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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幸福

2021-07-23曹多勇

四川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白石二姐大姐

曹多勇

第一章

1

玉安办和王幸福相亲那一年正好二十岁。

他俩相亲的地点在玉安办家里。一座二层竹楼上,堂屋中央有一口火塘,火塘中间有一支三脚铁架。火塘,冷天生火取暖。三角铁架,在上面烤肉煮茶。现在是夏天,火塘和三角铁架都闲置在那里。玉安办和王幸福面对面坐两边,中间相隔火塘和三角铁架。玉安办的两只眼盯着自个的两只手。十根手指交错在一起,不断地搓动,不断地扭动。

玉安办问,你们家那里的山,有没有我们家这边的山高?

王幸福答,我们家那边是平地,没有山。

玉安办说,那我晓得了,你们家那边的山长在地下,地上就是平地了。

王幸福不知道怎么接话茬。脑门子上冒出一层汗。

玉安办说,我们家的山上种竹子和茶树,你们家的平地种什么?

王幸福答,麦子和黄豆。

玉安办问,你们家不种稻子?

王幸福答,我们家的地是沙土地,存不了水,种不了稻。

玉安办问,你们家人吃不吃酸菜?

王幸福答,我们那边人家腌咸菜吃咸菜。

玉安办说,我要是去你们家,就腌酸菜。

王幸福说,你吃酸菜,我吃咸菜。

玉安办问,你们家那边水多不多?

王幸福答,我们家紧挨淮河边上,水一多就淹湾。

玉安办问,什么叫淹湾?

王幸福说,淹湾就是庄稼地里都是水,房前屋后都是水。

玉安办说,我喜欢水。

王幸福一边跟玉安办说话,一边不停地把屁股下的竹凳往火塘跟前挪动。火塘占的空间大,就算玉安办把手伸过来,王幸福不挪动屁股下的竹凳,照样抓不住玉安办的手。王满仓交代王幸福说,女孩子要是主动地把手放在你的手上,就说明女孩子看上你。

竹楼的房门大开,玉办英和王满仓就站在房门外面。玉办英是玉安办的亲娘。王满仓是王幸福的大哥。竹楼的外面明亮,里边昏暗。玉安办和王幸福坐在那里说些什么话,玉办英和王满仓听不清。王幸福一点一点向火塘挪动竹凳,玉安办一点一点把右手伸出来。玉办英和王满仓都看得清。

“嗯、嗯、嗯”,玉办英的嘴里一连咳出三声响,算是提醒玉安办——不要轻易地把手递给人家。手递给人家,就是心交给人家,再生反悔心,都来不及。

玉办英说屋里的玉安办,娘等着上山砍竹子,你现在跟娘一块去。

王满仓说屋里的王幸福,你现在跟大哥走吧。

前后不足半小时,王幸福和玉安办的相亲见面停下来。玉安办不知道娘同意不同意这一门亲事。王满仓和王幸福更是稀里糊涂的,不晓得这一场相亲会有一个怎样的结果。

2

玉安办是一个布朗族女孩子,家住云南省西双版纳自治州勐海县的一个山寨里。

一般来说,布朗族女孩子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都要经过一个成人礼仪式。所谓的成人礼仪式,就是山寨里的一群般大般小的男孩子女孩子聚在一起,点燃一堆名叫“考阿盖”的树枝,手拿一只银碗或瓷碗,罩在柴烟上,积淀烟灰,手指沾上,相互涂抹在牙齿上,叫漆齿。谁的牙齿涂抹得又黑又亮,谁的牙齿最漂亮。相互间,涂抹着,涂抹着,就不那么规矩了。你涂抹我的额头,我涂抹你的脸蛋。你涂抹我的脖子,我涂抹你的下巴。一场成人礼仪式结束,女孩子男孩子的脸上往往只剩下眼珠上的眼白是白色的。

玉安办十五岁那一年去参加成人礼仪式,半夜回来家,娘在家等候着没睡觉。玉安办手脚慌乱地刷牙洗脸,还原一个本来的面目。玉办英轻声慢语地说,从今往后你就是一个大女孩子了,你看上山寨里的哪一个男孩子,就能上人家的竹楼看人家,也能把男孩子往我们家里带。玉安办不回话,心里“砰砰砰”地一阵子猛跳。

布朗族的女孩子跟男孩子谈对象,叫串姑娘。串姑娘的样式多种多样,可以一个男孩子单独地向一个女孩子唱歌跳舞,表达爱慕之情;也可以一个女孩子单独地向一个男孩子唱歌跳舞,表达相爱之意。但更多的是,一群男孩子一起去向女孩子唱歌跳舞,或一群女孩子一起去向男孩子唱歌跳舞。那两年,玉安办都是被山寨里的小姐妹拉上一起去串姑娘,从来没有单独地一个人去看男孩子,也没有哪一个男孩子单独地一个人上她家的门。玉办英的心里“咯噔”一响,知道不是山寨里的男孩子看不上玉安办,是玉安办看不上山寨里的男孩子,没给男孩子上门的眼神或许诺。

玉办英思前想后得出这么一个结果——玉安办是一个眼高心高的女孩子。

他们家一共有四个孩子,玉安办是老大,十三岁小学毕业,就下学回家帮着娘上山干活。这里人口稀,学校少,孩子读小学去相邻的山寨,读初中高中就要去十里远的镇子上。山寨里的大多数男孩子女孩子读一个小学毕业就算不错了。小学毕业,在家待两年,经过“漆齿”仪式,就是大人了,就能外出打工讨生活。近的去镇里、去县里,远的去州里、去省里,很少去更远的地方。好像省界是一堵看不见的墙,坚固地围拦着。玉安办小学毕业回家,书包烂了,书本丢了,只留下两幅地图贴在床头的墙上。一幅《云南省地图》,一幅《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要是单看《云南省地图》,玉安办能找见他们的镇子和村子。镇子是一个大黑点。村子是一个小黑点。要是单看《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玉安办就找不见他们的镇子和村子了。这一点,玉安办能理解。就像一棵树,要是长在一座小山上,眼睛容易看见,要是长在一座大山上,眼睛就不容易看见了。不是那一棵树消失了,是大山太大了。相对他们的镇子和村子来说,云南就是一座小山,中国就是一座大山。到目前为止,玉安办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镇子。云南有多大,她不知道。中国有多大,她更不知道。就是那个时候,玉安办在心里暗暗地下决心,我要是外出打工就一定走出省,去更远更大的地方看一看。

這里布朗族人家有一个习惯,女人干活,男人不干活。换一句话说,玉办英上山摘茶叶,岩白石不上山摘茶叶;玉办英上山砍竹子,岩白石不上山砍竹子。岩白石是玉办英的男人、玉安办的爸爸,家里的闲老爷。岩白石不上山干活,在家干什么呢?他们家前面有一座寺庙,管着祭神祭祖的事。岩白石去那里,看有没有祭神祭祖的事,要帮手,要劳力。要是庙里没有事,他的两只手一背就去镇子上。他去不买不卖,就是闲散地遛一遛逛一逛。太阳落,肚子饿,归来家。

这些年,山寨里的青壮年男人陆陆续续地外出打工,只剩下年岁大的男人,只剩下身子懒的男人。前两年,岩白石去州里打过工,帮人家盖房屋搬砖,前后三个月回来家。走的时候,背着一把三弦走。那个时候,琴身是干净的,琴弦是紧绷的。回的时候,背着一把三弦回。这个时候,琴身落一层灰,三根琴弦断两根。岩白石对玉办英说,我整天搬砖干活,弹三弦唱歌的工夫都没了,你说我还搬谁家的砖,你说我还干谁家的活?三个月,岩白石没往家里挣一分钱,倒是一个人变得更黑更瘦了。玉办英说,那你就留在家哪里都不去,想弹琴,伸手弹一弹琴,想唱歌,张嘴唱一唱歌。岩白石是山寨里最会弹琴唱歌的男人。那一年,玉辦英就是听见岩白石弹琴唱歌,动了心,落了泪,跟他好上的。

经常地,岩白石独自一个人坐在自家门口,面对遥远的神山弹琴唱歌。歌唱居住在神山顶上的神主。歌唱飞向神山顶上的神鹰。经常地,岩白石一边弹琴唱歌一边两眼流泪。一颗心像伸展翅膀的神鹰一样,“扑棱棱”地飞出胸膛,“扑棱棱”地飞向神山。

门前就是他们家的一座山。玉办英和玉安办在山上摘茶叶或砍竹子。岩白石坐在自家门口,两眼越过自家的一座山,遥望看不见的一座神山,一弹弹半天,一唱唱半天。好似自家的山不存在。好似玉办英和玉安办不存在。

反过来呢,岩白石弹琴唱歌,玉办英和玉安办听得见,隐隐约约的,虚无缥缈的,跟随风,夹杂雾,一阵阵清晰,一阵阵模糊。

有一天,玉办英问玉安办这么一个问题。神山顶上的神主,喝水不喝水,吃饭不吃饭?飞向神山顶上的神鹰,喝水不喝水,吃饭不吃饭?玉办英说,要说神主是神,不喝水,不吃饭,我能想明白;要说神鹰不喝水,不吃饭,哪里有力气飞向神山呢?玉安办说,神鹰不是跟神主一样是神吗?是神就不用喝水吃饭。玉办英语气坚定地说,神鹰不是神!玉安办说,神鹰不是神,就要喝水吃饭。

山寨的天空上,不时地有老鹰飞过来。山寨人说,是神鹰路过这里飞往遥远的神山。经常地,山寨人看见神鹰在附近的山上,盘旋着飞过来飞过去,或落下来歇一歇再飞走。神鹰在这里盘旋飞落干什么?肯定是找水喝!肯定是打食吃!

玉办英说,要说天底下有一只神鹰能够不喝水不吃饭,那这一只神鹰就是你爸爸。

玉安办说,娘,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玉办英说,你现在年纪小,候你长大了,就知道你爸爸是一只不喝水不吃饭的神鹰了。

十六岁那一年,玉安办跟娘提出来,想跟小姐妹们一起外出去打工。玉安办说这话的时候,正好是年节里。不过年,小姐妹们不回山寨。过罢年,小姐妹们就要回打工的地方去。玉安办适时地向娘提出来。玉办英说,再候一年吧,看一看玉安先上学怎么样。

玉安先是玉安办的大妹妹。玉安先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大妹妹上学成绩好,心里发狠要上高中上大学。山寨里没有孩子上大学。大妹妹要是上大学,算是山寨里的头一名。

玉办英说,你要是出去打工,娘一个人上山砍竹子摘茶叶怎么忙得过来呀?

娘一个人上山干活孤单不说,遇见刮风下雨,遇见野猪毒蛇,确实不安全。

玉安办说,那我就再候一年,看一看玉安先考得上考不上高中。

大妹妹要是考不上高中,就会接替她跟着娘一块上山干活。玉安办候一年,候了一场空。大妹妹一使劲,考上县高中。县高中比镇高中办得好,去那里上高中,离上大学就近了。小妹妹小,小弟弟更小,就算在家再候两年,玉安办外出打工都是不可能的了。渐渐地,玉安办定下一个远离家门的想法——那就是嫁人,嫁一户远远的人家,最好嫁出云南省。

3

这一天,玉安办跟王幸福在家里相亲后,就跟娘一块上山砍竹子。娘的手里拿一把砍刀走前面,玉安办的手里拿一把砍刀跟后面。一路上,娘不说一句话,玉安办不说一句话。到山上,娘下狠劲地砍竹子。一根竹子接着一根竹子,“咔嚓嚓”地倒下来。玉安办的两只手抓住砍刀把子,一点力气使不出来,一根竹子砍不下来。

娘不说一句话,是心里有话不想往外说。她想冷一冷静一静,再跟闺女说相亲这件事。闺女的一颗心,娘早看得清楚,那就是闺女看上了这个男人。玉安办看上王幸福,不是王幸福个头高、长相好,更不是家里富、多有钱,是这个男人家住得远,闺女想嫁远远的地方去。

玉安办不说一句话,是她不知道怎样跟娘说话,是她不知道怎样表述相亲的感受。她跟王幸福的相亲过程是短暂的,相亲感受是懵懂的。她的愿望倒是更强烈,那就是把自个赶紧嫁出去,嫁一个远远的地方去,嫁到平地、多水的淮河岸边去。

玉办英想冷一冷静一静,是不想闺女这么早做决定,是不想闺女这么早离开家。她的心里不舍得,说一声闺女嫁人就嫁人,说一声闺女离开家就离开家。玉办英明白闺女嫁人离开山寨,走的或许是一条幸福的路子。换一句话说,山寨实在太穷了。闺女要是留在山寨嫁人做女人,只能一辈子像她一样苦,只能一辈子像她一样穷。这些年,山寨里出去打工的男孩子,回山寨的很少;女孩子出去打工,就在外面嫁人过日子,一个不回来。

