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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肋

2021-07-23舒放

四川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部长局长舞台

舒放

孙速坐在办公室里,有点无聊。老天勤勤恳恳地下着雪籽,打得北边的窗户沙沙作响,像有人在不歇地玩那个叫沙锤的乐器。吵闹声中,门已经关上了,一个人的空间,胡思乱想就有些肆无忌惮。门的后面,挂着一顶草帽,七成新,写了一个草体朱红“艺”字,特别起眼,以前夏天下乡演出的情景便涌上他的心头,有何等的显摆。现在瞟上一眼,忍不住叹一口气。背脊有点发凉,他连忙操起桌上的遥控器,扭身向后面墙上的空调使劲按几下,调到30℃。又死死地抱住保温杯,并未喝茶,只是闭目养神。

就像演戏一样,剧情来得太跌宕,根本没有任何预兆。

早两天,宣传部的一个副部长来到文化局。局长唐鼎和政工股长黎孝金把他带到孙速的办公室。三人坐定寒暄几句,副部长就开门见山:孙副局长,从今天起,您就退居二线了。非常感谢您为党工作几十年,说真的,非常感谢。我现在还传达燕部长的一个指示,今年评选优秀干部,已经内定了你一个指标。

当时,黎孝金还是那样刻板,忙從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递到孙速手里。这是组织部的红头文件,写明了孙速今天退线。黎孝金艰难地笑一笑:“老兄哥,哪怕你现在正担负着春晚的指挥任务,也没有办法。上面要一刀切,满了五十岁,不再担任实职。说的也真好,从今往后呀,你快活似神仙了。”

唐局长心里气恼,节骨眼上撤帅换将,真是自断其臂。这个曾经的军人又想拿出部队脾气,想咋咋呼呼一番,还是忍住了,大声说:“我要去食堂买一只鸡,还有一瓶酒。今天晚上,大家陪你好好吃一顿饭吧。哎,这不是最后的晚餐,你今后还是要上班的,协助我们把工作搞好。”停了一下,又说,“记得,你手头有发票需要报销的话,这几天拿过来,我全部签字报销。”

自始至终,孙速脸上挂着一丝干涩的笑,并未说话。

县里有上头以及上上头的指示,在人事问题上拿出了“退线”的高招。很简单,就是副科级在职干部年满50岁,把位子腾出来,让年轻人顶上去坐一坐。本来嘛,县一级的科级干部名额有限,公务员指标更是僧多粥少。加之一次次招考,以解决那些大学生就业问题,大家都想吃政府的饭,就如过江之鲫,挤得每个单位部门水位日日见涨。孙速和一大帮子50岁的科局级干部一样,退线是不可回避的,“进门都是客,前客让后客”嘛。其实,他们相距退休的时间还有十年,可以继续上班。现在只是取过你的乌纱帽,让别人尝尝滋味罢了,你还是有“曾经科长”的光荣,何必大惊小怪气急败坏呢。

门外的走廊上,有几拨人来来往往走动。脚步声很年轻,踩得水泥地面发颤。在离春节只有一个月时,局里着手安排一台文艺节目演出,堂而皇之的“县春晚”,现在正是紧锣密鼓的排练阶段。每年的演出事宜都是由孙速负责的,业务副局长!好显赫的身份。十天前,就是孙速下令从文化局出发,下基层验收节目,身后就跟着一班子男女干部。他们跳上中巴公务车,都不敢坐副驾驶位子,那是孙速的专座。只有他坐上去后,大声朗朗地说开车,司机才敢按响喇叭。

滴滴,滴——今天,楼下地坪里的喇叭又响了。孙速暗暗地骂一句:司机你一只鬼,喇叭按得这么狠,放狗屁,狗屁!他忍不住,走到窗前,撩开厚窗帘一角,向外面探望。黎孝金正在粗声大气地叫喊:集合,集合!根本没有人等孙速,或者说向他打一个招呼,都屁颠屁颠走了。整个院子静下来,只有北风像在舞沙锤一样呜咽。

刚才,孙速已经戴上了那顶银灰色导演帽,准备别人喊他,就这样出门。这帽子是那年到长沙采购乐器时,大家一番奉承,他一时兴起买下来的。帽顶中间有一个小布圈圈的装饰,像一个浑圆的句号。他人瘦,脸上颧骨稍微突出。刚刚斜戴到头上,人们就拍手惊呼是张艺谋第二。这绝对符合文化局业务副局长兼晚会总指挥的身份,他非常中意。每年一到秋季,就扣到头上,一直戴到“五一”,再换戴“艺”字草帽。不明情况的人以为他中年谢顶,或者有瘌痢头。他却以为这是别人羡慕,则少不了昂首挺胸。今天,都吆三喝四走了,丢下他独守空房。不甘寂寞的孙速马上像打蔫了的茄子,只好把导演帽挂到那顶草帽旁边,“老子以后再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忍不住又叹一口气,孙速有点羡慕黎孝金起来。这家伙胖乎乎的一身膘,真是体现了“政工”肥缺。几天前,他跟在孙速鞍前马后,现在新上任的业务副局长捡了现卦,还是要他充当先锋官。其实,黎孝金与孙速的年龄不相上下,也是手伸出来“一爪”——五十。因为他一个副科虚职,就避免了退线的尴尬。黎孝金以前是业余文艺宣传队的王牌笛子,招工进了文化馆,再调到文化局群文组,后来才坐上政工股长的交椅。一到文艺演出时,还是药铺里的甘草——离不开他的,总是挂上乐队队长的头衔。两人共事多年,他特别“梁山好汉”,一直喊孙局长,不带那个“副”字。孙速喜欢喝浓茶,外出就要带上透明的塑料水杯,里面一半茶叶一半水。黎孝金只要看到里面的茶少了,就赶忙去添成满杯。当然,他自己也有水杯,同样要添满,省得别人背后饶舌说拍马屁。

竟然,虚职比实职要好!

