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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号地

2021-07-23宁雨

四川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种菜农场

宁雨

七步之契

向西是七步,向南也是七步。你看仔细了吧,没问题的话,咱们再量下一块儿地。老曹,那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扭头跟我说话,左眼眉老是朝上拧。我不知道他这种丈量土地的办法是跟谁学来的,好玩倒是蛮好玩。大侦探福尔摩斯以七步之法破案,大才子曹植七步成萁豆之诗,我却马上要签署一纸七步之契。

那天,是七九第六天,交雨水节气。阳光好得不像话,尚未出正月,许多人已经甩了厚厚的羽绒服,直接穿起衬衣。就在那片好得不像话的阳光地里,我在一张比衬衣还薄的土地出租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合同是制式的,三个空白的地方分别填写地块编号、大小以及承租者姓名。主家的名字早就填好了,手写的,应该也复印了很多份,复印机的墨不多了,字迹已经不甚清楚。

其实,主家的签名字迹是否清楚已经不重要,跟我签合同的是那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主家的代理人。此刻,主家在哪儿,在干什么,是地太多种不过来,还是去打工、做买卖了,我无从知道。重要的是,我拥有了一块名叫“第五十九号地”的使用权。从打交了800块钱的租金,把一纸合同揣进随身的蓝色小皮包里,我就拥有了眼前这50平方米土地的一年耕作权。至于是种土豆玉米南瓜茄子,还是栽花种草养蚂蚱喂蚯蚓,全凭我做主。

这里是市郊,从家出发走高架桥不足15分钟车程。交通便利,寸土寸金。更远处,都竖起了大大小小的楼盘。冬天刚到尾声,等到树木泛绿还有一段时日,站在第五十九号地的地头,就好似站在一个巨大而空阔的天井里。据说,这个几十亩大的“天井”,也在城市规划的红线之内,原本是被一家政府部门相中要盖机关大楼的,因为手续没办完就换了领导,新领导有新打算,事情也就搁置下来。征地的事情一搁置,村人难免七慌八慌的,搞不清该种庄稼还是箍菜棚、栽果树还是栽树秧子。脑瓜灵光的老曹站出来,从一家一户手中把地租下,打出“开心农场”的牌子,顺风顺水做起土地流转的“二道贩子”。或许这个男人也读过《七步诗》吧,或者没读过,他只是从过去烧柴做饭的经验中体会到豆和萁之间的煎熬之苦,他依此揣摩透了市郊农民与土地之间的那层爱恨情仇。他站出来,以一个拯救者的姿态,主家们不必再为这块地早晚要被征用的土地而忧心忡忡。它就那么轻轻流转了一下,大家拿到了一笔不薄不厚的代理费,而名义上的使用权依然以几十年不变的承诺掌握在自己手中。土地们则轻轻转身,变脸“开心农场”,获取了一种新的身份确认。

“向西是七步,向南也是七步。”老曹以他的方式把“天井”切割为一个又一个正方形,以正方形为单位发包,每个正方形按25平方米计。他说他一步就是0.75米,七步保证5米有余,经过反复测量的,比拉皮尺还准,比卫星定位也差不到哪里,保准谁跟他打交道都吃不了亏,要说世界上有吃亏这件事,那个吃亏的人也只能是他自己。他说他从农户手里拿到这些地的时候,那可是丁是丁卯是卯的,哪怕一拃宽、一头发丝宽的尽让也没有。现在,一小片一小片往外包,要留田头地脚,要留沟渠,要留过道儿,每个地块还得多给1平方米2平方米的。里外里算下来,差大发了。这地还有少一半沒租出去,赔本赚吆喝早成定局。也就是他老曹,一想到地要荒,自己的心先慌了,就算赔本赚吆喝也得给地找来靠谱的主儿种着。自打盘古开天地,这地就是要种的,这天就是管播云布雨的,这人就是靠种地吃饭的。让地荒着,天理不容。

