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的怪诞人物形象书写
2021-07-22张泽玉
张泽玉
在西方,“怪诞”(grotesque)一词来源于意大利语。大约公元1500年人们在意大利罗马的某一洞穴里首次发掘出了一种奇形怪状的古代壁饰,所以人们在grotte(意大利语,“洞穴”的意思,后扩展为“发掘出土的文物”)一词的基础上衍生出形容词grottesco,专指这种绘画装饰风格。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grottesco被艺术家们用来表示一种滑稽的快乐、无所顾忌的古怪。而随着这种艺术风格的传播,grottesco一词在书写上变为“grotesque”,中国翻译和研究者多译为“怪诞”。后来,“grotesque”一词进入文学与其他非艺术性领域,着重强调荒谬可笑的创作手法与奇异的语言风格。关于“怪诞”形象,中外文学史中的很多作家都有描述,如拉伯雷《巨人传》中的巨人父子、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加西莫多、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中的班吉等。无独有偶,在中国文学画廊中也有着很多怪诞的身影。如古籍《山海经》中保存了不少神怪畏兽形象和荒诞不经的传闻轶事;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志怪小说兴起,情节跌宕起伏,故事种类繁多,如《搜神记》中既有精灵物怪、神仙变幻的情形,又有人神、人鬼相恋的故事;至明清之际,通俗小说蓬勃发展,《西游记》《聊斋志异》中对于怪诞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的刻画数不胜数。因此,这些“怪诞”的形象不仅是作者所处时代的缩影,而且也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一般来说,怪诞表现为一种极度反常的过激反应,反映在故事情节的描写、人物形象的刻画,甚至表现得滑稽可笑。如乔纳森?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中里梅尔?格列佛船长在到达“大人国”中与王后的侏儒拌嘴的情节让人忍俊不禁;另一方面,怪诞也会让人恐惧或厌恶,如卡夫卡在《变形记》中以怪诞的艺术笔调对“格力高尔变成甲壳虫事件”进行反复渲染,使作品充满了荒诞、怪异的特征。
卡森?麦卡勒斯是怪诞风格的天才作家,她受到了爱伦?坡创作思想上的影响,以在其作品中塑造各式各样的怪诞形象在美国文坛独占一席,堪称20世纪美国南方作家群的一颗璀璨明珠,她的创作风格自成体系,大多以描写“孤独”和“怪诞”著称于世。题材主要涉及第二次世界大战、内战后的美国南方等,战争的背景若隐若现地穿梭在其作品的字里行间。代表作品主要有《心是孤独的猎手》《伤心咖啡馆之歌》《金色眼睛的映像》等,这些作品主要关注的是大众眼光中的丑人或者畸形人群体,以及对生命和人的内心世界的观照,因此,麦卡勒斯被文学评论家们誉为“仅次于福克纳的南方最出色的作家”。在《伤心咖啡馆之歌》这部作品中,麦卡勒斯以她细腻的笔触、敏锐的感知力,为我们展现的不仅是美国南方普通小镇的怪诞世界,更是借此表达了她对城市化发展进程中那个表面光鲜、本质异化的时代的控诉,揭示了现代化社会人性的善恶,并折射出了20世纪四五十年代美国人内心的孤独和彼此之间隔绝的精神状态。
