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思聪《A大调大提琴协奏曲》的创作分析与文化阐释
2021-07-22赵嘉楠
○ 赵嘉楠
前言
在众多“中国风格”的大提琴作品中,有一首曾一度被遗忘,淹没在音乐历史的长河中,直至其作者诞辰90周年之际,这部作品才真正得以呈现于舞台,它便是马思聪的《A大调大提琴协奏曲》。之所以说这部作品被“历史”遗忘,一方面是学界对它的研究甚少,目前可查仅有卞祖善《浴火重生—马思聪的大提琴协奏曲》一文;另一方面是因其演奏技法复杂、篇幅较大,故在舞台上呈现的次数有限,鲜为世人所知。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化”大提琴协奏曲的创作数量不多,优秀的作品更是少之又少。马思聪的《A大调大提琴协奏曲》本身具备创作当时较为前沿的文化艺术价值,且呈现出了马思聪所独有的创作风格,本应跻身“中国化”大提琴优秀作品之列。因此,重新审视、分析该作品,评价该作品的艺术价值,挖掘其思想文化内涵,使这部具有浓郁“中国风味”的大提琴精品再次回归学术研究与“大众”视野,是本文的研究目的之一。同时,本文将结合“中国派别”大提琴教学的实践问题来展开对这部作品的研讨,对“中国派别”大提琴教学体系的建构问题提出若干思考和建议。
一、音乐构成与内涵
马思聪《A大调大提琴协奏曲》在音乐风格上立足于中国民族音乐根系,充分吸纳西方音乐创作技法,表现出当时鲜明的时代气息与深刻的人文情怀。整部作品按照传统协奏曲的三个乐章结构创作而成。
乐曲第一乐章以大提琴引入三度音程动机的主题,将听众带入颇具“中国风味”的“塞外”意境之中。在调式运用方面,大、小调频繁交替、变化,使音乐带有梦幻的特质。作品的第一乐句起始于a小调,带有紧张和压抑的情绪,第二乐句随即转入了明亮的A大调。在第三乐句中,小二度音程的碰撞既增添了乐曲行进间的紧张与不安,对于“民族化听觉”而言,又使听者倍感音乐的细腻和作曲家的创意。作品的意境也因这大、小调以及特殊碰撞调式的转换与循环,在紧张与甜美、压抑与光明的音乐气氛中交织变幻。随后,音乐行进采用了类似于中国传统戏曲音乐散板中突进加速的“急板”化处理(八分音符转三连音,再转十六分音符的“跑动”),就是在这种巧妙设计的张弛之间,作曲家运用了中国音乐文化中所特有的散持相间的律动节奏,推动着音乐的整体走向。第一乐章在慢—中—快的节奏中,以渐快、渐强的势态下一路向前,直至结束音符戛然而止,使得听者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
第二乐章是再现的复三部曲式结构,音乐通篇在性格上没有强烈的对比,悠扬的抒情风格贯穿始终。第一部分以开阔明亮的大调为主,当乐章行进至中间部分时,作品情绪急转至小调。此乐章中,作曲家既避免了纯粹五声音阶(如羽、角调式)对比不强烈的特质,又运用了小二度连续碰撞的手法,在调式上造成了纠结、紧张的音乐效果,亦在“民族化听觉”上给予了“中国风味”。这是马思聪所特有的对比创作手法,在当时不失为一种西方音乐创作逻辑顺应“民族化听觉”的创新尝试。乐章最后一段又缓慢回到了悠扬的“中国乐风”的氛围之中,波澜不惊。
第三乐章为快板,引子部分首先由乐队陈述,8小节后,大提琴演奏的主题与第一乐章采用了相似的音高材料,但速度与音乐情绪迥异,勾勒出一幅喜悦与欢腾的风俗画卷,主部采用五声性的a羽调式,轻灵活跃、动感十足。从结构上看,乐章采用了相对自由的回旋曲结构,主部主题先后多次出现,一方面作为统一的素材贯穿全曲;另一方面,每次的呈现又略有差异,或采用不同的乐器和乐器组合,或采用不同的织体形态,或呈现于不同的调性之中。作为对比元素的插部,则以极其丰富和颇具戏剧张力的样貌铺陈开来,其中不乏调性扩张,远关系调对置等一系列在当年颇显“新锐”意义的创作手法。此外,独奏乐器与乐队的结合亦是这一乐章写作的亮点所在,大提琴与乐队很好地诠释了“协奏”的蕴意,它们交相呼应,时而 “紧拉慢唱”,时而“一骑狂奔”。大提琴作为独奏乐器,潇洒地“游走”在乐队之中,给人一种洒脱与奔放的感觉。作为整首作品的终章,音乐以完美的形象呈现的同时,其丰富的技术手段也展示出作曲家娴熟的笔力和出色的音乐驾驭能力。
