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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幻影与燕尾服

2021-07-21水生烟

南风 2021年6期

水生烟

她也不是不信任他,但由来已久珍视的情感,让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破坏了它,失去了它。

1

泡桐花似乎一夜之间全开了,走在通往写字楼的路上,程茵觉得像被花朵温柔迎送着。尽管今天她戴着一副大墨镜,镜片颜色深得能将淡紫色悬坠花串看成紫葡萄。

办公室里,程茵站在助理身边:“我还有三天就离开了,今天的例会你可以自己搞定吧?”

“啊?”助理的小脸儿皱成了包子,抬眼时眉间每道皱褶都舒展成了惊诧,脱口而出:“老大,你在办公室里戴这么丑的墨镜干嘛?”

程茵叹气:“那我今天这么丑,就不参加例会了吧?”

“摘了吧!”助理说着,抬手想要去摘程茵脸上的墨镜,程茵后退一步,倒是没撞到人,可是身后清晰地传来了一声轻咳。

程茵被大幅墨镜遮住的脸颊,就像刚被夏风暖过的草莓果,不争气地红了。

眼见那人就要走过身边了,她刚想悄悄转身,他却忽然扭过头来,一抬手就把她的大墨镜摘下来了,瘦伶伶的镜腿划过鼻梁上的青肿,疼得她“咝”地叫出声来:“沈渭!”

沈渭挪了一步,就和程茵面对面了。他皱眉时,眉峰微压,睫毛就垂下来将眼底的内容藏住了——这表情程茵可太熟悉了,每次面对甲方鸡蛋里面挑骨头,他就是这个表情。

他看着她的眼睛,下达了指令:“别看我,看左边!”

程茵在心里暗暗叫苦,决定不执行他的命令,可是这直接导致两个人的目光直直對视,三秒钟之后,她乖乖地将眼珠转向了左边。可能是太紧张了,她转眼珠的时候,居然连脑袋也偏了过去。

沈渭伸手就将她的脸颊扳过来了,“这眼睛怎么弄的?”

程茵挣开他的手,也顾不得羞耻了,赶忙解释:“我躺着玩手机,困了,砸的!”

一片笑声。沈渭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玩手机?夹娃娃机不好玩了吗?”

程茵觉得好笑:“好玩也不能一直玩吧?我又不是五岁……”

“能用手机把鼻梁砸成这样,估计不超过六岁!”沈渭转身朝门外走了,叫她:“程茵,跟我来。”

那天早上,程茵逃过了例会,却没有逃过她想要逃避的那个人,去医院的路上,沈渭絮絮叨叨:“你不照镜子吗?白眼球一片血红,不知道看医生吗?”

程茵脸上挂着墨镜,他看不到她的双眼此刻全都红得厉害,她轻声开口:“你总这样的话,我会走得很难受!”

沈渭接得很快:“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

“你对我的喜欢,早就跨越了兄弟情。”

程茵把脸扭到一旁,嘟哝:“谁喜欢你,你又不是夹娃娃机!”

车子挤在车流里,沈渭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当心夹娃娃机大半夜的化成人形。”

程茵虚张声势地举起了拳头:“信不信我揍你?”

到医院门口,车刚停稳,程茵就利落地跳了下去,探头对驾驶位上的沈渭说:“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你快回去开会吧,我们俩都不在也不太好!”

她也不等他回答,关上车门就朝医院里走。没几步远,她看见从身后赶来的瘦长身影映在地上,越来越长,渐渐与她的影子重叠。她转过身,低声吼:“我让你回去开会!”

沈渭握住了她的手臂,面无表情地说:“让它破产吧!”

2

程茵和沈渭是大学同学,两人从大四开始合作创业,起初只做服装鞋帽,他们是老板、小二和快递打包员,连网店里的销售图片,也是两人亲自上阵。

大概是因为起点低,所以不怕跌得更低,再加上两人足够聪明和吃苦耐劳,小公司日见起色。他们终于有能力招聘第一批员工的那天晚上,两人在办公室里开了一瓶红酒,响亮地碰杯之后,程茵还没喝就醉了,愣愣地问:“你当时为什么选择我?”

