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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吻衬衫的裤脚

2021-07-21陈末

当代 2021年4期
关键词:缝纫

陈末

缝纫机的皮带转动时,我就望着她,这是一天最有意义的时候,为此,我把深圳所有的黄昏都叫作看不见的告别,只是她并不知道。

我送新牛仔裤去修边时,发现她的裁缝铺新开了一道门,是一道崭新的水泥门,四个方形的木架子深深地嵌在水泥墙里,远看还是一堵水泥墙,只有到了水泥墙的近处,仿佛要和僵持不下的仇人出于礼貌而握手言和时,那种窒息的距离才会将恍惚又不解风情的四条木架刺激出一种古怪的视觉。我不明白,这样一道稀奇古怪的水泥门,为什么还要锁上一把古铜色的大锁?锁身上,有一道银色的白光闪烁其词,这是对面咖啡吧的水晶灯闪过的痕迹,很香港的调调。对面的潮汕鲜鱼馆飘来一股浓烈的鱼腥味,与隔壁咖啡小店特有的浓香融合在一起,铁岗村的黄昏就这么降临了。在这样的黄昏里,从深圳湾上吹来的海风理直气壮地告诉你,你的脚底正粘着祖国房价最昂贵的土壤。我伸手摸了一把铜锁,锁身是温热的,沾着一层不易察觉的湿气,想来是被南方的骄阳烤熟了,正在流汗吧。我这样研究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了她的声音。

找我吗?她说。

我的脸一阵发红,后背上的衬衫湿了一窝,贴在肩胛骨处,竟有一窝凉意从后心窝里荡出来,那凉意掩饰着我所憎恨的少年般的羞耻,在一个中年女人面前,我用蜕变成社会人的语气调侃了一句。

我哪敢。

她并没有认真听我的话,表情陶醉在一种很遥远的冥想里,与此时的生活隔着非常远的距离。大概是她的鼻子长得过于修长,脸颊因此而显示出奇异的清瘦,上颌骨完美无缺地抓住了她的肌肤,下巴被下颌骨提起来,神情如男儿般俊朗,如公子。只是那眉梢下的眼睑精致地向两侧延伸出去,衬托着一双清丽的眼睛,猛然碰上盯着她的人时,那清丽里便溢出一股冷漠来,凉粉一样滑溜溜的冷。这种冷,是中年女人常有的,我见识过,也就不足为奇。

墙上怎么开了个门洞?我起了个话题。

她才又抬起眼神,情绪从非常遥远的冥想里来到我的对面,冷冷地说,我挖的。

你挖的?就你自己,一个人?

她的下颌骨动了动,嘴唇往上紧闭起来,我等了好久,她才清冷地回了一句,还能有谁,她说,语气依旧是冷漠的,没有丝毫变化。

不会罚款吗?我是说村委会。

……她没有回答我的疑问,思绪回落到她的缝纫铺里,眼光四下打量了一番,一股新鲜的黑压压的忧伤从她的上下颌骨上滑落过去,她的嘴唇果断地打了开来。

让开。她说。

她从我身边绕过去时,很重地推了我一把,似乎我正是挡住她发出冥想的那道障碍物。她的手里抱着厚厚的一堆演出服,是一种低廉的红色丝绸汉服,五六块钱一米的那种面料,在东门老街或者南头关的越秀街一带,这种东西多如牛毛。丝绸汉服是古典式样的,对开的和襟,敞开的领口处压着一圈白色的丝绸,使低廉的红色丝绸显得有点懵懂。她的腰身隐没在这堆红色的丝绸深处,随着她的走动,丝绸在空气里轻轻地摇晃着,好像一群红色的懵懂的量子在接触到她的皮肤后产生了静电感应,静电发出的慢速度紧紧地包裹着她的背影,在狭小而昏暗的缝纫铺里,这背影显得茫然而落寞。在她身后,跟随着她的脚印,则落了满地的亮片,这是从低廉的丝绸汉服上滑落下来的水晶亮片,我正要弯腰捡起来时,她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别捡了,掉了就掉了。

掉光了,要。我解释道。

她满不在乎地扫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而是淡然地把缝纫机的机头从封闭的木格挡里提起来,支好,用右手快速地转动着身体右侧的一个木线架子,木线架子上的各色丝线在她手动的转速里飞出一轮轮彩色的令人眩晕的经线,仿佛她转动的是一支佛教转经轮似的。我正发着呆,只见她的食指往其中的一个彩条上轻轻一碰,绛红色的线管在转速中骤然一刹,她用手指在线管上来回一撮,一根细长的绛红色线头被她捏在了手指尖,再一看时,线头正对准缝纫机的针眼,只一下,那线头便从针头的另一端抽出来五十多厘米,她将线头往针孔下一压,轻轻取过去一件开线的丝绸汉服,将两层红色的丝绸合进针脚里,脚一踩,皮带轮子一转,那丝绸的红就被线管里的绛红色压进了前进的针脚里。

大材小用。我说。

我靠在水泥门洞上,为她遮住一片火烧云的橘光。她的脸在橘光里跟着轮子的转速有节奏地前后晃动着,脸上的白光越发显得白起来,营养不良的样子。

对面就是好又来超市,二十四小时营业,要啥有啥,潮州肉丸,汕头鱼,江淮大骨,福建乌鸡,还有铁岗村里最新鲜的绿叶子菜,哦,还有梅州干菜和薏米,泰国柚和西域奶,样样都打折,折上折,处暑了,你快去买一点,煮好,自己吃,多吃是福。我叨叨着,感觉自己的饥饿感没有来找她之前那么明显了,于是帮她整理起摆放纷乱的衣物来。

贴红标签的是还没有做完的,贴绿标签的是已经改好的,放在架子上的,她说着,仰起脸用下巴朝头顶上的一排货架指了指,是要熨一下的,你会吗?她的眼睛忽地亮了一下,很快,又熄灭了。

我可以学,现在。我说。

我从货架子上取下来一摞干净的衣物,衣物在我的手中蓬松开来,一股薰衣草的草香味混合着鲜花剂的混合香,使我的饥饿感再次从胃部翻转上来,我的心里真是空得厉害。

没有什么比白色更为显眼,在一堆彩色的衣物里,她的那件白衬衫最先映入我的眼,就如同在铁岗村的摩的仪仗队里多次遇见的她。

我把她的白衬衫抽出来,摆在熨烫机台上,机台被一块长方形的桌布遮盖了起来,墨绿色的一丛又一丛的铁线蕨使机台上的桌布显出生机勃勃的迹象,白衬衫铺开后,桌面上生机勃勃的图案将静谧的白汇聚在白衬衫的两只衣袖里。我摆弄着这两只衣袖,就好像我还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摆弄着她的两条胳膊。

煳了。她看著我那两只故作虔诚的手。

我这才反应过来,熨斗挨着一片布,布已经煳成了一团焦黄,一丝看不见的轻烟在狭小而拥

挤的缝纫铺里升腾开来。我以为她会来帮我,结果她将一件大红的汉服压在机头的针脚下继续缝纫起来。

我把电源线拔了,把熨斗提起来,倒立着,等着熨斗冷却。在深圳的城中村待着,几乎是看不见夕阳的,即便是没有多少高楼的铁岗村也一样,接近黄昏的时刻,只能看见浓烈的云层,结实而冷静,骑在楼宇的顶端,在楼与楼的间隙里闪过一阵匆忙的橘色或者深灰,从四点到六点,天色很快就暗淡了下来。感觉上,好像黄昏仅有三五分钟,然后一下子就消失了。黄昏是那么短暂,短暂得不近情理。我盯着她的侧面,看着弯曲的马路上闪来的灯光。我很想问问她考虑得怎么样了,话到嘴边,见她没有搭腔的意思,又无聊地咽了回去。

阿坚没来吗?我问她。

她这才放下手里的缝纫,端起一个青绿色的陶制水杯喝了几口热茶,热茶里漂浮着一层云南的干玫瑰花,这是我快递给她的,我的心里一热,胆子大了一点。

怎么不见阿坚啊?

她扭了扭头,对着缝纫铺那个特殊的三角区叫了一声,阿坚,有人来了。她的声音如此轻柔,竟让我心生嫉妒。

我把身子一拧,发现三角区的旧沙发里堆着一堆蓝色的工服,工服上绣着“科通电子”几个字,标志是KT两个英文字母,字母是卡通模样,被她用橘色丝绣缝纫上去,模样显得矮而胖,可爱极了。工服里面埋着阿坚。阿坚的背弓着,在楼梯间的三角形阴影里闪出一轮少年才有的油光。我真想上去给阿坚一脚,睡成这样,不知道想要睡给谁看。

晾精油呢阿堅,快起来,别装傻了。我喝令起来。

阿坚在工服里翻了几个来回,嘟嘟囔囔地抵抗道,下班了,又不用送货,休息一下你就来叫魂,又不是我什么人。阿坚是说到了我的痛处,我是谁的什么人呢?在这个狭窄、缺光、加上墙皮还不足七平方米的缝纫铺里,我什么人也不是。

从新开的水泥门洞走到那只冷却的熨斗面前,实则仅有一点八米,我感觉自己像是走了一百八十米,这是因为,当我从她身边经过时,我裸露在外面的半条胳膊与她正在忙着缝纫的胳膊怼了个正面,这个交锋来自皮肤,止于黄昏。

我把熨斗重新烧热,把那件白色的长袖衬衫平铺在铁线蕨的墨绿丛中,将两只袖子慢慢捋平,当我将冒着蒸汽的熨斗往其中一只袖子的皱褶处熨烫过去时,我看见她的右眼里滴下来一颗比珍珠还要圆润的眼泪,那滴眼泪从她的瞳仁里垂直而下,断然跌入缝纫机的针孔里,一根银色的缝纫针随着她晃动的前额将这颗珍珠般的眼泪钉进了快速转动的针脚里,这一刻,我的饥饿感消失殆尽,胃仓里鲜花怒放,几米开外的马路上,从工厂里蜂拥而出的工人和潮汕米粉店的枸杞叶猪肝汤粉味将铁岗村的热气腾腾挤进我的听觉与嗅觉,胳膊上的肌肉来回拉伸开来,脖子上的青筋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我饿得头晕眼花的。我扶住自己的胃说。

徐哥,你不要再来了,你提议的那件事实在是太嗨皮了,我建议我老板娘不要瞎掺和,危险的事情都是这么搞起来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哦,我的意思,哦,就是你烫完这件衬衫就回去吧,我们还有许多活要接。阿坚说着,脸上的睡意渐渐消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疏远。这个锤子货,以为搞平面设计的男人统统都是软胳膊软腿的一等闲客,下了班没处去才来他的睡意蒙眬里闲晃悠。如果我是铁岗村里的霍尔戈·马蒂斯,我要用一棵合欢树叶的造型将阿坚迟疑不决的脑袋整体包裹起来,就好像霍尔戈·马蒂斯将人类的整体烦闷用梧桐树叶和枫树叶包裹成一座牢房起来一样。

合伙开个设计工作室,怎么了,流行得很,有什么不好嘛,你还可以继续送货,而且货源更多。我对阿坚说着,实际上是想让她再考虑考虑与我合伙的事情。

她不出钱你愿意吗?