玉办英跟玉安办说,你砍不动竹子就不砍,娘一个人砍。

玉办英跟玉安办说,你坐在那里好好地想一想,是嫁这个男人还是不嫁这个男人。

玉办英这么一说话,就是叫玉安办自个拿主意。玉安办的心里一暖,“哗啦”一声,两只眼流出两道泪水。

这些年,他们一家六口人的衣食住行,全靠眼前的这么一座山。山的下一半长竹子,山的上一半长茶树。竹楼四周有几绺平整的地块,种庄稼,种蔬菜,种果树。种庄稼,自家吃。种蔬菜,自家吃。种果树,自家吃。能卖钱的只有山上的竹子和茶叶。

这里的普洱茶出名,有时候价格贵得吓人。普洱茶价格高,赚的钱揣商人的口袋里,山寨里的人家却落不着几个钱。缘由是山寨里的人家只卖新鲜的茶叶,不做普洱茶。制作普洱茶,是固定的厂家,固定的商人。他们的普洱茶能卖上价。要是山寨里的人家自个做普洱茶,还没有卖新鲜的茶叶赚钱多。

他们家年年摘新鲜的茶叶,卖新鲜的茶叶。此外,他们家年年砍竹子、运竹子、卖竹子。山寨里的人家,家家盖竹楼。要是谁家的山上缺竹子,就得花钱买。这是种竹子人家的一笔收入。镇里、县里、州里、省里盖房屋,少不掉脚手架。建筑工地上搭脚手架用竹子,就得花钱买。这是种竹子人家的另一笔收入。渐渐地,山寨里盖竹楼的人家少了。大多人家盖水泥楼、盖木头楼,竹子的需求就少了,竹子的价格就低了。渐渐地,建筑工地上的脚手架,钢管替代竹子,钢板替代竹子,竹子长在山寨里,就很难出去了。竹子出不去,卖谁家的钱?他们一家六口人过日子,一年比一年艰难地支撑着。

相比较,家里收入日渐减少,家里农活不见减少。春天上山摘茶叶,夏天上山砍竹子。秋天下地收庄稼,冬天一棵一棵茶树翻土、培土、上肥。一年四季有活干,天晴天阴不歇闲。眼下在夏季,玉办英和玉安办天天上山砍竹子。竹子砍倒一大片,却不知道竹子往哪里卖。

“哐当”一声响,玉办英扔下手里的砍刀,朝玉安办坐着的地方走过去。玉安办见娘走过来,依旧坐着不动弹。玉办英一步一步走过来,停在闺女脸面前。

玉办英说,娘问你,你想好没想好?

玉安办说,我听娘的,娘说嫁,我就嫁;娘说不嫁,我就不嫁。

玉办英说,这个男人家住这么远,你嫁过去,娘心里舍不得。

玉安办说,娘说不嫁,我就不嫁。

玉办英说,我看他是个老实人,你嫁过去不吃亏。

玉安办说,娘说嫁,我就嫁。

玉办英说,听说那边的男人下地干活,你嫁过去,往后比娘有福气。

玉安办不接话,知道娘已经同意。玉办英扭转身,朝山的另一边走过去。

玉安办问,娘,你要去哪里?

玉办英说,我去镇子上找王满仓!

三天后,玉安办跟王幸福一块回安徽。

第二章

1

三天前,王幸福从安徽老家一路转车数次来这里。

王幸福的大致行走路线是这样子。先从村子坐乡乡通公交车至县城,再从县城坐长途车至合肥。K491火车从合肥至昆明,晚上7点28分开车,4000里路行驶32小时48分钟,早上4点16分到昆明站。接下来,从昆明坐长途车,9个小时走1000里路至西双版纳,再从这里坐长途车至勐海县。王幸福拖着沉重疲惫的两腿走下大巴车,再没力气坐车去大哥家的镇子上,就在县城找一家宾馆住下来。

王幸福自个问,我这是到哪里呀?

王幸福自个答,我这是去天边。

王幸福自个问,我大哥家住哪里呀?

王幸福自个答,我大哥家住得比天边还要远。

王幸福手上没手机,找一处公用电话亭给大哥打电话。王幸福说,我已经到县城,明天早上坐车去镇子上。王满仓说,从县城坐车2个小时到镇子上,你快过来,我去车站接你。王幸福说,我现在一步路都不想走。王满仓问,你是不是生病啦?王幸福说,一路坐车颠得我浑身散架,头不是一个头,腰不是一个腰,屁股不是一个屁股。王满仓说,那你就在那里住下,我去县城找你。

王幸福不吃饭、不喝水、不洗澡、不脱衣,一头拱进被窝里。他紧闭两眼,半个小时过去,心里想睡就是睡不着。不是不困,是头脑疼得要炸开,浑身酸痛没地方搁。火车“哐当哐当”的响声,汽车“嗡隆嗡隆”的响声,依旧响在耳朵里,好像火车和汽车轮番从他的头脑经过。王幸福睡不着觉,起床去街上找药店,买回两粒安眠药。正是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县城里一片喧嚣嘈杂。孩子放学往家回,大人下班往家赶。更多的县城居民涌出家门,找吃的,找喝的,找玩的,找乐的。宾馆是一栋破旧楼房,爬楼梯,上六楼,王幸福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走廊的护栏旁边,低头瞧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那一刻,他真想翻越护栏,纵身一跳,摔成一堆肉酱,一死百了算了。别人活着,心里是亮的。他活着,心里是暗的。有一大团乌云沉压在心上,就是消散不开。

隔天上午,王幸福醒过来,看见大哥坐床边。王幸福问,大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王满仓說,我昨天晚上。王幸福问,现在什么时间啦?王满仓说,上午十点钟。王幸福问,我一觉睡这么长时间?王满仓说,你在床上一动不动,一直呼呼呼地睡。

王满仓带王幸福上街找一家小饭馆坐下。王幸福的头依旧疼,火车和汽车却开走了。王幸福的身子依旧酸,胳膊和腿却能动弹了。这里最有名的小吃是米线。王幸福要一碗米线,“呼呼噜噜”一阵响地吃下去,抹拉抹拉嘴巴,觉得肚子不见饱,又要一碗米线。两碗米线吃下肚子里,打出两个响亮的饱嗝,王幸福跟王满仓说,大哥,这一下我吃饱了。王幸福看一看王满仓面前,一碗米线剩半碗。

兄弟俩回宾馆。王幸福问,大哥,我俩退房回镇子?王满仓说,不急,你先好好地洗一澡。宾馆房间里有热水,王幸福“哗哗啦啦”洗过澡,头上和身上的酸痛都减轻了。王幸福问,大哥,我俩退房回镇子?王满仓说,不急,我带你上街去剃头。王幸福胡子拉碴,头发多长,跟大哥一块走进理发店,刮光胡子,剃短头发,显出一个人样子。

王幸福问,大哥,我俩退房回镇子?

王满仓说,不急,我带你上街买两件新衣服。

下午里,王幸福跟王满仓回镇子。回镇子,没回大哥家,直接去水电站。王满仓在水电站上班。王满仓说,我带你先去水电站看一看。王幸福说,我跟大哥后面走,大哥去哪里,我去哪里。

王幸福跟大哥见面有不短时间了。大哥一句不提相亲的事,他就一句不提相亲的事。好像王幸福跑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见大哥,就是为了见水电站,跟相亲一点相干都没有。

水电站拦一条河建起来。这条河叫黑河。黑河隐藏在一道大山的深谷里,黑黝黝的像一条巨蟒。黑河通向澜沧江。这里布朗族的先民,当年就是沿着澜沧江一路走过来,遇见黑河停住脚步,在附近山脚住下来。水电站的大坝有十几层楼那么高。黑河水从上游黑黝黝地流过来,经过大坝就变成白色水柱喷射出来,产生巨大的轰鸣声。大坝两端架有高压电线,水流推动发电机的涡轮,发出来的电并入电网,输送到四周山寨的人家里。王满仓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在这里上班上了十几年。

王满仓说,我站在大坝上经常地想,不要说是一个人,就说黑河里的一滴水,都要想法子推动发电机,发出电,发出声,发出光和热。

大哥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或许别人听不明白,王幸福却能听明白。前些年在老家,王满仓没少教训王幸福。俗话说,长兄如父。王幸福的父亲死得早,王幸福调皮捣蛋,大哥不教训他,谁去教训他。

王幸福问,大哥,要是一个人从这里跳下去会怎么样?

王满仓说,四弟,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王幸福说,我跑这么远的路,好像就是专门来听你开批斗会。

王满仓说,像你现在这么一副样子,我带你去相亲,谁家的女孩子能看上你。

2

王幸福上一次见大哥是在这一年春节,王满仓独自一个人回老家过年。

王满仓自从在云南安家落户,就很少回安徽。一来路程远,来回不易。二来家境不算好,来回盘缠花不起。三来王满仓不愿回老家,心里有过节。

真要说起来,王满仓不是王幸福的亲大哥。王满仓五岁那一年,王幸福娘从她娘家的村子里把王满仓一手领回来。按辈分,王满仓算王幸福娘的远房娘家侄,跟王幸福娘同一个姓。王幸福娘讨王满仓做儿子,一个方面王满仓的父母死得早,王满仓在家没人养;另一方面王幸福上面只有两个姐姐,王幸福大(爸)是一个病秧子,王幸福娘担心哪一天自家男人“呼通”头一倒,家里没一个男孩子,将来谁养她的老、谁送她的终。中间隔两年,王幸福出生。王幸福一周岁那一年,王幸福大死掉了。

初中毕业,王满仓参军去部队,是工程兵,来到西双版纳修公路。这里紧靠中国与缅甸的边境线,大多数公路都是部队修建的。有一年“八一”建军节,部队跟地方一块搞军民大联欢。有一个唱歌跳舞的女孩子看上王满仓。王满仓退伍留下来,跟这个女孩子结了婚。前些年,王满仓一共回过两回老家。头一回,王满仓带这个女孩子回家认门。第二回,王满仓出差去南京开会,顺道拐一个弯子,回老家看一看。此外,每一年春节跟前,王满仓都往老家打一次钱,算是报答养育之恩吧。

王幸福的娘、王幸福的两个姐姐,还有王幸福,四个人都没去过王满仓家。王满仓说,哪一天我带娘去西双版纳看一看玩一玩。王满仓这样说也只是随口说一说。王幸福娘说,走这么远的路,花这么多的钱,怎么去?只要你们一家人在那边过一个好生的,娘就是不去心里都高兴。

这三年,王满仓连续回三趟老家。头一趟,王幸福在村里砍伤人,赔偿医药费不算,还要蹲班房。“哗啦”一声,天塌下来,王幸福娘打电话叫王满仓赶紧地回一趟。在王幸福娘的心里,王满仓是家里的大儿子,家里出这么大的一桩事,王满仓不回来怎么照(行)?王满仓回来家,跑东跑西,找人花钱,王幸福还是被判三年徒刑。王幸福蹲班房,娘天天在家哭,前后一年呕愁死。王满仓第二趟带老婆一块回,亲手葬下娘。王幸福在监狱里,里里外外王满仓一个人当家。王幸福的两个姐姐出嫁,安葬娘的费用王满仓一个人出。

王满仓第三趟回老家,赶在这一年春节里。三年前,王幸福砍伤人被判三年徒刑。三年后,王幸福刑满释放回家。王满仓春节放假赶回来,是不放心王幸福。五年前,王幸福成家,生下一个儿子。王幸福蹲劳改,老婆离婚走人,儿子四岁由二姐带。王幸福这一下跟头摔得有点大,王满仓担心他一时半时爬不起来身。果真,王幸福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他的大姐夫在县城郊区盖房屋,他在那里当小工子。想干活,就干一干活。不想干活,就躺在床上睡觉。王幸福天天出工不出力,他的大姐夫有苦说不出,就算不付他工钱,最起码要管他吃、管他喝、管他住吧。王幸福没能力养活孩子,他连上二姐家门看一眼孩子都懒得去。王幸福没能力过好日子,家门锁上一把锁,锈在那里开都不开一下子。就是这一趟,王满仓有了一个从云南给四弟找对象的念头。

王满仓说,你在瓦工队里好生干,攒够路费钱,去大哥家一趟。

王幸福问,我去你家干什么?

