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车人
2021-07-23袁远
袁远
1
隔着老远,陈臻就看到了那个小子,戴着自行车头盔,手扶一辆脏兮兮的山地车站在路边,车的后架上挎着驮包。
她减速,把车停在小子前方的路边,从后视镜里看着他推车走上来。
他大概20多岁,不超过25岁,一张脸已被晒黑,戴一副黑框眼镜,头盔上没有挂风镜。
“你好。”他俯身从车窗口对她说。
陈臻回了“你好”,“要搭车?”她问。
“我车子的脚踏断了。”
他携带的修车工具没法修,这车当然也就没法骑了。
陈臻看看他的山地车,不知她的后备厢塞得进不。
“我的车子可以折叠,”他说。
陈臻下了车,说:“折吧。”突然想起什么来,问道,“我可以拍摄一下你吗?”
她车上有一个便携式摄像机,自驾这些天来,她只拍过几段风景。这个要搭车的骑行者她想拍一段,旅途见闻嘛。
小伙儿叫钟途,他踌躇了一下,说:“不拍行吗?”
“我拍来只是自己收藏,再就是给亲戚朋友们看看,不会做别的用途。”
他摇摇头。
陈臻有点尴尬,笑了笑,自去打开后备厢,把里面的睡袋帐篷等东西取出,放到车里的后座上,给他的山地車腾出地方。
这是从天水往定西去的310国道,陈臻今天的目的地是定西,明日到西宁,而后到湟中塔尔寺,再驾驶到青海湖。A计划到青海湖,B计划到德令哈。这个叫钟途的小伙儿也去青海湖。去环湖?是。在路上骑车几天了?今天第七天。从哪儿出发的?他咕哝了一句,陈臻没听清,这时候他已经把车子折好,提着走到车尾,却没往后备厢里放,反倒把车放下了,掀开驼包找出一件外衣,铺在后备厢底。陈臻问他这是干嘛?
“垫一下,我的车脏,会把您后备厢弄脏的。”他用的是尊称“您”,以匹配她的年龄。
陈臻把他的外衣扯出:“衣服弄脏了你上哪儿洗去?”
“反正都脏了。”
陈臻把衣服塞给他:“后备厢有垫子,无妨的。”
他的车真够脏的。她其实是有点洁癖的人,不过既然出来旅行,她就不打算迁就那兴妖作怪的洁癖了。
“你经常出来骑行?”重新开车上路后,陈臻问他。
“第一次。”
“你的队友呢?骑到前面去了?”
“我没队友。”
陈臻侧脸看一眼他:“一个人?没跟人结伴儿?”
“嗯。”
“喜欢一个人骑行?”
“您不也一个人自驾吗?”
她以为他要问她,为啥一个人开车出行?从哪儿出发的?干吗不走高速路而选择国道县道?但他啥都没问,他说的是:“谢谢您。”
说完这几个字,他就没话了。陈臻没让自己纠结于要不要再找话跟他说。就年龄而言,她算得上他的长辈,长辈喋喋不休难免惹人烦,她可不干这种事。这小伙儿看来是个话少的,好吧,她说:“累了你就眯一会儿。”他对她笑笑,依然无话。如果换了是她搭别人的车,她准会想方设法找话来说。咳,她干嘛这么想呢,想这个有啥意义呢。
她像先前那样轻踩油门,让车子不疾不徐行驶。道路两边的景致如河流一般向后流淌而去,这段路的风光不算特别引人入胜,却也比平时她在城里日日所见的高楼大厦让她感到愉快,时不时的,她觉得自己像开着一艘乘风破浪的船。
瞬时,定西城的建筑出现在眼前。到了城边,陈臻把车停下,打开手机地图搜索自行车修车店:“我把你送到修车店。”
“太感谢了,”他不好意思地说,“我付点车费给您吧?”
“我不卖票。”她笑道。
他也笑了:“那我帮您洗车?”
“帮我洗车?”