……

你看你看,徐哥,我一说到最实际的事情,你就跑神了,你是故意的啦。阿坚从旧沙发上站起来,屁股底下卷过一堆科通工服,两手一扒,从中捞起来一件,在自己的身上比画了一下说,送货真他妈晒啊,身上真是要晒出精油了,还不如去隔壁的科通电子厂里做焊锡,听说做锡焊挣钱得很。

我不便搭腔,阿坚是她请来的送货工,她的缝纫铺里仅此一名流动的临时工,还是大夜班的快递小哥。有时候我也借来用一用,跑跑单、送送样品什么的。自从雇了阿坚当缝纫铺的临时工后,她坐在缝纫机前的时间逐渐多了起来。

徐哥,要不你请我去你的工作室做固定工,夜班我快熬不起了,眼睛起了油痘粒了,磨得死疼。

你挣多少是个够,不是吃喝嫖赌就是买码,

我请不起。

听出我又要来揭底牌了,阿坚便不再废话连篇。阿坚是知道的,这种事情说多了,是没有人帮腔的,况且还是在她的缝纫铺里头。于是阿坚来到新开的水泥门前,顺手一推,一股海风破门而入,缝纫铺里凉爽了一截。阿坚从缝纫铺的晾衣竿上挑下来一件T恤,是中通快递的制服,往他的精油背上一套,抬起两脚,出了店铺,屁股往门口的摩的上一骑,发动车子走人了。

阿坚离开时,我将熨好的白衬衫晾在了衣架上。衣架上晾了许多熨好的衣服,那是铁岗村的客人们送来给她修改、锁边、缝补或者熨烫的一批批新旧衣物,我将她的白衬衫用晾衣钩子顶起来,与其中一件破旧的牛仔裤紧密地挨在一起,那是我的牛仔裤,在她手里缝缝补补都好几次了。我将白衬衫挑起来,挂在我的牛仔裤旁边,像一对隐形的没有时间恋爱也不可能预知结果的周期性情人,两件衣服亲密地在风中享受着动荡不安的摩擦。挺好的,就让她的白衬衫和我的牛仔裤紧紧地挂在一起吧,这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每当我的牛仔裤又脏又烂时,我便仔细揉搓,将破洞搓得更烂,然后再拿来让她缝补。上周我又买了一条新的,式样自来旧的那种,和上面挂着的这条相互交替拿来让她清洗熨烫,这样一来,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毒日当头,总有一条会挂在她的缝纫铺里。

这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尽管此时我可以盯着她营养不良的苍白脸颊享受一会儿独处的快意,但我的脑海里还是会时不时想到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当她的两只手绕过红色的丝绸汉服调转缝纫的方位时,就像那个夜晚她低声啜泣地来到我的胸口,将缝纫过无数衣服的两只手攀入我牛仔裤的两只口袋里,我盯着她,使今日的黄昏和那日的雨夜重叠起来,仿佛在清点我们彼此的沧海。

吕雅过来取衣物的时候,我正在电脑上找素材。好的素材需要翻墙,特别一点的网站要办年卡,一张年卡需要付两千到一万不等,我犹豫着要不要办?手腕在鼠标上纠结不休,阿坚看着便不耐火了,摁住我的手腕闷声闷气地说,叫了你三遍,徐哥,你家小雅来了,你没听见啊?

怪不得刚才翻墙找素材时,总感觉后脑勺上一阵冰凉,原来是吕雅来了,两手握着两筒冰激凌,一筒蓝莓味的,一筒草莓味的,两种味道轮番在她的小嘴里滑过,吃得像个无辜的孩子。我心一惊,站了起来,对这种一脸无辜的女孩子生出无限的恐惧来。

第一次在万象天地碰倒吕雅时,她的脸上也是这种无辜的表情;第一次在红树林海边拥抱吕雅时,她的脸上还是这种无辜的表情;第一次在铁岗村的工作室里谈婚论嫁时,吕雅的脸上依然是这种无辜的表情。直到台风“小孔雀”驾到的那天夜里,我在网友发出的微博视频里看见吕雅被另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搂在怀里连声尖叫时才知道,吕雅是有未婚夫的,在厚街,开着一家品牌连锁瓷砖店,蛮有钱的。在那个倒霉的视频里,无辜的吕雅被另一个男人在风雨肆虐中亲吻着,看上去,倒真有一种地老天荒的小感觉。哎哟,我要感谢我的台风“小孔雀”,在深圳湾上开屏后,将我的爱情淋成了一只绿头蝇。

我和阿坚聊起过,女孩子们是防盗防水防闺蜜,我们男孩子则要防盗防娼防无辜。尤其是无辜者,这一点最可恨,装出一副A4空白纸的无辜像糊弄我们这些涉世未深之少年,除了神经大条让我们受诱惑,某种情况下我们甚至会主动上当。

阿坚见过品雅的,不太认同,不要搞得那么深刻啦,徐哥,看开一点啦,深圳到处是女孩,一比六点五哎,瞎碰都能碰一个,急什么。

我不能再和阿坚聊这种话题,阿坚从云南边境线上来,不到三十岁,已经见过无数的人,碰过无数的人,阿坚的实战经验比我足多了。阿坚的资历蛮出彩的,做过越南人和菲律宾人的大生意,年纪轻轻就跑了两个老婆。论生活阅历,阿坚算是我的师傅;论人情世故,阿坚算是我的师爷。除了在设计领域我超过阿坚外,我和阿坚在社会经验方面的差距其实还是蛮大的。

不要这么比啦,徐哥,你喜欢把我这种人的缺点说成优点,这样不好,不够兄弟情义,我是知道的啦,我的情商比你高,但我的智商真是绝了,一直都起不来的啦。

现在,阿坚和吕雅站在一起,我不好同阿坚讲,我好不容易存起来的十五万已经被吕雅拿去万象天地开冰激凌店了,是那种品牌加盟店,单是加盟费就要十五万。当初好的时候,吕雅说的是入伙,现在散伙了,这钱还怎么要?我不知道吕雅此次前来是为哪样?装无辜?反正吕雅的另一半已经不是我这件事情,阿坚已经明眼可鉴。

吕雅找你哎,徐哥。

我知道,拿东西嘛,东西都在行李箱里,喏,

我用嘴巴指了指衣柜,在柜子上面躺著的那只,你用过的那只,咖啡色的啊,黑色我要留着自己用,你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你可以当面点一点的。我只当吕雅是空气。这种女孩,随地一摆,闹心得很。

吕雅吸了一下手指头,挨个地吸,见我没有帮她拎的意思,于是不紧不慢地站到一张椅子上,假装要去自己拎。有阿坚,她装无辜就装吧,反正阿坚又不恨她。

果然吕雅把两筒冰激凌合起来,腾出一只手假装要去拎皮箱时,阿坚就叫嚣起来,小雅的胳膊像油条似的,哪里搬得动,我来我来我来,快,下来吧小雅,让我来。

你才油条呢。吕雅斜着一只眼,边回敬阿坚边吃着蓝莓味的冰激凌。“小孔雀”吹来的时候,我的微信已经无法提现,信用卡也只能刷卡消费,毛毛钱都提不出来了。尽管如此狼狈,我对这个爱吃冰激凌的女孩还是燃烧不起任何欲望,心疼的感觉转瞬即逝,余下的,是一种类似于可惜或者说可怜的观望。我把阿坚推开,踩上我的座椅,一个平移,站上去,两手一抡,咖啡色的行李箱就落在了地面。

拿走吧,我还要加班。我说。

箱子也归我?

归你。箱子是我从原单贱卖直销店里淘来的,虽是二手普拉达,却也值几个鸟钱。

加盟店呢?吕雅问。

归你。

那个,那个呢?

啥啊,都给你了,还有啥啊?这一次,阿坚也有点不忍心了,贴在无辜者脸上的一层皮膜脱落后,阿坚也觉得,看美女的时候,还是要脱了皮膜以后看,这样比较准。

你走开,又没和你商量。吕雅已经将两筒冰激凌吃了个精光,两只大大的眼睛朝上看着,开了前眼角的双眼皮上画着藕荷色的眼影粉,亮晶晶的眼影里,新接种的眼睫毛翻出一种纯欧式的调皮来。

过河拆桥啊,小雅,不说徐哥的事情,那就说说我的事情,为什么一直不回我的微信?

我在卖冰激凌,忙。

你半夜也在卖冰激凌?

不但卖,还得忙着进料呢,在网上抢货,没日没夜黑白颠倒地抢,忙忘了。

今天不忙了?

也忙,过来取点东西,有急用。

小雅,你,你就这么过来了,什么都不解释了?

不解释了,解释啥啊,有图有真相的,没看见人家都那样了嘛……

小雅,算哥哥我佩服你好吧,00后,厉害,走边境线的输给走地雷的了,我认你炸好吧,不过你都亲自来了,好不容易见着面了,你就把我的五千块钱还给我吧,我阿母病了,要住院。

吕雅的身子先是一僵,脸上的表情出现了片刻的恍惚,好像这件事情她只是一个过路人或者普通听众,但几秒钟过后,觉得事情的主角就是本人后,表情又出现了另外一种恍惚,第一次恍惚是回想旧事的恍惚,第二次恍惚是怎么表现无辜者的恍惚。这恍惚的表现立刻引起了我的反胃,我想马上走开,想想电脑里的设计稿还在导图,又怕出现什么异常,只好坐在桌子前忍住不动。

徐哥,说说呐,人都来了,就杵在这儿,不都是你的人吗?

