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的风景

张雯茜

聚焦近年美国好莱坞大片的成功缘由，可以发现好莱坞大片的成功有赖于多元化的世界性眼光、持续的创新意识以及自觉、成熟的文化产业机制。以此为窗口，我们可以窥见以好莱坞电影为代表的美国大众文化特征，与此同时，也可以归纳出好莱坞电影产业持续发展的因素。

一、大片的经营路线与创新困局

从2018年票房数据可见，票房榜首为漫威超级英雄电影《死侍2》和《复仇者联盟3》，迪士尼旗下福克斯出品的《超人总动员2》位列第三，其余几部均为大成本制作的大片。2019年美国电影票房结果依然符合近几年的趋势，大赢家分属漫威系列的超级英雄电影和迪士尼动画电影。《复仇者联盟》《蜘蛛侠》《惊奇队长》等都是观众熟悉的名字，同其他漫威超級英雄题材一样，这几部影片都具有典型“美国梦”的价值内核，勾勒出美国式的平凡英雄抓住机遇，几经挫折历练，最终实现个人梦想的成长轨迹，宣扬自由、平等、民主等美国主流价值观，并借助大成本制作的特效、强大的明星阵容，向观众呈现了一场视听盛宴。动画电影则凭借简单易懂的情节，精心设计的卡通人物形象和流畅的观影体验，适合全家观看，拥有广泛的受众群体。

一个突出特征是2019年的票房榜单上续作占据半壁江山，不论是经典的《星球大战9》《复仇者联盟4》系列，还是《冰雪奇缘2》《玩具总动员4》等动画电影，都是前作基础上的续集，加上一部翻拍的《狮子王》，这些影片虽然具有稳定的观众群体，减少了制作和宣传成本，降低了运营风险，且续作不乏创新点，但是复制重复成分居多。如2019年的《玩具总动员4》，在剧情设定方面有较大突破，把别离与成长的主题贯穿在一波三折的冒险与沉静、克制、富于反思色彩的对话中，叙事张弛有度，圆满完成了系列的收官之笔。但是它们的复制、重复色彩决定了续作电影难以保持创新性。《狮子王》几乎是原作的真人翻拍版，影片力求将原作的每个细节通过技术实现3D重现，让观众重温经典，但是这种用新技术向原作致敬的方式，本身却鲜有突破。

超级英雄电影也难逃创新困局。尽管制片方不断从经典漫威英雄角色中挖掘新生力量，近年来已不再关注观众早已厌倦的超人、蝙蝠侠等DC漫画人物，连续推出黑豹、死侍、蚁人、惊奇队长等生力军，这些人物或属于边缘种族身份群体，或有独特鲜明的个性，或为不同于传统英雄的反英雄，开辟出一条不同于传统设定的新路线。但是这些创新难以掩盖整体的风格固化问题，这类超级英雄电影的卖点仍在视听特效带来的奇观轰炸，都跳不出正反派斗争最终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情节，目的是给观众带来轻松愉快的观影体验，追求市场经济效益。

二、 大片的成功要素

（一）软实力和多元面向的大众文化定位

尽管好莱坞大片的模式化遭人诟病，但是不可否认其影响力，影片的国际票房就是最直接有力的明证。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电影，不论是欧洲、日韩、中国还是印度都难以望其项背。

以2019年为例，美国电影的国际票房以425亿美元的成绩再创历史新高，本土票房榜前十名中有八部影片闯入历史国际票房前53位。尽管美国的本土票房下跌了4.4%，跌落至114亿美元，但是世界各国的电影市场效应说明了好莱坞电影的成功。截止2019年年底，《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已超越《阿凡达》，成为影史上票房最高的电影。（参见2018、2019美国本土电影票房排行榜；数据来源： www. boxofficemojo.com）票房数据的背后固然离不开好莱坞电影成熟的运营机制和广阔的国际市场，而究其根本或许在于美国强大的文化软实力。