既然无聊透顶,就安心安意坐下来,打量这熟悉了很多年的办公室吧。局里办公室并不多,但是局长和业务副局长各有一间。

孙速的办公桌前方,还有一张办公桌,是群文股甘翠翠的。上头限制办公室使用面积,不能超标,甘翠翠就安排进了孙速的办公室。她也是从文化馆调过来的,以前是舞蹈干部。三十大几岁的她,不管天气冷热,总是喜欢披着花色长围巾,冬天是厚的,热天是纱的。她走路一应猫步,腰杆子像就要扭断一样嘚瑟。她到省艺术学院参加过培训班,有一年时间,带回了舞蹈技巧,也带回了时尚。孙速当过剧团的导演,又搞过文化馆馆长,有文艺界首领之称,加上是再版张艺谋,难免引起甘翠翠崇拜。她时刻亲近这顶头上司,不管人前人后,喜欢用手扯着他的衣袖,很小鸟依人。久而久之,孙速心里特别眷顾她,却又不敢直视,很怕别人咕咕嘟嘟。去年,他还是狠心一脚踩了刹车,劝她回群文股坐办公,这边只留一张桌子做做样子。

除开那顶草帽和导演帽,能够展示文艺干部曾经的辉煌,眼前其他的东西,诸如大书柜、单人沙发和三人沙发、电脑、转转椅,以及墙上的全县文化概况图等等,都很难引起孙速的兴趣了。他靠在转转椅上,双脚搁上办公桌,半坐半躺,好生舒服。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这样的官僚做派。既然往日画了句号,现在学学也无妨。他随意点燃一支中档香烟,吸一口,吐出一个烟圈。再操起茶杯,旋开盖子,打量一下红里透黑的茶汁,晃头吹几下,啜一口。带劲,真带劲!

现在,孙速连黎孝金也不去想了,他知道他现在忙碌着哩。说不定乐队里有人跟不上节奏,他正舞着笛子,在指手画脚发脾气。可一闪神,倒有甘翠翠的影子出现在眼前,在花枝招展地晃动。不知她导排舞蹈的情况如何?她就是太敬业,喊几句“一二三四、二二三四”,都要取下围巾。北风这样紧,简陋的排练室里有没有空调?她男人在几千里路外当军官,打没打电话慰问呢?天知道。

都说有样没样,且看世上。两年前,老局长退休了,就在当天,他气冲牛斗,把办公室的钥匙一甩,走人了。去年,有个副局长退居二线了,局里倒是留了一间办公室给他,可他也脾气死倔,用几个纸箱子装好自己的物件,把办公室的门重重一带,跑到长沙一个杂志社打工当编辑去了。他们说,退休退线的都是闲杂人等,不要占了茅厕不拉屎,不要在现任领导人面前碍眼!哎呀呀,我孙速的今天,不就是他们的昨天吗?我孙速的明天,不就是他们的今天吗!可我没有关系网,又没有什么适合的叫得响的特长,到哪里去兼职打工呢?

孫速不想冬眠,却又受不住这番催眠的困惑。

在家过于清闲,不如赖在单位凑热闹,孙速每天去文化局现身。

现在,孙速非常钟情于走廊及厕所的卫生。一早,到值班表上画一个五角星,便沉着地出现在走廊里,没有半点拘谨和羞涩,兴趣盎然地打扫起来。扫帚上沾了线状的渣屑,他并不敲打,而是用手摘除。一次,一个外面来的人没素养,在地上吐了一团浓痰。他看着皱皱眉头,还是拿来拖把擦净。他每天还清理前一天的报刊,有些夹到报架上,有些分送各个办公室。一个沉默寡言的哑巴,从不发出较大声响。

一番忙碌之后,他就进了办公室,不再露面。

大家看在眼里,对他投来既尊敬又不解的目光。唐局长还是高喉咙大嗓门,说:孙局长人退心不退,少有的高素质干部!

这天,孙速刚刚拿起扫帚,嘀嘀——手机的鸟叫了,一看,唐局长来的。“孙局长,县政府第一会场,快来!”

那里是每年春晚的演出地。今年十一月底,孙速还率队去看过现场。他马上明知故问:“干什么?”