话刚落地她就觉得不妥,于是补充:“你当时为什么会选择我做合伙人?”

沈渭答得很快:“因为你聪明大胆,有行动力。”

程茵不客气地点了点头,觉得他的答案尚算诚恳。的确,在那场魔术比赛之前,她和沈渭私交泛泛。程茵功课好,让她得闲去各种有趣的社团打酱油,于是她一不小心就帮了蹩脚魔术师沈渭一个大忙。

魔术节比赛前,沈渭的搭档阑尾炎手术,让人丁不旺的魔术社雪上加霜。沈渭坐在道具箱上发愁时,程茵正在墙角和扑克牌较劲,沈渭看着她,忽然眼前一亮。他走到她面前,问:“我教你?”

程茵头也不抬地答:“好啊!”

“那你先帮我个忙?”

这回程茵抬起头来,又答:“好啊!”

沈渭的魔术节目名叫“天外来仙”,其实就是“大变活人”,程茵个子高,蜷进准备好的道具箱里有些费劲,练习时还好,正式表演的时候,她有些紧张,从箱子里出来时,她的膝盖碰得生疼,裙子的后背上也发出了清晰的撕裂声。

程茵心里一紧,但很快镇定下来,她穿着红裙子,亭亭玉立地站在舞台上,笑容灿烂甜美,没人知道她裙子的后背上已经裂开了长长一道口子。按照之前的设定,沈渭会扶着她的手臂绕场谢幕——这太可怕了,这样一来她撕裂的裙子就藏不住了。

她想到了沈渭身上的黑色燕尾服。她身姿舒展,以轻快的拉丁舞步,向斜后方的沈渭倒退而去。她看到了他的笑容,他向她伸出了手臂。

程茵的手指慵懒地沿着他的手臂一路向上,她来不及看到他眼底炸开的烟花,已经退到了他的身后,她贴近了他的耳朵,低声说:“外套给我!”

她的手指掠过他的肩头,以生涩却撩人的姿势划过他的脸颊,落在他后颈的衣领上。她嫣然一笑,手指用力时,他果然配合地身体向前,将手臂放松后展,让她轻而易举地脱掉了他的燕尾服。他旋过身去,夸张地做了一个耸肩摊手的动作,就像一个真正的魔术师。

黑色燕尾服挺括的衣领落在她白皙的脖颈上,下摆几乎遮到膝弯,却另有一番妖娆。她扶着他的手臂绕了舞台三圈,仍旧掌声不歇,没有人发现纰漏,只以为是预设的环节。

程茵一时风头无两,成了新晋女神。素日冷清的魔术社也变得门庭若市,可是沈渭看起来并不高兴,没多久他就退出了魔术社,后来的一天,他来找程茵吃饭,吃着吃着,他忽然说:“道具服装的质量太重要了,程茵,我们要不要试试自己设计制作?”

程茵还是一脸的风轻云淡,她说:“好啊!”

这就是他们的最初设想。将两人小店经营成正规贸易公司,租赁下开阔的现代化办公室,他们用了三年,其间知己知彼、苦乐共担。可是现在,沈渭面无表情地说:“让它破产吧。”

程茵恼了:“沈渭,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沈渭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是你一棒子敲在我的脑袋上,还想让我清醒?”