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她笔下的小镇是满目凄清、孤單怪异的世界。镇子里只有一家棉纺厂、一些工人住的两间一幢的房子、一座教堂。这是一处非常偏僻乏味、与世隔绝的地方。麦卡勒斯寥寥几笔就刻画出小镇沉闷的、凝重的气息以及在工业文明装点下透露出的呆板与死寂。麦卡勒斯将怪诞的风格融入日常生活景象描写,从令人疲倦的色彩与古怪的建筑中,呈现出了隔绝、冷酷的异化处境,投射出人与人之间彼此疏离的南方社会。另一方面,麦卡勒斯在文本中讲述了三个主人公之间一段非同寻常的三角恋故事:美国南方某座小镇上本来经营杂货铺,且在方圆几十里拥有一定威望的爱密利亚小姐,对“从天而降”前来认亲,却对自己的身世和年龄等前尘往事语焉不详的李蒙表哥一见倾心。她把家中一切最好的东西悉数奉上,并且为了取悦李蒙,毅然将杂货铺改为咖啡馆。就在爱密利亚对眼前的生活心满意足时,出狱归来的前夫马文?马西前来报复,面对来者不善的马文,爱密利亚很是头疼,然而,令人不解的是精神变态的李蒙却情不自禁地被马文身上的“恶棍气质”所吸引,死心塌地与他为伍。为此爱密利亚和马文进行了一场决斗,就在爱密利亚即将打败马文赢得胜利的时刻,李蒙飞身而出,帮助马文一举击败爱密利亚,并将爱密利亚的咖啡馆洗劫一空后,远走他乡。而腹背受敌的爱密利亚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有了昔日的锋芒和锐气,独自凭吊余生。而这段情感的不同寻常之处取决于作者塑造的一系列怪诞的人物群像,如双性同体的爱密利亚对于精神变态的驼背李蒙无限制宠爱,而对于马文?马西的热烈追求,她则嗤之以鼻。这些怪诞的人物群像形象也构成了麦卡勒斯作品最显著的特色。
李祥林提出,“‘双性同体(雌雄同体)原是一个生物学术语,用来描述动植物的雌雄同株或一些罕见的生理畸形等现象。在心理学上,指同一个体既有明显的男性人格特征,又具有明显的女性人格特征,着重表达心理的双性化。而社会学意义上的双性同体则更多地具有一种精神和文化意义上的性别超越的内涵,逐步演变为一种人文蕴涵的文化概念。”这也正如麦卡勒斯所塑造的爱密利亚一样,麦卡勒斯一反传统小说中常见的特定男女性别界定,因而她笔下的爱密利亚是一个性别界限模糊,男女气质兼备的典型的“双性同体”形象。一方面,爱密利亚身上兼具了女性特有的温柔贤惠,如当李蒙表哥出现时,爱密利亚身上的女性气质就被完全激发了出来,她会在喜欢的李蒙表哥面前表现出娇羞的女儿姿态,事事为李蒙考虑,甚至不惜将自己的杂货铺改建成咖啡馆去取悦李蒙。另一方面,麦卡勒斯在文本中又塑造了另一个彪悍的“男人”形象的爱密利亚。“……一副男子汉都不及的彪悍骨架,头发剪得很短,再平平地往后梳,那张太阳晒黑的脸上很少有笑颜出现……”这种气质表现更多的是不同于传统美国南方女子的怪异。她不仅有彪悍的男性气质,而且还有一颗令一般女性望尘莫及的强大内心。她在镇上经营杂货铺,后改建成咖啡馆,她还驾驶汽车旁若无人地驶进城,她个性乖张、强势,甚至将律师打得抱头鼠窜;她还凭借自己的精明能干、吃苦耐劳把日子过得很红火。“她只花了两个星期就在店后用砖盖起了一间厕所。她木匠活也很拿得起来。”男性化的举止、孤僻的性格、对异性的冷漠,无处不彰显着爱密利亚的男性气质。究其实质,爱密利亚怪异的行为举止和性格,都与她的生活环境密切相关,爱密利亚从小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几个可以来往的亲戚,在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她对于两性关系的认知十分极端和自我化,她很排斥自己的女性身份,潜意识中把自己定义为男性。
麦卡勒斯在作品中不仅塑造了爱密利亚怪诞的形象,而且还造就了身体畸形、精神变态的李蒙。他是一个身高顶多四英尺的驼背人,大鸡胸和肩膀后面的大驼峰似乎要压垮那一双细细的罗圈腿,十分滑稽。李蒙的出现打乱了小镇的平静,他怂恿爱密利亚将杂货铺改建成了咖啡馆。每天晚上的咖啡馆里,李蒙俨然一副本店大老板的嚣张气焰,迈着得意洋洋的小步子打量着店里的每个人,他与每个人建立起直接的联系,就是为了猎奇一些奇闻异事,但是,他内心深处又极度寂寞,他害怕黑暗、死亡。另一方面,对于李蒙而言,身体的畸形虽然使他没有缺失男性本能,但却使他在精神上无法与“进过监狱”的铮铮硬汉马文相提并论。他缺失的正是精神上的男性气概,似乎只有通过爱慕具有男性力量的马文才能间接实现,他如同一个小丑一般可笑,早上轻声叫唤马文起床、扭动自己的招风耳、扯马文的裤腿等等,表现得如同一个爱调情的傻女人,在无意识中他还开始像女性那样注重自己的着装,因而究其实质,李蒙也是一个具有男性身体、女性意识的怪诞人物。