“叫你快,就快!”唐局长并未说明,“局里的车子接演员去了。你不要坐公交车,打的过来。车费交会计报销。”

孙速心里有些气恼,平时的公车总是由我调遣,现在,你一句“报销”就打发了。你们的私车跑一趟会死!想想一定有新任务,他还是连忙捞过导演帽扣到头上,又特地站到大书柜的玻璃前,就着有些变形的影子,正了正。这才赶紧出门,跑到马路边喊的士。

一猜就中,还是为了舞台设计的事。

图书馆招收了一个美编干部,姓凡名高,一个不常见的姓氏。他的履历表“特长”一栏中填写了“美术”两个字,所以,就抽调来担任这次春晚舞台的设计任务。他虽不是科班毕业,但他自己说有作品参加过省美术沙龙展览。他弄的都是意识流加印象派,画的人物两只眼睛挤在一边,嘴巴与鼻子平行,而那些充满喜气的花朵,也要画得黑不溜秋、愁眉苦脸。绝对的梵·高,绝对的不伦不类。显然这次搞舞台设计,有点捉了黄牛当马骑。宣传部燕部长几次提出修改意见,他始终嗤之以鼻。离演出只有十来天了,舞台设计还是如此稀里糊涂。燕部长急得喊皇天,就直接点名:“叫孙速过来!”唐局长回答:“人家退居二线了,不好意思喊他。”她很执拗:“我不管!”

孙速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部长面前,一个恍惚,似乎还是原来的演出总指挥模样,扶正一下导演帽,眼睛就盯着空泛泛的舞台死看,忘记了和领导们打招呼。唐局长心里说:鬼崽子,莫以为退线了不起,赶快和燕部长握手呀!燕部长倒是胸怀宽阔,伸手与孙速握了一下,就说:“孙局长,现在要请你孙速来一个‘神速了。”孙速一听,知道自己有了闪光的机会,眼睛就热辣辣地看着部长,等待下文。这时,燕部长一把扯过凡高说:“小凡呀,快点拜师。你要在孙局长的指导下,赶快修改现有的设计方案,争取后天拿出一个新舞台来!”

“好,好。”孙速愉快地接受了任务。

凡高原名凡平,读大学时,他的笔名就是把姓名掉头,叫“平凡”。这其实是搞卧薪尝胆,一待才华初露,他就打报告到派出所,增加了别名凡高。这与伟大的美术家梵·高名字同音,他自己美哉喜哉,别人也叫得山响。这次,一个搞舞台设计的门外汉,却认为这不过是小菜一碟。小城市的人嘛,包括部长县长,懂什么艺术?在一群幼稚可笑的外行面前,我几笔涂鸦,都能叫你们肃然起敬。谁知他的这一套,稀里糊涂砸锅了。

既然燕部长有了果决的指示,凡高不敢蔑视,还是伸出手来,轻描淡写地在孙速的指尖碰了碰。

孙速并不生气,连眉头也没皱。

孙速当文化馆馆长时,正是群众文化活动风起云涌的年代,馆里经常搞演出活动。当时活动经费不多,搞舞台布置,实在请不起专业工艺美术团队。孙馆长就拿出一张纸和一大把彩笔,在纸上画出设计图,再由干部买回几块三夹板,依葫芦画瓢。一般是这样的画法,劳动节围绕阿拉伯数字“5·1”,国庆节围绕“天安门”,春节围绕“春”字,再在旁边添加一些红旗、太阳、灯笼、彩带、焰火、芙蓉花牡丹花之类的图案,或悬挂,或竖立,或拱曲,整个天幕那边的立体场景就制作成功了。他原本是美术门外汉,画出的和平鸽像小鸡,而画出的小鸡倒像和平鸽。真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年就称上了老师傅,搞出的舞台设计,都说是县城一流。

孙速调到文化局以后,有了电光布景,整个舞台五颜六色,眼花缭乱。他还是继承以前的衣钵,画一些草图,叫灯光师去千变万化。上级总是信任他,一到春晚,就要他在担任总指挥的同时,还负责舞台设计,堂而皇之占领了设计这个“舞台”。县美术家协会有一层大师,都得靠边站,绝对没有插手的资格。他们经常在背后说三道四,这不是那不是地叫叫嚷嚷,都是燕部长一句话挡住:“县委书记县长说好,就是好!你们不要叽叽喳喳了。”

几十年来,孙速做事总是风风火火,像名字说的那样“神速”。当天下午,他就跑到办公室里,认真勾勒春晚舞台的草图。这回,他当然没有关门,画一张,就往门对面的墙上挂一张,路过的人瞟一眼都能看到。傍晚时分,数数十二幅。一应的“春”字,一应的灯笼松柏,一应的大红大绿,看上去格外喜气,很有春节的做派。

黎孝金给一个干部转档案,抽空回到了机关。他出来经过孙速的办公室,不免侧身进来,掏出刚才得到的比较高档的香烟,抠出五根丢到桌子上,有一根掉到地上,他又连忙补上一根。“上山打撸,见者有份。”老朋友就是这样友好。孙速平时抽的中档货色,便连忙在桌上抓起一根点上火,美滋滋吐出一个烟圈。

黎孝金:“又领到了新任务?”

孙速:“燕部长开了金口。”

黎孝金:“算不算返聘上岗呀?有补助费的吧?”

孙速:“义务劳动,义务劳动。”

黎孝金:“搞鬼,搞鬼!老子退居二线了,还要帮忙做嫁衣裳。要是我……”他把“屙屎都不向这一边”那句话吞到肚子里。

孙速:“嘿嘿。”

黎孝金:“反正现在业务副局长什么屁也不懂,我这回帮你造补助费,一定要让唐局长和燕部长心痛。”

孙速:“莫这样。别人以为是我要的。”

黎孝金:“你是怕晚节不保吧?不说了,我要去排练场那边吃晚饭了,今日要加班练乐哩。你也去吧?”