我把那纸合同揣进包包里,本来根本不必搭理眼前这个饶舌的男人。对于饶舌的男人,我从来没有半分兴趣。可是,当我揣起合同,忽然之间心情大好,好得就像这个雨水节气的天空,绸缎般湛蓝柔软,能够消融余冬之寒,能够包容这个微微发福的被大家称为老曹的中年男人的喋喋不休。我竟然当上地主了;不对,我不是地主,十辈子、一百辈子也不是。从打父亲把我的户口从泊庄起出,由农业转为非农业,我已经与农民的身份一拍两散。这两年,村里耕地和宅基地确权,任何头发丝宽的土地,都和我的名字无半点沾染。没想到,我还能以租赁的办法,成为开心农场的农场主,女农场主,一个拥有50平方米土地耕作权的女农场主。

头脑被太阳晒得晕乎乎的,大概田野也被太阳晒得晕乎乎的,鼻息里莫名其妙的尽是牛奶拌蜂蜜的味道,这是春回大地的味道,这样的气味让我微醺。我感觉自己心底有一头快乐的小妖在笑,哂笑、坏笑、傻笑,搔首弄姿地笑,电光火石般地笑。

老曹还站在我对面说话,他的左眼眉始终没有停止过一次又一次的上扬,嘴角也明显有了唾液的沫痕。他还在诉说他的苦衷、他的好心,显然,已经不是对着我一个人,而是对着那所有转给他土地的农户,所有从他手里包下土地立志要做农场主的城里人,甚至就是对着眼前这些被他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土地本身。我猜测,这个男人在成为商人之前,一定在农村待过,甚至当过农民,跟土地有着无数条撇不清的瓜葛。这一点,他居然跟我是一样的。

七步之契。一年为期。我居然笑出了声。我知道其实是心底有头小妖在笑,而且她已经长大了。

菜把式

清明。

我播种的白南瓜和阿维斯97-5架豆已经齐苗。南瓜的荚瓣大大的,像鼓乐班子里肥墩墩的大钹,表现欲超强,似乎想为整个春天代言,尽管它只是个配角。架豆苗的荚瓣却很痩很瘪,穷庙里和尚自己刻的木鱼似的,寒碜的外表,并不妨碍其为慈悲恪尽职守。我知道,无论肥瘦,几场粗风细雨之后,南瓜和豆角苗都将撒开真叶,噌噌往上蹿着舒蔓长身子。

与南瓜、架豆同一天下种的,还有20粒油葵,一畦上海四月慢宽帮油菜、一畦小茴香、一畦黄瓜、一畦菜心、一畦牛角辣椒、一畦西红柿。还有两畦白地,我打算待天再暖些,种樱桃萝卜和黄秋葵。播种的那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未眠。累,累过了头,浑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一块肉不是疼的。不疼的,只有脑袋。不仅不疼,还挺舒坦,丝毫没有困意,每一根神经都是支棱的,如同晨露中的嫩苗,正做着一个又一个水灵灵的美梦。

50平方米的第五十九号地,我的开心农场,被我按比例微缩到一张A4电子纸上并且以厘米为单位进行规划布局,然后消耗整整20个夜晚在网上恶补农技知识。我庄严地召开家庭新闻发布会,承诺这一年当中,我的开心农场将为全家餐桌提供绝对纯正的绿色菜蔬,绝对不施化肥、不打农药。条件嘛,所有人业余时间都得听从本农场主征召,召之即来,来之肯干,哪怕汗流浃背、被太阳晒成黑老鸹脸,也在所不辞。可惜,言者谆谆,听者尔尔,只有母亲表示可以做我的技术顾问。妹妹说,没时间响应我的征召,并声言在农村时干农活儿早累得够够的了,对开心农场不感兴趣。弟弟也不帮忙,他说他的庄稼就是他的宝贝女儿,女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个好高中好大学才是正理。

把南瓜和架豆出苗的喜讯报告母亲时,她正在阳台上侍弄那几盆旱荷花。母亲当然更想在花盆里种菜,她种过韭菜,韭菜长得像三毛,又细又稀又黄,种过辣椒,光开花不结果,种过豌豆苗,长出两三片真叶就蔫吧了。屡试屡败,大大挫伤了她在居民楼上弄菜园子的积极性。她改弦易辙,养花种草,修身养性。母亲的心里一定是痒痒的,大好的阳台,落地窗,十天中有五天洒满阳光,就算是雾霾天,那个霾挡在玻璃外头,屋子里照样是亮亮堂堂的,这样的地方,竟然连比花儿都俊几分的菜也不能种,唉。