王满仓说,去相亲。

3

天煞下黑,王满仓带王幸福回到家。王幸福的大嫂在家里准备好饭菜等候着。

大嫂的名字叫玉兰香,是傣族人。相传,傣族人的祖先和布朗族人的祖先原本是兄弟俩。哥哥住山上种山地,弟弟住山下种水田。再往后,兄弟俩的后人就有了不同的习俗,傣族人在山下种水稻,布朗族人在山上种茶树。傣族人祭祀祖先,去山上喊布朗族人。布朗族祭祀祖先,去山下喊傣族人。傣族和布朗族供同一个祖先。男孩子和女孩子起名字也相同。男孩子叫巖(ai)某某。女孩子叫玉某某。傣族人说宝石叫“香”。玉兰香,是兰花般的宝石。大哥和大嫂生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在县城上初中。晚上就他们三个人在家吃饭。

玉兰香问,四弟今天到这里,你跟岩白石说过啦?

王满仓答,四弟下午刚到,我没来得及跟岩白石说。

玉兰香说,四弟哪一天来,不是提前说好的嘛,你早两天就该跟岩白石说。

王满仓说,我没见四弟面,不知道四弟有什么想法,我怎么敢跟岩白石说。

玉兰香说,四弟去人家相亲会有什么想法呀?

王满仓“咯噔”一下不说话。玉兰香不愿说透的话,王幸福自个说。

王幸福说,就我这个熊样子,还要人家有什么条件呀?一个疤瘌、麻子、瘸子、瞎子,能看上我就算不错了。

王满仓说,四弟你不要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相亲我陪你一块去,女孩子不合我的眼,就算你同意,我都不同意。

玉兰香“噗嗤”笑一笑说,四弟你看你大哥眼光有多高,叫你大哥替你挑一个仙女带回去。

王幸福跟着咧嘴笑一笑。笑里含一丝尴尬、无奈和苦涩。

王满仓说,明天上午我去水电站见岩白石,后天上午我带四弟去相亲。

岩白石一家子人,王满仓只认识岩白石,玉办英和玉安办一面没见过。岩白石这个人跟别的布朗族男人不一样。别的布朗族男人外出挣钱养家,他不外出挣钱养家。他不外出挣钱养家,还有满嘴的理由。说什么布朗族男人只做祭祀祖先山神的事,不做砍竹子摘茶叶的事。说什么布朗族男人都离开山寨,谁祭拜家里的祖先山神。在他的眼里,一个布朗族男人弹一弹琴、唱一唱歌,祭拜祖先山神是正事,外出打工挣钱就不算正事了。在同一个山寨里,不说他家过得最苦,最起码排在后几位。镇子领导想安排他去水电站看夜。这样一来,他就能有一份固定收入,贴补家里过日子。镇领导把说服工作交给王满仓。想不到,王满仓没费几句口舌,岩白石就答应下来。岩白石愿意看夜的理由,王满仓更加想不到。岩白石说,黑河是布朗族的河,当年我们的祖先顺着黑河往下游走,一路找到这里来。王满仓问,黑河是你们的河,你就同意看夜啦?岩白石说,水电站发出来电,是河神保佑的,我在这里看夜跟侍奉河神是一样的。

王幸福与玉安办的一桩婚事,是岩白石最先提出来的。岩白石提出这桩婚事,是他了解闺女的心事,玉安办想走出山寨,嫁远远的地方去。王滿仓最初不同意,一是王幸福比玉安办大不少,二是王幸福蹲过劳改、离过婚、有孩子。岩白石说,男人比女人大有什么不好,我就比我老婆大。王满仓问,你比你老婆大几岁?岩白石说,大两岁。王满仓说,我家四弟比你家闺女大十二岁。岩白石满不在乎地说,大十二岁就大十二岁,你叫你家四弟跟我家闺女不要说大这么多。王满仓说,你这不是叫我家四弟说谎话吗?岩白石说,你这样说话,我们两家的亲家就做不成了。

其后,王满仓同意这门亲事,是想到王幸福必须找一个能吃苦干活的女人。王幸福原本就不是一个能吃苦干活的男人,要是再找一个不能吃苦干活的女人,两口子好吃懒做在一块,一个家指望什么过日子?王幸福上一次的婚姻就是例证。不要说这个女人与王幸福患难与共了,一见风吹草动,撇下孩子早自个跑掉了……

这一晚,王幸福睡在大哥家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的人生是被动的,这些年来除了伸手砍人家一刀是主动的,蹲劳改是被动的,跟老婆离婚是被动的,跑这么远相亲是被动的。他觉得自个就像一只漂在河面上的小船,随风往东漂一漂,随风往西漂一漂,不知道河岸在哪里,漂到什么时候、漂到什么地点是尽头。

第三章

1

王幸福家住安徽省淮南市淮河岸边的一个村子里。

他带玉安办回安徽走的路,跟他去云南走的路,是同一条路。只不过反向走,身边多带一个女孩子。这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一个只见过两三次面的女孩子。

临走前一天,两家人在一块吃一顿饭,算是王幸福与玉安办的定亲酒。吃饭的地点在镇子上。这一边王幸福、王满仓和玉兰香三个人。那一边岩白石、玉办英和玉安办三个人。王满仓拿出两万块定亲钱,岩白石家没有收。定亲钱,又叫彩礼钱,是王满仓老家的风俗,在布朗族这里不时兴。岩白石说,我家不卖闺女,这钱一分不能收。

玉兰香拿出一套首饰,玉办英收下来。首饰一套四件,银耳环一对,银项链一条,银手镯一只。傣族女孩和布朗族女孩都喜欢银首饰。玉兰香说,这是一套家传首饰,我出嫁那一天,我娘送我的。玉兰香这样说话,一来这一套首饰贵重,二来家里拿不出钱买新的。王幸福身上带的钱,只够来一趟的路费钱,回头的路费钱、提亲的礼品钱、定亲的酒席钱和定亲钱,都得大哥家里出。大哥一家子,大哥在水电站上班,大嫂在镇子上卖水果,两个孩子在县城里上学,确实不宽裕。

两家人在一块吃定亲饭,王幸福和玉安办是主角,说话办事他俩却靠一边。玉办英先说这一套首饰不能收,你娘送你的,玉安办收下不合适。玉兰香说,玉安办先替我保管着,赶明四弟挣着钱买新的,这一套首饰归还我。玉兰香说话这么拐上一个弯子,玉办英替玉安办收下来。

定亲要有一套银首饰,是傣族和布朗族的风俗。

吃罢定亲饭,玉办英拿出一卷白线,抽出两根交给岩白石。岩白石是家长,依照布朗族人家的习俗,他要亲手把两根白线拴在王幸福和玉安办的手脖子上。这代表玉安办与王幸福有了某一种关系,是一种双方家人默许的关系。或许王幸福觉得手脖子上拴一根白线没什么,跟一场大人游戏差不多。可在玉安办心里,这就是一种托付,家人亲手就把她托付给了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同样陌生、只见过两三次面的男人。

王幸福看一眼玉安办,玉安办的脸是红的。玉安办看一眼王幸福,王幸福的脸是黑的。

这一夜,王幸福就睡在玉安办家的火塘旁。这也是布朗族人家的规矩。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定亲,男孩子晚上就要睡在女孩子家。白天里,男孩子回自个家,吃自家的饭,干自家的活。

最初,王幸福死活不去玉安办家。王幸福说,我晚上去他们家睡觉,不黑不白的算哪一门子事呀?王满仓说,他们家是谁家?是你老丈人家,你去你老丈人家睡觉,你说算哪一门子事?玉兰香说,今天你跟玉安办定亲,玉安办不算你老婆,也算你对象吧,你去他们家睡一晚上觉,明天上午你带玉安办走人,不就一好百好了吗?

王幸福不得不去玉安办家过一夜。他心里觉得别扭,行动上就迟缓。傍晚,他在大哥家吃过饭、洗过澡,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再去玉安办家。大哥家离玉安办家十里地山路。半道上,王幸福遇见一个小男孩子。小男孩说,你是我姐夫吧,我娘我爸叫我来接你。小男孩是玉安办弟弟,名叫岩依南。王幸福停下脚问,你什么时候来接我的?小男孩说,太阳山头上。天黑透,小男孩领着王幸福进家门。堂屋中间摆一张桌子,热菜热饭端上去。王幸福说,你们吃饭吧,我在大哥大嫂家吃过饭。岩白石说,快坐下来一块吃,哪有客人进门不吃饭的道理?王幸福站在堂屋里,不知道怎么办。玉办英说,叫你吃饭就吃饭,肚子不饿少吃几口饭菜。

玉安办不说话,伸手拉扯王幸福在一个位子上坐下来。布朗族人家坐桌子一样分主次。岩白石坐在主位上,左手边坐王幸福,右手边坐玉办英。玉安办跟王幸福坐一块。玉安办的大妹妹上学不在家,小弟弟小妹妹一个挨一个坐在娘的那一边。晚上吃米饭,一人一碗摆面前。布朗族人家喜欢吃酸味菜,桌子上有酸鱼、酸肉、酸笋、酸白菜。这四样酸菜,不是贵重的客人上门,不会一齐端上来。面对这些没见过没吃过的酸菜,王幸福没法下筷子,不知道能吃什么菜。玉安办挨样菜伸筷子,一样一样夹进他碗里。

玉办英说,我看他一副眉头紧皱的样子,怕没一样酸菜合他的胃口。

玉安办低下头,偷偷地笑一笑,伸手夹一筷子酸白菜放进王幸福碗里。四样子酸菜,只有酸白菜勉强地对王幸福的胃口。玉安办细心地看出来。

这一夜,王幸福打地铺睡在火塘左边,岩白石家人打地铺睡在火塘右边。王幸福照例一夜没合眼,两眼大睁像是做着白日梦。玉安办睡在火塘那一边,一样一夜没睡觉。她不知道等候她的是一个怎样的未来。她不知道她未来的人生路,走得顺畅不顺畅。

山寨里真叫一个安静,小鸟半夜醒过来,叽叽喳喳地叫几声。

天亮吃罢早饭,王幸福带玉安办上路回老家。岩白石和玉办英送他俩去镇子上坐长途汽车。昨天说好的,王满仓和玉兰香一块去长途车站送一送。岩白石跟王幸福说,从眼下起,玉安办就交给你了。玉办英跟玉安办说,想娘往家打电话不便当,就往家打一封信。王满仓跟王幸福说,玉安办比你小,遇事你多担待一点。玉兰香跟玉安办说,我家四弟脾气拗,遇事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玉安办“呜呜溜溜”地哭。一来离开家离开娘,心里舍不得哭一哭,二来布朗族女孩子有哭嫁的习俗。一个女孩子出嫁時哭一哭,反倒喜庆吉利。

检了票,进了站,只剩下王幸福和玉安办两个人。王幸福手上提一只箱子,他从老家带来的。玉安办手上提一只箱子,昨天在镇子上新买的。王幸福手上的箱子空,没有东西往里装。玉安办手上的箱子满,大半箱子是衣裳。临上车,玉安办交给王幸福三样东西——两竹筒酸茶,一玻璃瓶红土,两只空塑料袋。王幸福打开手上的箱子,两竹筒酸茶塞进去,一玻璃瓶红土塞进去,两只空塑料袋塞进去。

玉安办说,塑料袋你放箱子里干什么呀?

王幸福问,不放箱子里放哪里?

玉安办说,拿手上。

王幸福问,我手上拿塑料袋干什么呀?

玉安办说,我坐车晕车。

玉安办说她坐车晕车不是一般的晕。她对付晕车的办法,就是出门坐车不喝水不吃饭,肚子瘪瘪的,肠胃空空的,要吐什么都吐不出来。王幸福说,你早说买晕车药呀?玉安办说,不管用。长途汽车一开动一晃荡,玉安办果真“嗷唠、嗷唠”地吐起来。肠胃空,吐什么?吐黄疸,吐声音。王幸福赶紧张开塑料袋去接呕吐物。玉安办吐得动静大,上身一抽一抽的,要是自个拿塑料袋,根本拿不稳。玉安办吐一吐,停一停,再吐一吐,整个身子就软下来,一点一点往座位上蜷缩。不知不觉地,王幸福就抓住玉安办的两只手。不知不觉地,玉安办就把头靠在王幸福的肩膀上。玉安办的两只手是小巧的柔软的。王幸福的肩膀是宽厚的坚实的。

镇子至州里,州里至昆明,再从昆明坐上火车,下车就是合肥了。在昆明火车站候车,王幸福说,我有话跟你说。玉安办说,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就想静一静。一路吐,吐一天,玉安办像生一场大病。他俩一并排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玉安办闭眼斜靠在椅子上。王幸福不安不宁地坐一边。王幸福说,我有话必须现在跟你说。玉安办不动弹,睁开眼,瞅一下王幸福问,什么话,你说吧!