……

钱不多,肯定还得起呐,当初还不是看着你的面子才借给小雅的。

……

我们都是爷们儿了,纯的,给个回话啦。

……

那个小雅,你也别拖了,还钱吧,也不多,你还得起,这是你说的。

当然还得起,又不是五十万。吕雅扭过头去,蹲在地上打开行李箱,头都没有抬,语气里透着一股灵气,和一脸无辜的表情完全是配套的。阿坚看了就有些急了,一边是翻箱捯饬的吕雅,一边是尽快逐客的我,情绪一急,话就放出来了。

还翻啥呀,都是女士用的,徐哥又不是女人,穿不了你的。阿坚说得很有气势,感觉像是在给我解气。

两个人站在我身后,当我这里是值班室。我起身给吕雅和阿堅各拿了一瓶百事可乐,工作室里空空如也,没剩下几样东西,摆在地上的大行李箱就显得特别尴尬。想起当初在万象天地碰倒吕雅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痛楚,若不是我请她喝咖啡赔礼道歉,也不至于此时此刻要对无辜者的表情如此深恶痛绝。好的时候,即使是两只流浪的刺猬,刺扎进对方的肉里也不嫌疼,分开了,想起那个疼就嫌自己眼瞎心盲不着调,更别说要再次面对对方身上那些毛刺,这些伪装成无

辜者的毛刺,真是眼不见心不烦。

我给你叫个滴滴,优享的,你先喝点可乐,行李箱我给你拿,外面热,你先待在工作室里,一会儿车到了,我给你打电话。我蹲下身子,将吕雅手里的一条连衣裙往箱子里一塞,提起箱子,准备下楼。正说着,半边身子一热,一股进口CPB的香水味扑入我的鼻孔,男人这种东西,认死理,对女人是这样,对香水更是如此。我知道,吕雅应该刚从日本回来,钱花光了,这才想到铁岗村还有一个老铁,那就是我。所以这是真人现身,又想来讹诈我的情分。有了这种预想,刚涌上来的些许温情很快就发出一道可疑的光,仿佛一团可疑的残云落在了我的身体里,我的欲望被残酷盖住,一丝丝通风的地方都没有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是钱的问题。吕雅开始哭泣。

东西你都可以拿走啊,我又没说你什么。

不是你没说我什么不什么的问题。

那你要怎么样,留在我这里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也不是留不留的问题。

钱的问题?小雅,这样啊,钱是小事,没了我还可以挣,没事啊,至于你错拿阿坚的钱,也没关系,反正钱不多,我来还。

……不是这样的。

你走不走?

我其实,其实是不想走的。

别这样吕雅。

听到我如此决绝,吕雅的哭泣放出了声,你怎么可以这样子啊,徐祎?你怎么可以这样子啊?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你明白吗?

吕雅哭着,忽然一把抱紧我,死活不松手。热泪从吕雅的内眼角里淌出来,如此迅速凶猛,真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我不要你为我还钱,我要你为我还人……几声呜咽从吕雅的喉咙里喷出来,非常真实,“人”字噎在吕雅的喉咙里,喷了半天我才听清楚她说的是一个“人”字。我的衬衫被吕雅的热泪打湿了,贴在皮肤上,非常不舒服,既不凉,也不热,有一种温水煮青蛙的味道。

哎哎哎,等一下再哭,我的衬衫也是名牌呢,很贵的。我扶住吕雅的背,想要把她扒下来。

不要扒我啦,我现在觉得皮肤很疼哎,到处都疼哎,烦死人了……吕雅抹了一把眼泪,又一个“人”字被她噎在喉咙里,半天才从舌头上卷清楚,出来的时候,那个“人”字就拖成了流星状,变成了一种欢快的象征。这是吕雅的本能,每次真疼的时候,都是眼泪加撒娇,每次都可以让我的心彻底软下来。哼,她今天算是小看我了,“小孔雀”来得是个时候,把她的隐形未婚夫都带出来了,台风里给我戴顶绿帽子,我才不干呢。正好,滴滴司机的电话也来了,手机响个不停,我推了推吕雅说,别哭了,车来了。

吕雅揪住我的半截衣袖,认真地将流出来的鼻涕和眼泪擦了个干净,身体也慢慢地从身上撤走了一轮滚烫,脸上红扑扑地盯住我说,可以送我下楼吗?

可以。

我在前面走着,阿坚在后面跟着,肩膀耷拉下来,好像对我的强硬意见很大。这个跑边境线的,八辈子没见过无辜女孩子卖惨吧,硬是撑到现在。

一到楼下,滴滴司机就摁响了喇叭,这里,这里,车窗摇下来,修养极好地笑着问,尾号是8877吗?

是,久等啊,抱歉。我应着,感觉到后背上又伸过来一只手,软绵绵地揪住后背上的一片布,手心火热地坚持不懈地努力靠近着我的后心窝子,只是指甲太长,贴上去的甲片扣住了我的肉,疼得我什么也说不出口来。正是下午四点整,天气热出了精髓,每一丝海风吹过来都是一道烙铁,印在人身上,简直要起火了。

我把箱子放进后备厢,给吕雅打开了后车门。吕雅站在车门旁,脸上出现了失望和绝望混合双打的表情,真是陌生得很,没见过。

再不走的话暴雨就要来了。我看看头顶提醒道。吕雅站着不动,还想听点好话,我干脆将吕雅往车门前推了一下,车门打开后,凉气和热气相互撞击着,吕雅将胳膊一伸,挎在我的脖子上,撒娇道,别这样嘛,我改还不行嘛?我感觉像是站在火海里似的,全身的火气马上就要燃烧起来了。

松开,人家师傅等着开车呢。我压着火气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是在街道上。

不要这样嘛,干吗要这样啊徐祎?我看你就是一条比目鱼嘛,怎么老是看不见我的存在,我不要离开啦……吕雅又哭上了,抱紧我,不,是嵌入我,像一片直径达五十厘米的圆形烙铁焊接在了我的怀里。这一焊,我的心彻底凉了下来。这两条毫无悔意毫无底线毫无意义索要无度的小胳膊,此时此刻想要索取我的起死回生,我猛然怀念

起另外两条胳膊来,那是两条风雨飘摇沉默寡言问世间情为何物的胳膊,布满雀斑和青筋的胳膊可比这两条嫩白无敌的胳膊来得更加真实可信。

上车吧,不然我们都会中暑的。我安慰了一下吕雅,算是献出最后的温柔。

车子终于开始启动,车窗还未关上,阿坚向前一把搂住我的肩膀笑哈哈地说,小雅,来玩啦,常来啦。

车子飞出去几十米后,我把阿坚从我肩膀上卸下来,不嫌热啊,我看了一眼阿坚。阿坚的脸上全是汗,一头自来卷湿漉漉地贴住头皮,绵羊似的笑着说,不热,不热,热啥啊,哪有你们热啊。锤子阿坚,以为我听不懂他的闲言碎语,这个走边境线的,我今晚非喝死他不可。

我和阿坚来到缝纫铺时她刚离开,小而陈旧的玻璃窗户上,围着一圈不锈钢栅栏,栅栏上挂着她的白衬衫和我那条破旧的牛仔裤。昨天夜里又来了点雨水,清晨的天色一直带着点阴郁,直到午后一点,阳光才烈起来,估计是她出门前特意将受潮的衣服重新挂了出来。

你老板娘呢?我问阿坚。

我找你前她说要到对面的科通去结账,半个多小时了,应该快回来了。

我和阿坚立在好友来超市的大门旁,一群跳完广场舞的中年妇女轰到了我们身边,原来是好友来超市在做广告,大门旁支了一个大台子,台子上摆了一大堆紫薯。活動完身体的妇女们看到广告招牌纷纷将手伸进紫薯堆,左刨右挖的,扔了取,取了扔,好不热闹。我们挪了挪站位,继续等着。没出一刻钟,超市的遮雨篷就响起了噼啪声,暴雨又要来了,深圳的橙色预警果然是准得邪乎。

阿坚掏出两支软嘴凤凰烟来,给我递了一支。两个人站在雨声里吐着烟圈,铁岗村的又一个黄昏随着暴雨声降临了。

人跟人真是不一样,同样是妇女,差别还真是大啊,徐哥。

什么意思?

哪能有什么意思啊徐哥,也不看看我老板娘是谁。

正说着,就发现她回来了,在西一路的路头上,南北药行的玻璃门那里,头上顶着一本杂志,杂志上的塑胶膜还在。雨线里,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再熟悉不过了,什么变化也没有,冷漠的,遥远的,甚至是带着一种冥想的格调,沿着路边的各色小店往缝纫铺里走着。

呐,还是你的人,来了,怪有情调的。阿坚调侃道。

其实我和她的关系远不到调侃的时候,虽然那都是“小孔雀”台风肆虐恍惚间,那都是漂泊之人无处可逃却又想舍命救己时,但至少我们的胳膊拥抱对方的时候,未及谎言的付出也可以变得高贵起来。这一切,阿坚不懂,客户不懂,吕雅不懂。日子还得继续这么过着,钱还得继续夜复一夜地加班挣着,尽管还是有很多傻<\\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9年当代\当代\3\链接\×.eps>客户不懂什么叫原始创意手绘结构中性色标以及以为做个好平面海报就是把他们的产品罗列成一排等式或者不等式排列组合然后再把他们的粗略想法用拼音加英文点缀其中并且配上他们请来的二傻摄影师拍摄的大特写随意那么一搭让一副充满恶俗的通过AI阉割过的作品昭告天下自然就万事大吉了的人们,这种时候请原谅我把生活中的失落和专业上的失落混为一谈,只可惜,我还是想宣告一下,让其中某个客户了解真正的波普艺术或者是马可纽森设计的苹果并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吞咽下去的,这种生存境遇依然存在,没关系,我耗得起,这是我待在铁岗村的丛林法则,在生活成本和材料成本相对较低的城中村,做一个精神自由的宅技(我们对宅男技术人的统称),多少还是有些令人自豪的。

你设计的东西挺有冲击力的,而且用色很大胆。她曾经评价过我的东西。还真是难得。

当然我最想要合作的还是那些懂得西摩·切瓦斯特幽默意味的客户,像一场历经失去后的回味,像拥她入怀后的一点真实,像我忽然发现一个中年女人的两片嘴唇上竟然也能生有一种调皮的雀斑,那些移动的,真实的,不会撒谎,不会作恶的天然色素,它们沉淀在她的嘴唇上,和懂我的某些机遇窃走了我的兴奋。

我的雀斑女人回来了,在大雨里,在身边另一群中年女人的闹哄哄里来到我的面前说,你们站在这里干吗?她收起了雨伞,有几滴大雨飘进她的嘴唇,我吻过的那些雀斑被瞬间淋湿。

等你啊。我说。

怎么没打伞?