“我把车子放在修车店修,然后跟您去找个洗车店洗车。”
他的意思是要替她付洗车费。
“别操这个心了,不用客气,我今天不洗车。”
在修车店门口把他放下后,陈臻找到事先预订的快捷酒店,办理了入住。随车携带的帐篷睡袋是以备万一的。她得洗澡,洗完澡,换身干净衣服,整个人就放松下来。
再过几个月,陈臻满49岁。有时候她会深感奇怪,这么大段的岁月是怎么消失的呢,好像它们不是一天接一天排着队流逝的,而是整块塌陷下去的。她仍清晰记得自己刚大学毕业那会儿,走进那座四四方方面目呆板的灰色办公大楼上班没两个月,她就想换工作。往后每一年,换工作的念头都会涨潮一次。每次潮起潮落之后,日子还是那个日子,工作还是那份工作。这些年来,她结了婚,离了婚,有了房子,有了车子,有了衣帽间里逐年增加的各式衣装,有了微信朋友圈里日益膨胀的好友数字;她本人也发生了好些变化,由习惯逛商店,到习惯逛网店,由不爱玩手机,到天天看手机,由遗憾自己没生孩子,到庆幸自己不曾生孩子,容貌上的变化更不用说,见老了啊,可是这份一直让她心有不甘、曾经总想废弃的工作,依然跟她长相随。只不过,随着时光流逝,换工作的念头早已委顿疲软,如今当然是寿终正寝了。
她是11年前买的车,老司机了,只是没怎么跑过长途。一个人驾车长途奔驰,累且不说,还可能遭遇意外,车子抛瞄了呢,被人追尾了呢,跑错路跑到荒郊野岭去了呢?这世上难以预料的危险总比你能想到的多,对这一点,陈臻深信不疑。她不是一个爱冒险的人,她喜欢安全和秩序,喜欢四平八稳和欣欣向荣。这次出行,她也曾犹豫再三,几度要改弦更张,最后她这么劝说自己:何必作茧自缚呢?一下就把自己说通了。
从成都出发,她选择的路线大约要跑一千三四百公里。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走高速路,在高速路上能慢吞吞开车吗?能一心二用看风景吗?能想停下就停下吗?她不乐意被高速路绑架,她又不赶时间。
2
次日早晨,陈臻睡到8点钟醒来,到小巷的餐馆里吃了一碗美味拉面,回到酒店又舒舒服服喝了一杯咖啡。平时她不喝这种三合一咖啡,可在旅行途中,这种口感不佳的速溶咖啡,每一口她都喝得很香。
中午她顺利抵达兰州,开车在城里逛了逛,吃过午饭,继续上路。
出了城,路边的山峦呈现美丽的淡红色,金子般的阳光铺天盖地洒下,把辽阔高原上的山峦和道路照得熠熠生辉。她戴上墨镜保护眼睛,在万丈金光中轻松穿行。四月下旬的天气,又明朗,又舒爽,透着一股新鲜劲儿,仿佛能让人从明澈空气里,听到阳光与万物恩爱的低吟浅唱。坚毅的道路剖开大地,笔直向西,在微微起伏中伸向天边,这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似在诉说天长地久,似在告诉她可以一直开下去,不问归期,一直开到地老天荒。
这段路上的骑行者比前几天要多一些,有三五成行的,有逍遥独骑的。陈臻瞅着这些人驭风骑行,感觉他们一个个英姿勃发。这样的地方骑车多自由啊,该是腾云驾雾的感觉吧?很爽很痛快吧?她也想骑车了。回去就买一辆山地车,可折叠的那种,下次出行带上。
车子不紧不慢跑着,不期然她又看到了昨天那个小子。没错,是他,钟途,像昨天那样停在路边。这次他不是在拦车,而是背对道路坐在草地上,那辆脏兮兮的山地车倒在身旁。
巧了,又遇到了。
陈臻停车,熄火,下车向他走过去,打着招呼问他,车子又出毛病了?
没有。他对她笑笑,他只是休息会儿,看看风景。
“你騎得挺快啊。”她说。
“不算快,”他说,“昨天修好车后我又骑了一段,骑到巉口,今早上从巉口出发的。”
巉口到兰州也有近一百公里,果然是年轻人,干劲大。陈臻突然冒出个念头,“我骑一会儿你的车行吗?”
“行啊。”他答应得十分爽快。
他这辆车不太好骑,还好没一会儿,她就骑顺了。跑了一段路,折回来,把车还给他。“真爽。”她说。
“没骑多久啊。”他说。
“我怕你要赶路。”
“还想骑吗?”
“算了,”她想了想说,“下次我自己带辆车出来,骑个够。”
“你可以再骑,我不赶路。”他说话语调平稳,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他也没再用“您”来称呼她。这样好,您啊您的,不自在,还生分。他说:“骑到有点累的程度,才叫骑行。”
那得骑多远啊。骑远了,还得骑回来。陈臻问:“你会开车吗?”
“会。”
“要不交换一下,你开会儿车,我骑会儿车?”
