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永昼
2021-07-21十满
他君临天下尊贵无双,合该这样快乐下去。可这一生,等待他的却只有永无止境的苦难。
十 满
作者简介
十满,00后,山东省淄博市人。我喜欢去探索一切的未知,喜欢一切可以让人热血沸腾的东西,也喜欢在文字中体验不一样的人生。
希望我的文字能够给你力量,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会觉得我一直坚持且想要从事终生的事业是有意义的。很喜欢奥黛丽赫本在《龙凤配》中的一句话—“如果月亮能不顾天穹高悬,奔我而来,那也一定是因为我足够优秀。”愿你我,都可以成为更优秀的人。
作品多见于《花火》《飞言情》等杂志,欢迎你走进我的世界。
编者按:
他是这世间第一等尊贵之人,却也是这世上第一等落寞之人。某夜更深露重,他登台远望,上阳城内燃着长明的灯火,他却感到漫无止境的空虚。天子威加四海,执掌帝国权柄,独独掌控不了一个女子的真心。
这是一个青梅竹马的爱情故事,茫茫深宫中,他们相依为命,一路扶持走过成堆尸骨。终于,他成为坐拥无上权势的大梁天子,一道朱红宫墙,却将他们此生两隔。
本期,我们将同新人作者十满一起,越过历史长河,回到建宁十七年的隆冬。
第一章
元狩十年的隆冬,似乎比往年都要寒冷几分。
我走到甘露殿时,身上已落了一层薄雪。东贵有眼色地小跑过来,接过我手中的披肩弹了弹那上面的落雪,小声说:“姑姑,您可算回来了,陛下把自个儿关在里面一天了。”
我笑了笑,直到身上再无一丝落雪,才端起早已备在一旁的漆金托盘向内殿走去。
殿內燃着博山香炉,清淡的沉木香沿着空气传来。我掀开纱帘,只见年轻的天子正穿着宽大的常袍坐在案前习字。
听到脚步声后,他并未抬头,而是不急不徐地落下最后一笔。他似乎极为满意自己的作品,还拿起烫金纸笺吹了吹,冲我轻轻一笑:“姑姑,你过来看。”
天子长得像他明艳动人的生母,一笑,那桃花般明媚的眼睛便会弯起,软软的,像一只温顺的绵羊。
可这并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绵羊,而是一只藏着利爪的孤狼。
我放下漆金托盘,轻轻跪在天子身前。他指着纸笺上朱红的“忍”字问我:“你看,我这个字写得怎么样?”
天子一动,身上清淡的木香便铺天盖地逼了过来。我这才发现,曾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的幼童,已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隽拔不群的少年。明明同坐着,我却需要仰望才能看清他的神色。
“笔法流畅,圆转而又克制,是一个好字。”我微微一笑,这样回答天子。天子却并不满意,只笑着将纸笺窝成一团。他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这才说:“朕却觉得,最下的‘钩多了些锋利,不是一个好字。”
我望着他,望着这个与我朝夕相处十余载的少年,心下忽然一紧,只觉得哪里在隐隐作痛。可他仍不放过我,而是将食指探入一旁的石砚中,蘸了一指朱红,轻轻抹在我的唇上。
那抹温热长久地停留在唇上,我终于反应过来想要制止,他却忽的一笑,弯腰凑到我的身前,低声说:“朕的字还是姑姑教的,现下姑姑竟不如朕了。”
孤狼还是露出了獠牙,我压下心底惊惶,不动声色地将他推开:“陛下威加四海,自然不是奴婢可以比拟的。”
“威加四海又有何用?”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里竟有几分落寞,“姑姑还不是对朕生疏了。”
心脏似是被人猛地一敲,我忽然不知所措起来。我看着他,放佛又回到了元狩七年的冬天。寒梅初绽的华阳阁中,他通红着眼,将我推倒在地上。
三年过去了,我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恨我,所以不肯放过我。
唇上似乎仍停有清淡的木香,天子斜倚在书案中央,将仍在发呆的我拘到臂弯里。他把玩着我散在脑后的长发,像情人耳语般低喃:“天色暗了,姑姑又要去给太后问安了。”
我缩在他的怀中,只觉得所有的旖旎在顷刻间尽数散去,身体竟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直到走出甘露殿,望着落在积雪上的满地清辉,我仍觉得浑身冰凉。
