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和他的作品以及他的生活
2021-07-23小饭
小饭
我想这个故事可以成为《爱死机器人》或者《黑镜》中的一集,如果那个盲人老头和小女孩的演出换成歌剧的话,效果会更好,正像《爱死机器人》第二季第三集所做的那样。
在推荐这篇小说前,我先讲个往事。这事本来我已经不太记得了。毕竟年代久远。之所以还能记起来,也是因为最近重看了这篇小说。
那是2005年,最迟2005年秋天。后来顿悟才确定那应该是春夏之交。我和几位同龄的年轻作家去天津,去一个大学做交流活动。我们都从上海出发,一行三人,买的车票正好是一个车厢的上中下铺。我在上铺。我喜欢这个观察者的位置。等我们安顿好,不一会儿车厢里来了个年轻的女孩,不仅年轻,还面容姣好。还独自一人。这很快吸引了我们的注意。但這种注意是悄然无声的,甚至是默契的。中铺的作家博闻多识,文学之外还喜欢体育,篮球尤其痴迷。他能熟背NBA各种数据,名人堂座次,乔丹的出生年月,以及哪一年哪位球员有幸与其搭档。我们就这样聊着天,有捧哏的角色,也有逗哏的演出,吸引我们的女孩很快被我们的聊天内容也吸引来了。像是三位猎人一起布置的陷阱一般,兔子上当了。
女孩是个球迷,篮球迷,她开始和我们搭话。时不时问一些问题。我记得有一个问题是,“今年姚明能打进季后赛吗?”
“那要看角色球员的发挥,以及麦迪的伤病情况。”中铺作家中肯答道。
中铺作家回答女孩问题的时候侧身靠在火车车厢靠近大自然的一头,双眼看着车窗外,仿佛车窗外有更美的风景。按道理回答女孩问题的时候,更礼貌的方式是看着对方的眼睛。我不明白中铺作家,我的朋友为何连基本的社交礼仪都没做到。
我在上铺看得清清楚楚,没多久,下铺作家已经和女孩互相留了电话号码。他们聊天声响不大,我能听见中铺作家的大部分发言,但可能是距离的原因,更可能是下铺作家不太希望打扰我,他和女孩聊天的内容我完全无法掌握。
下铺作家是非常有才华的作家,体育当然不是他的强项,但他从来是一个更知道女孩爱听什么话的人。
火车抵达天津,接站的是当地大学学生会的成员,一个手臂上都长满灰褐色汗毛的年轻人。他知道我们是三个人,他订的车,他坐在副驾驶,我们三个在后排挤一挤,都是年轻人问题应该不大。他哪里想到,我们是四个人。
下铺作家说车坐不下了,他自己单独打一辆车。
我和中铺作家对视了一眼,我记得他那若有所失的眼神。学生会的学生还摸不着头脑。我说,“那是他女朋友。”我指了指远处,已经上了车的女孩。
当天晚上的宴请比较简单,就是学校食堂的一个小包间,这是我们事先就知道的,下铺作家给我发来短信,说有人问起他,就说去看亲戚了。
“你在天津有亲戚?”我问。
“刚认的妹妹。”他说。
“明天的活动可别请假。”我说。“一大早。”三人中我年纪最大,负责不让事情搞砸。
他没回信息,可能在忙。我猜是这样。
第二天下铺作家还是略显疲惫地赶来了。
活动很顺利,交流很充分。当天晚上的答谢宴席,主办方很热情,饭店的档次不低。领导毫不例外是个中年男子,学生会也来了几个干部,我们互相说着客套而无意义的话。啤酒喝多了,去上厕所的时候下铺作家跟上了我,说待会儿带我去看一个演出。
一个小女孩抱着琵琶跟在像是她爷爷的老人身后,与他的二胡合奏着听上去还算熟悉的曲子。女孩时不时还张开嘴唱了几句的样子。他们在饭店里一桌一桌地为客人演出,直到客人给钱为止。
“那乐器是假的。”下铺作家对我说。“都是录好的东西在那个扩音器里放,是假弹假唱。”
“观察很细致,但是老爷子看样子是个盲人,没有人会计较这些。我们会同情衰老,也会庇护年幼。人类的爱与希望。这是真的。”
“爱与希望是真的。”他重复着我的话,若有所思。
我们回到包厢,继续着酒局的下半场。
年轻人的聚会,喝倒一片。我状态奇佳,竟只是微醺而已。
曲终人散,中铺作家早已不省人事,被人架着走了一路,吐了三次。每一次我们都停下来,安慰他。
而下铺作家终于要入住酒店了,但他身份证始终找不到。
“找过了,昨晚我就找了很久。”他酒量还行,口齿清晰。
醉鬼总是令人厌烦,本来这事我想是可以得到解决的,哪怕偷偷溜进去,或者借用其他人的身份证。办法很多,可是在酒店大堂,喝多了的学生会干部跟酒店经理不知何故吵了起来。学生会干部认为,他订好了房间,他自己住行不行。
酒店经理说,“那你住,我看着你住。他不行。”指了指下铺作家。“客人入住,过夜,都要出示身份证登记,这是我们的规矩。”
醉鬼不理解这个世界是有规矩的。醉鬼所理解的世界,是通融。但他们令人厌恶的嘴脸往往得不到谅解。
我和下铺作家在另一边,感觉事情不会马上得到解决。
“那你昨晚,没住酒店?”