“可以啊。”
他说出这几个字的当儿,陈臻就后悔了。她咋提了这么个建议?她跟这小伙儿完全不熟,除了名字,对他一无所知,万一他撇下她把车开跑了呢,她如何追他?上哪儿去找他?这地方又呼不来交警。到了这个年龄,某些事情上她仍改不了有点冒失的脾性。问题是,话都出口了,出尔反尔的,让人笑话。再一想,人家是出来骑行的,旅行者一个,她犯不着防范过度,没必要嘛。她不改主意了,跟他互存了电话号码,约定以一个小时为限,她骑行一小时,这段路他开车。
钟途把头盔解下来,递给她:“最好戴上这个。”
她爽快地接过来扣到自己头上,头盔里有一股热烘烘的气息。她系紧头盔带子,从车上拿出装有身份证和驾驶本的小包,挎在肩上。
钟途接过她的车钥匙,“你先骑,我一会儿再开。”
她一脚一脚踩车,风驰电掣地一下飙出两三百米,停下来回头看看,那钟途正靠在她车子的车头上喝矿泉水看风景。她又骑了一程,再回头看,她的车子还是没动。他不马上动车是对的,要是他开上车一下跑到她前面老远的地方去,她不得担心吗。
她就往前骑吧,撒着欢儿地骑,眼前天宽地阔,脚下道路无阻,这样的路段不就是让人任性骑行的吗?这一小时她能骑多远?20公里?25公里?陈臻没想到自己竟挺有劲儿,身上元气满满,双腿活力十足,飞起来的感觉让她心旷神怡。她时快时慢、有张有弛地蹬车,几分钟后再次停下,刚一停下她就骂自己:别回头去看了,婆婆妈妈的。
两个骑行的小伙子从她身边掠过,冲她“嗨”了一声。陈臻一时兴起,追着他们骑。这一骑耗去了七八分钟,她跟那俩小伙间的距离还是渐渐拉开了。这时候她真觉得累了,到底缺乏锻炼,也不是年轻人了。她捏住刹车,奇怪,那个钟途怎么还没开车过来?她已经看不到他了。他咋回事?在磨蹭什么?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掏出手机,却犹豫起来,犹豫间,忽看到她那辆白色小车唰唰奔来了,她松了口气。
车子在她身边停下,车窗敞开着,钟途问她:“还好吧?”
“挺好。”
“我到前面去等你。”
“你开慢点啊。”
她希望他俩在彼此的视线范围内,相互有个呼应,可是他一踩油门,车子倏地滑了出去,转眼把她甩开了。这段道路有了微微弧度和褶皱,没一会儿他便没了影儿。陈臻忙蹬车去追,他开那么快干吗?这小子!她的腿已明显疲软滞重,越蹬越费力,不多会儿,她一点都蹬不动了,不得不停下。这辆山地车没有脚撑,她让车倒在路边,自己一屁股坐下。
“别开太远了啊,”电话接通后,陈臻对他说,“不然我追不上你了。”
“不是说好一小时吗?”
说好的一小时是指她骑车一小时,她骑多远,他开多远,他该开开停停等着她啊,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她听见他说:“我一会儿掉头转来。”
这意思他铁了心要开快车了?陈臻心里顿觉不妙。这条路上的车辆虽不是太多,却也不是很少,更不是没车,跑着的车子多为开得轰隆隆的卡车货车,这种车最危险了。那小子要是开得太快,或是掉头不慎,跟什么车冲撞一下,伤了人毁了车怎么办?即使不剧烈冲撞,发生个刮擦,把车刮出故障,她找谁来修?她忙说:“安全第一安全第一,你不能开快车!”
“我知道。”他只回了这么几个字。
他知道什么?她又看不见他,他到底听没听她的话?按她的脾气,她一准打第二个电话,非要亲耳听到他做出保证才放心。还是那个原因,她跟他太不熟,这个不熟,拦截了她的随心所欲。她只得提起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继续骑车,拼了命地骑。
3
陈臻不知道自己骑了多远,跑了多少公里,只晓得双腿不像自己的腿了,又重又软,兀自打战,完全使不上劲儿了。这一通不间断的猛骑,把她最后一点力气耗得精光。她居然能以这样的速度骑行这么长距离,极度疲累中她又对自己大感惊讶,挺厉害嘛。
本來她想责备他几句的,不过既然一切平安,他也没把她的车开跑,那就算了吧。出来玩,开心为主,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她一时半会儿开不了车了。她坐在地上,调匀气息后,双腿仍是软的。
“你骑得太猛了。”钟途说。
“主要是你开得太快。”总算把对他的不满说了出来,陈臻心里畅快了点儿。
她让他骑车先走,她还得坐会儿。他没走,问她:“你平时骑车吗?”