深冬寂寥,苍穹上亮起不灭的明星,我拢了拢外袍,任由如絮的雪花落在眼角,而后不动声色地融化。
明明,我们也曾相依为命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跟佑常竟变成了今天这幅模样。
第二章
元狩十年的隆冬异常寒冷,可比它更寒冷的,却是建宁十七年的冬天。
那个冬天,仅过而立的建宁帝忽然驾崩,佑常的生母贺淑妃亦随帝而去。彼时,外有狄蛮虎视眈眈,内有诸路蕃王蠢蠢欲动,大梁朝的江山早已岌岌可危。
危机时刻,先帝的嫡后陈氏迅速控制朝政,拥护皇长子佑常继位。可年仅十岁的佑常,不过是陈家手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我遇见佑常的那一日,整个皇城都被落雪覆盖。积雪簌簌落落,扯棉裹絮般落在飘扬的白幡上。
带路的嬷嬷匆匆忙忙走在前面,我要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大概是嫌弃我走得太慢,她焦急地回头催促:“姑娘快些,小皇子还在等着呢。”
雪下得更大了,铺天盖地的落雪中,甘露殿的大门被人缓缓推开。隔着满目银白,我终于看到了嬷嬷口中的皇子殿下,这个国家未来的君王。
可是他似乎并不安稳,小小的一团,一个人无依无靠地站在殿前的合欢树下。听到声响后,他猛地抬头,竟是惊动了落在肩上的簌簌白雪。
我走到他的身前,替这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轻轻擦去肩上的落雪,问他:“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他笑了笑:“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我有些惊恐,既惊恐于这个天潢贵胄的不安之心,更惊恐于一个十岁孩子的深沉心思。我定了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一些:“我是来跟殿下作伴的,我一个人生活很寂寞,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他的眼底尤有犹疑,我却不等他回答便拉着他的手狂奔起来。地上的积雪被脚风吹到脸上,我不由眯起眼,回头大声问:“像不像天女散花。”
佑常不答,却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我心下一动,抓起一捧雪便向他抛去。他似乎从未被这样对待过,呆呆地站在原地无所适从。过了许久,他才诺诺开口:“眼皮上凉凉的。”
他这样实在是好玩,我“噗嗤”一笑,小心翼翼地去吹沾在他睫毛上的雪:“这样还凉吗?”
佑常忽然笑了起来,我心下纳闷,一捧雪便猝不及防地砸了过来。看着阴谋得逞后乐不可支的佑常,我也忍不住蹲在原地捧腹大笑。
这样多好,他君临天下尊贵无双,合该这样快乐下去。可这一生,等待他的却只有永无止境的苦难。
那一天的快乐终究只是昙花一现,临近登基大典,佑常越发不安起来,竟是整夜整夜地无法安然入睡。
我守在外殿,总能听到被噩梦惊醒的声音从帘帐后传来。我焦急地掀帘而入,把还在发呆的佑常抱在怀中,一遍又一遍唱家乡的童谣。
他躺在榻上,紧紧攥住我的衣襟,闪着泪光的眼中仍有迷茫。我心下一痛,强忍着泪水拿起他的手,在那上面寫了一个“忍”字。
佑常静静地看着那个虚无的“忍”字,终于缓缓入睡。
怀中人许久没有动静,我正打算将佑常放下,他却忽然睁开眼,扯了扯我的衣袖,哀求道:“姑姑,你陪我睡好不好?”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听他这样说,只犹疑了一刹,便答应了下来。
佑常似乎格外开心,他像只小动物般钻到我的怀中,眼底盛满了星光:“这样,我就不害怕了。”
登基大典的前一夜,我竟也罕见地失眠起来。我怕吵醒佑常,便悄悄下床去殿外看月亮。
不远处便是太极殿,朱檐下悬挂着七十二盏长明的六角宫灯,照耀在殿前辽阔的广场上。上阳城内夜夜歌舞,美人笙箫,距离此地千里之外的西北,却正在经历着一场又一场的混战。
眼前的宫灯依旧摇曳,身后突的响起开门的声音,我回头看,竟是只着寝衣的佑常。他扬着头,站在甘露殿巍峨的门檐下,身影被月光拉的冗长而寂寥。