忘了。

我的铺子里有啊。

没带钥匙。阿坚说。

吃了吗,你们?

等你啊。我说。

等你。阿坚附和了一句。

我吃过了,她说。雀斑还在发光,雨水再次淋上去,颜色显得深不可测,仿佛她嘴巴上的雀斑是雨水里的心经一样,雨水每落一次,我就在雨里吟诵一次。

我们叫外卖吧,徐哥?阿坚问。

再喝两杯。我补充了一下。

我可没有酒。她脸红了起来,很快又恢复了冷漠。

我带了。我举起两瓶酒来,一瓶二锅头,一瓶纯正的来自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的精酿。属于柯斯拉酒庄的品牌,是黄尾袋鼠限量版红酒,名叫西拉。她看了看我手中的红酒瓶,用手摸了摸瓶标上的袋鼠标志,指纹在瓶标上轻轻一划,我听见她轻声咕噜了一句,太贵了。

我和阿坚在缝纫铺前支了一个临时酒桌,三把椅子,一把空着,她并未入座。酒桌顶上支了一把大型的太阳伞,墨绿色的帆布,仿花梨木的伞柄,三只纯净的白瓷盘子里盛着三种美味,一种是油爆花生,一种是姜葱田螺,一种是牛肉生菜炒河粉。阿坚从手机里调出来一首越南小调Dem Lao Xao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哎呀呀,阻止雨的飘落呀,停止它的悲伤,爱像鸟的翅膀,与风一起飞走……阿坚和手机里的音乐一起哼唱着这首越南小调,表情变得忧伤起来。

小调在雨中荡漾着,水泥门前的蓝灰色天际将门内的她映照得格外清晰,虽是略显暗淡,但她开了台灯,一撮橘色的光影照着她的上下颌骨,骨头上的皮肤绷得精致细腻,经年的冷漠染上了金光,却也令人销魂。

红酒还开吗?阿坚问。

开。我笑了一下。

老板娘又不喝,开来干吗。

开了就喝了。

你知道?

我猜的。

阿坚用开瓶器转着瓶塞,我继续看着黄昏里的她。雨天的黄昏是蓝灰色,有些人不细看,以为是黑蓝色,其实是一种非常念旧的蓝灰色,是红黄蓝白四种颜色的天然配比,少一分蓝色都没有那种深沉的灰。当然,雨水冲向地面的时候是带光的,雨水自身的光给蓝灰色的天空填充了几许白,这种白是电脑调色完成不了的,我称之为“天仙配”,只有在铁岗村的黄昏天气,而且是暴雨天气才会出现这种蓝灰色的“天仙配”。在“天仙配”的大雨天里,她坐在橘色的台灯下快速地缝纫着她刚接下来的一单大活儿。

科通电子厂换冬装了,料子变差了,胸前还要再增加一个口袋,说是要放品管检验笔,品管检验笔、品管检验笔,能检出世界品牌吗?又不能,就来折腾老板娘。哎,就这种活她也要接,利润低死啦,一件衣服就赚四块二,你看把她催得,催命一样,我真怀疑老板娘的膝盖是铁打的,真的,我从来没有听她叫过累。阿坚端起小酒杯,碰碰我的,感慨起来。

她哪里都挺硬的。我补了一刀,算是消消落寞。

我第一个老婆也这样,从来不喊累的,越南小女人,话少,人也瘦,可惜都没有来过深圳。阿坚继续哼着小调,一脸情深不受的模样。

第二个女人话多得很,总有说不完的话,夜里梦话都能把我吵醒,我还以为要逃命了,云南人的婆娘,丈夫死得早,只准睡,不准摸,早早就生了两个娃,我替她养了好几年啦……后来认识了一个园艺工,她就跟着跑了,找也找不回来的啦,园艺工好的啦,走哪睡哪,走哪吃哪,人家是干园艺的,园艺里头有吃有喝的,不管园子是谁家的,总是果子多,花又多,人家连人带娃全拐跑了。阿坚又端起一杯酒,碰碰我的,自己先干了。

二锅头已经没了,还喝吗?你夜班请好假了没?我有些担心阿坚,阿坚最近有点反常。

不用请的啦,我今天轮休,不用上。阿坚起身往好又来超市去了,酒是不够喝了,阿坚是看出来了。

我看着阿坚入了超市,这才拿着一张卡走到她面前,往她手旁轻轻一放说,我这里有五万,你先拿去应急吧,本来还可以多一点的,没想到一场台风,把工作室淹了,还得重新配台电脑。

她停下缝纫的动作,对我笑了一下,很是坦然。我把内地的房子卖了就有钱了,卖了我第一时间还你啊。

不急,等你有钱了再说。

她的嘴角卷起来,想要再说点什么,停了好久,还是没有说,又开始缝纫起来。

你就不能停一停吗?我用手挡住缝纫机的转轮,将皮带不动声色地握在了手中。她的脚踩了几下踏板,发现我握着皮带,这才停下来,端起青灰色的陶质茶杯喝起茶来。又没有帮手,再不加紧点就入秋了,一年见秋,光阴也就见底了,你

也是做生意的人,应该懂的。

生意,我才不想懂呢。我有些反叛,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开了工作室就是开门营业做生意,也没什么懂不懂的,做好就行。

你不考虑了,我的提议?

她单纯地笑了起来,我不合适和你合伙,我没有经济实力。

你不用投钱,占技术股。

你在平面界都熬出头了,坐在家里都有人愿意给你活儿,我可不一样,我的心还在服装设计行当里,做技术靠的不就是这么点念想嘛。

你这也不算转行啊,你做你的服装设计,我接我的平面设计,我们把所有的项目搭在一起,业务类型往外扩充一下,服装行业需要平面来宣传,平面行业需要服装行业来支撑,我们把项目分成同类型,再从两个行业的核心点弄出点创意上的交叉点,业务自然就搭起来了嘛,行不?

怎么可能?混搭怎么可以,不专心,也不够精准,我是说我啊,平面界认你,现在的服装界可没有多少人认我了。

服装界认你啊。

那是以前。

现在也一样啊,只要你出山,什么可能性都有啊。

服装不一样,需要实体支撑,购面料,打板,做清样,订购,出品,再转仓,还需要品牌链的对接,十年出一个高级品牌设计师都不错了,我还能有几个十年啊。

你的水平,两年就可以再次成型。

瞎评判。她又单纯地笑了起来,好像我还是当初刚来深圳入职在她手下的那个小兵。

我感觉合伙人的提议只能暂时放一放,心思一转,提议道,别干活了,休息一下,喝一杯,行不?我提出另一个请求,这一次,一丝迟疑从她脸上滑过,她将鼻尖向上一耸,显得有些心动。

柯斯拉酒庄的限量版,小袋鼠的特供西拉,正宗的,客户抵账送来的,一起尝尝行不?

太贵了,你那里还有多少瓶?

有一箱呢。

你可真能糟蹋,你不是想换个地方开工作室吗?你拿去会所卖了得了,换成钱还好。

试过了,送的有人要,卖的没人要,一时半会儿也变不了现啊,喝一杯先?我坚持着,希望她可以减弱回忆和冥想。她还在犹豫着,阿坚已经提着两袋东西回来了。

老板娘,我买了你爱吃的炒花甲,两斤,够吃,来吧。阿坚提着一个快餐盒,打开,将盒盖撕开,摆在小酒桌上,蓝灰色的雨幕里,花甲壳上的扇形纹路显出精亮的深褐色,阿坚用手抓起一只填进嘴里,“咔嚓”一声咬了个稀碎。

阿坚又要練功了,内功。她说,并且终于笑了起来,起身从线管架子顶上的一个小纸箱里拎出来三个高脚红酒杯,一边往酒桌前走着,一边放肆地笑出了声,仿佛吃着花甲壳的阿坚是她失散多年的家人,她从小就知道这个家人有某种奇功,可以生吞下常人不可吞之物而怡然自得,这会子又在外人面前彰显出了自家人的这种奇功,不免要为他喝彩似的,她的脸上涌起一股青涩,表扬道,阿坚就是活得舒坦,过了今天不想明天的,样样都要试一下。

我不给你买点小菜,不破费破费,你是懒得和我们喝了。阿坚又咬碎两只花甲壳,找着壳子里面的肉,咬了半天,是两只空壳,气又上来了。

近在咫尺也骗人,我都说了让他们不要捞空壳的,烂仔。阿坚骂道。阿坚说的是对面的潮汕鱼馆,吃了许多次,还在炒空壳。

也许人家不是有意的。她放下红酒杯,将酒桌上的一壶开水倒进红酒杯里荡着,上下颌骨的皮肤上飘起一层明亮的雾状。深圳是潮湿得不行了,湿气上了天入了地,侵略在她的颌骨上,连她脸庞上洁白的皮肤也开始泛起一层湿润的清波了,这个小雀斑女人,专门在这种时候笑得这么混账。在阿坚面前何必呢。

我拿起红酒杯,倒着,观察着酒汁飞溅到杯壁上的动态,浓郁的西拉将红葡萄的肥汁吸附在玻璃的亮光上,汁液如此鲜艳,如此灵动,如她少见的笑声相融在一起。酒如其人,声色犬马,对面的她如白驹过隙里的某种裂缝,笑声落进去,她的脸色也清透起来。我想起她在我怀里的脸,比这个还要温润,想到此便举起酒杯独酌了一杯西拉。

怎么了,你?她问。

曲线反应。我笑着,用一种只有她才能明白的含义看着她。

徐哥这是曲线救美。阿坚插入一句,显得有些突兀。

你不懂。我和她异口同声地望向阿坚。

阿坚又抓起一只花甲,挑了一个最大个的,“咚”掷入二锅头的小酒杯底,端起来一仰脖,喝了个底朝上。

不敬我啊。我问阿坚。

我们又不是兄弟,有什么好敬的啦。

我是你兄弟的兄弟,当然要敬。

我兄弟是谁?