孙速:“一个退线的人,还混入革命队伍?不去了。”

这个鬼凡高,第二天上午来到孙速的办公室,草草浏览了一下草图,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地嚼口香糖,鼻子灰也不吭一下,权当自己,也当孙速是空气。

孙速走到墙边,仔细地看着那些草图,自己选出一张最中意的,向凡高指了指。他准备说就这么办吧,可脑壳里一顿飞转,立刻想到自己的身份,又想到燕部长的“指导”二字,这实际上说我是“敲边鼓”的角色啊。他嘴巴刚刚张开,又把话吞了回去,怔怔地望着凡高,变成了交作业的一年级小学生。

凡高根本没有考虑尊重老局长的意思,把口香糖那团已经乏味的胶吐到垃圾筐里,高高昂起头,模样比王子还王子,笃笃笃地出了门。就在孙速十分难堪的时候,他又转回来,取下墙上的那些草图,卷成筒,下楼了。

自始至终,凡高没有说一个字。

昨夜,老北风突然停止了征伐,而白雪公主们开始一窝蜂地四处撒野。人们早上一起床,觉得格外清冷,向外边一瞟,才看到白茫茫一笼统。这是大江南许多年不曾有的状况,在大街上行走的人便有些冲动,故意往雪的厚处闯,乐意留下一排排显眼的省略号。

舞台上,已经挤满了演职人员。因为是排练时间,场子里没有观众。燕部长指示要节约经费,谁也不能使用空调。县政府事务处的人看着大家搓手跺脚,并无恻隐之心。那些女演员在甘翠翠的带领下,抢时间排练。开始,大家叽叽喳喳犹豫,甘老师首先脱下长筒太空棉袄,跳到舞台正中,姑娘嫂子们这才笨鸭子一样跟上来。几分钟过去,都全身发热,相继把外套甩上侧幕边候场的椅子,红红绿绿好大一堆。乐器组的那些人喜欢耍大牌,坚决不在台边清冷,就挤进了化妆室。黎孝金看着大家的双手冰冷冰冷,硬是舞着笛子催促:再来一遍!

旁边的小型接待室里,燕部长和唐局长以及凡高、孙速正处于冷战状态。

别说燕部长属于江南袖珍美人之列,但她要开口批评人,你就是姚明郑海霞的个子,她也毫不在意。本来也是,一个县有七八十万人,而县委常委只有七八个,十万分之一的偉大加骄傲。她非常注意舌战时的造型,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微红的脸,清秀的眉毛,清澈的眼睛,雪白的牙齿,以及优雅的举手投足,依然可以引人入胜。这得益于她不可比拟的口才,在大学里搞辩论赛练就的,正方反方都能游刃有余。一个字一口针,一句话一把剑,能刺得你或你们不可招架。

凡高坐在长沙发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眼睛盯着一次性水杯,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孙速坐在他的旁边,虽然晓得退休的人,头上没有紧箍咒,却还是有些紧张。唐局长有着一定的资格,可以享受单人沙发。他是燕部长的得力干将,做好了随时添柴加火的准备。

“瑞雪兆丰年,瑞雪兆丰年。”燕部长站在宽大的办公桌边,显得个子更加娇小。她看着窗外,搓搓双手,“只要一开春,到处就阳光普照,春暖花开了。”她只字不提春晚的事。

唐局长晓得部长话里有话,就说:“不急,不急。正月初八才立春哩。今天只是腊月二十哩。”

燕部长便说:“不错,二十。离春晚只有六天了,六天。”

唐局长一唱一和:“燕部长,这次的舞台设计如何?”

“好呀,好呀。”燕部长扬扬手里的舞台设计草图,笑着说话:“凡高,你真是梵·高啊,少有的,伟大的。我晓得你的艺术天分,是下里巴人望尘莫及的吧?”

凡高这才细声解释:“部长,我昨天接受了孙局长的指导,对图样进行了修改。我看,蛮有创意哩。”

唐局长不再绕圈子,语气严厉:“如果是军事地图,我方肯定会不晓得出路在哪里!”

孙速起身,拿过草图仔细打量。原来凡高昨天离开他的办公室之后,回家弄出了新的设计,傍晚就交到了燕部长手里。这小家伙,一根筋犟到底!他的设计是舞台中央使用一个大型的“春”字,含在一个魔方里,魔方有几百上千个小格子,五颜六色,你要像识别四维图画那样,死死地盯着,才能看到那个“春”。四周色彩华丽,闪闪烁烁,这更加增添了识别的难度。这是凡高唯一借用了孙速“春”字构思的地方,就算是接受了指导吧。

孙速虽然有些生气,但只是干咳了一声。

燕部长说话还是笑眯眯的:“凡高,你说我们是不是给观众每人要发一副三D眼镜呀?把春晚拍成立体电影?”