“姑姑,醒来后没有看到你,我害怕。”
那时已近开春,积雪渐渐消融,帝都上空的阴云也已消弭,可笼罩在佑常身上的积云,却像是经久无法散去。
我笑了笑,把小小的佑常拥在怀里,揉了揉他的发顶:“你明天不要怕,我就站在你的身后,怕的话就偷偷回头看我一眼。”
佑常真的很听话,登基大典上,密密麻麻的臣子匍匐在他的脚下高呼万岁,他却偷偷回头,软软地冲我笑。
我冲他眨了眨眼,用唇语告诉他:“我在”。
太常官吏撞响了黄钟,气势恢宏的钟声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太极宫内。整个国家的栋梁都匍匐着,只有我和他,站在九十九阶的高台上长久相望。
登极大典甫一结束,佑常便如脱缰的野马般跑了下来。他冲到我的怀中,像个讨要饴糖的幼童般撒娇:“姑姑,我不害怕了。”
“佑常,”我蹲下,让自己直视他的眼睛,“整个大梁朝都是你的。大都督、光禄大夫、右仆射,还有我,都站在你的身后。所以,你无需害怕什么。”
佑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后,忽然牵着我向太极殿外走去。
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整个上阳城的繁华街巷。佑常抬头看我,声音稚嫩却有力:“姑姑,大梁朝是我的,那便也是你的。”
佑常仍在冲我笑,我心头一软,竟有些茫茫无法视物。
第三章
登基大典并不是噩梦的终止,而是佑常苦难一生的开端。
最初的那几年,后族独揽朝纲,携天子以令群臣,佑常的日子并不好过。佑常早已到学习治国理政的年纪,陈太后却丝毫未表露出还权的迹象,佑常这个闲散天子,每日的生活便是诗词歌赋、飞鸟虫鸣。
甘露殿的书斋中藏书过万,佑常总喜欢穿着常服,赤足坐在地上读书。我站在一旁看他,圆润的宫灯笼在他低垂的眉眼上,不知不觉竟看入了神。
“我读燕史,倒是看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佑常忽然抬头,看了我一个猝不及防,我慌忙低头,问他是什么,他笑了笑,闲适地躺到地上。
“燕成帝的王皇后为了保住后位,竟杀害临近分娩的梁昭仪,并将幼子占为己有。只可惜,曾煊赫一势的后族,还是被那幼子灭了满门。”
我一惊,丝毫不敢去深思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佑常却像是看不到我的恐慌般,仍旧盯着房梁上交缠的十二蟠龙:“武帝为扳倒王太后,替亡母报仇,忍辱负重数十年,甚至痛失所爱。这般心性,让我佩服。”
我定了定,盯着地板不动声色地回他:“武帝为了孝武怀皇后空置六宫,帝后伉俪情深,的确是一桩佳话。”
月影投在墙壁上,斑驳了一室剪影,摇曳的宫灯下,佑常笑着闭上眼睛,低沉的声音渐渐消散在满室香气中:“佳话?也许吧。”
时光似乎停止在了这一刻,佑常久久未语,竟就这么小憩起来。烛火稀稀落落地停留在他的脸侧,我望着那一点剪影,轻轻为他披上披风。
就在这时,佑常忽然睁眼,紧紧握住我的手腕:“如今天下疮痍满目,百姓民不聊生,我看着实在是心痛。”他笑了笑,我仿佛在那笑中看到了皇城宫阙,万千山河:“可是岁安,我断不会如燕武帝那般,因为这天下而搭上你的性命。”
佑常指腹的温度,顺着皮肤一路渗进我的血液里。心脏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忽然泛开酥酥麻麻的痒。我极力抑制住心底的异样和那微不可寻的痛意,摇了摇头:“若真有那一日,奴婢愿意为了梁朝江山,搭上自己的性命。”
纵然这一生我都无法回应佑常的深情,可至少在那一刻,我是希望时光能够永永远远停留的。
只是,世界上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城墙,更何况,这里是上阳宫,执掌帝国权柄的天子脚下。
我是服侍天子起居的大宫女,陈太后为了彰显慈母仁德,过上几天便会传我过去问话。
只是这仁德,倒不知有几分真情又有多少假意。
那一日,我刚从太后宫中赶回,便被东贵拦住:“姑姑,陛下在华阳阁等您。”
华阳阁外栽着寒梅,尚未走近,便看到一抹玄色背影负手而立。我走近,低声冲佑常行礼,他却依然背对着我,不知将目光落在何处。
“幼时,我想养一只乌鸫。母亲对我说,乌鸫性子独立,怎么也养不熟,我只好作罢。”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忽然笑着摇头,“如今想想,虽然遗憾却免了伤心。”