酒啊。

这一次,她是真的笑了,笑得非常干脆,还自顾自地端起西拉喝了小半杯。

兄弟归兄弟,酒归酒,徐哥,你明白的啦,小雅的那件事情我做得是有点大意,不过你也别怪我啦,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结果就是这么个结果,反正她确实借了我五千块,不多不少,就五千。

多少?她拿起手机问阿坚,我转给你好了。

不多,五千,阿坚摊开一只手,看看她又看看我说,你的命真好,徐哥,你挖的坑总是有人替你埋。

科通电子厂的那单业务不是刚结给你嘛,三千八百块的提成,又没了?她随口一问,阿坚还是有些意外。

寄回去了。

没去香港买码?

没有没有,通行证丢了,好久没去了,买码不去都可以的,网上就可买。说到这里,阿坚的表情尴尬起来。

她不再追问,只是盯着手机动了几下手指,五千块就转到了阿坚那里。阿坚兴奋起来,不知道如何表达,对我说,老客户翔哥不是要找你重新合作嘛,到时候你收到钱了再转给我们老板娘。阿坚这么一说,感觉她的缝纫铺变成了品牌服装加工厂,手下似有千军万马般可以叫她老板娘。

我才借了他的钱,算是提前还五千。她说。你看,让阿坚这么一搅,我借给她的五万现在余下四万五了,她可真大方。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再过两个多月铺面的房产证就拿回来了,提前给你们说一下。她慢悠悠地告诉了我们这个消息,她应该是准备了许多天,她一直在等着,我怎么说她这么轻易就过来一起喝酒了呢。如果她的铺面拿到了产证,就说明她的外债全部还清了,两百九十三万,加上近四十四万元的高利贷年息,她是怎么搞定的?我不能问,也不想问,食欲全无,端起剩下的半杯西拉灌下了肚。

阿坚离开时,雨下得更凶,我折腾了半天才勉强将太阳伞收回到缝纫店旁边的铁皮棚底下,是那种十分简陋的铁皮棚,铁皮喷成了藏蓝色,支着铁皮棚的两根立柱上贴着许多广告,广告里留着各路人马在深圳讨生活用的广告词。

我用劲地撕了几张,撕开后,广告背面的白纸浆依然牢固地粘在立柱上,于是百无聊赖地看着雨。

你真是,贴了就贴了,有一张能用也行,你撕它干吗?她从店里出来后,在我前面转了好几个圈,后来回转过身来才发现我站在铁皮棚底下,冷冷地打量了几个来回,十分不情愿地走到了我面前。

我职业病犯了,看着这些广告,恨不能全部撕下来再重新设计一遍。

你设计得过来吗?铺天盖地的。

要不,我给你设计一张?

给我设计,下次吧。

又推。

机会有的是,下次吧。

时间漫长起来,出现了无限止的冷场,马路上骑摩的的人顶着一片片塑胶雨衣,整齐划一地立在马路牙子旁边,南北药店的玻璃大门挂着晶莹的雨珠,两只流浪狗披着一身湿答答的长毛满街晃荡着,东张西望的,眼神如此空洞无神,像是我的另外两个遗兄。我从口袋里掏出阿坚给我的凤凰烟来,“嗞”的一声用火机点燃,锤子阿坚,酒量实在是太有限,又喜欢狂喝,挡也挡不住,把一瓶西拉当成了自酿米酒,喝起来一点情调都不讲。

你不是喜欢抽娇子嘛,怎么抽起了金凤凰?

哼,我冷笑起来,跟上她的节奏,配套似的冷眼看着她在店铺前收东西,都是些临时摆放在缝纫铺门口的水果、矿泉水、小吃什么的,天天摆,天天摆,也没见卖出去多少,指不定都过期了。

看什么,搬东西啊。

坏了吧,都,前几天也是这些东西,都没怎么变过。

你才坏了呢,这都好好的,我天天去宝民二路的批发市场提货,能坏吗?

那怎么沒看见有人买?

你经常加班,熬夜,你出来的那个点,存货早就卖光了。

哦,真没看出来,这种钱你也赚。我没设防,一下子冲口而出,话出口了才发现有点不近情理,又小心翼翼地扫了她一眼。她倒是没生气,挺享受地听着,手上的力气从一块放置小吃的木板那头传过来,与我的腕力串联起来,将木板平移进了缝纫铺。

我要关门了。她说。

关吧。

水泥门关了起来,被她锁住了,另一道正常开放的门旁边摆放着一台锁边机,她用毛巾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又用一块同样印着铁线蕨的桌面盖起来,捋了捋,看了看,四个角对成两条平直的线,她才满意地将这道正常开放的门也关上,咣当一锁,转身将脚踏在了马路上。

过了好友来超市就是南北药行,过了南北药行就是咪咖饮料店,过了咪咖饮料店就是醉鱼坊湘菜馆,过了醉鱼坊湘菜馆,右侧,靠近铁岗村公交车站的十字路口处,沿着一排插满爬山虎的黑色铁艺扶梯上到二楼平台,转右,打开两扇橡木防旧的中式方格子木门,铁岗村的“西摩艺术设计工作室”就到了,这是我的窝。她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们到的时候,我的电脑仍然在滋溜溜地导图,窗户忘记关了,雨水将台面上的茶壶和茶具掀翻过去,东倒西歪地乱成一团,窗台上摆放的几盆多肉全部吹到了地板上,一堆肥胖的绿,蜷缩在寂寞的屋子里,破旧的音箱里重复着新裤子乐队的《花火》,彭磊那个家伙咬紧牙关唱着:这是一场没有结局的表演,包含所有的荒谬和疯狂,像个孩子一样满怀悲伤,静悄悄地睡在大地上,现在的我,有些倦了,倦得像一朵被风雨折断的野花;所以我开始变了,变得像一团滚动炽热的花火……这是我离开时忘记关掉的音响,这是我经常重复播放的一首老歌,现在歌声响起,我的女人在,我的花火在,只是,没有疲倦的我已经被生活所疲倦。

还能让我说些什么呢,这种时候?天知道她为什么会主动来到我的工作室?难道仅仅是为了上完最后一堂告别课吗?

不等我开口聊些什么,她已经放下背包,拿起毛巾,端起清洁桶,滴了几滴清洁剂,走到茶台前,迅速地将茶壶和茶具放了进去,又将地上吹翻的多肉一样一样捡起来,把碎了一地的花盆清理掉,再把多肉泡在一碗清水里,提起扫把仔细地开始清扫。

房间里湿气浓烈,雨水将海边的鱼腥味吹进来,刚喝进肚里的西拉显得如此滑稽,我不知道如何去帮她,我刚一想到要干什么,她的手已经开始执行了,仿佛她可以从我无声的交流中直译出我情绪里的那些代码,不用语言的代码会直接撞入她的代码方阵,只要她在干活,两组代码就会自动重叠。

我烧了一壶开水,用一只新淘的彩釉杯冲了一杯玫瑰花奶茶,女人不都喜欢这种东西嘛,记忆中,她对我送的云南干玫瑰情有独钟。

我把玫瑰花奶茶递给她,问,我听阿坚说你要卖缝纫铺?

嗯。她应了一下。

卖了也没有多少钱啊,城中村的这种商铺,不值多少钱的。

总不能一直这么守着,先卖了再看。

他同意吗?

还……不知道呢,应该会同意吧,都什么时候了,也谈不上同意不同意的。

你问过他了?这个,你别介意啊,我是说,你有他的授权书吗?

我明天去阳江监狱管理局探视,见了面再和他谈吧。

你怎么去?其实我很想说,我陪你去,可是我不能这么说,这句话我永远也不可能说出口。我只能问她,你怎么去?阳江离深圳非常远,来回路上需要七八个小时,事情发生已经三年了,这三年当中,每个周末她都往阳江跑,她是怎么做到的?在来回奔波的路上她都在想什么?那个背着她和别的女人生了一对双胞胎挪走公款做空他们联手打下的SL服装设计公司然后还丢下一堆三角债试图逃往澳门又被公安半路截回的未婚夫,现在双双被关进阳江监狱的一对狗男女,她去见他们,搜集资料,聘请律师,变卖房产,应对破产,然后,又沦为素人一个,这些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去见他的时候,适当的时刻,不,应该说是迫不得已的时刻,她不得不同时会见那两个人时,她是怎么坐到他们对面的?明明是三个活人啊,却仿佛是阴阳两隔,她为什么没有疯?一个如此寡言少语的女人。

明天有台风警报,你收到信息了吗?

哦,我没注意。

那你怎么去?一个人?

他的一个朋友开车送我过去。

男的?

男的。

对,有些话最好永远不要说出口的好。

你说什么?

我在念台词,念台词,我幽默感十足地笑着,想要缓解一下浑身紧张的情绪。

她已经清扫完了,房间里飘浮着一股少有的清香,是玉兰香皂的味道,那是我的专用香皂,我

从来不用洗手液,我对轻飘的白色泡沫没有多少好感。

她走到洗手池前,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自己,然后打开水龙头仔细地清洗了一遍脸和手,洗完了,又从背包里掏出来一瓶润手霜,挤了一团,往脸上和手上匆匆一抹,抬起眼说,好了,我走了。

我能跟你回去吗?

我又不去店里。

我是说你房间。

哦,她“哦”了一声,等了等,也不看我,接着说,不了,算了。

那你别走了,就住我这里。

不,算了,算了,算了算了,她一连说了四个“算了”,谈不上冷漠,也谈不上亲切,然后按照自己预先想好的目的接着说了下去,哦,被你说忘了,你的裤子,我拿来了。她说着,从背包里掏出我的牛仔裤,拆开包在外面的塑料膜,向空中抖了几下,在出现皱褶的地方摸了又摸,然后又抖了几下,这才安心地走到天台上,拿起晾衣钩,将我那条破旧的牛仔裤晾在了风雨中。离开了白衬衫的牛仔裤,在彻底黑透了的夜里飘浮在天台的晾衣架顶端,两只空洞的裤脚在平台的寂寥里四下飞舞。

她的双脚开始从平台上往双开式木格子门前移动,还有三米的距离她就离开我的房间了,我几步跑了过去,一把抱住她,没有松开。

店铺晚点卖行不?