不骑。
“很久没骑车了?”
是啊。
“要不,我替你开到前面某个可以住店的地方?”他说,“你平时不骑车,刚才那么猛骑,短时间里恢复不过来。”
难为他想得周到,陈臻说:“那就麻烦你了。”
他们重新跑在了路上。
有人当司机,陈臻轻闲下来,一面休息,一面欣赏窗外的风景。西北高原的风光粗犷而怡人,叫人忍不住想大喊一嗓子。当一大片绿浪般的草地在眼前时,她叫他停车,“这儿停一下好吧,”她说,“我想拍个照。”
下车的时候她感觉双腿肿了似的,虚飘飘的,走路像踩在棉花上,还好不影响拍照。拍完返回车上,他说:“想在哪儿停你就告诉我。”
“你不会觉得烦吗?”她留意到他并没有拿出手机拍照。
“不会。”
她听出他声音里有了一丝活泼。这就对了嘛,年轻人干吗那么老气横秋。
在下一处停下车来,钟途甚至下车给她拍了几张照片。意外的是他拍摄技术相当不错,把她拍得飒爽年轻,照片上她的姿态表情自然又生动,与周遭景致相得益彰,照片构图也好。陈臻喜欢极了,翻来覆去看那几张照片,“拍得真好,”她说,“你大学毕业了吧小钟?”
“你怎么知道我上过大学?”
未必他没上过?她在脑子里找词儿,他淡淡笑道:“毕业好几年了。”
嗬,陈臻笑起来,敢情他是会打趣的呀。她问:“你做什么工作啊?”
“现在啥都没做。”
她判断他是失业了,难怪他显得闷闷不乐。她撇开工作这话题,问他每天骑行多少公里,晚上是住青年旅馆吗,青年旅馆吵不吵,能睡好觉吗等等。她正想问他是怎么想到出来骑行的,手机响了,看看手机屏,是同事贾姐。
贾姐说:“对不起啊陈总,我知道你在休假,可是……”贾姐受了委屈,打电话来是向陈臻告状的。陈臻是她单位里的二把手,她那单位是个小单位,总共30来个人,领导班子三人,一个正职,两个副职,她是副职之一。人虽不多,名堂不少,30多人分作好几个小帮派,看不见的硝烟时时涌动。有时陈臻不免觉得,她那单位十足是个酱缸,人在酱缸里,不染尘埃乃痴人说梦,清静无为也不大可能,超脱不了的。每次单位开全员大会,班子三位领导总要谆谆告诫全体下属,不可搞小团体,不可拉帮结派,大家要拧成一股绳;可笑的是,他们三个领导之间,从来没有真正团结过。前些年,陈臻跟当时的一把手处得几近水火不容,从陈臻的角度,主要责任无疑在那跋扈专断、总想一手遮天的女一把手。好不容易,她熬到女一把手调岗,挪窝了,走人了,老天开恩哪,她心说恕不远送,赶紧消失吧,扬眉吐气迎来新的一把手。不料没两年,那起初一团和气、笑声哈哈的新任一把手,渐渐原形毕露,不仅明里暗里找她的碴,打压她,还心术不正地背后放招,挑起另一位二把手与她的矛盾,让陈臻又恼又气,心情非常不好。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贾姐说的是那位二把手。为一件小事,那位二把手小题大做,给了贾姐过重的处罚。贾姐老职员一个,咽不下这份屈辱,电话里她带着哽咽,大诉委屈。陈臻何尝不知,那位二把手明面上是打贾姐的板子,实际上是打她陈臻的脸。贾姐被看作是她陈臻这一边的人。她不动声色宽慰了贾姐几句,最后说:“等我回去再说吧,你该干什么干什么。”
挂了电话,她轻吁一口气,单位上的事情总叫她不愉快。
“你是领导?”钟途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问。
领导?这小伙子耳朵尖,听到了什么?“这个,”陈臻略一沉吟,“资深上班族吧。”
她为自己灵机一动找到的这个词暗感得意,可不是吗,说到底,她不就是个被职场套牢的人吗?
不想单位上的事了,隔这么远,她干吗还受那些糟乱事情的牵制?犯什么傻呀。她让自己高兴起来。听到钟途又问了一个问题:“你做领导的心得是什么?”
