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2021-07-21沈月明李跃庭
沈月明 李跃庭
摘 要 本文结合自身细读统编普通高中《语文》必修上册第一单元茹志鹃先生的小说《百合花》的认知和理解,尝试紧密围绕其以文字形式留存的多重意象对小说内蕴的抒情特质进行深入的分析和鉴赏。
关键词 意象;《百合花》;抒情特质
统编普通高中《语文》必修上册第一单元“单元学习任务”强调“本单元作品抒发的都是青春情怀。作品中的哪些地方最让你感动?哪些是你以前未曾留意,而读过之后感受很深的”。显而易见,存在于读者内心的无论是感动还是感念,都应该来自单元作品所共有的抒情特质。而第一单元第3课的讲读课文《百合花》的抒情特质,格外意味深长。
小说《百合花》的作者——作家茹志鹃先生曾经坦言:“记忆的筛子啊!把大东西漏了,小东西却剩下了,这本身就注定我成不了写史诗的大作家。”[1]但是,茹志鹃先生在自身的记忆筛选中针对所谓的“大”“小”进行合理取舍后完成的《百合花》,无疑证明她完全具备成为“写抒情诗”的“大作家”的资质。
第3课“学习提示”中的“阅读时注意那些感人的细节描写”和“想一想这篇战争题材的小说为何格外让人心动”两句,也强调了“感人”和“让人心动”,提示读者从抒情角度来解读《百合花》。“史诗时代的抒情声音”,是美国哈佛大学东亚语言文明系讲座教授王德威先生研究“二十世纪中期的中国知识分子与艺术家”的新著的书名。笔者借此定位自身对《百合花》的认知和理解,并尝试紧密围绕其用文字留存的多重意象对小说的抒情特质进行深入的分析和鉴赏。
小说《百合花》诞生半个多世纪以来,在被阅读接受的历史上出现过不同形式的误读,但茅盾先生赞扬《百合花》“是结构谨严,没有闲笔的短篇小说”,同时也承认“它又富于抒情诗的风味”,后一句评价可谓切中肯綮的真知灼见。正如洪子诚先生在概述《百合花》的情节时也强调,它是“写发生于前沿包扎所的一个插曲,一个出身农村的军队士兵,与两个女性在激烈战斗时的情感关系”。[2]通过“插曲”和“两个女性”“情感关系”等用词,读者也可以领悟小说可能蕴含的抒情特质。
中国现代派诗人卞之琳在《关于“鱼目集”——致刘西渭先生》中如此评价自己创作于1935年10月的新诗代表作《断章》:“这是抒情诗,是以超然而珍惜的感情,写一刹那的意境。我当时爱想世间人物、事物的息息相关,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笔者借用《断章》一诗中的名句“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围绕“意象”(即事物)来诠释自身对茹志鹃先生在《百合花》中创造的抒情特质的理解。
一、雨
早上下过一阵小雨,现在虽放了晴,路上还是滑得很,两边地里的秋庄稼,却给雨水冲洗得青翠水绿,珠烁晶莹。空气里也带有一股清鲜湿润的香味。
在小说开篇第四段,一幅清晨雨后放晴的美景映入眼帘。无论是呈现秋庄稼的“青翠水绿,珠烁晶莹”时从视觉角度凸显其颜色美感、光影特质的笔触,还是分享空气里的“清鲜湿润的香味”时运用的通感(触觉、味觉)手法,均令读者充分感受到朝气蓬勃的青春气息。
二、竹
我朝他宽宽的两肩望了一下,立即在我眼前出现了一片绿雾似的竹海,海中间,一条窄窄的石级山道,盘旋而上。一个肩膀宽宽的小伙儿,肩上垫了一块老蓝布,扛了几枝青竹,竹梢长长的拖在他后面,刮打得石级哗哗作响。
小说写到“我”目及通讯员“宽宽的两肩”从而浮想联翩的景致时,充满诗意的笔触跃然纸上。无论是由竹海、山道、小伙儿、青竹一系列意象勾勒的“那山,那人,那竹”的纯美画面,由绿雾、蓝布、青竹等颜色词共同皴染出的青绿山水,由“垫”“扛”“拖”等一系列动词描绘的力之美;还是由“一片”“一条”“一个”“一块”等数量词突出的层次感,由“窄窄”“宽宽”“长长”“哗哗”等叠音词营造的旋律性。无不证实了茹志鹃先生文字风格的“柔和、雅致、清新”。
三、枪筒
1.肩上的步枪筒里,稀疏地插了几根树枝,这要说是伪装,倒不如算作装饰点缀。
在“我”的眼中,于步槍筒中“稀疏”地插着的“几根树枝”,与其用“伪装”来定位,不如用“装饰点缀”来评价更为合理。正如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作为在文工团创作室供职的女性“我”,无疑是在以审美的眼光来审视眼前的通讯员。
2.我走过去拿起那两个干硬的馒头,看见他背的枪筒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树枝一起,在他耳边抖抖地颤动着。
能够“看见”通讯员背着的枪筒里多了一枝“野菊”,无疑证明了“我”的独具慧眼。此处的野菊,显然不同于文中三次出现的“百合”。野菊是似菊而小的黄色小花,与真正的菊花相比,并不引人瞩目。诚如宋人杨万里在七律《野菊》中所说:“未与骚人当糗粮,况随流俗作重阳。政缘在野有幽色,肯为无人减妙香。”野菊在塑造通讯员的形象(尤其是其人格魅力方面)上明显具有暗示或象征的作用。与过去枪筒里插的树枝相比,野菊的加入,也意味着通讯员在与“我”、新媳妇的短暂交往中收获了更多值得呵护的温情与友谊。
四、布片
1.不想他一步还没有走出去,就听见“嘶”的一声,衣服挂住了门钩,在肩膀处,挂下一片布来,口子撕得不小。
2.他已走远了,但还见他肩上撕挂下来的布片,在风里一飘一飘。我真后悔没给他缝上再走。现在,至少他要裸露一晚上的肩膀了。
3.他安详地合着眼,军装的肩头上露着那个大洞,一片布还挂在那里。