凡高鼻子哼了一下:“我想出新哩。”

燕部长还是脸上挂笑:“出新?我不晓得要出新呀!宣传部部长去市里开会,去省里学习,学的就是出新。可是领导们都说,新得离谱,新得出格,群众会看成猴把戏的。”

唐局长开始打圆场:“凡高,听燕部长的指教吧。进攻的路子千万条,我们要走最通畅的。”

孙速一听,连忙说:“燕部长,唐局长,莫怪小凡。点子是我想的,全部责任在我身上。”

燕部长明知道孙速是退线干部,还是要故意杀鸡给猴子看:“孙局长,你学会了这样出新啊,一个魔幻圈子。嘻嘻,干脆叫演员都穿古装吧,不叫春晚,叫春光灿烂猪八戒算了!”

孙速还在做检讨:“怪我,怪我。”

“怪你?”燕部长严肃起来,“我看,还是怪我吧!”

这句话来得太重了!丢一个石头上天,太阳说打中了它。孙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凡高头上冒出了冷汗。唐局长也不知怎样接话了。

“还是那句话,越是紧张的时候,越考验我们的战斗力。往往这么一碰撞,智慧的火花就绽放了。你俩今天下午一定要拿出我满意的,不,全县人民满意的设计来!”燕部长习惯了柳暗花明之计。

唐局长领到了圣旨,手一挥,“坐我的小车,我们回文化局去!”

凡高的思想并没有转弯,只是觉得孙速这糟老头子不错,能主动揽起责任,又加上燕部长下猛药,这才跟着孙速到办公室来的。他还是哑巴一样,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嚼口香糖。

唐局长不愧为带过兵的人,胸里已有了棍棍儿。孙速来不及打破僵局,他诡秘地眨眨眼,推门走了。

不一阵子,甘翠翠破门而入。她在皮草挎包里一掏,把两包高档香烟放到孙速面前,又把一大盒口香糖递到凡高手里。然后,坐到自己的办公桌边,喊一声:“凡高!”

凡高低着头,细声说:“表姑。”

甘翠翠又指着孙速说:“凡高,叫伯伯。”

凡高这才抬起头,看着孙速:“伯伯。”

她和凡高原来有这么一层关系。

请来甘翠翠当说客,这是唐局长最后的赌注。

甘翠翠坐到转转椅上。自己的椅子,她坐得非常熟悉,也稳当,只因身子略略丰腴了一点,屁股接触椅子时,噗——垫子发出轻微漏气的声音。管不得这么多了,她开始数落凡高起来。说数落,用词有点勉强,实际上是水草缠住那么柔曼。

“小凡,你爸爸妈妈早和我讲了,要我多多关心你。其实,你的这个孙伯伯也是爱护你的,不然,他不会和你这样坐在一起。伯伯是很厉害的人,搞的舞台设计,每次都引起群众的夸赞。在市里省里文艺汇演中,还得过大奖哩。有好几回,都有奖杯奖金的。你呢,初出茅庐,虽然有点小成绩,但比起孙伯伯来,却是小巫见大巫。年轻人在路上走,总是要成熟的人扶助的,不然,就過不了坎,翻不了山。这些年来,表姑一直就靠伯伯帮助提携。你看,表姑现在工作能够如此顺利,就是伯伯手把手教育的结果。伯伯爱惜下属的胸怀和情感,表姑与伯伯的深厚友谊,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凡高受不住如此缠绕,就说:“表姑,我听你的,好吗?”

孙速一直在佯装看电脑,却把耳朵死死贴在甘翠翠的嘴巴上,听得一个字也没落下。凡高的话一出口,孙速简直要与甘翠翠拥抱一下,表示无比的感激。他当然不会这么做,只在心里翻江倒海而已。

“哎——”甘翠翠轻声喊。孙速知道是在叫他,连忙抬头。早些年,甘翠翠的喊法是孙局长,后来省去姓氏,叫局座,再改叫孙哥,又后来干脆什么称谓也没有了,就是“哎”。他知道这一般是夫妻之间的称呼,却觉得无碍,虽然他与她并无那个瓜葛,竟也会心地享受起来。甘翠翠一双眼睛死盯着,他心领神会,咳了一下,说:

“凡高。我刚才看了电脑里许多舞台设计图样,你看,中央电视台的马年春晚,就设计了粗线条的奔马,像你喜欢的那样,变了形,但谁都能认出来。我仔细想了一下,我们双方都有长处可取,不妨互相配合,搞出领导中意的图样来。”

这时,凡高起身离开沙发,走到桌子边。

甘翠翠一直微笑着,看着他们对着电脑指指画画,大约半个小时后,才起身出门。“哎,我到舞蹈队那边去了。今天中午,你们就不要回家吃饭了。我叫外卖,送到这里来。”

这是一顿丰盛的午餐。有鸡丁、扣肉、剁鱼、卤猪心、香肠、土豆丝、大白菜,个个快餐盒里满满的。还特地点了一个火锅,里面装满了墨鱼片、肉丸子、玉兰片和荷包蛋。一看送货单,整整三百九十五元。甘翠翠来了个手机扫码,说四百元不用找。

唐局长和黎孝金当然要出席。黎孝金从自己的办公室拖出一盒高颈蓝瓶子白酒,广告里说要几百块钱一瓶,大约也是“受贿”的。不管那么多,大家开怀畅饮。甘翠翠不善“猫尿”,就举起保温杯。

饭后,孙速拿出四百块钱来,塞到甘翠翠手里。谁知唐局长夺过钱来,又是诡秘地笑笑,塞回孙速的手里。

“局里请客是了。黎股长,记得给甘老师办报销。对了,你的酒也报。孙局长,傍晚要把设计方案送到燕部长手里。一定!”