3

三周前,沈渭给程茵买了一台夹娃娃机。起因是员工会餐经过商场互动区时,有人在地上的投影装置上蹦跳,脚下就浮出一朵粉红色的花。程茵看得有趣,忍不住跟着连连蹦跳。

沈渭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回身时见程茵正蹲在地上笑,他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那天晚上,大家都喝了点酒,回去的时候,程茵走到互动区就又停下了。她的目光掠过粉色夹娃娃机,被柜子里的一只白色独角兽吸引住了。她将背包挂在沈渭的脖子上,摩拳擦掌地示意他扫码支付。

那晚,沈渭不知道自己支付了多少次,程茵两眼放光地盯着小独角兽,每一次都眼见不锈钢爪提着它在临近洞口的时候倏然松开。后来她泄气了,握着包带拉着他向前走,垂头丧气地说:“算了,回家吧。”

隔两天,一台巨大的粉色夹娃娃机就被送货上门了,柜子里不但有白色独角兽,还有黄色垂耳兔、蓝色小鲸鱼,以及一群毛绒绒的小家伙。程茵打电话给沈渭,她说:“你不在地板上给我装一个投影吗?”

沈渭笑起来:“也不是没想过,不过你肯定骂我二。”

“你以为我现在就不骂你了?”程茵笑着笑着就有些失落,“咱俩是合作伙伴,是命运休戚与共的兄弟,别搞得像甜宠剧似的,傻不傻啊?”

沈渭沉默了一阵,问她:“能不能别走?”

“我不想说这个。”程茵拒绝得很快:“你让财务抓紧办,我想出去玩一圈,需要钱。当然了,还是先保证你这边的资金周转,所以你看着分我一部分就行。”

沈渭在电话里气喘呼呼,像是刚结束长跑,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没钱!”

程茵笑起来:“你骗鬼呀?咱俩有钱没钱我不知道吗?”

程茵被自己说的话烫了嘴,恨不能咬断舌头——这简直就像离异夫妇在分割财产。

大半年来她常常这样,在最初心无旁骛的冲刺之后,她刚慢下脚步,就被身边的枝蔓闲花惹得心旌摇荡。而沈渭作为“枝蔓闲花”又偏偏不知收敛,比如他们俩刚在会议室里因为意见不一互拍了桌子,没一会儿他就轻叩了她办公室的门,他说:“我要到工厂去,一起?”

已经关上门了,复又推开,他嘱咐着:“外面冷,把大衣穿好。”

比如在冬夜应酬的包间里,年轻的他们面对着狡黠老道的客户,沈渭偏过头,在她耳边说:“今晚这件事交给我,你清醒一点,等会儿我就得把自己交给你了。”

那晚沈渭醉得一塌糊涂,在出租车的后座上,他的脑袋滚在她的肩膀上,听凭颠簸。灯柱一路向后,有那么一刻,程茵觉得这人间只剩下他们俩。她扶住他的脑袋,触到他滚烫的额头,通红的耳朵,他的发茬扎得掌心疼痒。

是啊,他们是亲密战友。亲密战友,是她可以把他拖进家门,给他脱衣擦脸,就算他用滚烫的手掌攥着她的手腕,呢喃着喚她“程茵啊”,她也可以凡心不动。

可是,现在她不想和他做战友了,他却不肯让她走。气急败坏的时候,程茵觉得他就像口口声声为了孩子不肯离婚的幽怨丈夫——是的,这个公司就是他们的孩子。

程茵想,如果他只是想要财务数目毫无变化,那么,她可以把这些全都留给他。可是即使这样,他也不依。他也同样出了个馊主意:“公司归你,从今天开始,我们俩是雇佣关系,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跟你签合同,再去做个公证。”

程茵看着他:“你有毛病吧?”

“嗯。”他居然点了头:“我不想要钱,我想要人。”

程茵红着脸,捶了他一拳:“我看你是想人财两得吧?”

沈渭笑了:“谁不想?”

真的是太熟了!程茵边向外走边暗自叹息,熟得连打情骂俏都透着一股嬉皮笑脸,简直亲情友情爱情三不靠,全然找不到落脚点。

她想要的爱情,该如阳春白雪,应似泾渭交汇,不掺杂任何世俗功利——她也不是不信任他,但由来已久珍视的情感,让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破坏了它,进而失去了它。

4

两周前,沈渭招招摇摇地给程茵扛回了一抱桃花。程茵正和同事讨论新品,看着他抱着满怀花枝,忍不住惊异:“你进山了?偷砍的?”