软实力概念由美国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约瑟夫·奈提出，在他看来，与传统的包括经济、军事等威慑性硬实力相较，美国在世界的领导力必须依靠其软实力，即一种同化性权力（co-optive power），能够“依赖于思想的魅力或是以塑造他人所表达的偏好来设置政治议程的能力”，“倾向于与无形资源如文化、意识形态和体制联系在一起”。软实力在交流中更具合法性，会遇到较少的抵抗。美国的软实力涵盖美国的生活方式、文化和价值理念等，正是它们奠定了美国领导力的基石。随后他再次对软实力进行了定义，软实力“就是通过吸引而不是威吓达到你要的目的”，简明地说明了软实力的作用方式。由此可见，作为美国文化的重要部分，好莱坞电影可谓是美国软实力的有力代言人，不仅吸引着全球观众观看美国电影，认同美国电影的价值观，而且促使全球电影制作学习借鉴好莱坞模式。可以说好莱坞不只是美国电影的标杆，并且业已成为世界电影的风向标。软实力在美国电影的直接体现包括几乎贯穿所有好莱坞影片的美国生活方式和自由、平等、个人主义等价值观。

好莱坞电影的大众文化定位是其成功的关键要素。大众文化研究专家费斯克认为，大众文化是“资本主义提供的文化资源和大众日常生活之间的一个纽带”，必须满足大众日常所需，并与其产生共鸣。费斯克分析了大众文化符号的代表牛仔裤，借以解释牛仔裤同时满足大众的物质功能需求和意义需求两个层面，牛仔裤材质舒适耐用，在基本的式样的基础上人人可选择自我风格，又象征着自由平等的精神。好莱坞电影也是如此，影片票价一般观众消费得起，影院观影十分方便轻松，视听体验俱全；在意义层面又能够满足大众的精神需求，观众可以在迪士尼动画世界体验一把童真的乐趣，感受爱的温暖；或在超级英雄的天地里与主人公一同成长，过一把美国梦的瘾，一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实现对自由、平等、希望的追求，最后再站在正义的一方战胜邪恶，迎接圆满的结局。

既然以公众为目标群体，那么对观众共性的把握，争取最大公约数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了。《经典好莱坞》一书的作者认为，“好莱坞自身主张的原则依赖于得体、均衡、形式和谐、尊敬传统、模仿、不出风头、技术和冷静控制观众反应的观念”，以安全的方式赢得观众青睐。好莱坞电影瞄准观众共同的观影需求，不只局限于特定的消费群体，而是投向大众共同的兴趣，满足多样化的需要。目标群体面向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族裔的群体甚至同性恋者和来自全球各国的观众；题材类型不限于单一的类别，而是在一部影片中加入更多的元素，如2019年的迪士尼动画电影《玩具总动员》突破了过去面向儿童为主讲述的冒险主题，既保留以往寓教于乐的风格，又针对该系列第一批受众的需要（最初的观众年龄已经到了三十多岁），讲述了伴随成长主人公透着淡淡苦涩的抉擇过程，是一部适合大人与孩子观看的电影。2018年的《超人总动员2》身为动画版的超级英雄电影，融合了二者之长，将家庭动画片与悬疑动作片具有的多种类型风格糅为一体，以反英雄的背景打底，探讨超级英雄的身份认同问题，抓住中年危机，女性的社会与家庭角色如何重新定位，影像时代屏幕对人的俘获等一系列时代热点，令观众欢笑之余对这些现实问题追加思索。