百十个演职人员坐在第一会场的椅子上。

燕部长站在台口,小巧却高大。她拿起麦克风,庄严地宣布:现在,春晚进入倒计时,四天!

人们即刻庄严起来,匆忙走向自己的岗位。

孙速属于编外人士,没有坐在队伍中。他听到燕部长的宣告,也马上庄严。一待她走下舞台,他就和凡高一道,连忙喊过十几个工作人员,开始进行布景工作。现在还没有进入彩排,这边就只是布景、音响、灯光和道具的天下。

燕部长对新的设计方案十分满意。幕间布景十几幅,文字台本二十几页。舞台内侧上方是固定的景片,现在就开始悬挂,这倒是比较容易的事情。而整场演出两个小时,二十个节目的景片需要更换,天幕景需要转换,灯光的配置不尽相同,这就要花大力气了。那些分场导演特别喜欢玩花样,提出的布景古里古怪,什么可以移动的芦苇和荷花,可以划过的小船等等,一说出来就要制作。尤其是那个小品,要有大树、粮仓、房屋和电线杆,缺一不可。这边做道具的人如果说怪话,他们就拿燕部长当挡箭牌,大喊大叫要上诉。虽然这样的制作是道具组的事,但是某景片要放在某地方,还是要依据舞台整体设计的构思来实施的。实际上,孙速和凡高也是舞台总调度。

开始,大家只是按照方案进行自己分内的工作,孙速就带着凡高各处走动,给对方一些纠正和指点。凡高本来不善言语,加之害怕说错话引起别人的反感,就拖尾巴蛆一样跟在孙速屁股后面走。他生怕看到甘翠翠,表姑如果一皱眉头,准定会向他的父母电话告状,弄得回家吃团年饭也不会愉快。

不停地说话,孙速的嗓子明显嘶哑。他把导演帽死死扣在头上,试图增加一些温暖,便咬牙坚持下来。

第二天上班时,孙速坐在第二排椅子上等待其他工作人员来到。燕部长出其不意走来,还是那样笑容可掬。她带来一盒胖大海和一瓶润喉片,递到孙速手里,“孙局长,现在,嗓子比什么都重要!”孙速恭敬地接过,“好,好。”声音竟然立刻大了许多。

燕部长又笑着,故意拍拍自己的额头,说:“你看我,真的很健忘,竟然把一桩大事丢到了九霄云外。唐局长,不是一些演出服需要贴上金箔图案吗,怎么忽略了呢?”

孙速凭借以往当总指挥的经验,本来想说这是一件不可造次的大事,可一转念,观点不能凌驾于领导之上,只得暗暗地点点头。

燕部长并没有看孙速,朝着唐局长说话:“我建议,安排凡高到服装组那边去了,抢任务哩。这边,就全权交给孙局长吧。”

唐局长习惯地用一个军礼回应。

凡高坐在一边,毫无激动之处。他既要欣赏自己设计的杰作,又不愿离开孙速身边。假如我偏要留在这里,你如何搞?部长,就是县长,总不会叫来特警队员,把我押解过去吧?

甘翠翠早就摸透了凡高的心思,不失时机地出现了。她提了一个黑色服装袋,随意放在孙速旁边的椅子上,又脱下外套,顺手盖在服装袋上。不显山不露水,特别自然。

“走吧。”甘翠翠对凡高说。她是演出组负责人,男女演员的演出服装都由她打理。这次调过凡高,她早向唐局长汇报了。

甘翠翠带凡高离开时,自然而然地穿上外套,又轻轻“哎”了一下。孙速低头一看,那个服装袋留在椅子上。不一会儿,孙速就接到甘翠翠的微信:哎,给你买了一件羽绒棉袄。明天穿上!

这边留下孙速挑大梁。好在他手里有胖大海和润喉片,身边有羽绒棉袄,心里竟然温暖起来。他叫两个人抬来一张化妆用的桌子,架上第一排座位,然后自己端坐在第二排椅子上,操起无线话筒,开始调度演出整体流程。

“都把演出方案拿出来。五、四、三、二、一。开始!”

灯光、音响、布景、道具,全部按部就班地熱闹起来。

孙速的嗓子是不会一下子转好的,话筒里传出唐老鸭嘎嘎嘎的声音。一个糟老头子,又是十足的烟包,一待权力张扬的时刻,抽烟就更加稠密,几乎这根的屁股接那根的头。于是他接二连三地咳嗽,毫无顾忌的声音响遍整个会场。他操起保温杯大口地喝水,顾不上浓茶的苦涩,喉咙稍微通畅了一点。水杯见底,他就一次含两片润喉片,后来改作三片,才勉强应付下来。