王幸福说,我砍过人,蹲过班房。

玉安办说,我知道,你大哥跟我爸说过了。

王幸福说,我结过婚,有一个孩子。

玉安办说,我知道,你大哥跟我爸说过了。

王幸福吞吞吐吐地问,我大哥真跟你爸说过了?

玉安办说,你大哥不跟我爸说,我怎么会知道?

王幸福下定决心说,我带你回家!

玉安办轻轻地闭上眼,流出两团泪水。王幸福心里“咯噔”一声响,恐怕这些话大哥没跟岩白石说过。

2

从合肥火车站回老家,有两条路可选择。一条路是去大姐家。王幸福带玉安办一块去大姐夫的瓦工队干活,吃的喝的住的都不用他操心。一条路是去二姐家。二姐住老家的镇子上,前妻丢下的孩子在二姐家里。王幸福带玉安办一块去,见一见二姐一家人,见一见自个的孩子。王幸福说,我俩去哪里由你定。玉安办说,去二姐家。

大姐家离合肥近几十里路,二姐家离合肥远几十里路,两条路,坐的不是同一班车。上午他俩在合肥火车站下车,下午两点多钟到老家的镇子上。玉安办问,这里离家有多远?王幸福说,二姐家在前面十几分钟路。玉安办说,我问我们家离这里有多远?王幸福迟愣一下说,六里路。玉安办说,你带我回家。王幸福说,我俩先去二姐家,你好好地歇一歇。玉安办说,我想去家里看一看。王幸福说,家门一把锁锁在那里两年了,破破烂烂的一个家有什么好看的?玉安办说,破家也是家。

王幸福家有三间房屋,两间锅屋,南北面对面,四周拉上围墙,自成一家院落。红砖砌墙,红瓦盖顶,屋前带廊檐,三十年前盖起来时,跟村里人家相比,一点不落后。落后是落后在这三十年,村里人家扒瓦房盖楼房,王幸福家的三间瓦房留下来,就像一只掉毛的老母鸡,破败又寒酸。三间房屋是王幸福大(爸)盖的,王幸福大一死,王幸福娘没能力盖楼房,王幸福兄弟俩一样没能力盖楼房。有一年,淮河涨大水,房屋进水淹半截,地基下陷,砖墙开裂,后面墙不支撑几根水泥柱子,人都不敢住。

大铁门锁上一把大铁锁,上上下下长满锈。王幸福手上有一把锁匙,锁锈打不开。他去旁边找一块石头,举起来就要往锁上砸。玉安办说,你砸坏锁,过一会怎么锁?王幸福扔下石头,不知道怎么办。院墙上有一个豁口,玉安办上手翻进去。院落内长满草,像一块撂荒地。房门锁一样打不开,玉安办两手扒窗户往屋里瞅一瞅,地上,床上,桌上,凳上,落上厚厚一层灰。玉安办问,你在家睡哪一间房屋?王幸福说,我小时候跟大哥睡锅屋,两个姐姐出嫁,我睡西头屋。一共三间房屋,东西两间睡人,中间一间堂屋。两个姐姐住西屋,娘和大(爸)住东屋。王满仓和王幸福只好住锅屋。玉安办转身看一看,两间锅屋的房顶敞口露天在那里,像是一口废弃的枯井。

玉安办说,我俩去你家庄稼地里看一看。王幸福说,三亩地租给别人家种了。玉安办说,人家种,地是我们家的吧?王幸福说,那我带你去。王幸福前面走,玉安办后面跟。王幸福说,你这是想查清我的老底子。玉安办说,我这是想查清我们家的家底子。

三亩地不远,出村口就到。这里人家种地一年两季,一季麦子,一季黄豆。现在是夏天,三亩地里长黄豆。黄豆秧子长两尺那么高,开蓝花,结绿荚,一蓬一蓬的,肥嘟嘟的,绿油油的。玉安办说,我们那边的山地长不出这样的庄稼。王幸福说,你们那边的山地瘦,我们这边的沙地肥。王幸福弯腰抓一把沙土,使劲地一攥,像是能挤出水,像是能流出油。

王幸福说,沙土地,不怕雨,不怕旱。下雨天,雨一驻,水就漏下去,叫漏地。旱天吧,白天庄稼的枝叶蔫耷不成一个样子,一夜间缓过来,枝叶上水汪汪的,好像半夜里下过一场雨。

玉安办问,庄稼枝叶上哪来的水?

王幸福说,沙土地里的。

玉安办说,我们那边的山地,怕雨,怕旱。下一场大雨,庄稼冲走一半。天干不下雨,庄稼干死一半。就算风调雨顺的好年,庄稼都长不成一个样子。

王幸福说,我们这边人家就怕淹水,河里发大水一淹,一棵庄稼收不着。

王幸福和玉安办一边说话一邊往河堤上走。平常,王幸福是个家内家外都不爱说话的人,不像现在嘴上呱呱呱地一路说,变成一个话多的人。平常,玉安办是个家内爱说话、家外不爱说话的人,王幸福由家外人变成家内人,她就有问不尽的问题要问,她就有说不尽的话题要说。玉安办晕车的病状已经消散,像一个下村检查工作的乡镇干部,哪一个参观点都要看一下,哪一个参观点都要说几句。只不过,这几个参观点都是她定下来的,也是真心诚意地想参观。王幸福就是那个陪同一块参观的村干部,开初心惊胆战地怕领导不满意找碴子,现在好像忘记村干部的身份,说话变得有些眉飞色舞了。

河堤离庄稼地几十米远,走过一口水塘,走过一片杨树林,一抬头就到河堤下,走上去就看得见淮河。今年雨量小,河里只有半河筒水。河水安安静静地在河筒里流淌,看不出一点涨水淹湾的迹象。王幸福问玉安办,淮河跟黑河相比,你怎么说?玉安办说,这是一条能下水洗澡的河。黑河深陷在大峡谷里,水流湍急,没人敢下河洗澡。王幸福说,小时候到夏天,我天天下河洗澡,一天洗好几澡。玉安办说,我想下去洗澡。王幸福吓一跳说,大白天你怎么下去洗澡呀?玉安办说,晚上你带我来洗澡。王幸福说,我不带你。玉安办说,你不带我,我自己来。王幸福呆愣愣地看着玉安办,不知她说真话说假话。很明显,玉安办说的是理想,王幸福说的是现实。他俩说话一说就说岔。

玉安办带头走下河堤往回走。王幸福问,你去哪里?玉安办说,去二姐家。

3

这一天晚上,王幸福和玉安办就住在二姐家。

二姐自家有两个孩子,加上王幸福家的一个孩子,三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忙得二姐整天团团转。二姐在镇子上开一家服装店,雇一个女孩子看店。过去店里二姐为主,女孩子为辅。现在店里二姐为辅,女孩子为主。过去店里能赚钱补贴家,现在店门不关就算不错了。二姐这样子天天忙,忙自家的两个孩子,二姐夫说不出来话,忙王幸福家的孩子,二姐夫有话说。二姐夫跟二姐说,你跟四弟说,快把孩子带过去,自家的孩子自家养。二姐说,四弟一个单身男人家怎么带孩子?二姐夫说,孩子丢在我家养一年养两年,养到什么时候去?问题一时半时解决不掉,二姐只有忍受二姐夫的咕叨与脸色。

这一天,王幸福带玉安办来二姐家,二姐夫找一个理由去朋友家,连一个面都不愿见。二姐夫临走跟二姐说,你叫他俩赶紧走,孩子在我家养,再加上他俩在我家吃喝,你说谁家能受得了?二姐两眼含泪,什么准备都没做。按照道理说,王幸福带玉安办头一回上门,不管怎么说都该管一顿像样的饭菜吧?二姐说,大哥打电话说你俩来我家,没说什么时候来我家,你看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玉安办说,我喜欢吃面条,家里有挂面下两碗。二姐说,有、有、有,我打两个荷包蛋窝里边。

王幸福的孩子在跟前,看着王幸福陌生,看着玉安办更陌生。四岁的一个男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模样不随王幸福。玉安办问,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子两眼瞅一瞅玉安办不说话。王幸福问,你哑巴啦,怎么不说话?二姐走过来说,他的大名叫王冠,冠军的冠。玉安办说,这个名字好,赶明上学考试第一名。二姐伸手晃一晃王冠的肩膀说,这是新妈妈,快叫一声妈妈呀?王冠说,她不是我妈妈。玉安办说,你喊我阿姨吧?王冠说,你也不是我阿姨。玉安办问,那我是你什么人呀?王冠恶狠狠地说,你是一个坏女人!王幸福甩手给王冠一巴掌。王冠不哭,抬手抹泪往门外跑。

玉安办问,你打孩子干什么呀?

王幸福说,你听他说的什么话?

二姐说,这个孩子是该好好地打一顿。

玉安办说,有一天我会做到,他觉得我比他的亲妈亲。

玉安办是一个黑黑的、瘦瘦的、不起眼的女人,自己就是一个二十岁的孩子。可这么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二姐觉得她不再是一个孩子了,是一个能跟四弟一块好好过日子的女人,是一个能带四弟一块过上好日子的女人。

这天晚上,二姐为王幸福和玉安办专门铺一张床。床单是新的。枕头是新的。毛巾被是新的。新床单,新枕头,新被子,是二姐存放家里的,没有舍得用。二姐说,你们俩走一天的路,早一点歇着吧。二姐随手带上房门,房间里只剩下王幸福和玉安办。玉安办坐床上,伸手理一理床单,理一理枕头,理一理被子。王幸福站在她面前,不知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玉安办说,你站着不累人呀?王幸福“嘿嘿”地笑两声,紧挨玉安办坐下来。玉安办长长地松一口气说,我俩总算到家了。王幸福依旧“嘿嘿”地笑两声,伸出自个的右手,抓住玉安办的左手,就势往玉安办身边欺一欺。

玉安办说,我有话想问你?

王幸福说,你有什么话问吧。

玉安办说,我想知道你怎么砍伤了人?

王幸福说,那个时候我不懂事,上了人家当。

玉安办说,你有家有孩子,还说自个不懂事?

王幸福说,有的人他不经验事,就长不大。

村里有个叫大头的男人,承包村里的轮窑厂。轮窑厂烧红砖,四周村人盖房屋就从这里拉。有人家拉红砖给现钱,有人家拉红砖赊账。事先说一个期限,时间一到,大头就派人去收账。大头派去收账的人,是几个小兄弟。几个小兄弟跟大头一块混吃混喝的理由,就是大头需要收账的时候去收账。

王幸福原本不在大头的几个小兄弟之列。他一副细胳膊细腿的样子,大头的几个小兄弟都看不上他。大头跟他的几个小兄弟不一样,说王幸福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别人不把你当兄弟,我把你当兄弟。大头拉拢王幸福有目的,别人要不来的烂账,叫王幸福去要。王幸福要账跟别人不一样,裤带上插一把刀子,时不时地刀把子从衣褂襟里露出来。有一天,王幸福跟人家发生冲突,头脑一热,拔出刀子,砍上去。

其结果,王幸福被判三年徒刑,赔偿几万块钱医药费。王幸福家里没有钱,问大哥借,问大姐二姐借钱。大哥出钱,没说要还。大姐二姐出钱,两张借条押那里。这一边王幸福上白湖农场蹲班房,那一边老婆丢下孩子离开家。王幸福跟玉安办说,我一刀砍下去,我一头栽进万丈深渊里。

玉安办问,你那个老婆喜欢不喜欢你?

王幸福说,她喜欢我还会跟我离婚?

玉安办问,你喜欢不喜欢你那个老婆?

王幸福说,怎么去说呢?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就是搭火一块过日子。我去蹲班房,日子没办法一块往下过,人家拍一拍屁股走人,我现在说喜欢不喜欢人家,还有一个什么用处呢?

玉安办问,你说我跟你那个老婆哪一个长得漂亮?