佑常看起来极为遗憾,我想了想,安慰道“若陛下想养,找专人从小看着还是可以养熟的。”
“是吗?”佑常笑了笑,似乎并不愿意回答,反倒被盘旋在窗边的梅花吸引了目光。
大雪初霁,梅花上的落雪仍未完全融化。佑常摘下一朵,轻轻吹了吹,低头戴在我的耳边。丝丝缕缕的龙涎香混着梅香扑入鼻端,我垂首站在他身前,只觉得耳根都被烧透了。
“真是极美,”佑常目光迷离,似是极低地笑了一声,“也是,谢氏满门忠烈,谢家的女儿,也一向是极美的。”
我一惊,一股寒气忽然从脚底涌了上来,冻得我直打冷战:“陛下,是何意?”
“何意?”佑常仍低头把玩着我耳边的梅花,声音低低沉沉,“姑姑真是好大的骨气,谢氏尽数死于陈家刀下,你这个谢家女,却仍能心安理得的做陈氏的爪牙!”
佑常忽然大怒,掐着我的脖子将我推到墙边。空气越来越稀薄,就当我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时,佑常却像是大梦初醒般把我松开。他后退两步,通红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我那样相信你,我那样相信你……”
嗓子里火辣辣的痛,我用力呼吸着,却还是难以缓解那一揪一揪的疼痛。眼眶酸涩,许多年前的往事忽然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月光朗照的春日,佑常站在甘露殿巍峨的朱门前,眼眶微红,对我说害怕。
想到这里,我忽然心痛得难以复加。可最终,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是奴婢辜负了陛下的期待。”
第四章
佑常并未将我赶走,我也未向太后秉明身份曝光,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了下去。
三年过去了,佑常仍旧是那个无所事事的傀儡天子,我也仍旧是甘露殿最得宠的大宫女,可我们心知肚明,有什么东西分明不一样了。
又到了向太后例行问安的日子,我去到兴庆宫时,陈太后正倚在美人塌上吃葡萄。见我来,她轻轻揉着额角,例行公事般向我询问。
问到最后,我正要退下,她突然将我唤住:“最近,陛下可有什么动作?”
西北战火不停,朝中局势也日益焦灼。老臣们对陈家行事越发不满,还政于天子的呼声逐渐高涨。
听说,光禄大夫弹劾尚书令陈秉专权,却被佑常以一句“尚书令既是国舅,又是肱股”给轻飘飘地推了回去。
佑常早已不信我,我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他的手笔,可单从那一个“忍”字来看,他绝对不像表现出的那样恭谨无能。
我跪在陈太后脚下,想了又想,终究温顺地回答:“陛下并无异常,只是淑妃娘娘祭辰将至,陛下似乎总想起她。”
听罢,太后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用那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勾著我的下颔:“岁安,你该记住,谁才是你的主子。不要忘了,你的妹妹还在掖庭等着跟姐姐团圆的那一天。”
听到妹妹明安,我的心忽然紧绷起来。我抬头看她,而她仍然在笑,却如同吃人的恶兽,只待将人吞吃入腹。
终于,我闭了闭眼,将身体深深地埋在地上:“奴婢明白了。”
走出兴庆宫后,才发现方才停下的雪又下大了。我并未带伞,索性就这么走入大雪中漫无目的地闲逛。等我再抬头时才发现,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掖庭。
这里关着整个王朝最低贱的女人,大雪扯棉裹絮般落了下来,打在她们匆忙的背影上。
大瓣大瓣的雪花落在眼睑上,眼前的景色渐渐模糊不清,那双苍老的手在脑海里翻来覆去。终究,我仰头看天,认命般闭上双眼。
我的明安,是我对不起她。我们谢家,始终对不起的,只有她一个人罢了。
当我顶着满头白霜回到自己的小院时,竟看到了一个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佑常撑着伞站在门檐下,像是已经等了许久。有雪粒子吹在他上好的狐裘大氅上,我上前,正想要为他扫去一二,他却忽然握住我的手,低声问:“陪朕走走?”