沈渭笑得明亮极了,他说:“我看到路边有人在卖,就全买下了。”

程茵显然很开心,她忙着清理花瓶里的残花,随口说:“沈总真是大手笔!”

“没良心!你忘了是谁昨天对着一树落满灰尘的桃花感慨万千了?”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程茵仰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喜欢,谢谢!”

沈渭斜了她一眼,起身走了。也许是错觉,程茵发现他的眼神有些慌乱,连耳朵也红得不太正常。

十天前,他们去看一部舞台剧,沈渭就像综艺里对演员表演不满意的导师似的全程皱眉。从剧院出来已经是深夜了,路边有成排开花的树,托举着一轮弯月,程茵笑着打趣:“你干嘛板着脸?不会打算趁着夜深人静杀了我吧?”

沈渭笑了,“我刚才一直在想今天那个订单,本来想去工厂看一眼,但你约我,我不可能拒绝。如果你愿意留下来,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以后剩你一个人,别把自己逼得太狠了。钱是赚不完的,差不多就好。”程茵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月,风吹时,身边花落如雪,她很快调整了情绪,笑着问他:“你一定算过命吧?”

沈渭不解:“什么?”

她煞有介事地答:“你不让我走,肯定是因为咱俩八字合财!”

沈渭被她说笑了,一脸无奈地看着她:“饿不饿?吃点儿东西?”

五天前,他们招聘面试,有一位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的女孩,算是这批应聘者中的翘楚。程茵听她得体地回答问题,而身边的沈渭频频点头,不由得浮想联翩。面试结束后,沈渭问她的意见,她没好气地说:“干嘛问我?你看上哪个就招哪个!”

沈渭看她的脸,忽然有点明白了。程茵转身要走,他硬是拉住了她的胳膊,將桌上的简历摆成了一排,专将女生照片指给她看:“这几个吧,你觉得怎么样?”

程茵看着地面,“你自己决定吧,我没意见。”

好一会儿,她都没听见沈渭的回应,抬眼时,见他倚在桌角,正忍笑看着她,程茵知道自己上当了,红着脸嘴硬:“我本来就没意见嘛!”

沈渭笑得一脸欢悦,“放心吧,我早就选择性眼瞎了!”

程茵又羞又恼:“光眼瞎有什么用?最好眼瞎心瞎!”

“那你留下来啊,只要你在,我的眼里压根儿装不下别人……”

“好啊!你说我脸大!”

论牙尖嘴利,沈渭向来不是程茵的对手,然而程茵并不恋战,她一边说着,已经出了门。

5

两天前,沈渭送了程茵一块手表,还亲手给她戴上了。他的表情看上去无忧无喜:“我想认真感受时间,让它来解决一切。”

“那这手表不是应该你亲自戴着?”

“不客气,我买了一对。”他看着她:“我很难过。你伤害我了,我确定。”

程茵气笑不得:“这么多年了,我动过你一个手指头?”

沈渭的手指飞快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又胡说!看你这副又笨又胆大的样子,一个人出门在外我怎么能放心?”

现在,沈渭陪着程茵坐在医院候诊区,他老调重弹:“你说你这么笨,一个人在外面我怎么可能放心?”

过了好一会儿,程茵低声说:“如果你总说我笨,我可能真的会越来越笨……”

沈渭的眼底渐渐泛红,“我就是不放心!你和我在一起,虽然也很辛苦,也受过委屈,但我知道我会尽全力保护你……”

程茵鼻子一酸,赶忙别过脸去:“我知道啦!就像老父亲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总怕自家的好白菜被猪拱了……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沈渭嘟哝:“胡说八道,什么破比喻!”