王幸福不想回答这句话,站起身跟玉安办说,时辰不早了,你先睡觉,我去解个手。

王幸福在外面磨蹭一大会走进屋,玉安办躺在床上睡着了。他伸手抱起一只枕头,轻手轻脚地爬到楼顶上。楼顶上有一处露天晒台。二姐夫在那里摆一张夏夜乘凉的小床。王幸福身子一歪睡上面。

这一夜,玉安办睡得踏实。她的人生暂时有了一个去处。这一夜,王幸福睡得踏实。玉安办死心塌地地跟他回到家。

第四章

1

王幸福的大姐家住在县城东门东边,离县城五里路。大姐夫的瓦工队就在四周村子里盖房屋。村里人家有地皮,盖二层楼房,盖三层楼房,自家人住里边不比城里人家差。大姐夫的瓦工队在这一带盖房屋一盖好多年,有了好名声,不愁找不到人家盖房屋。盖房屋的人家找上门,一年一年往后排长队。大姐夫的瓦工队名声好,是瓦工队的人手紧凑,不扩大瓦工队,不去多揽活,不贪多挣钱。真要说起来,大姐夫的瓦工队就那么六七个人手。大姐夫自个算一个,是瓦工头。大姐夫的两个兄弟,一个管材料,一个管施工,一个比一个精明。两个常年固定的大工子,一个砌墙,一个砌楼拐,一个比一个手艺好。再有就是两个小工子,搬砖,和泥,拎泥斗,一应杂活,样样都得干。大姐烧锅做饭,瓦工队的人一天三顿饭都在这里吃。大姐夫的两个兄弟按天拿工资。两个大工子和两个小工子按天拿工资。大姐和大姐夫,一个老板,一个老板娘,剩下的钱都落在他俩的口袋里。王幸福半道上加进来,只能出力干小工子的活,只能算一个吃闲饭的人。

现在王幸福带玉安办回老家,不回瓦工队吧,没地方落脚,回瓦工队吧,玉安办怎么办?叫她干小工子吧,肯定跟大姐夫和大姐说不出口。不叫她干小工子吧,吃住在瓦工队一样多出一个吃闲饭的人。这些难心处,王幸福没跟玉安办讲。老话说,走一步看一步。真到瓦工队再说吧。

隔一天下午,王幸福带玉安办从二姐家坐上乡乡通公交车去大姐家。一路上,王幸福手拿一只空塑料袋,随时防备玉安办晕车吐出来。这一天,玉安办没晕车。玉安办说,我不是回回坐车都晕车。这一回晕车,下一回不晕车。王幸福说,这一回不晕车,你怎么不早说呀?玉安办问,我早说干什么?王幸福说,我不用手上拿塑料袋!玉安办说,我想看着你手拿塑料袋的一副样子。王幸福问,这有什么好看的呀?玉安办说,时刻提防我晕车吐出来。

乡乡通公交车至县城南门外停下车,有一条东西路直通大姐家。王幸福伸手向东边指一指说,走半小时路,就能到大姐家。玉安办不看东边看北边。北边不远是县城南门,进出县城的人,一个个从南门出,一个个往南门进。

玉安办说,我想去县城看一看。王幸福说,下一趟我专门带你看。玉安办说,我今天就想看。王幸福说,县城没看头。玉安办说,没看头,我想看。

王幸福不想进县城是有难心事,身上没有钱。从云南回头的路费钱,是大哥和大嫂掏的。路上车票好多钱,吃饭好多钱,大哥和大嫂大致匡算好,可头可脑的。王幸福身上没钱,带玉安办进县城,不能买吃的,不能买喝的,脸面往哪搁?玉安办看出来,问王幸福,你是不是口袋里没钱?王幸福的黑脸红起来。玉安办说,我口袋里有钱。

玉安办执意地进县城,自有她的想法。玉安办怕去大姐家像二姐家一样,门难进,脸难看,不舒服。二姐家不是王幸福的家,大姐家一样不是王幸福的家,王幸福带玉安办去谁家都是添麻烦,听人家说难听的话,看人家难看的脸,是自然的。玉安办想跟王幸福单独地待半天,谁的难听话都不听,谁的脸色都不看。玉安办就是想把自个的一颗心松下来、空下来、闲下来。

县城南门里边的一条路,叫南大街。南大街两边最多的是黄金店。玉安办不管不顾王幸福跟得上跟不上,一个劲地往前走,一个劲地去数黄金店。一家、两家、三家,一口气数到第八家。黄金店有特点,家家门面都是金色的。整体地看,南大街就像一个包金牙的老太太,咧开嘴站在那里整天傻呵呵地笑。

玉安办对王幸福说,赶明我要是有钱,就包上两颗金门牙。

王幸福摸不透玉安办说话的意思,不去胡乱搭话。

玉安办问王幸福说,赶明你要是有钱,包不包两颗金门牙?

王幸福不得不搭话说,你说包就包,你说不包就不包,我听你的。

玉安办说,我俩都包上金门牙,站在这里跟人家一齐打招呼说话,你说人家会听谁的?

王幸福说,听你的。

玉安办说,瞎胡说!人家会吓得转身跑!

南大街前面是十字路口,往北叫北大街,往西叫西大街,往东叫东大街。山里人家方位感差,出门不知道东西南北。玉安办知道,是她经常看地图。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在头脑里,不在现实中。玉安办站在十字路口上,“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念叨一遍,头脑里的方位与現实中的方位对应出来,知道西大街该往哪里走。

玉安办前面走,王幸福后面跟。玉安办去西大街,王幸福跟着一块去西大街。

这一天,玉安办去过西大街去北大街,去过北大街去东大街,就是不提去大姐家。玉安办不提,王幸福不提,他倒要看一看她心里到底想什么。玉安办问,县城里有没有寺庙?王幸福说,有!在东大街北头。王幸福带路,玉安办紧跟。布朗族人家信奉佛教。一个男人要是没出过家,没伺候过佛祖,在山寨里不要想有地位。玉安办走进寺庙门,一张脸就严肃起来,两只手就拘谨起来。寺庙的院子里有两棵千年白果树,她站都不站一下,看都不看一眼。玉安办照直走进大殿里,在观世音菩萨的塑像前面,“扑通”一声跪下来。其后,玉安办双手合十,嘴里默默地不停念叨。王幸福远远地站一旁,好像那一刻他与她存在于两个不同的人世间。

挨傍晚,玉安办依旧不提去大姐家,王幸福有点沉不住气。王幸福说,天快黑了,我俩快去大姐家。玉安办说,今天我俩不去大姐家。王幸福问,我俩不去大姐家,晚上住哪里?玉安办说,住县城。

晚上他俩吃饭的时候,玉安办要喝酒。王幸福问,喝白酒,喝红酒,喝啤酒?玉安办说,喝米酒。布朗族人家喜欢喝米酒。讲究的人家酿制米酒的时候,用一种叫“悬钩子”的植物叶子过滤成绿色,跟翡翠的颜色一样,叫翡翠酒。这里人家不喜欢喝米酒。王幸福一连问好几家商店,买到一瓶三河米酒。玉安办说,这是喝我俩自个的喜酒。王幸福愣一愣神说,这是我俩喝我俩的喜酒。

这一夜,王幸福和玉安办住在县城里。这一夜,玉安办做上新娘,王幸福做上新郎。

2

王幸福的大姐跟二姐不一样。大姐见王幸福带玉安办回她家,脸上笑出一朵花。大姐一把拉住玉安办的两只手说,快坐沙发上歇着,几千里路走过来,不歇一个三天五日的都歇不过来乏。大姐一边说话一边去倒茶。玉安办说,大姐,我自个倒茶。大姐说,初来乍到,你知道哪瓶水开,你知道茶叶放哪里?“叮叮当当”一阵茶杯响,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递过来。玉安办赶紧地站起身,伸手端手上。大姐跟玉安办说,你坐这里喝茶,我跟四弟说几句话。王幸福跟在大姐身后一直往大门外面走。大姐家的楼房高,院子大。王幸福和大姐站在那里喊破天,玉安办都听不见一个字。

大姐问,昨天你俩去哪里了?王幸福说,在县城里。大姐问,你俩到县城怎么不来我家?王幸福说,玉安办想在县城里看一看。大姐问,在县城里吃饭住宿都花钱,你身上哪来的钱?王幸福说,玉安办身上有钱。大姐说,我不信,人家跟你跑这么远的路,还花人家身上的钱?王幸福说,你不信是你的。大姐说,你说是她花的钱,说到哪里我都不相信。王幸福说理说不过大姐,只好低头不说话。

大姐问,你跟我说一句实话,是不是她半路上跑掉了?

王幸福说,玉安办半路上跑掉,还会跟我来这里?

大姐说,你俩昨天没来,害得我一夜没睡,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女孩子半路上跑掉一条路。

这两天,大姐在家没歇闲,替王幸福在村里租两间房屋,替王幸福买一张木板床,床上铺的盖的买两套。过去王幸福住在大姐家。大姐家房屋多,不少房屋空在那里没人住。大姐夫跟大姐说,四弟住我家,那是他没老婆,单身一个人,现在四弟有老婆,再住我家不合适。大姐说,那是那是,我替四弟租房屋,花钱我们家先花,候四弟开工资从里边扣。

王幸福的大姐夫跟二姐夫不一样。二姐夫说二姐,二姐不听生闷气。大姐夫说大姐,他说什么她听什么,习惯依顺,从不还嘴。

大姐夫跟大姐说,四弟在瓦工队做小工子就做小工子吧,四弟媳妇过来做小工子就怕不合适。大姐说,这件事你不好跟四弟说,我来跟四弟说。大姐夫说,有的人就是一截猪大肠,嘟嘟囔囔不像一个人样子,就算你伸手把他往上提一提,候你手一松,他照样“嘟啦”一下缩地上。大姐说,你说的就是四弟这种人。大姐夫说,有的人就是一个受穷的命,就算他当上老板,到头来一样亏本吃不上饭。大姐说,四弟就是一个受穷的命,能在瓦工队做小工子,吃上一口饭就算不错了。

玉安办跟王幸福在大姐家这里落下脚。两间房屋,里一间摆床,做睡屋;外一间摆桌,做堂屋。玉安办问大姐,我俩烧饭在哪里?大姐跟玉安办说,你闲下来帮大姐烧锅做饭,你大姐夫说过了,你跟四弟一块在我家吃。玉安办说,我俩自个烧锅做饭。大姐愣一愣神说,这样也好,你们单独烧锅做饭,想吃什么做什么。大姐不得不花钱替他俩买一套锅碗瓢盆,买一套液化气灶具。

王幸福问,我俩在大姐家吃饭有什么不好?

玉安办说,你吃得下去,我吃不下去。

上午,玉安办在家里烧锅做饭干家务活。下午,玉安办换上一身干活的衣裳,去工地上替王幸福干活。起初,王幸福不同意玉安办去工地上干活。他一个男人家的活,要一个女人家上手干,丢不起这个脸面。王幸福说,上午我去干活,下午你去干活,我俩拿一个人的小工子钱,你说合算不合算?玉安办说,就是拿钱少,要是你累坏身子,那才不合算呢。王幸福说,我能干得动活,不要你去!

王幸福对玉安办很少说不,在这件事上要说不。

玉安办换一个话题说,我想去干活,是想看一看这里人家的楼房怎么盖?王幸福说,你想看盖楼房,去看就是了,没人不叫你去看。玉安办说,看和干不一样,什么事看一看能学会?王幸福问,你想学盖房房?玉安办说,我想当大工子。

玉安办去工地上干活,细胳膊细腿的不显眼,干起活来显眼。一样拉沙子,她不比别人拉得少,她不比别人拉得慢。一样搬砖头,她不比别人搬得少,她不比别人搬得慢。一样拎泥斗,她不比别人拎得少,她不比别人拎得慢。更重要的是,工地上有一个女的在一块干活,干活的气氛就不一样了。过去一窝男人在一块干活,各人干各人手上的活,死气沉沉的,一句话都难得说。干活的男人,一个个心里沉,像压着一块石头;一个个脚手紧,像戴着一副镣铐。玉安办走过来干活,干活的男人一个个张开嘴。

这个人问,你们那边人家吃米吃面?吃米就是吃米饭,吃面就是吃面食。玉安办答,我们那边人家吃米不吃面,最好吃的是竹筒饭。这个人问,竹筒饭怎么做?玉安办说,米加水装进竹筒,放在火上烧,米饭烧熟,竹筒一破两瓣,一人捧一瓣竹筒就能吃。

那个人问,你們那边人家最喜欢吃什么菜?玉安办说,酸白菜。酸白菜,家家吃得起,人人喜欢吃。那个人说,哪一天你烧一顿酸白菜我们尝一尝。玉安办说,候秋天地里长白菜,我腌酸白菜请你们吃。

这一天,玉安办学砌墙。砌墙是一个大工子干的活。玉安办找师傅学砌墙,就有一点调皮捣蛋的样子了。两个大工子,一个姓高,一个姓段。高师傅个头高,段师傅个头矮。要是他俩一块相比的话,人们说那个个头矮的段师傅,比那个个头高的高师傅,手艺还要好一些。

玉安办找段师傅说,你教一教我砌墙?段师傅说,你去找高师傅,我手上砌楼拐,腾不出来手。楼拐,就是楼角。上下砌一个笔溜直,技术要求更高。不是说高师傅不能砌楼拐,是段师傅砌楼拐,盖楼房的房主更满意。有意无意地,大姐夫就把砌楼拐的活,交给段师傅去干,高师傅只能砌一般的砖墙。玉安办不知道,一问问岔话。

玉安办跟段师傅说,那我跟你学砌楼拐。

段师傅说,你见过一个人没学爬就学走?你先跟高师傅好好地学砌墙吧!