大梁朝的天子开口,我哪里有选择的余地。
整个太极宫都被落雪覆盖,佑常却像是饶有兴致,边闲逛边跟我闲谈。我心不在焉地应着,当经过的路越来越熟悉时,我终于察觉出不对劲。
方才待过的地方一幕幕呈现在眼前,我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栋牢笼,佑常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朕的皇宫中,真是卧虎藏龙。先是让你这颗谢家明珠蒙尘,如今,竟让朕在掖庭发现了曾名动京城的谢二小姐。”
像是察觉不出我的颤抖,他忽然将我拢在身前,拿着我的手向前指:“你说,那里面会不会有你妹妹?”
我终于忍不住,转身红着眼看他,他却不理我,只自顾自地往我心口上戳刀子:“从母亲那边论起来,明安也算是朕的妹妹。曾金尊玉贵的谢家小姐,却被困在这掖庭中连个贱奴都不如,朕心里真是难过。”
“你究竟想干什么?”呼啸的风声中透着寒意,我如同坠入冰窖,再也顾不上君臣尊卑,惊惶地盯着他。他却依然把玩着我的手,小心地点了点那上面的冻疮:“太后为难你了?”
我不知他是何意,只挣扎着想要将他推开。他却收紧双臂,不容我后退分毫。
“朕前几日去兴庆宫请安,无意跟母后说,你劝朕祭奠亡母。你说,她还会像往常那般信任你吗?姑姑。”
听他这样说,我终于知道太后今日的怒意从何而来。可比太后的怀疑更令我惊惶的,却是离我渐行渐远的佑常。
雪下得更大了,佑常叹了一口气,用大氅将我包在怀中:“朕说过的,断不会让我们之间有那样惨痛的结局。”他将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喃喃一如情人低语:“你回到朕身边好不好,朕可以既往不咎。”
第五章
那天后,我生了一场大病。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听到了佑常的声音,我在心底冷笑,越发不想睁眼。
“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他像是轻轻蹭了蹭我的脸,缱绻的声音里隐有几分落寞:“可是姑姑,你不能这样不公平。”
公平?又有谁去同我被困掖庭的妹妹说公平,同我枉死地下的满门一百零七口说公平?