已经收了定金了。

店铺卖了,你很快就会离开的。

又不是见不着了。

你就没想着再见我。

她的身体依旧是冰凉的,像那个夜晚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唯一有点触动的是那些被我搂住的骨头,它们在我的怀里直立着,清瘦,弱小,似乎弱不禁风,又似乎是法力无边,我被某种叫作命运的东西所击中,不敢太用力,又不敢太拘谨。

我加盟了Ricostru重建品牌设计中心,他们打算给年薪。她转过头来,下颌骨碰在我的下巴上,两种骨头碰在一起立刻发出一声清脆的闷雷,我们齐声笑了。只是我知道,当她用一种我刚认识她时的那种轻松语气开始和我说话,那么她的决定往往都是朝我所预想的反向情绪去递进的,也就是说,她从未准备来到我这里,除了我们共同遇见命运时。

一个半月后,阿坚告诉我说,她把卖店铺的定金又退给买家了,得到这种可靠的消息,我心里是有些窃喜的,我知道这种心理是非常卑鄙的,我说服自己要像窥探冈特·兰堡红绿结构的黑色头像那样带有忏悔意识地将头顶上重复使用的过剩情绪以及搞不懂的这个女人像根除许多生活碎片一样齐齐切掉,但窃喜的心思还是像绒毛一样覆盖在我持久颓废的脑袋瓜上。

你最近變得有点轻狂,徐哥,是不是在今年的文博会上认识了几个亿万富翁,要合作一单大生意了,我看你的脸上一副要发横财的样子,搞得我的心思很痒痒的啦。阿坚说。

我临时调来阿坚,帮我送一批样稿,覆膜上了广告架的,还有二十套高精背喷的宣传展板,这些都是上次用西拉抵账的那个家伙要的样稿,这个家伙重新给我付了十万设计费,说要代表深圳红酒商会出国参加一个隐秘的竞标大会,如果能够在大会期间争取到三家联盟商,他在华南大区的根基就扎牢了。客户是温州人,叫翔哥,姓戴,矮而略黑,拿着两部华为手机,专程到我的工作室里来看图。

以后,酒是送的,钱咱们可以一起挣的。翔哥神秘地告诉我,看来翔哥离亿万富翁的阶层已经非常接近了。

你这个破地方,车都没地方停,一下雨到处是蚯蚓,你也不挪个地方发展发展。翔哥端详着我的茶台说,还是老样子,茶台子还是我给你送的那个,都开胶了,也不换换。

不是我换不起,主要是我念旧。我抽着翔哥给我的狮牌雪茄,眯着一双眼睛,边为翔哥作图边瞎聊。

这个雪茄怎么样?刚淘的,托欧洲的一个朋友才搞到手。

还是上次的古巴雪茄好抽,味道正,抽一口有一种肝肠寸断的感觉。

你小子失恋了吧?听你的口气喜欢上烈性的东西了,你这是第几次了都?

还不及你十分之一呢。

也对,老子又换了一个,更小的,刚二十一岁,我让你花花肠子多,我让你花花肠子多,我找个没有见过社会的,不乱花钱的,不到处乱跑的,从头培养,一气呵成,要不损失的总是我。

太小了,翔哥,你都快五十了,你也不嫌瘆得慌。

尾款不想要了是吧?

随你。

唉,我就喜欢你这个劲,真实,有个性,和你的狗屁设计一个样。

我送翔哥坐车时,发现缝纫铺的灯还亮着,时间已经到了夜里十二点,她亮个什么劲啊,这个女人。

司机取车的时候,翔哥来劲了。

徐祎,等咱们拿下竞标了,你和我一起搬到科技园区算了,你看看你这个破地方,我早上刚放生了一群泥鳅,这大晚上的就压死几条蚯蚓,这不造孽吗?

你把那个“二十一”放生了,我就搬过去。

徐祎,你变了啊,拿了设计费就不一样了啊,小心我舍了你。

哼,舍我者谁,也不看看我出的价,你都乐晕了,还蒙我。

情投意合,情投意合,画册还得快点出来,就半个月时间了,别误我大事啊。

我不跟印刷啊,你自己派助理去跟单,特种进口纸,封面、封底、封套、内页,四种,样品我全放你车上了。

你爱跟不跟,反正挂的是你的名,你自己看着办。

我正在谈恋爱,你考虑一下我的时间,我都三十三了。

正是赚钱的好年华,急什么。

这次是真急,翔哥。

我听阿坚说了,你又谈了个裁缝铺的老板娘,还是你以前的上司,深圳版的卧薪尝胆啊,只不过帝王是女人嘛,SL,好大牌啊,有眼光的谁不知道这个品牌,你可以啊徐祎,真是没看出来啊,我们凭思路赚钱,你凭情路赚钱。

锤子阿坚,在男人这里也保守不了任何秘密。我给阿坚打了一个电话,阿坚正在上夜班,被组长调到了坪山新区,摩的骑得快要把我的膘肉拉成丝了,徐哥,你快点发财啦,快点拯救一下我。阿坚在电话里又喊又吼,我让阿坚把手机挂了,大晚上地骑着摩的送快递,显得当今社会非常不厚道。

夜里四点时,我给阿坚叫了一辆货拉拉,我让阿坚把摩的和自己一起装进货拉拉,按照最便捷的导航回到了铁岗村。我感觉自己才刚刚合上眼,阿坚就在工作室外面摁响了门铃。

我知道你失眠了,你快点睁开眼睛过来把门给我开开,我肚子饿得快没气了。阿坚冲着天台叫嚷着,前几天刚调整到坪山新区时的自傲全然消失。

我们这个组长,瞎搞,一点儿不懂得合理分配,明知道我住在西乡,非要把我搞到坪山新区,新什么,新个鬼啦,我还以为那里有大前程,搞得我瞎興奋,跑了几天才知道,到处都是挖挖挖,埋埋埋,哪条马路都坑坑坑洼洼的,送货的地方拐七拐八的又不好找,民宅多得很,路窄,车多,人屌,都气死我了啦,每天还逼着我上大夜班,搞得我脖子都被台风吹粗了。

怪谁?人家说给你加三百块钱工资,你一口答应,见钱眼开,把缝纫铺的活都撂下了,你那点小心思,我真想把你直接拉黑。

都快成兄弟了,说话不要这么直接啦。

洗澡去。

又不是不洗。

洗完睡隔间的床上去啊,别碰我那真皮沙发。

啥?

让你睡床,啥。

有情况,有情况了,你这沙发有情况啊。

有情况也不是现在,赶紧洗澡去。我一声怒吼,阿坚这个锤子,语气一温柔就要惹事,跑江湖的那点小聪明老是要冒出来,真想和他干一架。

一大早,不到八点,我和阿坚赤着眼珠子坐在肠粉店等早餐,海鲜肠粉还没端上来。她已经来到了缝纫铺,缝纫铺离肠粉店还不足五米,她开门的时候神情陶醉,犹如置身世外桃源,这个女人,一大早的就来招惹我,是不是有什么喜事要发生了。

我们盯着她的时候,她假装没看见。阿坚坐在肠粉店的餐桌边,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完了,徐哥。你看你看,我老板娘都不待见我了,几天大夜班上的,做人都显得没水平了。

你看错了,她不是这样的人。

我好歹也在店里干了快一年的临时工,钱挣得不多但心里还是舒坦的,这下好了,一个坪山跑的,让一个女人把我看扁了。

你本来就是扁的。我看了看阿坚的身材,实在是像一颗扁豆,脊柱弯着,胸膛扁平,膝盖再弯一下,整个人都矮小起来。

哎哎哎,出来了出来了,快,出来了,咱们过

去叫一下老板娘吧,你看她那样儿,清高得过分了。

我转头望向缝纫铺,想想还是亲自过去一下比较好,于是便对阿坚说,要不我过去叫她一下。刚准备站起来,她的那道水泥门前就荡过去一坨人影。阿坚也发现了,屁股从椅子上立起来,两只手撑着餐桌面,脑袋向上抬了抬,嘴巴就火大起来了,来了来了,徐哥,那个女孩子还是比我们老板娘厉害啦,又找上门来了,你看,啧啧啧,皮真厚。

我靠入一把塑料椅背,端详着那个微胖的少女,只见她毫不犹豫地站在缝纫铺门前,腰身抵着一个连体的蓝色碎花婴儿车,车里并排躺着一对手脚扑腾的小孩,她用膝盖顶着车体,左手抓着一个奶瓶,熟练地往其中一个婴儿嘴里一塞,右手又抬起来,从背包里掏出另一个,再往另一个婴儿嘴里一塞,车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她的声音便显得有点高,打电话你也没有接,我有事找你商量,那个微肥的少女说。

你认识啊?我问阿坚。

那当然啦,皮厚得很,前段时间提前放出来了,还是我们老板娘托人给办的,一放出来就过来找事啦,要老板娘的店铺。哎,本想拔刀相助的人,没想到刀子是拔出来捅的不是敌人却是她自己啦。阿坚有点气馁。

你怎么才和我说?

我以为我老板娘会自己搞定的嘛,没想到不是,大清早的又来闹,我们吃饱饭先,情况不好控制了再过去。阿坚重新坐定,开始认真吃肠粉。刚从铁皮烤炉里端出来的,大夏天,晨阳已经起了烈性,和肠粉里升起来的热气团在一起,烫得阿坚打着卷舌音,女人真麻烦,阿坚用卷舌音感叹道。

阿坚,你还咽得下去吗?

我的鼻尖上渗出一层又一层的汗珠子,额头上大汗横流,阿坚给我递过来一张面巾纸,虔诚地说,快,徐哥,赶紧擦一擦,你看汗都快把你给淹了。

不过去看看?

看什么?

你说看什么?

看,哎呀,你真是的,徐哥,两个女人要炸锅的啦,我们过去怎么搞?我又不是老板娘什么人?

我把阿坚嘴底下的肠粉端过来,一抬手扔进了身后的垃圾桶。

你,好好好,我陪你去我陪你去,一会儿我们也说不通了,我看你还能怎么牛?