第一次遇到别人这么问她。打哪儿说起呢?她走到现在这个位置,自然是一步步被提拔起来的,想当初有好几年时间,她觉得自己的升职实属阴差阳错,她一个性子偏于软糯又欠缺必要决断力的人,哪适合管理他人、徜徉官场?后来,不知不觉就习惯了,她发现自己应付得过来,察言观色、见风使舵这些套路,她无师自通,虚与委蛇几乎顺手拈来,八面玲珑也不在话下,偶尔,她也会产生那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心理,但总的说来,她自认为是个比较宽容、平易近人、做事留有余地的人。至于当领导的心得,这咋说呢?
“你是领导,还一个人开车出来?”他跟着又来了一句。
这话让陈臻听得有些别扭。“别一口一个领导了,”她说,“出来玩,没啥领导不领导的。”再说了,她不过一个芝麻大点单位的二把手,又不是啥大官。
跟单位拉开了距离的原因吧,此刻她清楚意识到,她那单位和她那职位,实在都不值一提。
“是吗?”
她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戏谑,她没听错吧?他对有职位的人心怀抵触?为什么?这时候她发现他把车开快了,忙吩咐他慢点开,“别开快了呀。”
“这才80码。”
“太快了!不安全。”
他鼻腔里喷出一声笑,眼睛盯着前方问道:“你开过的最高时速是多少?”
陈臻冷下脸来,这小子一点没减速,不听招呼啊!他要干吗?她说:“反正不高,我从来不开快车。你停下吧。”
她自己来开,不要他当司机了。
他好像没听见,只管踩著油门,陈臻转过脸看他。这小伙儿长相一般,不算难看,也说不上帅气,他有一张圆乎乎的脸,五官中规中矩。在陈臻印象里,这种脸形长相的人应该脾气比较随和,但此刻她完全看不到他的随和,只觉得他在较劲。他较个什么劲?她惹着他了吗?他有什么问题?老天,他有什么问题?
“我跟你说停下。”她语气陡然严厉。
那小子,钟途,迫于她的压力,减了速,停了车,却没有拉起手刹,陈臻二话不说将手刹提起,将挡位拨到停车挡。钟途看她一眼,向她解释开了。他说到路况、路上稀疏的车辆,意思是在这样的路段上,80码乃至90码根本算不上快,他说,这个速度是很安全的。
陈臻心头的恐慌退了潮,她当然不同意他这套说辞,自以为是!但他做出解释的行为让她满意。方才她真担心他是个疯子呢。有些人是难以看透的。陈臻单位里曾有个聘用男职员,本来是个最老实不过的人,胆小话少,做事笨拙,经常当背锅的倒霉鬼,被扣了工资奖金从不敢争辩。不想有一次,那人竟在全员大会上发了飙,天晓得他咋就一下失去了理智,骤然变了个人,凶神恶煞地大喊大叫,宣称要把单位砸个稀巴烂。他说到做到,狂暴地砸了一把椅子,把在场的人个个惊得够呛。要不是两个大胆的男职员上前把他抱住,按在了椅子上,谁知他还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
那个男职员随即被解聘了,解聘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又回到老老实实唯唯诺诺的状态。但陈臻因这个人再次体会到,人不可貌相。
钟途的解释说完,陈臻马上不客气地批评他:“你太没有安全意识了!”
4
她可没有冤枉他,这个年轻人确实安全意识薄弱,他以为在道路上开快车没危险,这十足是倒霉催的想法。何况,他有什么权利不经她首肯把她的车开那么快?
他该解开安全带,下车,把驾驶权归还给她,他却稳坐不动,他说:“好吧,我开慢点。”
“不用,”陈臻说,“我自己开。”
“你的腿能行吗?”
“我休息到能开的时候再开。”
“我还是把你送到能休息的地方去吧。”他说。
陈臻把他看了又看,自己想了又想。“你保证不再开快了?”
他似笑非笑地笑了一下。陈臻给他做出限定:“开50码,不能超过60。”
一时间他们没再说话。突然间陈臻感到浑身疲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累,好似这几天连续驾驶的疲劳串通起来向她算总账了,重灾区自然是那双腿。她暗自庆幸没把这小子赶走,不然她怎么办呢,这种情况下她自己开车更加危险。
她闭上眼睛昏昏欲睡,可能睡着了两三分钟,猛然张开眼,果然发现他又开快了,超过了60码。“开快了!”她说。
他降了点速,没一会儿,又超过了60。
陈臻再次提醒:“快了!”
她克制不住有点恼火:“刚才不是说了不能超过60吗!”