那低沉的声音更近了,似是悬在了耳边。酥酥麻麻的热气里,有凉凉的东西贴了上来,带着几分软却又有几分委屈。
“你不能这样对朕。”
等我大好时,已是腊月初八。
那日,纷纷扬扬下了近半月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年关将至,再加上西北战事暂歇,佑常龙心大悦,在太极殿设宴款待群臣。
左右佑常不在,我便做主,给甘露殿的宫人放了一晚上的假。小宫女们欢喜坏了,热热闹闹地拉着我去喝粥。
我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的笑脸,终究笑着摇了摇头。这样阖家团圆的热闹日子,早就不属于我了。
外面似乎放了烟花,“嘭”地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忽然冲上朱檐。我打开窗户,尚未仔细查看,便有一个小宫女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姑姑,陛下喝醉了,您快去看看吧。”
我赶到时,甘露殿内并无人伺候。几扇窗戶在夜色中大开,晚风潜入,纷纷扰扰地打在帷幔上,显得大殿越发空荡。
佑常只穿着寝衣,懒懒地靠在塌上冲我笑:“你来了。”
时隔多日再见,我被他笑的心头一颤,细小的疼痛忽然在心脏蔓延。终于,我叹了一口气,认命般去给他盖被子。
佑常看着我,眉眼低敛,却突然伸手勾住我的腰带,用力将我带到怀中:“你终于肯搭理朕了。”
我抬头,看着映在他眼底小小的自己,嘴唇微微颤动,却终究没有将他推开:“陛下,您醉了。”
“朕清醒得很。”大概醉酒的人都不肯承认自己喝醉,佑常低低一笑,将脑袋埋在我的身前:“我想你了,姑姑。”
刚登基时,他似乎也是这样,小小的一团埋在我身前,眼底明亮,似是盛着万千星河。想到这里,我心头无端一软,竟想要落泪。
趁我分神,佑常忽然用力,把我放倒在床榻上。他勾起唇角,悬在我身上低声呢喃:“姑姑,我想吻你。”
未等我答应,密密麻麻的吻便落了下来,开始时生硬,逐渐如潮水般汹涌。一波又一波的情潮涌了上来,佑常如同魔怔般,一遍又一遍喊着我的名字。
情思旖旎,我紧紧掐着他的肩膀,终于放弃挣扎。
我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身边早已不见佑常的身影。
说不清什么情绪,我躺在曾睡了近三年的龙床上,一波又一波异样的情绪快要将我淹没。
我以为经过昨晚,我与佑常便是和解。可我没想到,在我们最亲密无间的时刻,他会把我软禁。
当小宫女支支吾吾不让我走出内殿时,我便该明白,可我仍不死心地想要闯出甘露殿。小宫女无法,只得跪在地上哀求:“姑姑,奴婢求您了。陛下说,陛下说,未经他的诏令,不许您走出这里半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他昨夜所有的柔情蜜意,不过是为了让我松懈,以给我致命一击。他从未想过要与我和解,他只是想把我当作最锋利的剑,刺向陈氏满门。
“你把陛下找来,我有话要同他讲。”终于,我如同失去了全身力气般停止挣扎。
窗外日光正盛,我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第六章
我并未等来佑常,反倒等来了气势汹汹的陈太后。
甘露殿几十号宫人,竟无一人将她拦住。她直闯内殿,一言不发地将我扇倒在地上。
“谢岁安,你竟敢背叛哀家,伙同那个狼崽子算计我陈家!”她指着我,葱白的手指隐隐有些颤抖。
我跪在地上,任由她掐着我的脖子。就当我逐渐无法呼吸时,佑常终于带人匆匆赶了过来。他眼眶通红地将我护在身后,向东贵使眼色:“太后娘娘身体不适,还不快将人送回兴庆宫。”
“身体不适?”陈氏笑了笑,突然高声怒骂:“逆子!若不是哀家,岂有你今日之尊!你却趁哀家不察,举东郊兵马将我陈氏上百口下狱,哀家又怎能安康!”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原来昨夜那“嘭”的一声响,并不是烟花升空,而是京郊兵变的声音。他之所以将我囚禁在甘露殿,大概也是为防止我向陈氏报信。
陈家独掌朝纲十余年,佑常竟能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势力渗透,并将陈家一网打尽,倒真是我小瞧了他。
只是逆子?倒不知谁才是真正的佞臣。
“奴婢携先皇遗诏,谁敢放肆!”佑常与陈氏似乎都被我这句话惊到,皆不可思议地看了过来。我强忍着脖子上的疼痛,一字一句朗声开口:“先皇遗诏,皇后陈氏,怀执怨怼,数违教令,朋扇朝堂,焉得承敬宗庙,托以幼孤。着废为庶人,加恩赐令自尽。”
