童养媳离开了,“文化大革命”也开始了。

外公是一个外人,却是童年最亲近穗子的亲人。经历了多场战争中的生命洗礼,老兵外公狠辣而狡诈,单纯而富有侵略性,帮着穗子隐瞒偷东西的错误,陪穗子养猫,善于利用周遭人心理特点保护自己和亲爱的人。最终在抄家的过程中,外公的经历被揭发,红军的形象坍塌为白匪。穗子被父母接走,离开了自己童年生活过的地方。故事的结局,在怜悯的笔触下,外公的生命离开了穗子的印象。

美而娇的朱依锦的死亡,仿佛和门房韦志远联系在一起。这是美,自尊和同龄异性亲密的纠缠,随着时间的流逝,缠绕成记忆深处的理不清的乱麻。

黑猫是偶然掉落在院子里的,同时带来野性,自由本能与母性的光辉,本能地触动穗子的神经。售货员顾艳与丈夫杨麦的情感生活,延续了整整一代人。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是情绪上的牵绊,最终爱情从激情走向冲突,再随着时代的变化走向了破灭。杨麦和大学女教师藕断丝连,顾艳和黄代表不清不楚,在社会大环境和大院小环境的互相作用下,持续了多年的婚姻生活,最终还是走向了解体。

梨花街的乞丐和疫病相关,这是我没想到的。余司令在快到花甲之年的时候爱上了街上的女乞丐,故事的主线在情感与性的生活中交织,本没有社会环境中的道德干扰,却因为麻风病的问题拆散了两个自由恋爱的人,确实可惜。拖鞋大队的一群野猫都是文学艺术家的后代,生活自由,无人打理,拜服在耿荻充裕的物质和精神的石榴裙下,虽然耿荻从来不穿裙子。行为风格穿衣打扮和女孩们不一致,招致了她们集体对耿荻性别的存疑,故事的最后,她们在厕所集体压制住耿荻要验明正身,间接导致了耿荻的死亡。好奇心害死猫。

文工团的毕奇和黄小玫是性格很相反的人物,才华横溢的毕奇受尽了大家的追捧,内心却隐藏着巨大的孤傲和仇恨。因为各种缺点被另眼相待的黄小玫,在生活得到了突然变好后,却幸福得好像发疯了一般。世事往往如此吧。

时光在穗子身上穿梭,周遭的风景与人物的更替,在這样的经历里,眼看着穗子逐渐成熟和苍老下去。

责任编辑 崔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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