我一口肠粉都咽不下去,饥饿感挤对着我的口腔,胃部反而冲出来一股胀气,又似吃多了似的沉重。肠粉店的塑料椅子在外面放了太长时间,晒得四腿发软,屁股坐在上面,裤子被粘出不少潮气,总觉得那四条软腿不牢靠,像是要倒了。我終究是站起来了,向围着她的一群人走去。

我靠近她的时候,耳朵里一路灌进微胖少女的大声哭泣,是一种无所畏惧的噪声,伴随着无尽的悔罪之态,那哭声不像是装的,是真哭,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她曾亲手杀死过对面这个正在痛哭的小女孩。

找个地方坐下来说吧,我提议道。踏进她的缝纫铺,半个主人的假象多少增加了我的底气。

不用了。她头也没有回,知道我站在她身边,声音里有了一点可靠的意味。

生出双胞胎的微肥少女继续着哭泣着,毫不停歇,声音洪亮。正在吃奶的两个小孩吃得正欢,反应过来头顶上的声音是自己的妈妈发出来的,哇哇几声,齐齐吐出奶瓶开始又叫又哭。

完了,阿坚说,三对一,不好搞。

恰好是铁岗村里最热闹的早市时间,从超市到菜摊,从早餐店到茶行,从药店到修理铺,从工厂到保安亭,各色人等很快聚拢过来,将哭声围成两三轮圆圈,她在第一轮圆圈里冷眼立着,并没有表现出退让的意思。

要不都去我那里?有什么事情咱们坐着慢慢聊。我看着她,想拉住她的手。我的手伸出去几次,又耷拉了下来。我没有找到她的手,后来发现,她的两只手握拢在一起,松软地挎在背包带子上,当人群正在七嘴八舌议论时,她却把身体向前倾下去,腾出一只手来,在两个婴儿的脸上各抚摸了一把,乖啊,不哭,她笑了一下,很亲切地哄着一对小孩。

我上前搂住她的腰,对大声哭泣的微胖少女说,来都来了,就一块儿去我那里坐坐吧。

微胖少女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发现“对手”已经靠在我怀里了,这才看了看车子里自己带来的那两个娃,带着哭腔说,你就是徐哥啊,听你的啊,听你的啊,阿坚跟我提过你的,我们现在就跟你过去聊。

我知道阿坚的两任老婆是怎么跑的了,阿坚这个人,认识谁都想当个老朋友,都能把有的没的所有消息串联起来透露出去,没秘密的人,最易被人挖墙脚。

进入我的工作室,微胖少女已经压低了抽

泣,坐在茶台前的木椅子上,边喝茶边看着她的一对双胞胎,孩子们扑腾够了,在她的摇晃下睡起了回笼觉,稚嫩的拳头握得好紧,手腕上陷下去一条肉棱子。

我提前……出来了,可以在外面见到你,我也没想到。微胖少女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把微胖少女喝完的茶续上,刚想问问要怎么称呼她,她已经轻声介绍了一下,叫我阿莹就可以了。

阿莹,哦,阿莹,你吃了吗?

吃了吃了吃了,外面的饭比里面的饭香多了。说完,阿莹觉得有点用词不妥,于是显得有点拘谨,不好意思站起身来问,洗手间在哪里,徐哥?

阿坚指指外阳台左侧,算是给了一个方向。阿莹走过去,渐渐挺直了后背,哭泣算是彻底合上了闸。

阿莹走开后,我问她,她来跟你要什么?

店铺。

那不是你和他一起买的吗?

她带了委托书来的,店铺的一半就可以归她了。

你还了债,供了三年月供,这么算?

他们也管不了那么多。

给钱不行吗?

她不愿意。

那你要是不给呢?

她现在也拿不出钱来给我啊。

哦,对,我的头被驴踢了,蒙住了。

定金要是不退回给买家该多好,你好歹还可以落一点。

那也不是我的初衷,当时是感觉到店铺会涨价,想等上半年再说。

说到这里,阿莹已经回到茶台前了,洗了脸,重新坐下来,发现我们正谈着店铺的事情,脸上又显出一层决然来,可是刚收住哭声的嘴角还没有恢复正常,带着一股无处安放的不安,人一紧张只好又端起茶杯来开始喝茶。

四个人安静地坐着,听着两个孩子在婴儿车里咕噜咕噜地吮着嘴巴,那是孩子做梦了,要吃奶,阿莹起身取下两只奶瓶,一人一个,奶嘴往孩子的嘴巴里一塞,孩子们蹬了几下小腿叼着奶瓶咂巴着又沉入了酣睡。阿莹的泪重新翻出来,这一次,是无声的,很汹涌。

我正愁无从下手,翔哥忽然进来了。一见房间的阵势,以为进错了门,手里拎着四盒肠粉,眼神灵敏地一闪,人就坐在我的办公桌前。

今天人多啊,徐祎,有新客户啊?

没,都是熟人。

那你们吃了没有?

吃,没吃,阿坚应了下来。

翔哥命令道,阿坚,你还死坐着干吗,赶紧的,把这三盒肠粉拿过去吃,瞧瞧,我加了料的。

阿坚把剩下的三盒肠粉提过来,“啪啪啪”往茶台子上一放说,吃,冬菇,海鲜,猪肝各一份,我们一人一份,吃饱了再说。我冬菇鸡蛋的那份给她打开,烫了一双筷子放在她面前,又给她倒了一杯玫瑰花茶,這才给翔哥泡了一泡武夷山金骏眉,翔哥端起来闻了闻,说,这茶,不错。

不是你给的吗?

哦,对,是这个包装,这茶我也没了,早没了,就包装了一批,赔得不轻。

总听你说“赔赔赔”,可看你车也在换,人也在换,东西越做越高级,有这么赔的吗?

赔赔赚赚,赚赚赔赔,什么叫生意?这就叫生意?意生经,经生意,生意生意,一生意,人生如梦都在这生意经里头了。徐祎,我给你讲,我最近在研究庄子,上瘾了,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个小人了,自从学习庄子后,我感觉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无为而治,什么叫无为而治?就是以静制动,真的,这家伙,不学不行。

哎,让你的熟人也快点吃啊,别看着啊。徐哥开始吃肠粉,发现坐在我面前的两个女人都没有动静,于是又开起了玩笑,不来一个都不来,来了还成双成对的,怎么了,气氛如此紧张,前任大例会啊?

我赶紧转移主题,问阿坚,画册呢?让你送到翔哥指定的城市酒店?送了没?

还没出铁岗村呢,就被翔哥叫回来了,翔哥说先退回来,我也是才知道。我怎么说大清早我的右眼皮子一直在跳,你们一折腾我就要受罪,也不早点,我都安排人把货装好了。

你想干吗?我问翔哥。

画册我看了,再加点东西。

印都印了,怎么加?

返厂重印吧。

不可能,三四天的时间,粘胶干不透,天气热归热,可是挡不住雨水返潮啊,未来三天全是雨,你这个决定根本不可能实现。

实在不行就拆封皮得了,再改个扉页,重新包装一下就可以了。翔哥说得轻巧,可我并不想

当着两个女人的面谈工作,这样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货呢?我问阿坚。

精包装的都在翔哥车上,简装的在印刷厂库房。

你去把货全部送到印刷厂,包个货拉拉送,快。阿坚看着我,一脸迷茫。

全送回去?

全送。

你们就知道折腾我,一点都不尊重送货员。

送不送?

送送送,抽根烟就送,可以吧,大哥?

阿坚从茶台子上站起来,掏出一包金凤凰,给我扔了一支过来,又给翔哥扔了一支。我把烟放在台面上,准备吃肠粉,猛然发现阿莹已经开吃了。是一种速度极快地吃。在见到阿莹之前,我从没有见过从那种地方回来的人,我不知道从那种地方回来后,少女的吃相可以如此快速而精准,阿莹的手指灵活性极强,筷子有节奏地上下挑动,嘴巴顺着肠粉盒沿滑动时,手指和嘴巴配合得既准确又妥帖。三几下不到,一盒海鲜肠粉就被阿莹吃没了。

哎哟,徐祎,你这个小妹速度快啊,适合做销售,长得也好,我那里正缺人呢,你给我推荐一下。

你们可以加微信。我提议道。

我微信玩得少,阿莹说,要管两个孩子,时间不够用啊。吃饱饭之后,阿莹说话的眼神恢复了正常,显出一点狡黠。

不玩微信好,对眼睛好,阿坚说,我不行,我们做快递,特别是大夜班,离开微信一件货都送不了,微信他妈的害死个人了,我最近视力下降得厉害,都有点不想干了。

那你还是专心给缝纫铺送货吧,再在附近多找一个临时工,两份工一加,时间好调配,工资也增加了。我也给你分点活,你都可以创收了。我望着阿坚,说得极其认真,我希望阿坚能够站出来,给她突变的生存空间给一点时间上的保障。

我谁都不需要。她说。

嗯,有能力的人都喜欢单干嘛。翔哥吃完了肠粉,走过来要了一杯茶,往我身边一挤说,你这个模样不适合开店,你适合做大公司,稳当。翔哥建议道。

她笑笑说,就当你是在夸我啦。

翔哥从茶台的牙签盒里取出一根,往两个女人身上轮番扫了一遍,最后望着阿兰建议道,你不行,你不适合单干,你是那种指哪儿打哪儿的模样,手快,行动迅速,翔哥放下牙签指了指阿莹,你适合干销售,翔哥说。

那好,翔哥,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也对,要不咱们加个微信吧,我的微信朋友圈才刚建好,人不多,你算一个。

我们走吧,她对阿莹说。

你都想好了?你要是想好了,我就跟你走。

她走到那对小孩子面前,伸出手来,这一次,她摸得比较彻底,来回反复,用掌心在孩子的一对小脸上摸索了半天,最后指了指孩子的屁股说,湿了,该换尿不湿了。

阿莹摇晃着孩子,追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阳江?