这十年来,我一日不敢忘先皇嘱托。那诏书上御笔亲书的三十七个字,如刻印,牢牢地烙在我的血肉里。
佑常以为我是陈氏的细作,陈氏以为我与佑常勾结背叛她,却殊不知,自始至终我都是先皇的人。
陈太后表情灰败地坐在地上,若仔细去瞧,依稀可以瞧见藏在那双美目下的惊痛。我走到她身前,低头说:“那遗诏,便藏在两仪殿内,您若是不相信,可随奴婢前去一看。”
风声呼啸入堂,我站在大殿中央,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缠绵的阴雨笼罩在皇城上空,一如这个看不见未来的帝国。
建宁十七年,先皇缠绵病榻,皇后陈氏把持朝纲,为架空天子,不惜构害国朝栋梁。
父亲自尽于狱中的那一日,我被人悄悄带到先皇身边,跪在他的病榻前接下了这道托孤圣旨。
那时他已无人可用,曾口含天宪的铁血帝王紧紧握住我的手,眼里隐有泪光:“佑常年幼,朕把他,还有大梁朝的未来,都交给你了。”
我自幼跟在父亲身边,见惯了腥风血雨的权力斗争,却一日不敢忘“忠君爱国”的祖训。谢家满门忠烈,为了这份忠烈,我假意投诚陈氏,在她身边蛰伏数十年,方在这深宫中保全佑常性命。为了这份忠烈,我的妹妹才会成为皇权路上的牺牲品,在掖庭里惶惶不可终日。
那一日,我握着先皇苍老的双手,如同握住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陈氏似乎终于死心,被宫人拖着带出甘露殿。走到门前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抬头看我,笑中带着一抹诡异:“你为了他背叛哀家,只可惜,他为了诱我兄长上钩,竟以你妹妹为饵。谢岁安,你说,你妹妹会不会已经化成了厉鬼在看着你。”
像是有惊雷划过,我站在原地,脑中忽然空白一片。佑常担忧地走了过来,似乎想要拉我,我退了退,艰难地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晚风吹动帷幔,发出“沙沙”声响。摇曳的烛火下,佑常终于缓缓点头。
我知道,在家国天下面前,我无法怨怼佑常不顾明安的生死。可身为她的姐姐,我却无法不恨,我们谢家已为大梁牺牲满门,如今,就连我年幼的妹妹却也只能沦为无辜的牺牲品。
我点了点头,正要离开,他却如惊弓之鸟般将我拉住,嘴唇蠕动几次才不知所措地开口:“姑姑,我……”
“还未恭喜陛下,终于得偿所愿。”
我推开他,继续向前走,走到殿门前时,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极低的呢喃:“朕还没有得到姑姑,怎能算得尝所愿。”
身体似有踉跄,我忽然眼前一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最终章
那场腥风血雨的生死之战,最终以陈家满门抄斩而告终。而太后陈氏,为替母族谢罪,自尽于天子陵前。
我搬去了掖庭,将自己关在里面,日日夜夜对着佛祖为明安祈福。
都说命运无常,可真正无常的,又哪里是命运,不过是世上权势的无上威赫。我既已踏入这无常的生死战,便不奢求能够全身而退。只希望佛祖能够听到我的心声,保佑我的明安来世远离朝堂争伐。
佑常时常来看我,听宫人说,他就站在庭前的那棵合欢树下,不说进来也不说离开,任由月华将身影拉得冗长。
唯有除夕那一夜,他似乎喝醉了,站在廊前一下又一下敲打著殿门。
“姑姑,奴婢求求您去看看陛下吧。今夜更深露重,陛下又饮了酒,这样下去怕是伤身。”宫人的声音里隐有哭腔,扰得我心绪难宁。握着佛珠的手一顿,只听“啪”的一声,佛珠噼里啪啦散落满地。
我开门时,佑常正抬着手想要敲门。看到我后,他的眼底隐有慌乱:“对不起……是我……吵到你了吗?”
我静静地看着他,忍不住去摸他通红的眼角:“你闹这一出,不就是想让我出来吗?”
凄凉的月华凝了一地,烟花冲天,在一瞬间照亮他惨白的脸颊。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却是突然伸手,将我牢牢攥住:“你惯会在朕心上捅刀子。”
“是又如何?”我低低地笑了一声,亦学着他呢喃:“我只愿生生世世,与你再也不复相见。”
苍穹上亮起不灭的星子,佑常像是难以承受般踉跄后退,我最后看了他一眼,抬脚向内殿走去。
殿门阖上的那一霎,我似乎看到了他眼底的清霜和映宫灯下长长的身影。
我靠在冰凉的朱门上,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不过一门之隔,却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