二、演奏技法
马思聪《A大调大提琴协奏曲》是三个乐章的套曲结构,完整的演奏时间长度约为40分钟。由于该作品篇幅较长,技术难度大,这对演奏者的技巧和其对于大型作品的结构把握力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另因这首协奏曲被历史“尘封”时间久,公开演奏次数少,故目前在国内各大音乐院校大提琴教学内容中很少被涉及。然而这部作品却是集较高的大提琴专业学习、训练及舞台演出实践价值于一体的优秀作品。下面,笔者将基于作品的一些特殊演奏技法展开分析。
1.作品中使用了大量的双音。作曲家通过单一的音程模进及多种双音的组合形式,跟随低音和声走向,进而达到增强音乐表现力的目的。在大提琴教学中,我们可以通过对此类乐段的练习达到加强演奏者运用三度、六度及八度技术的训练目的。(见谱例1)。
谱例1
2.人工泛音的使用。人工泛音是弦乐器演奏中常用的一种别具特色的演奏方法,其目的是通过明亮通透的音响效果表达所要呈现的作品内容及音色表现。在这部作品的第三乐章中部及尾部,作曲家两次运用了“人工泛音”的特殊技法(见谱例2),这要求演奏者通过在拇指实按音的上方四度虚按弦,扩展泛音数量,进而产生高八度的明亮音色。这种手法与作曲家所要表现的“中国化”“塞外”意境的塑造密切相关。
谱例2
3.在第一乐章中,马思聪频繁使用和弦,如华彩乐段中快速经过句的连接以及第一乐章结尾处连续的柱式和弦(见谱例3),通过和弦的稳定或不稳定功能作用,为音乐提供内部驱动力,以此推动旋律的发展,亦是通过和声的结构框架来支撑整部作品的形式结构。连续的和弦演奏在大提琴演奏中对左右手技术均有较高要求,故本作品也对此项技术有较高的训练价值。
谱例3
4.在第一乐章和第三乐章中,快速经过句以上下行阶进及二、三度的模进形式展开,呈现出音型复杂且乐段紧凑的音乐形态特点。这一复杂、紧凑的艺术表现特点还包括五连音、六连音及多连音的频繁使用。特别是在华彩乐段中,作曲家所创写的五声调式经过句、半音阶等,都对演奏者的专业技能、节奏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5.区别于常规协奏曲华彩乐段的曲式结构特征,马思聪为充分发挥表演者的演奏技巧,展示乐器性能,进一步提升作品中中国音乐元素的多样性表现,在第一乐章中就设有两段华彩“篇章”,使得这两段倍具“中国乐韵”的华彩部分成为整部协奏曲中的核心部分之一。这种新颖独特的创作思维,在其他“中国风味”的大提琴音乐作品中极为少见,可见作曲家在音乐表现上独具匠心的创写。
上述作品中呈现出了演奏技术复杂和艰深的特点,即使是对于今天的大提琴演奏家而言,也颇具技术挑战性,更何况它出现在半个世纪以前。随着中国大提琴演奏水平的不断提高,该作品理应成为当今大提琴演奏者们登台演出的优选之作。
三、《A大调大提琴协奏曲》的文化释义
音乐学家梁茂春这样评价马思聪的创作经历:“早期的作品风格倾向抒情、悲哀……那是民族灾难在他创作上的艺术折射,他曾有意识追求一种粗野的、强悍的力量—这实际上也是民族危亡时期的时代的呼唤”①梁茂春:《论马思聪音乐创作的历史贡献》,《中国音乐学》,1989年,第3期,第22页。,而“五十年代作品的风格变得欢乐和明快,……这是新的生活给他打上的时代烙印”②梁茂春:《论马思聪音乐创作的历史贡献》,《中国音乐学》,1989年,第3期,第22页。。笔者认为,马思聪的这部《A大调大提琴协奏曲》的整体情感走向,正是这一时代变迁所留下的历史印记。正如卞祖善文章中指出的,马思聪所追求的是一种“浴火重生”的文化意蕴,既体现了一个民族的期待,一种作为中国人的期盼,更容纳了他在文化层面的心性诉求。整部作品的三乐章架构充分彰显出了作曲家在面对“民族灾难”时的“悲哀”,黑暗、压抑之感大于光明;进行到“粗野的、强悍的”反抗,初见光明却又留有忐忑、呻吟和挣扎;再转变为“新的生活”带来的节日庆典般的、动感十足的“欢乐和明快”这一系列心境的变迁。这种情绪设定与逻辑架构所呈现出的思想,是一种“浴火”的经历,同时蕴含了一种必将“重生”的信念。这是“共产党救中国”及新中国成立带给马思聪的感受,是一种作曲家对国家、民族的担当、情怀与追忆。