玉安办就老老实实地跟高师傅学砌墙。玉安办学砌墙,好像就是玩一玩,砌上几块砖,放下手去干自个的活。

高师傅说,什么人什么命,你就是一个当小工子的命,学砌墙白学,不是照样干小工子的活。我就是一个砌墙的命,墙砌得再直溜,照样不能砌楼拐。

玉安办说,我不认命。

高师傅说,人呀,年纪轻轻的时候都不认命,真到我这个岁数你就慢慢地认命了。

高师傅比段师傅年岁大,一个五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他俩都是大工子,段师傅拿的钱比高师傅多。

玉安办问,我问你一个人认命和不认命有什么不一样?

高师傅说,认命心安,不认命心不安。

这一天,玉安办一个人去砌楼拐。晌午头,瓦工队吃饭睡觉歇歇。玉安办不睡觉不休息,偷偷地一个人跑工地上,偷偷地一个人拿瓦刀拿砖头砌楼拐。这里人家盖楼房一般都是两层楼,每一层三间房屋。二楼顶上加盖一间房屋,是楼梯的出口处,其余空出来的地方是一个大晒台,晒粮食,搁东西,看景子。玉安办砌楼拐,就是站在二层楼顶的脚手架上,砌三层楼的楼拐。一下子,楼房的房主看见了,慌慌张张地跑去找王幸福的大姐夫。大姐夫一听火冒三丈那么高,嘴上不知道该怎样去说这件事。玉安办不是王幸福,大姐夫能说王幸福,不能说玉安办。大姐夫跟房主说,你去找段师傅,楼拐是段师傅砌的,你叫段师傅去处理。

段师傅在床上睡觉,不想起床去管这件闲事。他跟房主说,这个女人有本事砌楼拐,你就叫她砌,楼拐砌倒她就不砌了。段师傅不相信玉安办会砌墙,更不相信玉安办会砌楼拐。房主说,你不觉得一个女人家在那里砌楼拐晦气吗?房主这样一说话,就不是玉安办会不会砌楼拐的小事,而是女人家砌楼拐晦气不晦气的大事。段师傅跟房主一块去,早不见玉安办的人影子。段师傅问,大天白日的,你不会看花眼吧?房主说,肯定是我惊动她,她下楼走掉了。

房主跟段师傅一块爬上楼顶去查验。楼拐上下笔溜直,看不出玉安办砌上一块砖,或者说找不出一块歪斜的砖。段师傅说,这个女人对这里的什么都好奇,兴许随便地上楼顶看一看。房主说,我明明看见她手拿瓦刀砖头砌楼拐,怎么会没砌一块砖?段师傅说,我回头跟老板说一声,叫这个女人从今往后不要来工地。

段师傅跟老板说,老板跟老板娘说,老板娘跟王幸福说,王幸福跟玉安办说。一句话传过来传过去,拐上好几道弯子,最后传到玉安办的耳朵里。玉安办不当一回事地说,不去就不去。

王幸福问,你真砌楼拐啦?

玉安办说,我不砌楼拐,我上楼顶干什么?

王幸福问,你真学会砌楼拐啦?

玉安办反问王幸福,你说呢?

王幸福再一次问,你下午真不去替我干活啦?

玉安办说,盖楼的活我全学了,我还去学什么呢?

3

玉安办不去工地上替王幸福干活,下午就独自一个人去四周庄子里转悠。西至县城东大门,不进县城。东至市区公路,不进市区。北边有八公山,走到山根下,站一站,歇一歇,往回走。南边有瓦埠湖,走到湖跟前,吹一吹湖面上的凉风,看一看湖面上的水鸟,往回走。

玉安办穿一身布朗族衣裳,一传十、十传百,人家都知道她是一个云南女人、一个布朗族女人。玉安办有两套布朗族夏衣,一套白色的,一套青色的。两套衣裳样式一样,一件无领紧身衫,一条双层短筒裙。白色的衣裳和青色的衣裳都搭配黄色的花边。花边有两寸宽,其上绣满花鸟鱼虫。玉安办穿一身布朗族衣裳走进四周村庄,村人都喜欢跟她打招呼,说上几句话。

——老妹子,你来我家乘一会凉吧。

——老妹子,你来我家喝一碗水吧。

这里人家喊不知姓名的女人,叫老妹子。“老”就是“小”。家里有几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是丫头,叫老丫头;最小的一个是男孩,叫老孩。玉安办要是想乘凉喝水,就会停下来乘一会凉、喝一碗水。玉安办要是不想乘凉喝水,就会跟人家笑一笑说,我明天来你家乘凉喝水。

玉安办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玩。布朗族女孩子都有一头乌黑光亮的好头毛,高高地绾头顶,拿头巾包头上。这里夏天热,玉安办不包头。玉安办瞧见路边有花朵,见一朵摘一朵插头上,头上插多插不住,一路走一走掉,像一个散花仙女走路上。

一连好多天,玉安办中午吃罢晌午饭就出家门。傍晚太阳不入地,玉安办不归家。王幸福问,你整天出去瞎转悠一个什么呀?玉安办说,我去看一看人家地里长什么庄稼、长什么蔬菜;我去看一看人家过什么日子、怎样过一个日子。王幸福说,人家地里长再好的庄稼蔬菜不算你家的,人家过日子吃再好的饭菜不给你一碗吃。玉安办说,话不能像你这样讲,人家种好的庄稼蔬菜,我跟人家学,赶明我家种;人家怎样过好一个日子,我跟人家学,赶明我们家过好日子。

在王幸福心里,玉安办跟这里的女人不一样,头脑里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经常地去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王幸福说,你要是听我说,大夏天,毒太阳,下午你哪里都莫去,就在家扇扇子睡大觉。玉安办说,你说的那是猪,我不是一头猪。

相对比,王幸福就是一头猪。玉安办替他干活的那些天下午,王幸福天天在家睡大覺。娶一个女人,干一份小工子,他觉得日子就能像淮河里的流水一般,一天接着一天“哗啦啦”地往下过。

这一天,玉安办先到家,王幸福后到家。往日都是王幸福收工先到家,玉安办去外面转悠后到家。王幸福问,今天回来这么早?玉安办说,我今天不想出去。王幸福问,我明明看见你吃罢晌午饭就走了。玉安办说,我走半道拐回头。王幸福问,身上不舒服?玉安办说,我今天不想去哪里。

他俩说话在门前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老榆树,“哗哗啦啦”地遮挡下半院子阴凉。玉安办坐在一只小板凳上,面前摆一张茶几,上面有茶壶和茶杯,悠悠闲闲地喝茶。更显眼的是茶几上有一竹筒酸茶。酸茶是玉安办从云南老家带来的,放在王幸福的箱子里,这些天一直没有动。王幸福干活喜欢喝大叶子茶,就是便宜的六安瓜片。大叶子茶味道浓,适合出力出汗的干活人。

王幸福问,今天喝酸茶啦?玉安办说,你来一杯。王幸福弯腰伸手,自个倒茶自个喝,喝一口,喝两口,停下来说,你喝的不是酸茶,是大叶子茶。玉安办笑一笑问,谁跟你说的,酸茶是泡茶喝的?王幸福问,酸茶不泡茶喝,能干什么?玉安办的两根手指伸进竹筒里,捏出两片酸茶,直接塞嘴里嚼起来。酸茶不像炒干的茶叶,软塌塌的像咸菜。

王幸福问,你吃酸茶?

玉安办说,你尝一尝。

玉安办上手捏出两片酸茶,王幸福低下头,伸开舌,接嘴里。酸茶的味道又酸又苦,酸苦中带一股浓浓的茶香。王幸福撇拉嘴,慢慢地嚼动,慢慢地适应。其后他觉得满口生津,回味甘甜。王幸福一边嘴里嚼酸茶,一边“呜呜哝哝”问,咽不咽肚子里?玉安辦做样子,“咕咚”一下咽下去,王幸福跟着咽下去。王幸福咂一咂嘴说,你捏两片酸茶,我再尝一尝。玉安办说,酸茶哪能多吃呀?玉安办嘴上说酸茶不能多吃,自个捏两片酸茶塞嘴里。王幸福说,你能多吃,我不能多吃,原来你是骗我的。

王幸福的箱子里一共有两样子东西,是玉安办从云南带来的。两竹筒酸茶和一玻璃瓶红土。酸茶是零食,王幸福算是知道了。红土有什么用?王幸福趁机问一下说,你跟我说一说那一瓶红土是干什么的?玉安办神神秘秘地说,不该你知道的时候,我不会跟你说;该你知道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山寨人家上山采摘新鲜的茶叶,大部分卖出去挣钱,小部分留在家中做酸茶和竹筒茶。制作酸茶,茶叶放锅里,加水煮熟,趁热装进土罐,放在阴暗处半个月,茶叶慢慢地发霉,取出塞进竹筒压紧压实,芭蕉叶封口扎牢,埋入土里发酵两个月,再取出晒干。

酸茶是布朗族人家的贵重礼品。婚礼上,男方家长要包一包酸茶早早地交给女方家长。赕佛时(赕dan,世俗众生对佛祖或先祖的敬献物品),酸茶更是少不掉。

酸茶又是布朗族人家最常见的零食,大人孩子都喜欢吃。孩子抓一把酸茶跑出家门,一边玩一边吃。抽烟的大人,喜欢一边抽烟一边吃酸茶。喝茶的大人,喜欢一边喝茶一边吃酸茶。

玉安办在家是孩子,出嫁是大人;在山寨吃酸茶不喝茶,在这里吃酸茶喝茶算是头一回。一边喝茶一边吃酸茶,要有一个闲心情。这些天来,玉安办过日子过一个零零碎碎的、慌慌张张的、忙忙碌碌的,就算有空闲,也没一个闲心情。这一天算一个例外,玉安办吃罢晌午饭走出村头,走出两截地那么远,猛然地站住脚,觉得去哪里转悠都没意思了。不想转悠怎么办?回家躺床上睡一觉。一觉睡醒,搬板凳去门前乘凉,搬茶几去门前喝茶。一下子,玉安办就想到两竹筒酸茶。一下子,玉安办嘴里就流淌出酸甜的口水。接下来,玉安办就一边慢慢地喝茶一边慢慢地吃酸茶一边慢慢地想这些天来的人和事。自家的人和事,看见的人和事,听见的人和事。

暮色四起,天色向晚,四下飞回的麻雀散落在榆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歇。玉安办说,我想问你一件事。王幸福说,你想问什么事,你说吧。玉安办说,我四下里跑好多天,怎么没在天上见过一只老鹰。王幸福想一想说,我记得我上一回看见老鹰还是小时候。我听人说,老鹰吃兔子,现在地里没有了兔子,老鹰就没有了。玉安办说,听你这么一说,倒是一种说法,我们家山里兔子多,天上老鹰就多。王幸福问,那你跟我说一说,怎么我们这边天上没有老鹰?玉安办说,这个我哪里会知道!我问你,老鹰和麻雀你喜欢哪一样?

王幸福没想过这种问题,敷衍了事地说,我都不喜欢。我说我喜欢老鹰,天上没有老鹰,我喜欢一个空;我说我喜欢麻雀,整天“叽叽喳喳”有什么好喜欢的?我猜想你喜欢老鹰,不喜欢麻雀!

玉安办说,我在山寨的时候,我喜欢老鹰。我们家人叫神鹰。神鹰飞得高看得远,不飞到神山顶上不罢休。现在我喜欢麻雀了。你看麻雀不要飞高,不要看远,不要去神山,它们一个个就在人家的房前屋后,吃虫子,吃草籽,吃粮食,找见什么吃什么,就像小户人家过日子,过的是平静的日子、安逸的日子、一个你和我做梦都想过的日子。

“嚓啦”一声,天黑透。榆树上的麻雀噤下声。玉安办站起身来说,茶几板凳你收拾,我回屋烧饭。王幸福呆愣愣地站在院子里,他不知道玉安办说出来的一大嘟噜话,是一个什么意思。

第五章

1

一转脸,玉安办嫁王幸福半年整。

往年都是这样子,天进腊月半,瓦工队把手上的活停下来。先停大活,盖半拉子的楼房搁那里,干修修补补的小活。东家缺一溜墙灰,抹上去。西家少半堵院墙,砌上去。到腊月二十左右,瓦工队就真的放假了。淮河两岸,腊月半至正月半天最冷。元宵节一过,正月十六瓦工队开工。最冷天瓦工队不干活,安心过年,大工子和小工子没话说,盖楼房的房主一样没话说。瓦工队避开最冷天盖房屋,就是为了盖出来的楼房质量有保障。最吃亏的是王幸福的大姐夫,年前年后放一个月假,瓦工队的工资照发。这在别家的瓦工队没有。大姐夫想出这一招,是笼络人心,稳固队伍,更是树立自个和瓦工队的形象。要不他的瓦工队怎么口碑这样好?要不他的瓦工队怎么会有干不完的活?