母亲有菜把式情结。这情结,起源于她老公爹、我爷爷。爷爷家里曾拥有祖传的大片土地,从小到大却没怎么握过锄把子。他的个人履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在旧中国的私塾念书,在解放区的新学堂教书。后来,爷爷给下放回村里当农民。谁也想不到,爷爷下放改造,好教师的名册上少了一人,队里却收获了一个远近闻名的菜把式。那个年代生产队里种园子的菜把式,是农民这个职业中最体面的工种,就像科学家中会造宇宙飞船的,像医生中会搞试管婴儿的。母亲常常这么讲起爷爷种菜的事。她说,好的菜把式,都是天生的,能遗传,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爷爷那时候凭什么一到菜园子就能种菜,他之前根本没种过地,应该什么也不会啊,可他偏偏就很内行,因为你老爷爷、你老老爷爷,还有你老老爷爷的爷爷,都种菜呀。你爷爷没出生的时候,老祖宗就把种菜的本事种到他的血液里去了。所以,你爷爷用手抓一抓园子里的土,一看,一捻,一闻,就知道哪片儿更合适种北瓜,哪片更合适栽茄子,哪片跟茴香脾性投合,哪片儿能让小葱生得安逸。别看同一块菜园子,这个畦里的土跟挨着一个畦脾气就不一样,你拧着它的脾气种菜,长不?当然长,但长跟长不一样,你摸准地的脾气,种子种下去,眼瞅着就长,那北瓜,一个叶一个瓜,一棵能结二三十个,又大又面又香甜,地跟种子不合,别扭透顶,种一葫芦打一瓢,那是见真招儿,可不是说着玩儿的。还有啊,什么时辰种,什么天气栽,什么时间浇园,什么时间耪地,这全面的说道多着呢。你爷爷,会给地相面,也会给天相面。他种菜,让全村的老少爷们信服呢。

我跟母亲开玩笑,埋怨她不该起早贪黑供我上学,不然,我就不会是一个二把刀的作家,而是天底下最牛的菜把式。龙生龙凤生凤,菜把式家应该祖辈做菜把式。母亲骂我没良心,她说,种菜这手艺,跟你三爷给人看嗓子一样,传男不传女。我说,我偏要做个菜把式给你看看,信不信由你。

我并不想与母亲打口舌官司,而是一门心思当菜把式,种出一水儿的好菜。小区的邻居也有不少人在市郊包了地,一到周末,小轿车鱼贯而出,直奔开心农场。有个老W,他的车里随时塞着一身菜农的行头,后备厢有短把铁锹、小锄刀、小镰刀、小扒子、小簸箕、大喷壶、小喷壶以及各种菜籽。他的早晨从菜地开始,晚课在菜地结束,中间最好的时光当然贡献给单位的工作,从不蹉跎一分一秒。我也越来越疯魔,自信不是受了老W的刺激,而是骨血深處某种力量的复活。

天道一天天热起来。南瓜、秋黄瓜、苦瓜、架豆角等藤类菜蔬爬满了架,招摇的大喇叭花、又谦逊又傲娇的小黄花、姣姣俏俏的小紫花,阳光一照,如妆了油彩,远远观之,赏心悦目,颇有舞台效果。土蜂、蜜蜂、胡蜂、黑白底子洒白花的大蝴蝶、呆头呆脑的小粉蛾,嘤嘤嗡嗡,翩翩翔落,一派祥和。跟邻家商量好,南瓜架子搭在两个地块之间的水渠和甬道上,高高拱起如廊洞,长的圆的红的绿的嫩瓜娃子垂吊着,煞是好看。设若不在乎菜田里蒸腾的空气,以及随风飘忽的粪肥味道,找个小凳坐在瓜廊下看书品茶,也未必不可。