“去了洗浴中心。”他狡黠一笑。“实在不行今晚再去住一宿。你陪我好不好?”
洗浴中心不是宾馆酒店,由于营业范围不包含留宿,所以去洗浴的对象不存在登记身份证,只是有的人洗浴到下半夜太晚了,如果洗浴中同意就直接留在那边睡了一觉,不需要登记。
我还在犹豫。
“可好玩了。”他说。
于是我们抛下了无法正常沟通的学生会干部,打了辆车去了一个名叫嘉年华的洗浴城。就三公里。
她还在。
发现这个事之后我对下铺作家说,“你身份证根本就没丢吧?”
他又狡黠一笑。
他从不喜欢把话说全,也不喜欢把故事直愣愣讲给你听。海明威那套冰山理论,咱们这一辈作家里就数他学得最透了。
当然,他还喜欢福克纳和博尔赫斯、雷蒙德卡佛、约翰契伏、马拉默德、诺曼梅勒。
在凌晨时分,我们在这个洗浴中心的休息室里聊了很久文学。只有聊文学的时候我们可以投入其中,不去想别的事情,比如爱情。
下铺作家已经偷偷告诉我,说她凌晨五点就要走,他很怕独自面对这几个小时。他真心希望我来陪他。
事实上彼时彼刻穿着浴袍的她就坐在我们斜对面。
“她已经订婚了。”下鋪作家对我说,显得异常沮丧。
爱情总是这样,如果不是奸情,很难称得上伟大。如果没有背叛,实在有些无聊——我的意思是,没有了波折,不曾做出选择的爱情,很难被歌颂。
“我求她留下来,她哭着说不行。”下铺作家说。“她是要走的。但我不想离开这里了。这里曾经有我最美好的东西。我怕我一走出去就会慢慢把这些忘记。”
下铺作家的原话我不记得了,我只是根据我仅存的记忆片段修复了这些对话。
快五点了,他还是拉上我一起目送了女孩的离开。就在大堂。
随后我们还是准备离开这个洗浴中心。可能是我总算说服了他,接受现实吧。
但他也说服了我去他的房间坐一会儿。
我们聊起另一位我们的朋友,不知道此刻有没有酒醒的那位。下铺作家说他曾经也被拉进对方的房间,要求参观某种东西。
“‘没想到她居然是第一次。你来看,床单上还有血。他居然对我这么说。带着那种惊讶的表情。”他还表演了中铺作家那种拙劣的惊讶,“可是为什么要让我去看一个陌生女孩的这些东西呢?”
下铺作家显得很愤怒,他觉得他被冒犯了,对方很愚蠢。
那个时候我刚刚注意到这个房间里也是洁白的床单,如果不稍加注意我是不会看到那一小摊血迹的。我觉得这很有趣,但如果我不提到我的发现可能更有趣。
我不知道这当中存在着什么样的竞争关系。
作家和作家之间原理上互相是看不上的。谁都有故事,你的故事没有我的故事精彩——真相并非如此,所有人的故事都精彩,所有人的内心都藏着好几部长篇小说。只是在其他人看来,你身上的故事都充满逻辑漏洞和缺乏情感铺垫。
因果关系是一种逻辑,但因果关系本身值得怀疑。只要偶然性还存在,因果就不是一定的。
至于情感铺垫,那是纯粹的技术,纯粹的技术。
年轻的时候,我很相信一个擅长追求女孩的男作家通常是个好作家。原因如上。
走出这家名叫嘉年华的洗浴中心,天已经大亮。五月份,早晚还清冷。在上海我们一般穿T恤也就够了。北方晚上天冷,我们要备一件外套。
下铺作家从包里找出外套来,一抖,身份证掉了下来。
我本来计划等到5月21日才交这篇作文,推荐这篇小说。这个日子是一个密码。一个男孩为了一个女孩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并把遇见她的日子,作为自己的代号。
所有上面拉拉杂杂说的这些,若需要简单归纳,可能就是下面一个提问。
一个作家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
我喜欢这个小说。
责任编辑 崔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