大姐夫说,不说别的地方,就说我们县里,在我们县只有三种人过年放假发工资,一种是当老师的过年放假发工资,一种是当公务员的过年放假发工资,还有一种就是我们瓦工队的大工子和小工子。

大工子和小工子,一个个手上领到工钱就回家过年了。玉安办问王幸福,我俩过年在哪里过?王幸福说,过年不在这里过,去哪里过?玉安办问,我俩过年不回家?王幸福问,你说的哪个家?那个三间瓦房要倒的家?那个两间锅屋露天的家?玉安办说,我就是想回那个家!王幸福说,那个家你不是没看过,过年怎么回得去?玉安办说,我想回去!王幸福说,你这么想回去,总有一个理由吧?玉安办说,我能在外面过年,你能在外面过年,孩子不能在外面过年!

玉安办的肚子里怀上了孩子。

就在玉安办坐在门口乘凉喝茶吃酸茶那几天,她知道自个怀上了孩子。玉安办知道怀孩子,不去医院做检查,不跟王幸福说。有一天,王幸福回家看见玉安办坐在门口喝稀饭,一副软软绵绵的样子。一般来说,他俩晚上吃晌午剩下来的饭菜。要是剩下来的米饭不多,玉安办就去村里卖馍的人家,买两个馍馍王幸福吃。玉安办不吃馍馍,晚上喜欢吃米饭喝稀饭。下午早早地,玉安办烧一锅稀饭搁那里。王幸福干活回家,“呼噜呼噜”一口气喝两碗,解渴又管饿。像这天这样子,玉安办单独地一个人先吃饭不多见。王幸福问,你肚子饿啦?玉安办说,我不饿,我肚子里的孩子饿。王幸福问,你说什么话?你怀孩子啦?玉安办说,我觉得有一个差不多。王幸福说,什么叫有一个差不多,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去跟大姐说,叫她明天带你去医院。玉安办说,我这两天就是想吃红土稀饭。王幸福朝玉安办碗里看一眼,一碗稀饭红乎乎的像拌上红糖。玉安办面前的茶几上,放一只玻璃瓶,就是那个装满红土的瓶子。

王幸福惊慌地问,红土能吃吗?

玉安办说,我们布朗族女人怀孩子都要吃红土。

王幸福赶紧去跟大姐说这件事。大姐说,女人怀孩子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女人怀孩子吃红土。隔一天,大姐带玉安办去一趟市区,在矿二院妇产科检查出结果,果真怀上孩子。

年前腊月二十一这一天,大姐夫派出一辆客货两用车,人和物一起送回家。

破家住上人,就是一个家。三间房屋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两间锅屋的房顶披上一块塑料布。床上铺的盖的,现成的有。锅碗瓢盆,现成的有。少就少吃的喝的。玉安办跟王幸福说,过年吃什么喝什么你去镇子上买,我在家洗床单洗被子收拾家。镇子上卖什么的都有,王幸福就是不想去。他不想去有两个因由,一是他不知道过年她喜欢吃什么,二是他不知道过年孩子接不接回来。

王幸福说,我在家洗床单洗被子收拾家,你去镇子上买吃的买喝的。玉安办问,你不去二姐家把孩子接回来?王幸福问,要是王冠不愿回来呢?玉安办说,这是他的家,你是他的爸,过年孩子不回来,在二姐家不合适。王幸福还想找不去镇子上的理由。王幸福说,什么肉能做酸肉?什么鱼能做酸鱼?我上街买不好!玉安办说,做酸肉做酸鱼要天暖,上冻天我想做酸肉酸鱼也做不了。王幸福不得不去镇子上买吃的买喝的,不得不去一趟二姐家。孩子哭哭啼啼地跟他一路回来家。

“噼里啪啦”一阵炮仗响,年节就到了。这一天,玉安办烧出一大桌子菜,一样一样地端上来。烧一碗猪肉,烧一碗牛肉,烧一条鲤鱼,烧一只公鸡,四样子荤菜;豆腐烩白菜,千张炒辣椒,蒿根炒肉丝,西红柿炒鸡蛋,四样子素菜;再加上一盘炒年糕和一盆骨头汤,一共十样子,算十全十美了。王冠一个人躲在房屋里,远离玉安办和王幸福。在孩子的眼里,一个家是陌生的,那个叫阿姨的女人是陌生的,那个叫爸爸的男人是陌生的。玉安办交代王幸福说,孩子想玩什么他就玩什么,你千万不要动他一个手指头。

玉安办喊,王冠你过来帮阿姨烧火?

孩子明明面向锅屋,听见玉安办叫他,脸一扭,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王幸福喊,王冠你过来帮爸爸放炮仗。

孩子明明在堂屋里,听见王幸福叫他,“哧溜”一下,跑到里屋去。

王幸福放过过年的炮仗,玉安办荤菜素菜端上桌子。王幸福和玉安办一块去里屋,“请”王冠出来吃过年饭。王冠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走出里屋,站在桌子跟前,挨样荤菜素菜看一遍说,我想吃面圆子。桌子上没见面圆子,王冠一转身跑回里屋。玉安办问,面圆子怎么做?王幸福说,桌子上这么多菜不够他吃?玉安办说,团团圆圆,过年少圆子,就不像过年。

这半年,玉安办跑东跑西,见过不少当地风俗,也听过不少当地风俗。当地人过年吃面圆子,有团团圆圆的意思在里边。只是不到过年,玉安办没吃过面圆子,也不知道面圆子怎么做。王幸福吃过娘做的面圓子,见过娘怎样做面圆子。玉安办说,你说我做,做好做不好,总算面圆子。

五花肉放锅里,煮熟,剁碎。搅拌半盆面糊,上锅一张一张面饼摊出来,剁碎。葱姜,剁碎。王幸福烧火,玉安办掌锅,不大一会料子准备好。剩下来,几样料子搅拌在一块,团成一个个圆子。圆子冷凉,再上锅蒸。前后忙一个小时,面圆子出锅。猛一眼看上去,面圆子像面圆子,又不像面圆子。说像面圆子,确实是面圆子。说不像面圆子,面圆子不成型,一个个坍塌在碗里,还原成料子。

玉安办说,这样的面圆子也是面圆子。

王幸福说,筷子叨不上来,拿勺子瓦。

他俩端面圆子回堂屋,见孩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桌子上的菜,该吃的他吃过了;桌子上的汤,该喝的他喝过了。王冠吃饱喝足困了睡了。玉安办对王幸福说,你抱孩子去屋里搁床上睡,我去锅屋热菜热汤。

2

正月十五这一天早上,王幸福问玉安办,你看我俩是下午回大姐家,还是明天上午回大姐家。不管什么时候回,都该跟大姐夫联络车子了。玉安办说,我俩今天不回大姐家。王幸福说,那我俩就明天上午回大姐。瓦工队正月十六开工,就算这一天不干活,也要聚一块吃一顿饭。玉安办说,我俩明天上午也不回大姐家。王幸福问,那你说什么时候回大姐家?玉安办说,我俩留在家里,不回大姐家。

过罢年不回大姐家,玉安办年前早想好,只是没跟王幸福说。玉安办不跟王幸福说,是想过一个安身年。玉安办怕王幸福早知道,过年闹别扭,一个年过不好事小,影响孩子事大。

王幸福问,我俩都留在家里,不打工不挣钱,指望什么吃喝?

玉安办说,家里有三亩地,我俩能种菜;家门口有一口水塘,我俩能养鱼。我俩在家种一种菜、养一养鱼,不比在大姐家打小工子强?

玉安办说的这些事,玉安办早想过,王幸福没想过。王幸福问,种菜你会种,养鱼你会养?玉安办说,不会种菜不会学?不会养鱼不会学?家门口的一口水塘,同样有三亩地那么大,撂在那里长水草,长芦苇,就是不长鱼。

王幸福说,我俩留在家就留在家,你都不怕吃不上饭,我还怕吃不上饭?

王幸福要是一个细心男人,他早该察觉出玉安办不打算回大姐家的蛛丝马迹。不说别的,单说过年回家那一天,一辆客货两用车上,拉的没一样房东家的东西,没一样大姐家的东西,样样都是自家的东西。比如说,一台旧电视机是房东家的。王幸福说,电视机搬回家,过年看一看。玉安办不同意说,你带人家的电视机干什么呀,想看电视自家买一台新的。新电视机在哪里?在县城的商店里,手里没有钱,整个年一回电视没有看。再比如说,一把电水壶是大姐家的,王幸福想带回家过年用,玉安办不叫带。玉安办说,回家铁锅烧水,用不上电水壶。一把电水壶提手上,玉安办送回大姐家。大姐问,过罢年你不用啦?玉安办说,过罢年用,我过来拿。

正月十六这一天上午,王幸福跟玉安办一起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往大姐家打电话。大姐家有电话,王幸福家没电话,王幸福去村里找一户有电话的人家打。王幸福说,玉安办说我俩过罢年不去瓦工队干小工子了。王幸福这样子说话,一下就把责任推在玉安办身上。王幸福没说不去瓦工队干什么事,大姐也不问。大姐只丢下这么一句话:女人当家,墙倒屋塌。

第二件事,王幸福跟玉安办一块去一趟村委会。主意是玉安办拿的,她早早想好的。年头里,玉安办往家里写一封信,叫大妹妹从镇子上邮电局往这里寄二斤茶。茶是自家的竹筒茶。茶叶炒熟,塞进竹筒里,放火上慢慢地烤,烤干烤香,保存起来。竹筒茶,有茶的香味,也有竹子的香味。年前年后,二斤竹筒茶放家里不喝不动,王幸福不知道竹筒茶有什么用。王幸福带玉安办去村委会找田家雨,二斤竹筒茶带上。田家雨是村总支书记,玉安办头一回见他面,带上二斤竹筒茶好说话。王幸福不想去,他说我见田家雨说什么话好呀?玉安办说,你陪我去见田家雨,要说什么话我来说。

田家雨在村委会。他单独一间房屋,来人找他方便说话。

玉安办说,我叫玉安办,布朗族人,家住云南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海县。

田家雨听村人说王幸福找一个南方女人。布朗族是一个什么民族,他哪里会知道。

玉安办递上二斤茶叶说,这是我们家的特产竹筒茶,请田书记尝一尝。

田家雨“噢噢”两声,不伸手接茶叶。玉安办顺手把茶叶放在桌子上。随后,玉安办拿出两张纸,一齐递给田家雨。田家雨不接茶叶说得过去,不接两张纸说不过去。田家雨接手上,一张一张地看起来。一张是贫困户申请,一张是小额信贷申请。这两样子申请,玉安办在娘家都写过。

玉安办说,我在大姐家那一边遇见过一个县领导,他问我家情况,我跟他一说,他说我家申请贫困户不会有问题。

田家雨有经验,轻易不表态,要表态只说原则话。田家雨说,你们家能不能申请贫困户,村支两委开会要做研究。

玉安办说,我在大姐家那一边遇见过一个市领导,我跟他说我们家想养鱼、想种塑料大棚蔬菜,家里没有钱,他说我们家能申请小额信贷。

田家雨眉头皱一皱说,这两样子村支两委开会一块做研究,有一個什么结果,会通知你们家。

上报谁家贫困户,村里要公示;小额贷款给谁家,村里要担保。这两样确实不是田家雨一个人说话就算,确实要村支两委开会做研究。

王幸福带玉安办走进村委会,前后不足五分钟。回家路上,王幸福问,你在大姐家那一边真的遇见过县领导和市领导?玉安办说,我在大姐家那一边天天遇见燕子和喜鹊。燕子“唧唧唧”地跟我说,你们两口子回家找村委会申请贫困户吧。喜鹊“喳喳喳”地跟我说,你们两口子回家找村委会申请小额信贷吧。燕子和喜鹊就是我遇见的县领导和市领导。

什么叫贫困户?王幸福知道。什么叫小额信贷?王幸福不知道。就算叫他跟着说一遍,他都说不好。王幸福有意退后两步路,两眼盯着玉安办后背,他觉得这个女人算是找对了。

接下来,他们两口子一块挖鱼塘。三亩地,从别人家手上要回来。地里长麦子,暂时种不上塑料大棚蔬菜,那就暂时搁一搁,候收罢麦子再说吧。三亩水塘,要挖成一个鱼塘的样子,才能放鱼苗养鱼。王幸福问,鱼塘要挖成一个什么样子?玉安办说,鱼塘的塘底要平整,鱼塘的塘沿要平直。

大姐家那一边养鱼和种塑料大棚的人家多。要说玉安办有什么经验,也就是走过去看一看、问一问。

水塘挖出来的土垃堆在院子里,赶明盖楼房垫地基。运土垃是一件难心活,玉安办怀上孩子,不能抬,不能担。王幸福一个人上肩挑,不要半天时间,就会累瘫在地上爬起不来。玉安办说,我俩去县城一趟。王幸福问,去县城干什么?玉安办说,买一辆电瓶三轮车。

这一趟,他俩进县城没闲逛。在一家电瓶车专卖商店,选好车,付好钱,坐上去开着就回家。这一辆电瓶三轮车算是他俩添置的头一件家当。有了电瓶三轮车,运土垃就省心了。水塘那一边上土垃,玉安办出力多。院子这一边下土垃,王幸福出力多。

王幸福问,你怀孩子能不能挖土垃出力气?