我是从未在菜园品茶看书的。三五天得空去一次,满眼满手全是活计。布满微刺的秋黄瓜叶子太密了,比青纱帐还藏人,人在架下劳作,对面寻不着。一棵用来生瓜的黄瓜秧,是不需要这么多叶子的,空耗肥力,不透风,还容易闹白斑病。于是,整个夏天,都要给黄瓜疏叶子。西红柿的秧子齐腰深,温温顺顺,叫人疼惜。果子一嘟噜一串,慢慢膨大变白,每一串都有两三斤重。这个时候,很怕大风大雨。得给它们固架子,让每一串果穗妥帖安稳。豆角藤蔓,看似文弱,却淘气得乱爬,须坚定地绳法处置。最难缠的是菜虫、蛱蝶、粉蛾,安了灭杀灯,也是无济于事。还有满地草眼儿,坏坏的捣蛋族,一次不清理,再去院子,定给你铺展一地荒蛮。虫子祸害菜,这是任谁也知道的,草欺负起小菜苗儿却来杀人不动刀枪。照理说,万物平等,彼此都在生物链条之上,适者生存便好,此刻,我站在一个菜把式的立场,必得为所种下的菜蔬而大开杀戒。蔓草、马齿苋、三棱草、墩草、小蓟、泥胡菜、苦地丁、野茄子,这些喜欢的植物,也是每见必诛,有多少殒命在小婴儿期,总不下百万十万。我不肯给菜田用药。除草诛虫总是小罪,药是会被土地吸收的,慢性中毒,等于谋杀万物之母。

数不清的夜晚。天彻底黑下来,黑到不能劳作。在菜田里直起身子,虫鸣四野。慢慢地,虫声没下去,有一种更低沉更宽厚的声音,从大地的身体中缓缓而来,温柔敦厚,绵延不休。我周身的血液急速地流淌着,头脑灵动。我的先祖、我的父辈,与地母的魂魄一起拥抱我。

自产户

自产户,这词儿在我们街是专属于大兰子的,为了跟那些每天到批发市场拉菜的菜店儿区分,他们叫她自产户。自产户大兰子的菜都是她们夫妻俩自己种的。自己种的菜,头天下晚儿摘,第二天早起卖,新鲜,还便宜。

大兰子五十来岁,高高壮壮的,黑红脸膛洒满雀斑,肉眼泡儿老是有点肿,一口邯郸味儿的普通话,开口总是笑眯眯的,露两酒窝,瞅着喜兴。她在市郊西边一个村子租地种菜,不下7亩地,两口子种,有两个大棚,剩下的裸种,早冬和开春临时箍点小拱棚。我第一次听说他们两人侍弄7亩菜地,吓了一跳,种菜不比种庄稼那样省心,可以机耕机播机收,现在又有了无人机喷洒农药、除草剂,多懒的人也能干,到了麦秋,躺在床上等着收粮食都成,或者干脆在手机上等着收粮款。但大兰子不行,她几乎跟我一样,是固守着祖先传下来的笨办法种菜,人工掘地、平地、耪地,一寸一寸开沟育苗,一棵苗一棵苗上肥。是否老天每日多赏赐给他们几个时辰?7亩地,白菜豆角芹菜灰子白花菜西红柿黄瓜丝瓜冬瓜北瓜莙荙油菜生菜莴笋油麦茼蒿,粗菜细菜,大秧小苗,林林总总百万大军,两个人就算是披星戴月,怎么服侍得过来?

为了买红叶莙荙(其实是甜菜)菜秧儿,有次我开着车沿着村间小路左寻右找,终在一片模样打远看起来一样一样的菜棚间找到了老三的家。老三跟大兰子一样,是外来户租地,他在党校高铁桥一带的早市很有名。显然,他比大兰子头脑灵光,大冬天搭暖棚育菜秧,一开春,像我这样搞开心农场的人,肠子一痒痒,想种菜,他的秧子就拉到了早市上。茶盅大一个塑料盆育一棵苦瓜秧能卖到两三块钱,大红袍茄子秧卖一块钱一株。大家都买老三的菜秧,心里又着实觉得这家伙心黑。到了老三的家,还没买莙荙苗,自己先后悔自己的小肚鸡肠了。老三一家四口就住在一间泥土糊成的菜棚里,昏昏暗暗的,凡是空闲地儿都放着育苗钵,有盘炉子,看样子是连取暖带烧饭,靠北一大溜床铺,铺盖都没叠,俩十来岁的孩子就着一盏瓦数很低的灯泡写作业。老三这是把菜当孩子养,把孩子当菜养了。