程茵忍了又忍,还是在走进诊室的时候落下泪来。医生用棉片清洁着她的眼周,可是她的眼泪不停地涌出来。医生轻声问:“要把男朋友叫进来陪你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别,我马上就好。”

傍晚,程茵的银行卡到账了一笔钱,她还来不及退出信息通知页面,就冲进了沈渭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里有人,他们齐齐回头看着她。

程茵的胸口起伏得厉害,她清楚他的身家,她执意要走,他几乎倾囊而出。

沈渭知道她要说什么,他抢先开口:“我等会儿去找你。”

她的情绪已经到达失控边缘,她摇着头,“就现在!沈渭,我有话跟你说!”

他站起身,表情却显然有些为难,迟疑着问:“五分钟?大家都在呢,你等我一下。”

程茵点头时,声音已经哽咽了:“好,那我回去等你!”

大概十分钟后,沈渭急匆匆地推门进来时,程茵已经整理好情绪,她坐在办公桌后面,面前是无力收拾的大堆资料和书籍,她仰头看着他:“我不知道怎么办,你看着处理吧。”

“你指什么?”

程茵站起身来,“还能是什么,这堆东西啊!”

沈渭有些气恼,他握住了她的手臂,稍一用力就将她拽到了自己身边:“你刚才想要说的不是这个!”

程茵语声平静:“确实不是这个,可我现在不想说了!”

沈渭觉得就要被气死了。眼前的女孩比自己矮半个头,气势却足足高出两米八,他攥在她胳膊上的手臂不觉又用了些力气。她目光倔强地看着他,嘴唇和下颌的弧线美好得让他微微眩晕,他忽然就扶住她的脑袋,吻上了她的唇。

程茵没有挣扎,这让他在清醒时颇觉讪讪,“对不起!”

她转过身去,“我们认识五年了,沈渭!最辛苦、最艰难的时候我们俩吃住都在一间办公室里,我没把你当成男人,你也没把我当成女人,你现在这是干什么?”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怎么想?”沈渭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尊重你、珍惜你,我错了吗?我们俩好不容易谈下订单,情不自禁握住对方的手的时候;应酬回来我抱着马桶吐得肝肠寸断、你拍着我的后背一遍遍叫我名字的时候;我们深夜从工厂回来,你对着流星许愿我们俩的事业红红火火、千秋万代的时候……何止是友情爱情、男人女人,我把你看得比自己都重,我想和你走一条更长远的路,这怎么就成了你离开我的理由?”

好一会儿,程茵的嘴角向下撇了撇:“你吼我?”

沈渭的语气软了:“你还朝我踢过椅子、拍过桌子!”

“那……两清吧!”

程茵说着,刚想溜,就又被沈渭攥住了手腕,他拉着她出门时,她刚才的气势全没了,她脚步踉跄地跟上他,嚷着:“我的包……手机!”

沈渭的脚步不停,他说:“包什么包!”

6

沈渭带程茵去了大学附近的那家餐厅,当初他们就是在这里约定了创业。

刚好是晚饭时间,餐厅里没有空位,这让沈渭看起来沮丧极了。后来他们离开餐厅,沿着那条落满银白杨的路向前走,夕阳披靡而落,树叶承接金光,又被轻风洒落一地。

沈渭拈着一片树叶,问她:“程茵,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

程茵还真的认真地想了想。她想起去年春天,他们邀请合作单位的同伴出外野餐,一位男领导一路都在科普植物知识,程茵始终微笑倾听,看上去很有兴趣的样子。后来,当肉香飘散在河流上空的时候,沈渭发现程茵不见了,那位领导也不见了。他一下子就慌了,流水撞击岸边岩石,溅珠碎玉的声音在耳边震出巨响。

电话拨到第三遍,程茵终于接了,他的心脏砰砰跳,急急地问:“你在哪儿?”

“在河边。”她的声音混在流水的声音里,清亮亮的:“这里有很多小鱼!”

“你回来!”他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不许你离开我的视线!”

回去后提起这事,程茵说:“你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相信我,我有分寸。”

“那也不行!”沈渭看住了她的眼睛:“我当然相信你。可是,你再聪明机警,毕竟是个小姑娘,体力方面太弱了!”