玉安办说,我们布朗族女人哪有这么娇气呀!

生活在山寨里的布朗族女人,怀上孩子不到生产的那一天,都要上山干活。哪有怀孩子不干活的道理呢?

这一天,玉安办在家门口真的遇见一位县领导。是一位女县长,名字叫周琼。周琼副县长是村里的对口扶贫联络干部,听说王幸福这么一户人家,娶一个布朗族女人,专门跟田家雨一块过来看一看。天上下着毛毛雨,路上湿滑难走。一条坑洼不平的石渣路,通向王幸福家的山墙根。周琼和田家雨沿着这条路走过来。去水塘是一条泥泞的土路,王幸福拉一车土垃往这边开。前面有一段慢坡路,三轮车开半道上,车轱辘打滑上不去。玉安办赶紧跑过来,伸出两手去推车。玉安办怀有身孕,周琼看见了。周琼跟田家雨说,你快去帮着推一把。田家雨跑过去,周琼站在原地不动弹,两眼潮湿汪满泪。一个怀孕的女人这样子拼命干活为什么?还不是想把眼前的困难度过去,还不是想把今后的日子往好里过?

回到村委会,周琼跟田家雨说,王幸福家的贫困户你明天就上报镇子里,有意见我协调,有责任我承担。

村支两委开过会,村里贫困户上报王幸福家意见不统一。有人说,王幸福是一个劳改释放犯,就算出狱回来家也是一个身上有污点的人。有人说,要是给王幸福家上报贫困户,村里那些游手好闲的村民都要上报怎么办?王幸福过去在村里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村人对他没有好印象。

周琼说,村里是按照政策够条件上报王幸福家,他刑满释放就是一个公民,就有权利享受一个公民应该享受的权利,跟一个普通的村民没区别。

田家雨说,明天我就按照周县长的指示上报。

周琼说,你再跟几家银行联系一下,看谁家还有小额贷款指标。

田家雨心里犯嘀咕,周琼这是怎么啦?明明知道王幸福家穷得透亮见底,要是鱼塘养鱼亏本,小额贷款谁去还?

田家雨说,王幸福家的小额贷款,村委会做担保就怕开会通不过。

周琼说,王幸福家这一笔小额贷款,不要村委会担保,由我个人担保。

3

玉安办嫁王幸福一年零一个月,闺女出生。按照布朗族人家的风俗,孩子起名字要母子连名制,就是母亲的名字放在孩子的名字后面。玉安办的母亲叫玉办英,闺女的叫玉角安。玉办英,玉安办,玉角安,三代人连名排下来。

闺女出生这一天,正好鱼塘放鱼苗。王幸福和玉安办前后挖鱼塘四个半月,算是把三亩鱼塘挖出来。鱼塘放鱼苗前的最后一样活,是往鱼塘里撒生石灰。生石灰有消毒杀菌的作用,鱼塘放鱼苗前撒不撒生石灰很关键。卖鱼苗的所在,就在大姐家那一边。人去那里,说好价钱,说好尾(条)数,人家有专门的车子送过来。你不知道鱼塘要有好多水,人家知道;你不知道鱼苗怎么放进鱼塘里,人家知道。人家卖鱼苗,卖技术,你的事就是把钱掏出来。

王幸福问,我家的鱼塘里放养什么鱼?

玉安办说,放养吃草的鱼。

王幸福愣一愣神问,你说什么鱼吃草?

玉安办说,混子鱼!

玉安办在大姐家那一边,遇到过一户喂鱼的人家。喂鱼的是一位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割一车鲜草,一抱一抱扔进鱼塘里。一群鱼游过来,争抢吃草,搅动出一串串水花,搅动起一阵阵水响。要说牛和羊吃草,玉安办见过。要说鱼吃草,玉安办没见过。玉安办站在那里,看一看水塘边的中年男人,看一看水塘里的鱼,两只眼好奇地睁多大。就是那一天,玉安办知道吃草的鱼叫混子鱼。挖鱼塘时玉安办早想好,鱼塘里就养混子鱼,赶明她天天割草喂鱼,就像喂养一群牛,就像喂养一群羊。

鱼塘里撒上生石灰,搁一个十天八天的就能放养鱼苗了。就在这一天,他俩准备动身去买鱼苗,玉安办的肚子疼起来。玉安办说,你送我去镇上卫生院生孩子,你一个人去买鱼苗吧。王幸福说,捱两天买鱼苗不迟,我陪你先生孩子。玉安办说,你叫二姐陪我一样,买鱼苗一天都不要等。王幸福问,是买鱼苗重要,还是你生孩子重要?玉安办说,两样一般重要。

镇上卫生院接收妇女生孩子有条件,一要胎位正,二要不用剖宫产。玉安办的胎位正,不用剖宫产,就留下来。王幸福跟玉安办说,你在这里生孩子,我去那边买鱼苗,心里觉得不踏实。玉安办说,我妈生我们姐弟四人都在家里生,这里有医生有二姐,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王幸福跟二姐说,玉安办交给你,有什么不好快点去县医院。二姐说,你要不去买鱼苗,玉安办都不愿生孩子了。

王幸福这一边把鱼苗拉回家放进鱼塘里,那一边玉安办把孩子生下来。孩子回来家,孩子的衣胞回来家。依照布朗族人家的风俗,男左女右,王幸福亲手把衣胞埋在门槛内右边。孩子起名字,汉族的名字好起,布朗族的名字不好起。孩子起汉族的名字,他俩能当家。孩子起布朗族的名字,他俩当不了家。玉安办写一封信回去,她的父母拿上孩子的生辰八字去寺庙里,孩子的名字要由佛爷起。

先起孩子的漢族名字。玉安办说,哥哥的名字叫王冠,妹妹的名字叫王亚。一个是冠军头一名,一个是亚军第二名。王幸福不同意说,我觉得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叫亚不好听。玉安办问,那你说女孩子叫一个什么名字好听?王幸福说,叫王小鱼。玉安办想一想说,那就依你叫王小鱼。一个女孩子家,不要跟人争来抢去的,什么第一名第二名的,叫鱼塘里的小鱼,自由自在地游过来游过去。

玉安办父母回信来。孩子的布朗族名字叫玉角安。王幸福问,角是什么意思呀?玉安办说,在我们布朗族人家的嘴里,角就是天上的星星,就是那一颗最远最亮的星星,就是我们布朗族人家游在天空里的鱼。王幸福说,原来两个名字一个意思,一个是游在水里的鱼,一个是游在天上的鱼。

孩子满月这一天,他们家办了一桌满月酒。汉族人家和布朗族人家一样,孩子满月都有请人吃满月酒的习俗。这一天,大姐和大姐夫、二姐和二姐夫都到场。玉安办这样下力气跟王幸福一块挖鱼塘,两个姐夫和两个姐姐都转变对玉安办的看法,更转变对王幸福的看法。他们觉得他俩过日子有了希望和奔头。二姐跟玉安办说,王冠就留在我们家,赶明在镇子上上学,将来好好念书考大学。玉安办和王幸福确实顾不上王冠。王冠就一直留在二姐家。大姐夫跟王幸福说,赶明种塑料大棚,小额贷款钱不够,你从我家拿。

大姐和二姐两家人一走,只剩下玉安办和王幸福一家人。玉安办拿出两根白线交给王幸福。王幸福对两根白线印象深刻,问玉安办,今天我俩还要拴白线呀?玉安办说,今天不是我跟你一块拴白线,是我跟孩子一块拴白线。玉安办怀里抱上孩子。孩子小鼻子小耳朵小脸蛋,随王幸福。她的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又亮,真的像两颗遥远的夜空里的星星。王幸福把两根白线分别拴在她们娘俩的手脖子上。王幸福问,在你们布朗族人家,拴白线到底有什么意思呀?玉安办说,我跟孩子上拴白线,就代表我跟孩子的心和魂连在一起了。

这一天,玉安办跟王幸福说出布朗族人家的婚俗。一般来说,一对夫妻要结三次婚。定亲过后,操办酒席,结第一次婚。中间隔上一段时间,操办酒席,结第二次婚。生过孩子,操办酒席,结第三次婚。第一次结婚,算试婚。第二次结婚,算正娶。第三次结婚,一对男女才算真正的夫妻。

王幸福说,你说这些话,我算听明白,你现在还不算我真正的老婆。

玉安办说,怎么不算呀,我俩已经结过三次婚。

王幸福问,我俩什么时候操办过三次酒席?

玉安办说,我俩定亲那一天,大哥和大嫂请吃饭算不算?

王幸福说,你说算就算。

玉安办说,那一天我俩在县城一块吃饭一块喝酒,你说算不算?

王幸福说,你说算就算。

玉安办说,今天孩子请满月酒,你说算不算?

王幸福说,听你这么一说,你算是我真正的老婆了,我俩算是真正的夫妻了。

玉安办说,我找你做丈夫是我的福气,你给我一个想要的家,你给我一个想要的孩子。

王幸福说,我要是不找你做老婆,我都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玉安办说,我嫁的是王幸福的幸福。

王幸福说,我娶的是玉安办的安心。

结 尾

玉安办嫁王幸福的第六个年头,他们家盖上楼房。楼房的样式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常见的楼房样子。一楼三间房屋,二楼三间房屋,二楼顶上的楼梯出口处,盖一间房屋,其余的地方是一个大晒台。

楼房盖上这一年,玉安办往家寄去一笔路费钱,叫爸爸妈妈一块来过年。老两口年前腊月十八过来,年后正月十八回去,一共在这里待了一个月。岩白石要回去看水电站,他走王满仓代替他看夜。玉办英要回去上山干茶树活,松土,培土,施肥。

玉安办的小妹妹嫁人,就嫁在附近的山寨里。玉安办的大妹妹在昆明上大学,毕业留在那里工作。玉安办的小弟弟留在家里,跟玉办英一块上山干活。老两口去昆明,玉安办的小弟弟陪着一块去。玉安办的大妹妹把老两口送到昆明火车站,送上车厢里。这一边,王幸福开自家的农用车去合肥火车站,接上老两口回村里。老两口一路顺顺畅畅地来到闺女家。

这边冬天比那边冷不少。一楼中间房屋放一只蜂窝煤炉子,炉子上搁一只铁三角架子。这样一来,就跟那边的火塘相类似。老两口怕冷,整天围在火炉子旁边不出门。他们俩来这边,那边的生活习惯不能丢。岩白石喜欢喝竹筒茶,竹筒茶和茶罐从家里带过来,火炉子上一边煮茶一边喝。玉办英喜欢抽烟叶,烟袋和烟叶从家里带过来,想抽烟抽一袋,不想抽烟撂一边。

这一年年前年后连下两场雪。种塑料大棚最怕天下雪。天一下雪,玉安办和王幸福就得守候在大棚那里,不停地扫大棚上的积雪。扫慢一点,迟缓一点,大棚都会压趴下。天上雪停下来,大棚没压趴下,玉安办和王幸福累趴下,躺在床上一动不想动。楼上楼下通楼梯,老两口在一楼说话,小两口在二楼听得清。

玉办英说,玉安办在这里干的活比在家里还要重。

岩白石说,玉安办要是嫁山寨里的人家,能造得起这样的楼,能买得起这样的车?

玉办英说,听你这么一说,玉安办算是嫁对人?

岩白石说,我出面找王满仓做媒,还能差?

玉办英和岩白石说话的时候,两双手从炉子的两边伸出来,不知不觉地抓一块。玉安办从二楼往一楼下看见了,头脑里一阵子恍惚,好像妈就是六年前的自个,爸就是六年前的王幸福,当年他俩坐在她家的火塘边,像这样子想伸手没伸出,也就没有抓一块。

恍恍惚惚的,妈又是几十年后的自个,爸又是几十年后的王幸福,她俩就这样子坐在家里的火炉边,两双手紧紧地抓一块。

责任编辑 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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