下午,乐队进行合乐。黎孝金带着二十几个乐手来到,坐在舞台一侧的边幕后。二胡笛子大唢呐,钢琴提琴架子鼓,一番调音配弦,闹了个七进七出,方才平息。

还是按照整个台本的提示,孙速指挥整场演出的导排。他晓得,这样排练几遍,就不需要他露面了。到了正式演出时,什么总指挥也会靠边站,只留下几个剧务在后台忙碌。所以,落实好舞台设计方案,就在今明两天,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叫着喊着,孙速喉咙十分吃力起来。他几次旋开保温杯的盖子,从茶叶间也啜不出水珠,只得遗憾地放下。

“老鬼!”黎孝金搬来一箱矿泉水,放到孙速的桌子上。他拿出一瓶,塞到孙速手里。“坐到一边去,我来指挥。”

孙速听话地移开屁股,坐到羽绒棉袄袋子旁边,咕噜噜喝水。不小心呛了一下,声音传到话筒里,微弱了许多。

黎孝金本来就熟悉业务,他拿起话筒,马上下达各种指令。

嘀嘀,嘀——孙速手机的鸟叫了,凡高打来的。

“孙伯伯,合成顺利吧?我这边忙不赢的,今天只怕有一个通宵哩。您,一定要保护好嗓子!”

腊月二十六,太阳还是鼓起勇气露脸了。足足晒了一天,矮房子屋顶的白雪开始融化了,柏油路和麻石路白转灰了,路上人和车走快了,当然,人们脸上的乌云也消散了,很晴朗。

县狗年春晚将在晚上七点整准时拉开序幕。

凭票入场。宣传部掌握了全部入场券,八百多张,分发到五大家和局级单位之后,剩下的就从“后门”流散。演职人员在演出前半个小时,发了一块塑料片牌子入场。那些男演员嘚瑟,忙把牌子挂在脖子上,小公鸡一样蹦进大门。

孙速还是想看一看演出效果,在家吃过晚饭,也在这时到达第一会场。他穿着甘翠翠送给他的那件翡翠色羽绒棉袄,很张艺谋。在会场门口,他突然看到别人胸口挂了醒目的牌子,才知自己只能在外边观望。他怔怔站在树下,一滴雪水跌到颈窝里,透心的凉。

黎孝金带着那班子乐队人员过来,见孙速孤零零站着,连忙把手里装笛子的箱子塞到他的手里。没有说话,只是向前推了孙速一把。

守门的特警目光犀利,发现孙速想蒙混过关,就果断地拦住。他是外县人,根本不认识本县这位文艺大咖。你戴了导演帽算个什么,我只认得头戴国徽帽的公安局局长!

幸好行政处处长走出门来,一见大水冲了龙王庙,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入场券,“放孙局长进去!”

孙速这时方知导演帽已经过时,不觉尴尬地揪了揪。晓得了自己的身份,他只好溜到舞台边幕后,一言不发,像一根柱子一样杵着。

突然,激越的乐曲响起,大幕徐徐拉开。场里坐满了观众,一齐发狂地鼓掌。

今年的舞台设计极有特色,天幕上方有一排大红灯笼,八盏,四盏一组,每盏上贴一个金字,连成“恭贺新禧,狗年大吉”。中间的灯笼图案是整块三夹板切割成的,红色,有一个黄色的“春”字。地上有一排景片,也是三夹板做的,一米来高,雕刻成梅花枝模样,玫红的花,褐色的枝,白雪般的底子,蛮好的寓意。不用猜疑,这是孙速的构思。整幅天幕上,跳出动画图景,一只国画的公鸡愉快地蹦跳,告诉你鸡年已经过去。接着一条大狗引出八只小狗,全都画成皮影戏的模样,不停地翻滚打闹,不停地列队舞蹈,不停地喊着“恭喜发财”,告诉大家狗年已经来到。这是凡高的杰作,特别新颖时尚。

沉着的县委书记和县长坐在第三排正中的地方,兴奋的燕部长坐在县长旁边。当然,其他县级领导人占满了第三排和第四排中厢。他们即刻兴奋起来,手里抓着一张红色纸片,站起来向后面频频挥舞。这情景带动了全场,马上呼喊声四起,震耳欲聋。

孙速在边幕的缝隙间看得明白,他们舞动的一定是节目单。如此轰动的场面,可见开场设计的美妙。嗨——他不觉长舒了一口气。他还看到燕部长几次向边幕望过来,有半秒钟左右的停顿。他真想她能看到他,但他知道她绝对不会发现他。

按照节目单的顺序,一个个节目依次上演。孙速只盯着舞台场景的变化,估算灯光、音响和道具出现的时间,不愿发生任何枝节问题。其实,他在“吃咸萝卜操淡心”,有唐局长站在台边,尽心尽意地指挥一切。那个业务副局长还是乐于当傀儡,想必明年才能正式接班。

天幕的电视图片有照片的山水图案,也有动画的人物事物,还有科幻的线条色块组合。这都是孙速和凡高弄出的高招,让领导们和观众一直饱了眼福。

该上小品了。换场的间隙,舞台上有短暂的熄灯,四处黑暗。这当口,后台却出现一片混乱。原来上个武术节目的演员退场时,咔嚓一声,有谁不小心把小品的道具踩烂了。这是一棵大树模型,中间的那个栓子已经断裂,到台上根本不能竖起来。负责搬树的人不知如何是好,无头苍蝇一样发呆。不爱说话的凡高也气急败坏,连连几句“猪日的”!唐局长则低声吼叫:肃静,肃静!他也一瞬间懵了,想不出任何处理的办法。

谁也没有料到,幕间曲准时响起,所有灯光刷地亮了。黎孝金指挥的乐队根本不知突发的状况,依时敲响了架子鼓。那个演农村大伯的演员,和着曲子踩着快活的台步,咿咿呀呀地走向舞台中央。

众人一看,一个个惊讶得圆睁眼睛。百十斤的大树模型竟然移到了台上,挺立在应该的位置!