超级英雄电影也遵循了同样的逻辑。漫威宇宙的英雄世界汇聚了各种形象，不只拥有殊异的超能力，他们的人物性格和身份背景也各具特色，从而满足来自不同国家、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族裔观众群体的需求，性格层次增加、个性十足的角色，以及新型的突破善恶二元划分的反英雄式超级英雄人物是近年来漫威着力挖掘的对象，以迎合新的观众期待。诉诸多元不仅符合美国自身多元文化景象的国情，也被证明是能够吸引来自国外各个文化背景观众的有效方式。不仅在人物设定方面影片英雄形象平民化，少数族裔与女性角色增加，好莱坞还在不断吸收异质的多元文化，更新自身的风格和理念，成为全球普遍接受的世界文化。如取材于中国的《花木兰》《功夫熊猫》，充满墨西哥文化风情的《寻梦环游记》等作品均借鉴了他国的文化元素，将异域色彩与美国精神相融合，既赢得了这些国家观众的认同，又带给美国本土观众来自他者的神秘和惊奇。法国学者诺文·明根特在《好莱坞如何征服全世界：市场、战略与影响》一书中，系统从市场经营角度论述好莱坞如何赢得世界性，进而攻占世界电影市场，明根特认为好莱坞电影统治性理论建立在“基于作品的世界性”之上，“世界性”即满足来自不同文化背景观众的需求。知名电影批评家巴赞评论道，好莱坞具有坚实而灵活的传统，它值得称赞之处不只是优秀的电影人，还有其“天才的体系，不断创新的传统以及接触新元素时的生产力”。好莱坞处理多样类型、风格的素材时往往在保留自己好莱坞标准的同时，能够将异质元素化为己用，依靠的便是约瑟夫·奈所说的美国文化强大的同化能力。

同时，好莱坞的多元也不尽然指向纷乱杂多的状态，不是盲目地将多种元素拼贴杂糅在一起，它还注重诉诸共通的价值理念。如迪士尼抓住的最大公约数是永恒的价值主题。凭借逼真的三维动画技术，明快的色彩，简洁生动的对白，辅以承载着每个人心中对童话梦想的憧憬所构筑的梦幻世界，迪士尼动画电影打造了一个与现实对话勾连的通道。尽管动画电影的现实指向不强，这并不能阻挡观众在动画的虚拟时空投射情感，电影弘扬的诸如友爱、善良、勇敢、诚信等品质也通过影片的主题得以体现。《理解迪士尼》的作者瓦斯科写道，迪士尼的电影世界一以贯之的核心主题始终包含以下共同点：1.个人主义和乐观主义；2.梦想和希望；3.天真纯洁与无辜；4.浪漫和快乐；5.真善美战胜假恶丑。基于这些核心观念的迪士尼动画电影经久不衰的原因，就在于它们并非简单程式化的公式，而是人类共享的价值观，是人人向往追求的美好理念，不论时代如何变化，始终能够超越国别、年龄、性别、种族，令全世界的观众神往。

（二） 文化工业与指涉的再生产

如果把这类影片的成功简单归结于内容多元性与共同价值的诉求仍不够充分，现代大众文化已与文化工业结盟，二者互相支持。提及迪士尼动画电影必然离不开迪士尼产业文化，涉及与其相关的文化工业和全球化市场策略，迪士尼公司一直以来完美地将电影产业与电视、网络、出版、游戏、主题公园、周边产品相结合，不仅形成了颇具规模的产业链，实现了利润的最大化，而且遍布全球的市场又进一步以全球化的视野反哺迪士尼。电影带动电影衍生产品的销售，电影衍生产品的消费又扩大了电影的影响力。漫威宇宙的超级英雄电影也遵循了同样的逻辑，依托文化工业不断生产扩张。

好莱坞大片如同一列全速行驶的列车，尽管因创新动力不足动力减弱，仍能够借助惯性向前高速前进。凭借成熟的市场和完备的电影生产机制，面临创新困局的好莱坞依然在全球电影市场一枝独秀，归根结底这背后依然离不开文化软实力。