“现在不到70,我不超过80,没事儿的。”
你咋知道没事?她想说,等出了事就晚了!可这话太不吉利。她说:“年轻人,不要盲目自信。”
他没说话,但陈臻心知他心头不服,他是以沉默相问:你凭什么这么说?她自顾说出她的理由,有些危险是看不见的等等。她以为他要问,既然你认为危险四伏,干吗还要出来?可他还是一言不发。
陈臻估摸这小伙儿有点偏执。难怪他丢了工作。他这种性子在职场上哪能吃得开,哪能招人待见?没得说,他肯定也做不到能屈能伸。而且,她断定他不曾好好反思过自己,吸取教训。可昨天他给她的印象还挺不错的呢。事实再次证明,人是有多面性的。
她想再说点什么,挡不住倦意一阵阵袭来,干脆闭目养神。眼睛略一闭,又张开,这小伙儿实在让她不放心,她可不敢睡着。
车窗上“啪”的一声脆响,把陈臻唬得差点叫出声来。某个坚硬的东西打在了前窗左上角,“什么东西?”她紧张地尖声问道,目光盯牢前窗玻璃,没发现窗玻璃上出现裂纹。
“一只飞虫。”钟途的声音倒是镇静,好像没受惊扰。
“听上去是一个特别硬的东西。”她刚才以为是一粒飞石,太吓人了,“真是飞虫?那它不得……”
“撞死了。”
陈臻为那只送死的飞虫遗憾了一下,乱飞嘛,呼啦一撞,命没了!幸好是他在开车,换了是她,可能被吓得打偏方向盘。所以她才要慢慢驾驶嘛。她心里对他的好感又回来了些,不管怎么说,这小伙子挺沉得住气。
她赞扬了他的镇定。她喜欢肯定别人的优点,这是她的长项。顺带把开慢车的理由重申了一遍,说千道万,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钟途不置一词,也没有因她的表扬笑一笑。陈臻搞不懂这年轻人是缺乏笑细胞呢,还是真不会与人打交道,她好心地指点他:“小钟,你应该多跟别人交流。”起码别人对你说了话之后,你该有个回应,她心说,点个头什么的都行嘛。
“有用吗?”他嘴里弹出这几个字。
“有啊。”
他沉默,旋而开口道:“这条路上车速80以内是很安全的,90都没问题。”
又来了,这人还在惦记80、90的车速!她没好气地说:“你有点犟啊,”后半句她本不想说的,却没能拦住自己,“这对你没好处。”
他再次沉默。
她盯着仪表盘,不介意他看出她在监督他的车速。约莫一两分钟后,他突然问:“你飙过车没有?”
她不假思索道,“没有,也不想。”
“试一下,练练胆子?”
这是什么见鬼的提议?她干吗要练胆子?她的胆子够用了。
“试试你的车能跑多快?”他又添了一句。
不行!绝对不行!
这小子发神经啊,拿别人的车飙车?想得出来。她正准备再次叫他停车,然后请他下车,跟他分道扬镳,心说要飙车骑你自己的车飙去吧。他又开口了,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这个路段就该飙飙车。”
说话间他猛然给油,车子嗖嗖提速,70码,80码,90码,转眼飆上了100。陈臻惊愕得张口结舌,他提速太快,她心脏一下缩成了一团。“不要!”这是她下意识喊出来的,而他不为所动,仍在踩油门。陈臻脑子里嗡嗡的,她深深吸气,用残存的意志拽住被惊恐冲得快要溃散的理智,尽量用冷静口吻说:“可以了!行了!减速停车!”
“感觉怎么样?”他说。
去你的感觉!感觉个鬼!她该怎么办怎么办?她说:“可以了!减速啊!”
“我们是安全的。”他的声音若无其事,“你体验一下。”
体验?体验怎么去死吗?!陈臻气得,咬牙对他道:“你疯了吗?”
她不敢高声,怕真的激出他的疯劲儿。这人到底正常不正常啊?
他对她的回答是继续加速。当车速跳过130,眼看要越过140,陈臻脑子里空白了,老天爷,他要干什么?究竟要干什么?她几乎要流泪了,她颤声说:“你怎么了?你不可以这样啊!你还年轻,你想想!”
“不要唠叨,越唠叨越危险。”
陈臻赶紧闭了嘴,惊慌失措地听到他呵呵笑起来:“真棒!”