大兰子不卖菜秧。清明前后,裸地能种菜的时候,她已经开着电三轮大清早地出现在我们街上。她的第一批菜是西葫芦、羊角葱,捎带卖去年存的大白菜。又过几天,她就开始卖灰子白了。谷雨之前的灰子白不打药,炒出来又脆又香。她半车菜往往刚七点就卖完了。西葫芦、灰子白这么早就上市,当然大兰子也是冬天里生火育秧的。她还有黄瓜、西红柿、架芸豆“白不老”,都箍了大棚。棚是最简单的那种,没有暖气,冬天不行。大兰子也是跟菜苗住在一个屋檐下吗?从打去了老三家,我也想去大兰子那里瞅瞅。

有事没事,我总到她的菜车旁转一转,买一点菜,跟她搭讪一会儿。我第一次种菜就敢种十月底才能采收的晚芸豆,就是从她那里取的经。我从赵陵铺大集买了菜花苗栽下,没塌秧儿,直接扎根儿展叶,蓝绿蓝绿的,稀罕人。大兰子说,别美得太早,四月中还会来一场地霜。果然,结结实实的菜,突然降温,半下午就蔫儿了。入伏,我慌慌着买菜子墁白菜秧子,大兰子说,着啥急,庄儿里气温高,二伏尾巴上再下种不迟。我听她的,差三天交三伏才播种。结果,那些下种早的农场主,白菜不是烂根就是烧心,我家的菜越冷越长,瓷实、出菜,甜丝丝的,好吃。

我家的日本风铃冬瓜长疯了,一叶一瓜,而且根本不是菜籽说明书上说的只长到一两斤大。眨眼不见,就跟孩儿头那么大了,再三五天,赛过一个老式瓷枕了。不得已,我每次去园子,都得用塑料绳结个简单的网子,给它托吊起来。黄瓜、南瓜、辣椒,也比赛着疯。硕果累累,一点都不夸张。我要育苗,要拔草,要整枝打叉,还要采摘,要跟嗜血的蚊虫周旋。摘菜,从最初的享受,变成了劳作之外的负担。丈夫开玩笑说,你已经忘记了种菜的初衷,本末颠倒,以劳作为目的了。

摘下的菜吃不完,得琢磨着及时送出去,亲戚、朋友,一袋一袋分装好。趁夜,一路开车,一路打电话,当起送菜工。我妹妹家吃我种的秋黄瓜都吃烦了。送菜,成了一个烧脑工程。我心血来潮,差点儿把几个风铃冬瓜给大兰子搬去卖,但终是没敢。大兰子人敞亮,给谁称菜,秤头都高高的,芫荽、尖椒,顺带就给你搭上一把儿。她知道我种开心农场,问她技术,只要不太忙,总是讲得很耐心。

有一回,刚讲了怎么给胡萝卜提苗,她忽然兜头问我租一块儿开心农场多少钱,跑一回开心农场烧多少油儿,我一愣神,马上照实回答。答了,心里又虚得厉害。我自己也算过一笔账,跟头咕噜一年下来,光跑路的油钱就快够家里买菜了。加上菜籽、菜秧、水费、电费,耽误写稿的时间,里里外外的,不敢想。再见到大兰子,就感觉她厚道朴实的笑容,并不那么真实、那么简单,她的笑里有话儿——我这纯属吃饱撑的,没事找事。

今年春天,因为疫情,許多人不再玩开心农场了。我开悟得早,几年前已经金盆洗手。第五十九号地的记忆,竟恍若海市蜃景了。

大兰子还是每天来我们街上卖菜,天光一白,她的电蹦蹦车紧跟着就出现了。十二桶黄瓜、两桶芸豆角、一桶西红柿、一桶茄子、五把莙荙、六捆小葱、八绺茼蒿,深绿浅红,威风凛凛围着电蹦蹦摆半圈儿。大兰子家菜地已经被现代化的家庭农场、蔬菜基地包围,她租的地,主家也打算收回去参加村里组织的流转。流转比直租划算,有底金,有分红,还可以到租地公司打工,一水三浪,吸引人呢。

大兰子也在考虑改行还是到蔬菜基地当学徒。高科技,瓶瓶罐罐的,无土栽培,机械育秧,种菜的老手艺不灵了。

责任编辑 杨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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