近年来好莱坞大片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是电影的自我指涉和互相指涉，漫威宇宙依托跨媒介叙事等方式吸收粉丝群体，进行自我扩张。超级英雄电影构筑了一个庞大的世界，有无数漫威漫画迷熟悉的人物以及基本背景设定，自从卡罗尔在《指涉的未来：七十年代及以后的好莱坞》（The Future of Allusion：Hollywood in the Seventies）提出电影指涉现象，即一部电影使用或改编其他电影中出现的类似场景，可以是“戏仿”，也可以是向前作“致敬”。充满指涉的影片因此邀请观众欣赏其对类似传统“代码”的艺术化使用。如斯皮尔伯格的《头号玩家》就是这种电影指涉和跨媒介叙事的典型代表。卡罗尔认为，这类电影构建了一个“双重沟通系统”——对一般观众而言是直接明了的故事，对资深影迷而言影片则充满了有待发现和破解的指涉。他还指出，这种趋势体现了好莱坞电影制作者试图建立一种“共同的文化遗产”的努力，以替代传统的圣经和欧洲艺术经典体系。卡罗尔的分析或许对好莱坞电影赞誉过高，也具有像《理解大众文化》的作者费斯克一样认可大众文化具备反抗资本主义与高雅文化作用的构想。但是这种富于指涉性的电影确实是近年来颇受欢迎的大众文化形式。

以超级英雄电影中的代表《复仇者联盟》系列为代表，影片不仅集合了漫威宇宙众多超级英雄——钢铁侠、雷神、绿巨人、黑寡妇、鹰眼、蜘蛛侠、美国队长、蚁人、奇异博士、银河护卫队等人物，让观众可以一次领略多个喜爱角色的风采外，还充满各种流行文化的拼贴，角色简洁的台词背后有各种“梗”，指涉其他电影、流行音乐或动画作品，有时人物间插科打诨，调节影片的气氛，有时在紧张的冲突时刻用幽默戏谑的语气舒缓节奏，同时也增加了带给熟悉流行文化的观众的惊喜；场景中隐藏有等待细心影迷发现的“彩蛋”，“彩蛋”指那些为观众带来意外惊喜的电影内容，包括指涉其他影片的角色造型、动作或台词，还有一类特殊的片尾彩蛋，即电影放映结束后，又出现的一些电影花絮、电影内容、续集预告。其中片尾彩蛋在漫威系列经常使用，吸引影迷观看另一部漫威宇宙旗下的其他延伸作品或续集，构成一种商业性的自我指涉，使利润最大化。从观众的角度上，影片自我指涉和影片间的互相指涉在观众那里停留在解码符号带来快感的层面。俞翠红在《媒介融合语境下漫威电影的跨媒介叙事研究》中主要论述了漫威影业如何利用媒介的融合，开发漫威漫画、电影、电视剧、游戏、短片等多种形式的产品，在不同的媒介上漫威或开辟新人物剧情，发展独立的故事，或吸引民间媒體制作人加入新的创造，或让粉丝群体可以在不同媒介平台寻找故事发展的线索，在社交媒体平台与其他粉丝交流沟通，分享信息获得满足。当然观众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参与感与创造自主权，“一方面他们会带来原有的粉丝群体，另一方面也丰富了作品的意义，创造出属于世界的艺术，是双赢的尝试。一部分受众作为积极的消费者，在与媒体制作人互动的过程中既能获得满足，也能获得权力”，从而建立起“一种良性循环的内容生产和消费机制”。但是整体上，此类大众文化依然以易于消费的娱乐性为主要特征，游戏性大于意义的创造。联系费斯克提及的牛仔裤的例子，符号的所指或许并未超越牛仔裤的象征意义，依然是收编在资本主义文化工业话语体系下消费环节的一部分，生产躲避式的快感。

好莱坞大片的吸引力源自多元化理念、世界性眼光、持续的创新意识以及自觉、成熟的文化产业机制，这些作为软实力构成部分的要素互为依托，共同推进好莱坞电影的持续发展。然而，好莱坞大片的商业性和娱乐性决定其最终落入资本主义文化工业体系，难以产生建构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