明天吧,她说,明天我找个车,咱们一起去一趟阳江公正一下,一拿到你们打给我的借据我们就去办公证,公证手续一办完,要不了十天我就搬走。

阿莹笑了,从婴儿车里把孩子抱出来一个,又指着另外一个对阿坚说,帮我抱出来,来,放我怀里。阿兰说。

阿坚一脸为难,最后,还是她抱着另外一个小孩,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外走。阿坚看看我,不知道要不要跟上去。我指了指婴儿车,当摆设啊,还不快跟上。

阿坚收起婴儿车跟了过去,从她打开双开门的侧面,我没有看出任何悲伤。

五年前的夏天,是她把我招进SL服装品牌设计公司的。S是她的姓,苏;L是她未婚夫的姓,李。当年,是他们两个人一起联手打造了深圳的SL服装设计公司,一家专做孤品的原创设计品牌。三年前,由于盲目扩张申请破产了。我过去应聘的那天,她穿着一套洋装,丝绸面料,白色,流行的设计在腰部来了一个转体,身体两侧形成两道随性的螺旋桨,一条直筒长裤盖住了她的鞋面,指头宽的真皮腰带卡在她的胸口,皮带上安装着一对小小的手形装饰,象征着热恋中的牵手之人。

那天,等了一上午的我被她请到福田区中华一号茶餐厅喝了广式早茶,她一口气点了三份米肠,边吃边说,米肠吃起来滑溜溜的,感觉这种小吃和某种人一样,直接接触时感受不到任何歪心思,实际一接触问题就来了,个性鲜明,又挑剔,想想都觉得烧脑。

我当时觉得,她应该是不好意思夸我,只不

过是借着米肠发挥一下她即将成为我上司的某种惬意。当然,这种惬意借用米肠说出来,多少显示着她的满意度。

SL申请破产之前我早就离开了,因为我受不了她的挑剔,甚至在挑剔得没日没夜的设计图样讨论中,我也开始讨厌我对她的暗生情愫。在她手下,我根本没有时间谈一场像样的恋爱,在女人堆里泡着,比自己小的没有她那么动人,比我大的差不多都同时挂着两个,刚入公司的小职员我又没有多大兴趣,我的思想还是有过斗争的。最后我选择了离开。我想自己单干,单干后,我很快就把她扔到了脑后。偶尔在某些场合听到SL的消息,感觉自己并不想细打听。包括她的流言蜚语。

一年前的那个黄昏,我第一次到铁岗村的缝纫铺里送衣服时,她的头一抬,嘴巴上的雀斑绝望地一闪,那一刻,我就无可救药地再次爱上了她。那一天,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为被破产被背叛被抛弃被嘲笑被传说被羞耻被岁月无情地埋葬在生活烂泥里的她早已经离开了深圳,从此销声匿迹,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些可爱的雀斑还升腾在黄昏的天色里,在她冷漠至极的嘴唇上,那些雀斑给人一种绝处逢生的喜悦。

我和阿坚喝醉的时候,正是暑期结束之时,夏季终于过去,秋天终于来临,夜晚的天气不再炽热潮湿,有的只是秋天那种万事熄灭的深邃。

暑期里,练习绘画的孩子们潮水一般一波一波从我的工作里撤走了,房间里留下各种孩子们的味道,奶香加上汗香,很是奇特。阿坚将我工作室的小桌子摆上天台,从坪山新区里为我搬来一盆巨大的龙吐珠,龙吐珠缠绕在我的防护栏上,繁茂异常,朱红和玫红的花朵压成一团又一团的曲线,曲线将弧形的大平台围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天然隔断。隔断里面是我的西摩工作室,隔断对面的不远处就是她曾经的缝纫铺。只是缝纫铺的主人已经换成了阿莹,店外,摆着一件巨大的冰柜,冰柜里卖着各色好看的冰激凌。

知道阿坚要来,我早早从阿莹的缝纫铺里买了两扎冰镇啤酒。阿坚一到,我就把冰箱里的冰镇啤酒拿出来,再摆弄些香烟、海螺、水果和二锅头,两人并排往外阳台的休闲椅子上一躺,迎接那难得的周末。

一般情况下,我们是先喝二锅头,差不多有点醉意后,才开始喝冰镇啤酒。

我们举杯咽下冰镇啤酒时,秋天的风在我的嘴皮上荡来荡去,铁岗村的街道里,卖鸡杂的,卖水产的,卖二手家电的,卖药的,各类店铺和大排档都是灯光通明,人气兴旺。

徐哥,开一瓶西拉吧。

不开。

翔哥的坪山新店里有的是,我给你赊。

锤子阿坚,表面上把我当兄弟,背地里早已经成了翔哥的人,辞了快递员的工作,去坪山新区给翔哥的红酒会所当保安了。有了固定工作做保障,阿坚活出个模样来了,每个周末都要收拾收拾打扮打扮,坐着地铁来看我。

我看女人对你都挺好的,我想学习一下你是怎么吸引女人的啦。阿坚说。

我和阿坚说不清楚什么,阿坚把我当精神领袖,我也只好装模作样地扮演起来。

什么样的女人都不要轻易看轻,什么样的女人都不能轻易招惹,这是真理。我对阿坚说。

阿坚执行得特别好,手机里的女人渐渐发展了一批,但都不是实质性的关系。

你看看这个女人行不行?阿坚凑到我面前,打开手机,调出一张女人的照片,是自拍照,显得脸大,嘴大,眼大的,眉毛文过,太红了,像是红毛妖怪。

行不行,给个意见啦,徐哥?

你自己看。

凭感觉给个建议嘛。

给不了。

我又举起一杯冰镇啤酒喝起来,感觉秋风的凉意和冰镇啤酒的凉意糅合在一起,灌进嘴巴后,身上有一根冰凉的神经穿过大腿途经腰部绕过前胸和后背在我结实的脖子周围来了一个温柔的死结,我的喉咙卡在这个温柔的死结里,想起刚才看见正在缝纫的阿莹时,差点把阿莹当成了她,把铺子里熟睡的一对双胞胎当成了我和她的孩子。

有时候,我觉得女人離我非常遥远,远得不着边际;有时候,我又觉得女人离我非常近,近得我喘不过气来。阿坚也举起一杯冰镇啤酒喝着,脸上显得十分惆怅。有点小钱后,阿坚在深圳的生活总是搞得很惆怅。

我还认识一个女人,阿坚说,也是年龄大一点的那种类型,感觉比年龄小的难搞多了,不远不近的,难琢磨得很。

我认真地喝着啤酒,眼睛在手机上瞅着,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信息进来,我不敢细看。这几天我总是这样,总觉得有什么人要来一样,身上凉意

四起,像是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还会重来。

晚上“山竹”要来。阿坚说。“山竹”是又一场台风,深圳的天气预报早早就拉响了橙色预警。

知道。

“小孔雀”刚走,“山竹”就来,搞得好频繁啊。

来得好。

好啥呀好,上次“小孔雀”来,差点没把你给淹死,你忘了?

上次没装防护栏,雨棚也没换,凑一起,就淹了。

幸好有老板娘,要不是她来找你,你早没了。

阿坚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牙齿刚好嵌入一只海螺,海螺带着沙,加了暴辣的小米辣,有一种往事重现的刺激涌上心尖。我得认啊,在台风“小孔雀”刮来的那个夜晚,她正好也提着一大盒海螺来找我,是我让她带的货,还要了她店铺里的几包小吃,连续加了两个通宵后,我感觉身体发酥,极需要补充能量。

她刚把海螺送到我的天台上,台风“小孔雀”就席卷而来。她还在抖动着雨伞上的雨水,我站在阳台上,想要关一下开了一天的纱窗。我们还未对上视线,“小孔雀”就拍进了阳台,冲进了客厅,从天台上形成一股无法抗拒的超强风速把我们打成一团。阳台门口用来栽种植物的两个陶瓷大缸被风吹倒,砸在我的玻璃推拉门上,我想要关一下推拉门,担心台风把玻璃吹破,这样房间里的危险系数就增加了。人还未靠近,却听得一声巨响,原来是她倒了过去,被掀起的龙吐珠盆栽拦腰击中,我冲过去一把抱住她,两人连滚带爬地撤回了客厅。

雨声像是刀子,在风中肆意切割,我们的呼吸被雨声淹没,窗外传来各种尖叫和雷电交加声。我和她趴在沙发背后的地上,看上去就像死过去了一样,不敢抬头。后来,当警车响彻街道,救护车也开始在马路上呼啸而过时,我们被台风击中的姿势才稍微松软了下来。

风好大,怕吧?我问她。

还好。她说。

你还能走吗?

能。她说。

我试着抱着她,慢慢地移到了沙发上,两个人没有松开的意思,于是相拥在一起呆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敢动。

还不到四点,可是天已经完全变成了墨色,黑云加上闪电从空中卷过,台风将外面的树枝和草屑砸进屋内。天台上,那两扇被砸碎的玻璃推拉门被狂风震得稀烂,玻璃碴子碎了一地。很快,整个铁岗村里就停了電,断了水。黑漆漆的工作室里,电脑、手稿、草图、书、吊灯、杂物和鞋子,凡是没有死死固定住的东西统统被台风掀开,在集满雨水的地板上漂浮起来,包围着我们。

我们相拥在沙发上,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我只是感觉到有一种风雨飘摇的人生滋味将我们困在了一起,困在这个不足两米的旧沙发上。这是我人生头一次感觉到自然的残酷和男女情感里的残酷竟然可以靠得如此亲密无间,简直毫无缝隙可言。也就是那天,台风过境后,阿坚给我发了一个截屏,在微博同城的热点视频里,一个相对高档的小区内,吕雅和他的未婚夫把头挤在一起,一边唱着《冰雨》一边录制小区内的狂风暴雨。在东倒西歪的金棕榈映衬下,吕雅的眼睛在自拍的视频录制里显示出一种天然的无辜,而惊恐万状则使她的无辜顶上了同城热搜。

瞧,阿坚马上截屏发了留言过来,小雅出名了。

世界他妈的就是泥塑的,风一吹就倒,情一晃就散。大概是她对我的伤感有了什么感应,就在那天夜里,当新一轮的狂风暴雨再次袭来时,她忽然抱着我说,徐祎,阳江监狱管理局告诉我,那两个人正在申请提前释放,我有点怕了。

她告诉我这个消息时,狭窄的股骨猛然一缩,好像她就是弱不禁风的代名词,我真担心自己两手一松,天台上吹来的“小孔雀”会把她彻底撕掉。于是我赶紧反手抱住她,开始拼命捂她,我不明白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她的身体怎么可以如此冰凉彻骨?像一个天然冰雕一样嵌在生活的谷底,但她显然是想活着的,在我怀里,当她的上下颌骨完全松弛下来,不再紧张而防备,当那些闪亮的雀斑在她的嘴唇上慢慢变成深褐色时,我便记住了一个名叫苏阳的女人。

徐哥,老板娘,哦不,苏阳有消息吗?阿坚问。

我无从回答。这是一句废话。

责任编辑 孟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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