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在小说《小城畸人》中将怪诞人物比作树上“隆然有节的、歪斜不整的苹果”,并且说明只有少数人知道歪斜不整的苹果的“甜味”。舍伍德所强调的“甜味”是指怪诞人物不仅有丑陋滑稽的一面,而且还有美丽善良的一面。他们虽然沉溺于自我的真理,压抑内心的欲望和梦想,但他们同时又敢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承担起内心斗争带来的挣扎,如《小城畸人》中,与父母之间的关系有着不自然的“疏离感”的乔治?威拉德性格孤僻,经常自说自话,可他会和小城中的“隐形人”飞翼?彼得尔?鲍姆建立起亲密的友谊,会在与海伦的两性关系中学会成长,母亲的去世使他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那就是渴望自由和理解,追寻生命的真正价值。于是,他最终选择离开韦恩斯堡小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中的怪诞人物面对自己生命中不可承受的孤独,只会选择逃避,因而他们的生命中就只剩下了“苦味”。这种“苦味”,实质上就是由于在工业化与现代化的口号下,美国南方人引以为傲的奴隶制种植园经济链,随着工业文明的入侵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昔日富庶肥沃的土地上建起成千上万的工业小镇,优越平静的生活也随风而逝,这对骄傲自信的南方人来说打击不小。在经历了内战、工业文明的巨大冲击后,南方人想要抵触现有社会秩序却又无能为力。他们逃避现实、怀念以往的荣耀、富庶、美好的时光。但是,谁也无法阻止社会发展的进程,他们只能背负着沉重的历史包袱游走在过去与现实之间。在这种尴尬的境遇之中,人变得压抑、迷惘、怪诞,形成了美国南方特有的哥特式的氛围。正如张卫指出的“南方作家之所以会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描绘南方,是源自他们内心对南方无比的爱恋,他们敢于揭露南方存在的种种罪恶,即使故乡充满罪恶,也无法割断他们对故乡的热爱。”
麦卡勒斯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塑造了一系列怪诞群像,这些人物不仅有着怪诞的容貌、怪异的个性,而且,爱密利亚、驼背李蒙、马文?马西三者之间还有着怪诞的关系。“这种怪诞就是美国社会工业化与现代化的必然结果”,甚至延伸到爱密利亚获得爱情的方式,她使用金钱来换取对方的认同,除此之外仿佛别无他法;马文?马西也不例外,他當年追求爱密利亚也是如此。马文在对爱密利亚一见钟情后性情大变,从一个无恶不作的街头混混,变为对家人有爱、对街坊热情的好青年。为了博取爱密利亚的好感,他还将自己所有的财产都赠与爱密利亚。在他们怪诞的三角恋关系中,追求者对于被追求者都是崇拜和信任到无以复加,都将后者宠爱到无法无天,而后者都无一例外对前者恩将仇报。如此怪诞的爱与恨,在小说中都是通过物质的赠与和剥夺来实现的,也就是通过金钱来衡量和交换。当人类最弥足珍贵的情感沦为商品时,所谓的爱不过是一面面铜墙铁壁,因此,在工业化时代,人们被更深层次的怪诞推入了绝望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