于小说中出现三次的布片,在通讯员的形象塑造上发挥了重要的功能。无论是通讯员在接过被子后转身就走的动作之迅速、心境之慌张,还是与“我”离别时任凭布片随风飘舞的洒脱与豪迈,抑或在舍命营救战友后被担架员抬入包扎所时的安详,布片的价值始终清晰可感。对于目睹了布片在通讯员短暂的人生历程中的种种存在的“我”而言,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眼中看到通讯员肩上的破口子而引起的“后悔”,也就是事后新媳妇心里的“后悔”,“我”的感想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新媳妇的内心世界。
五、百合花
1.这原来是一条里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缎的,枣红底的,上面撒满白色百合花。
2.我看见她把自己那条白百合花的新被,铺在外面屋檐下的一块门板上。
3.我也看见那条枣红底色上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盖上了这位平常的、拖毛竹的青年人的脸。
百合花既是小说的题目,也是在小说中出现了三次的富于抒情格调的核心意象。用作者在小说结尾的评价来说,白色的百合花“象征纯洁与感情”。作者在百合花中寄寓着她对人物性格和小说主题的理解和诠释。南北朝时梁宣帝萧詧的《咏百合诗》给予作为意象的百合花的描述是:“接叶有多种,开花无异色。含露或低垂,从风时偃抑。甘菊愧仙方,丛兰谢芳馥。”据说作为多年生草本植物的百合花名称的由来,主要是因为它的鳞茎是由许多白色鳞片层层环抱而成,形状类似莲花,因此取“百年好合”之意命名。同时百合花能给刚刚结婚的新人生活的空间建立好的风水,象征着夫妻恩爱。“百合花”蕴含的象征意义,除了李建军先生提出的对牺牲者的赞美和可能的母性之爱外,依然存在着其他理解的可能。从作家林清玄在《心田上的百合花》中所写的两句话中可见:“我要开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有美丽的花;我要开花,是为了完成作为一株花的庄严使命;我要开花,是由于自己喜欢以花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它那灵性的洁白和秀挺的风姿,成為断崖上最美丽的颜色”。
六、月亮
1.天黑了,天边涌起一轮满月。
在《百合花》中出现四次的月亮,作为中国古典诗歌中常用的经典意象之一,无疑对小说的抒情特质的凸显有所助益。小说开篇的语句“1946年的中秋”已经意味在当晚夜空出现满月的合理性。所以“天黑了,天边涌起一轮满月”无疑会带来对亲人抑或战友的思念,生发“天涯共此时”“但愿人长久”之感,对团圆的追忆、对和平的向往、对爱情的渴求也会在月色中油然而生。
2.我连那一轮皎洁的月亮,也憎恶起来了。
“我”对于“皎洁的月亮”的“憎恶”来自于它可能使处于“白夜”里的我军付出更大的代价,这也在情节上暗示着通讯员在后来掩护担架员们时壮烈牺牲的结局。可谓前有伏笔,后有照应,针脚细密,滴水不漏。
3.外边月亮很明,也比平日悬得高。
在小说原文中,这一句的上一句是“感觉上似乎天快亮了,其实还只是半夜”,下一句是“前面又下来一个重伤员”。从上一句的表层深层含义来分析,不难领会其对时间的交代和对形势的暗示。从下一句中所谓“重伤员”的实际身份来理解,此时的月色无疑让读者拥有了类似“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的“物是人非”的伤感与无奈。
4.在月光下,我看见她眼里晶莹发亮,我也看见那条枣红底色上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
作为西方戏剧结构理论之一的“三一律”(classical unities)要求戏剧创作在时间、地点和情节三者之间保持一致性。即要求一出戏所叙述的故事发生在一天(一昼夜)之内,地点在一个场景,情节服从于一个主题。小说最后一段中出现的月光,无疑是一昼夜之内的接近拂晓时在包扎所呈现的最后几缕月光。它的功能是使“我”“看见”了新媳妇的泪水和被子,对人物形象(新媳妇)的丰满、小说主题(百合花)的深化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百合花》的结尾的确“像极了一首哀婉、幽怨的抒情诗,忧伤、悲戚的气氛笼罩全篇”[3]。
正如王德威先生所说:“无论作为一种文类特征、一种美学观照、一种生活风格,甚至一种政治立场,抒情都应当被视为中国文人和知识分子面对现实、建构另类现代视野的重要资源。”[4]相信随着时代的更替,会有更多类似《百合花》的来自于时代“共名”中的葆有另类“声音”的经典之作重新绽放其永恒的光华。
〔本文为吉林省教育科学“十三五”规划2020年度课题“统编高中语文教材新增篇目单元教学研究”(课题批准号GH20649)阶段性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1]茹志鹃.《百合花》的写作经过[J].语文教学与研究.1996(05):4.
[2]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89.
[3]巫小黎.《百合花》的重刊与重评:兼论茅盾的阐释[J].文艺争鸣.2018(2):149.
[4]王德威.史诗时代的抒情声音:二十世纪中期的中国知识分子与艺术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281.
[作者通联:沈月明,长春教育学院;
李跃庭,东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