他说:“程茵,如果为了一单生意,要你做到委曲求全的程度,那我宁愿放弃。”

那一刻的沈渭,眼底有温存,也有锋芒,让她震动不已。可是这一刻,她用这件事回答他的问题,他却连连摇头:“我说你笨,你还总不承认……”

魔术节的舞台上,程茵触了他的眼。连那条廉价红裙穿在她身上,也似乎有着高级感。她从道具箱里出来时,他分明看见了红裙的背部裸出了一线白皙。他正想着该怎样帮助她,却眼见她面朝观众,踢踏着轻盈舞步向他而来。她的指尖搭上了他的手臂,她和他說话,在寻求他的帮助。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是气声吹拂。他只觉心跳得厉害,整个人都是懵的,恍恍惚惚地绕场谢幕,听见掌声和欢呼声如潮水般涌动着。

他听见了台下小伙子们的声音。然而,退场后的程茵平静地换衣服、卸妆,目光就像春日的潭水,温和而沉静。后来的几天里,想要与她产生情感关联的男生们无不遭遇拒绝。

沈渭不想碰壁,他想跟她建立更深刻、更长远的关联,因此他不能失掉转圜余地。他日思夜想地过了好几天,脑子里终于灵光一闪:毕业在即,他要先将两个人的前途并轨……

此刻,他们站在初夏傍晚的白杨树下,沈渭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你聪明、独立又骄傲,我一直都对你倾心不已……”

程茵的眼睛明亮如星,“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沈渭刚要开口,她却捂了他的嘴:“别说,我会告诉你!”

7

程茵不辞而别了。

第二天早晨,沈渭刚到公司,前台就将一个信封交给他,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一看就是程茵的字迹。打开信封,先掉出一张银行卡,他抽出信纸——

沈渭:

其实我很自责,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作精。

这几天我过得一点儿都不快乐,根本没有我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定勇敢。所有熟人都认为我们俩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事,恰恰因为这样,反而让我担忧情感的纯粹。

是的,我喜欢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每天都很忙、很累,哪怕心弦振动也无暇他想,可是随着运营平稳,那些情绪就再也藏不住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你的感觉变了,这让我无法在工作中做出客观判断,意见不一致的时候也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和你拍着桌子争辩,而平日里我们又总有那么多彼此靠近的时刻,我心跳脸红得太难堪了……

我之所以离开,是我想让我们两个人都能清楚分明地知道,如果脱离了习惯和利益,我们是否仍旧相爱,是否仍想要和对方在一起。我总怕那些温柔默契,会像魔术幻影,随着表演结束而消失。

再者,按照我们目前的关系状态,只会让工作束手缚脚。所以,这是我离开的最好时刻。

这张银行卡留给你,密码你知道。昨天,当我看到你几乎把所有的钱都转给我,爱财如命的我真想抱住你哭一场,可惜屋里有人,你又不肯让我抱!

我也许还会回来,也许不。无论如何,请你别生我的气。

对了,我还没有规划好接下来的行程,如果有通讯不畅的情况,你别急,等我联系你。

如果你很快遇见了心仪的姑娘,那也没关系,我会祝福你!                  程茵,凌晨

8

沈渭和程茵没有断过联系。她去了很多地方,他常常叮嘱:注意身体,钱还够不够?

程茵没有告诉他,她在稻城时因为感冒和高原反应,一个人蜷在旅馆里度过了漫长的一周。她发着高烧,梦里梦外全是他。最难受那天,她连给手机充电的力气都没有,再开机时看到他发来的几十条信息。她喝完一杯冰冷的水,回复他:“都说了在路上会信号不好。”

冷水落腹,却涌出眼眶变成了滚烫的泪,程茵一下子就想通了:明明想念他,想和他在一起,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如果只是想要求证爱意深浅,那么,她已经有答案了。

冬天,程茵似乎在什么地方停留下来了,沈渭问她,她却顾左右而言他,偶尔会拍一拍蓝天白云的照片给他看,是和他所在城市雷同的气候。

新年前几天,程茵问他:“你家附近是不是新开了一家咖啡馆?”