从一个民族独立的历史发展角度讲,中国近代以来虽经历诸多磨难,但马思聪所要表述的依然是一种中华民族必将走向独立并最终崛起的坚定信念。从音乐文化的角度讲,尽管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经历过“西方文化价值观”的冲击,但马思聪却依然坚持“西体”为我所用,并以此为基础去创作颇具“中国风味”(如羽、角五声调式的运用,小二度连续碰撞的设计,散、持律动的节奏设定等)的大提琴音乐作品,践行其作为中国音乐家的文化使命。
虽然马思聪的《A大调大提琴协奏曲》采用的是西方的协奏曲体裁、现代和声结构以及曲式结构③卞祖善:《浴火重生—马思聪的大提琴协奏曲》,人民音乐,2012年,第8期,第44页。等创作手法,然而,我们却能够从这部作品的创作中看到他对打破“西体格局”所做的尝试,如作品中马思聪对“湖南民间音调的韵律”④卞祖善:《浴火重生—马思聪的大提琴协奏曲》,人民音乐,2012年,第8期,第44页。的运用,对大提琴协奏曲中“线性”民族旋律线条的运用,各声部间交相呼应的“对话性”行进,曾使用在小提琴作品《内蒙组曲》中“城墙上跑马”的手法的展开性运用等。从这部作品的创作实践中我们可以看到马思聪这样一位有着艺术追求和远大理想的中国艺术家,在其创作中除了有其个人鲜明的风格特色外,还有对拥有浓厚的民族特色和风格的创作方向的具体实践和探索。
四、中国音乐院校大提琴教学体系架构上的启示
近代以来,以马思聪为代表的音乐家尽管身处不可逆的历史“洪流”之中,却依然在为中国文化的“重生”而进行创写。反观当下,中国文化正处于与往时截然不同的历史条件下: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国际地位日益崛起,音乐文化全球化、多元化已是新趋势,我们的音乐家们不应继续将我们的音乐文化视为“弱势文化”,而是应该植根传统、承续历史、立足当下、洋为中用,为中国音乐体系的发展与建构贡献力量。“坚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说到底是要坚定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⑤董晓伟、文松辉:《文化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南方日报》,2016年5月24日,第2版。中国音乐教学体系的实践操作,无论是大提琴、小提琴、钢琴乃至西洋唱法的创写,其思想信念、文化理念、学术观念,都理应是立足中华民族,立足本我文化。只有这样,才能从“根”上找准“中国化”的审美定位与格局。
所以,从大提琴教学与演奏支撑中国音乐教学体系建设的角度讲,“中国派别”的大提琴教学所注重的理应是“西体”操作下以“文化自信”为基调的实践范式。而像马思聪的《A大调大提琴协奏曲》这种立足中国文化的“本我意识”,运用“西体”创作的具备“中国风格”“中国韵味”的“中国”大提琴作品,理应纳入“中国派别”大提琴演奏与教学的视域之中。
综上所述,“中国派别”的大提琴教学体系的建构应当是立足于“全球化”“多元化”,着眼于“中国化”,展开基于音乐创作、理论建构、教学探索、演奏实践、文化观念等多角度、多层次的系统思考,这也正是演奏与教学在中国高等音乐院校专业大提琴领域的发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