车速过了150,陈臻感觉车子飘了起来。她弄不清这是不是幻觉,以她这辆车的性能,150的速度不该飘的,但这个节骨眼上她根本想不到这个。浓烟般冲天而起的恐惧攫住了她,心脏不跳了,血液不流了,思维碎成了渣,一个声音在脑子里轰轰奔突:完了完了,这条命要丢在这里了。
她情不自禁连连尖叫。
5
在西宁一家宾馆,陈臻住了下来。
她进了房间即一头栽倒在床,一动不动在床上躺了很久,晚饭也没去吃。难以相信她平安到了西宁。
她真以为自己要送命的。那小子,钟途,把车子一脚踩到了160码,她不由闭上了眼睛。坐以待毙的绝望中,几个念头闪过脑际:她还有好多事没做呢!还没找到结婚对象呢!衣橱里还有好些新衣服没穿呢……
在那样的时刻她竟然想到衣橱里的衣服。回想到这一节,陈臻有点哭笑不得,五脏六腑仍在微微发颤。
其实她不知道车速到了160码,当时她差不多魂飞魄散了,她不想死啊!她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啊!她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她无辜啊!她看不见当时的自己,想来一定是脸色煞白。160的时速是他停下车来后他告诉她的。他踩着油门飘了好一程,飘了多久她毫无概念,而后她发觉他一点点降了速,直到车子停下,拉起手刹,拨了挡位。
他说:“开到了160,还可以再往上。”
她稍稍放缓的心跳又咚咚加速,他什么意思?还要飙车?想超越160?她要不要解开安全带立刻跳车?
他说:“这不是安全停下来了吗?有什么问题?”
她说不出半个字,只觉得口干舌燥。
“你被吓着了?”他看着她问。
她何止被吓着了!她被掏空了,整个人像个空洞,空洞里唯一活跃的,是一阵阵电波般的颤抖。
他说:“我把你送到西宁吧。”
陈臻不敢说不。她尚未决定是否跳车,车子启动了。她不明白他意欲何为,他为啥还不离开她的车?他还想干吗?听天由命吧,老天保佑啊。
接下来的路程,陈臻一路提心吊胆,总觉得下一秒他又要发飙,一脚下去踩得油门嘶嘶冒烟。可是他一直以80码的车速平稳驾驶,这是她偷瞟仪表盘瞟见的。那又怎样?紧张似如紧身衣一样,始终套牢着她,这段路这么漫长,这么漫长,一阵阵的,她感觉自己要虚脱了。
他一言不发把车开到西宁,到了城边,他问了一句:“你预订了宾馆没有?”
他把车开到她预订的宾馆,停在泊车位上。当他熄了火,把钥匙放在前窗下的台面上,她伸手将钥匙抓在手心的一瞬,眼泪骤然决堤,哭得稀里哗啦的。
她不清楚他是怎么走的。
劫后余生啊。
次日一整天,除了下楼吃饭,陈臻基本足不出户。她断断续续睡了好几觉,看了两部电影,喝了几杯咖啡,好像她千辛万苦驾车过来,就是为了待在这个无趣的宾馆房间,呆头呆脑做这些事情似的。青海湖就在前方,她打算放弃,不去了,她要尊重自己受到的惊吓,她得回家,回到熟悉、安全的家。就这么定了,休整两天后打道回府。
又是新的一天。早晨起床时,陈臻鼻腔很不舒服,喉咙也不舒服,嘴唇起皮了,下巴还冒出一粒小豆豆,这干燥的气候!瞧她这场旅行!她的双腿还在隐隐作痛,但心境比昨天平稳了很多。她仔细做了护肤,换了衣服,到宾馆餐厅吃早餐。餐毕,她略一犹豫,还是下了楼。
走出宾馆大堂,绚丽的阳光猛然浇了她一头一脸。这阳光如同暴雨,她几乎能感受到它的力度。天气这么好,阳光这么好啊,她站在街边,任阳光恣意浇灌。举目四望,远近的楼房街道、奔驰的大小车辆,纷纷在阳光下活泼闪光。她是不是对那件事反应过度了,连目的地都要放弃?事情已经过去了啊。她当然不至于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她又不是少年儿童,她依然心有余悸,还有点一言难尽的愤愤不平,然而此时此刻,她又恍然觉得,那天的经历仿佛是一个梦。