“没注意。怎么了?”

她回复得很快:“我觉得你应该去试试,说不定咖啡很好喝!”

“没兴趣,也没时间。”沈渭问:“你怎么知道有家新开的咖啡馆?你回来了?”

程茵不答,却说:“你去试试看,说不定咖啡好喝,老板娘还很漂亮!”

沈渭对她的插科打诨表示无奈,他说:“我快过生日了,你不会忘了吧?我要礼物!”

“我都把漂亮老板娘的信息透露给你了,这礼物还不够大气?”

他突兀地回答:“我很想你!”

元旦,沈渭好不容易睡了个懒觉。他想起去年新年,他和程茵去市场考察,整整跑了一天,回来时夜已深了。两个人又饿又累,程茵在楼下超市买了两袋速冻水饺,就着两罐啤酒,就这样过了跨年夜。

速冻水饺能有多美味,可是他们吃得好香,热气升腾里,她的眼睛里水光潋滟。他想起当时的自己,好像一直在笑。

沈渭跳下床,很快地洗漱换衣,去了小区外的超市。等待结账的时候,他拨通了程茵的电话,可是她没有接听。他拎着购物袋出来,另一只手按下了重拨。

今年的冬天冷得晚,路边树下还不见冻土。耳边的手机仍在振铃,沈渭抬眼时,看到咖啡馆阔大明亮的玻璃窗,透出里面的人影和绿植,门开着,有服务生出来,举着一个手机。

沈渭这才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正仰头装饰门贴。她接过手机,他听到她对着手机说:“沈渭!喂?沈渭,你怎么不说话?喂?”

他愣怔了一会儿,终于笑起来,大步走过去,叫她:“程茵!”

程茵穿着白毛衣,一见他就笑得温柔舒展,唇红齿白、眉眼弯弯的样子让他心尖发软,她说:“你这个笨蛋,你终于来了!”

他扔下购物袋,倾身抱住她,“我再也不让你走了!”

“我不走了!”她就像一只难以驯服的猫,努力挣脱了他的怀抱,指着身后的咖啡馆,“看,这是我的新事业!我常在早晨看到你,你开车经过门口,每天都很准时……”

“回来多久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可以帮你啊!”沈渭很是无奈,他看着店内的装修,脑子里快速地算了一笔账,笑了:“看这情形,你现在是个小穷光蛋吧?”

程茵笑得直不起腰来:“一见面就谈钱,你俗不俗?”

沈渭没轻没重地揉了一把她的脑袋:“你等着,我还有更俗的!”

程茵很快就见识了沈渭的“俗”。她在研究甜品,沈渭自然成为小白鼠,有一天她烤了一炉爆浆的巧克力甜面包,明明很成功,可是他一见就夸张地惊呼:“我的天,你是把狗屎撿回家了吗?”惹得程茵追着他打。

生日时,他在烛光下出声许愿,程茵捂他的嘴:“哪有把愿望说出来的?”

他振振有词:“你那么笨,我不说出来你能明白吗?你不明白的话,我的愿望怎么实现?”

似乎无懈可击,程茵摸摸他的头发,“行吧,说来听听!”

“我想在三十岁前结婚,四十岁前生孩子,五十岁退休,和孩子妈妈一起周游世界……”

程茵大笑:“你的数学好像不太行。照这样规划,你五十岁时孩子很可能还未成年!”

沈渭笑着看进了她的眼睛,“那咱们抓点儿紧?”

程茵回望着他,轻声答:“你的阴谋得逞了!”

沈渭很开心,也很得意,箍着她的手臂似乎不知道该怎样用力才会让两个人更加紧密。在熟悉的气息里,程茵觉得微微眩晕,也或许是耳边被他念了咒语,他一遍一遍地说:“我爱你,我真的很爱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