原来孙速在一边看到了突发情况,黑暗中,他使出最大的力气,一个人拖出了大树模型。没有别的办法,他把自己当作支撑的木棒,背脊顶在模型上。他担心露出羽绒衣袖子走光,就夹紧双臂,站得笔直!这增加了撑顶的难度,却又无可奈何。哧啦——他感觉羽绒棉袄划破了,也顾及不了那么多。刚才拖道具时,一枚尖嘴钉子划破了他的手掌,就像打针前做皮试一样痛得钻心。他低头在伤处使劲啜一口,把血水噗地吐到地板上,斜眼一看,绽开几片血花,有点像底幕上蜡梅的蓓蕾。他此时没有诗人那样的抒情,只是担心闹出破伤风。稍做回忆,买来的钉子都是新的,应该不会飞来横祸。他咬紧牙关撑着,心里计算小品的时间长度,估计十分钟后会结束。

因为其他的道具挡住了目光,唐局长也不知是谁这么勇敢。他轻轻走到天幕边沿,才看到那顶导演帽!

小品过后,就是最后的大型歌舞。唐局长把一切安排停当后,就满后台寻找孙速。在化妆室里,甘翠翠在为孙速的伤口粘创可贴。孙速把导演帽捺在口袋里,他就一时难以找到他。孙速的羽绒棉袄背上划开了一条口子,露出雪白的绒花。她轻轻理了理,说我再去买一件。唐局长喊:孙局长,赶快做好准备,领导们要登台接见演职人员了!

孙速冷眼一瞥,并不理睬。

甘翠翠倒是吼叫起来:接见,好听。我们不会参加的!

唐局长也大吼:为什么?

孙速拿出那张红色的节目单,在唐局长面前甩了甩。他的脸红得像猪血,咬肌不停地弹跳。哼!终究鼻子响了一下。

前天,在印刷节目单前,唐局长原本在舞台设计和指挥的栏目中,都写了孙速的名字。谁知燕部长在审稿时,犹豫了一下,果断地删掉了“孙速”,全都只剩下“凡高”。她非常婉转地说:“不必了吧。一个已经退居二线的人,难道我们还叫他做事?不规范。别人会笑话宣传部的。”唐局长少不了据理力争,可燕部长还是坚持己见:“以后,我向孙局长做解释吧。你放心,我和他关系很好,不会有事的。”

唐局长只好换个话题,说:“孙局长,我已经做了安排,给你五千元辛苦费!你大人大量,去参加接见吧。”

孙速一听,好像不认识唐局长似的,鄙夷地扭过头,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为了几个钱才来的吗?”

嘭!孙速甩门而去。

孙速时缓时快地走在人行道上,在树影里出出入入。干北风极冷,只有加快脚步与之对抗。羽绒衣背后的那个口子露出白羽毛,像一瓣荷花。那张红色节目單还在口袋里,却是一只烫手的山芋,他不想碰它。他一边走,一边旋开保温杯盖子,喝一口半温不热的浓茶,又点燃一支香烟,放肆地抽一口。来到了热闹的地方,两边街市人头攒动,霓虹灯闪烁,是过年的预告片。再拐一个弯,就到家了。想起老婆孩子,他不禁强颜作笑。

路过经常光顾的“掏心掏肺”卤味店,孙速还是饶有兴趣地侧身进门。平时常来这里买卤菜,中意它们的够威够辣。柜台里摆满了卤牛肉、猪心、猪蹄、鸭舌、腊兔子等等,全都油光闪亮,香气扑鼻。黑胖子老板是老熟人,连忙把柜台里一个不锈钢盆子端了出来,喜形于色地导购:你看看,稀奇货,鸡肋,鸡肋!那些纯粹的鸡肉进了超市和菜场,骨架子就到了卤味店。刚出锅,好吃得不得了。哎呀呀,不要说它肉不多,主要还是你要晓得细细品味,一截子骨头啃半天、啜半天、舔半天,保准你绝不会丢手。

孙速不问价钱,就大声说:两斤!

拿过装满鸡肋的塑料袋,孙速回到人行道上,自己与自己攀谈。

——哎,领导们已经接见演员了。唐局长会不会带着甘翠翠和黎孝金,还在收拾舞台呢?——哎,我回去帮忙吗?不了,碍眼。——哎,鬼节目单扔到垃圾桶里是了,不妥,带回家吧。——哎,听说单位上班要到除夕,我明天还去机关扫走廊不?——哎,过年后,唐局长会不会一声令下,叫我腾出办公室呢?——哎,以后文化局和宣传部还有没有紧急任务呢?——哎,懒得想了。到家后,二两小酒,慢慢地啃鸡肋,然后睡觉吧。——哎,以后?到了哪个山上唱哪个山上的歌是了……

责任编辑 冉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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