昨晚她差点给印莉打电话。印莉是她要好的闺蜜,两人交往时间很长,可谓情投意合知己知彼,她们都看重彼此的友情,遇到合适时机,也会坦然互赠挖苦讥讽。这次自驾出游,印莉原本是要同行的,这个事去年她们就说起来了,说得好不热闹。印莉跟陈臻一样,离异,没有再婚,不过印莉有个女儿。去年印莉那宝贝女儿考上了大学,印莉终于从各种压力和杂事中解脱出来了。青海湖就是印莉定的目的地,4月下旬这个时间也是印莉定的。这个时间,印莉说,高原上春光正盛,气温也适宜,既不冷又不热,而且旅游旺季尚未到来,天赐的出游良辰哪。说得那样热闹,结果到了今年3月初,印莉突然说她去不了青海湖,啥原因呢?她想换个房子,她想搬家。她开始看房了,看房、买房加上接踵而来的装修,那不得好长时间?所以,印莉毫无愧疚地说,她没法出行了。陈臻觉得印莉简直是故意的,有时候这人就爱玩这种把戏,目的是让别人失望、失落。因为气恼,陈臻都没有问她,那我们把时间改到9月份吧?你不去就不去,看你的房子去吧,早不看晚不看的!说实话,陈臻挺犹豫要不要自己独行,几番思想斗争,最终才下了决心。
陈臻没有打那个电话。拿起手机她又不想说话了,不想跟印莉说。其他人呢?她微信朋友圈拥有那样数字庞大的“朋友”阵营,而她竟想不出一个可说话的人选。她又冲了一杯咖啡。可以推测的是,那个叫钟途的小子可能遇到了什么糟心的事。他原来做什么工作?经历过什么?是否先前就闯过什么祸?他现在在干啥?是在青海湖环湖?有一瞬间,陈臻莫名地想给他打个电话,她不是存了他的号码吗?她真是疯了。她当即翻开通讯录,把他的号码删了。
不管怎么说,他那种表现,陈臻认定,只能说明他还欠缺摔打磨炼。人活一世,谁个是一路顺风顺水的?尤其是,他竟敢绑架着她去涉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拿她的生命开玩笑,太糟糕了。
后来他为啥回心转意了,还好心好意把她送达西宁?他咋想的?回心转意之前,他为何突然发神经?本来一切好好的,她又没对他怎么样,唯有一点,不允许他开快车,这有错吗?
想不出个所以然,她便不想了,或者说,不使劲去想了。搞不懂就搞不懂吧,这世上有多少人、多少事是你搞不懂的,对此你心有不甘也好,牵肠挂肚也罢,生活总归会推着你往前走,走着走着,你就忙不过来了。生活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那么,她还会不会在什么时候又遇到那个钟途?谁知道?总之,就算他们再次相遇,十有八九都会装作不认识对方。
这个事情以后她肯定会对朋友熟人讲述的,她的历险记。她会怎么讲呢?那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的问题是,她到底去不去青海湖?
她已经很接近了,一路跑了上千公里,现在只剩一百多公里了,干吗要讓自己前功尽弃?可是一想到公路,想到开车,她的感觉又不好了,腿发软,心哆嗦,似乎胆子被吓萎缩了。
不纠结了,还是回家去。
这就又来了一个问题:如何把车开回去?那可是上千公里的路程啊。这个距离,她从未感到如此遥远,远得几乎难以逾越,越想越令她畏惧。
简直想把车丢了,买张飞机票飞回去。
6
没错,她要坐飞机回去。
车子的问题解决了,托运。
她是情急之下想到托运的,手机上一查询,还真可以办理汽车托运。当然不是随机托运,有专门的运车公司。惊喜啊。
感谢如今发达的物流,无所不能的。运费她也完全可以承受。如今什么都方便,汽车托运同样便当,手机上填个表,提交,请运车公司上门提车。而后,就是等着工作人员过来,按流程走完一个个步骤,诸如检查车辆,再次填表,签订协议什么的。协同那个工作人员办这些事情的过程中,陈臻跟他有说有笑,显得特别善谈。
接着买机票。在手机上划拉划拉就妥了。
买好飞机票,陈臻心里踏实了。
黄昏即将挥师前来,明天她就要回去了。等回到自己的城市,回到单位,回到朝九晚五加手机相伴的日常中,她必然还是那个打扮优雅、举止得体、说话含蓄、做事稳当的职业女性。尽管以前,她偶尔也会反感一下自己,某些时候还会为自己感到害臊,但总体而言,她是对自己满意的。满不满意的她都愿意好好活着啊。
她想到过,那个半道上冒出来、搭过她车的年轻人,那个除了名字,她对他基本一无所知的小伙子,是不是老天特意派来让她受一番惊吓的?要不就是故意跟她开个玩笑?但她放弃去深想为什么。她走在宾馆附近的街道上,黄昏犹如归巢的大鸟一般,缓缓收拢翅膀,光线在渐渐变暗,她满脑子想的是找一家什么样的饭店,好好吃个饭。
她还在想,回去后有多少事情在等着她处理,比如贾姐的事,比如是否有必要调整一下方式,跟单位的一把手以及那一位二把手相处等等。
责任编辑 杨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