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本插画衬景营构与角色的关系
2021-07-21樊心若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艺术学院江苏南京210044
樊心若(南京信息工程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4)
“衬景”这一概念在中国古代画论中早就提出。宋代绘画理论家韩拙《山水纯全集》将衬景视为山水画形式构成的重要因素。但他没有直称“衬景”,而是间接地称之“妆饰论”。但实与衬景之义相同。韩拙说:“随时制景,任其才思,则山水妆饰而无有不备者矣”。[1]633后来清代绘画理论家沈宗骞在《芥舟学画编》中进一步将这一山水妆饰论拓展到人物画领域,指出:“画人物辅佐”“同在一图,必当相称”,如画梅的相对者多为“诗人词客”,画竹的相对者宜为“逸士佳人”。[2]535所谓“相对者”,就是人物与景物的相互“妆饰”关系。中国这些古代绘画理论表明,无论是山水画还是人物画都极为重视衬景的审美作用,并为我们研究绘本角色与衬景关系提供了重要的学术前提。
绘本,又被称作图画书。在有的学者看来,相对于其他配有插画的、以文字为主的书籍而言,图画是绘本的主要构成。而这些构成绘本的图画,则可定义为“绘本插画”,进而认为:“无论是有字的绘本还是无字的绘本,都需要一个有趣的故事贯穿其中。”[3]1就此而言,可以说叙事乃是绘本呈现的主要方式之一。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叙事情节信息的表达是绘本插画的主要任务。正如《插画概论》所言:“信息传达是插图的主要功能”“插画是具有说明性质的媒体”。[4]1这一论述表达了绘本插画情节叙事与信息传达的双重功能。虽然也有一些绘本并无严谨的叙事或情节表达,如科普类、教程类或图鉴类绘本等,但这无法从根本上否定上述绘本的基本特征。绘本既然注重叙事情节,或者说绘本插画注重信息传达,那么必然要求某种“角色”(这一角色既可以是某个人物形象,也可以是某种景物)来加以承担,而“角色”要能成功地胜任和实现这一艺术功能,不仅需要自身的造型表现,而且还需要以衬景加以配合和辅助。对此可以从如下几个方面来看。
首先,由于以叙事为主要表现形式,因此在绘本插画的构图中,角色作为表达情节的核心元素之一,它与衬景之间的“交互用事”就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交互用事”命题本出于《京氏易传·震》:“震分阴阳,交互用事。”此中“交互”释意为“彼此、互相”,这一说法被广义解释为人与事物之间相互交流与互动的行为。我们认为,绘本故事情节的表达、角色特征的表现以及画面审美的调控可以通过对角色与衬景之间直接或间接的交互行为来体现。正如古人所言,两者是一种“相对”的“妆饰”关系。而交互方式的差异性更是绘本插画中角色与衬景的关系着重考察的内容。
其次,在绘本插画的创作中,根据叙事的需要,画面中时常出现多个角色与多种景物共同营构一段情节的复杂构图,此时画面中主景角色与衬景表现需要根据插画具体的表达情节,结合上下文来确定。我们将这些构图分为以下几种常见情况:
(1)画面中只有一个角色为主景,主景角色以外的其他元素(包括其他角色)都可能成为该主景角色的衬景。如绘本作品《小石狮》其中一幅插画,除了石狮子这一主角之外,其余元素中(也包括人物角色)均以石狮子为画面核心环绕相衬,整个画面形成了相互映衬的妆饰效果(图1)。此中衬景元素选择己然突破中国传统山水画或人物画单一形态,以各种形象因素构成,既有执灯笼、撑伞的小朋友,又有小舟,甚至还有躺在被窝里酣睡的人以及其他形象等等,这些衬景的摆布视角多变,仰视俯视每每不一,且造型比例与石狮形成鲜明的对比。如同春天蜜蜂围绕着花朵自由的飞翔。这样既使石狮形象突显出现,又让每个衬景元素具有相对独立的表现功能。两者可谓相对又相衬,营造了一种静中有动,安详欢乐的氛围。可以设想,如果缺乏这些衬景因素,它的叙事和信息传达功以及审美效果显然会大大减弱逊色。
图1 《小石狮》插画 熊亮著
(2)画面中以群体角色为一组构建主景,而主景以外的其余元素则可视为衬景。例如日本绘本画家市川里美所绘的《倾听春天的歌声》中的这幅插画作品,叠在一起的孩子们均为画中的主景,而以初春的草地为衬托所描绘的散落的鞋帽等物件则起到衬景的作用(图2)。这些衬景并不是凭空构想的产物,而是从生活中自然提炼出来的形象,是一群嬉戏儿童哄玩、聚集、叠合时必然会出现的情景,鞋帽等衬景因素正是由儿童主景延伸出来的生动元素。如果没有这些元素衬托,则儿童主景的构成和立意就会模糊含混。那种由儿童欢笑所传达的春意正是通过主景与衬景所构成的情节描述展示出来。
图2 《倾听春天的歌声》插画 市川里美著
(3)画面有一个或多个角色与部分景物共同组合从而构建为主景,此外其余元素为其衬景。例如瑞士绘本画家马克思·菲斯特所绘的《菲鲁的圣诞节》中的这幅作品,马车与其中乘车之人均为画面主景,而其余树木等自然元素为衬景(图3)。画面中的主景所占比例虽然小,但仍为作品的审美重点,而占了大块面积的树木实际上只起着衬托的作用。这很类似中国传统人物画中的衬托方式。如南宋马远的《踏歌图》,山峰和远处宫阙只是为衬托人物踏歌欢乐的主题。而这幅 《菲鲁的圣诞节》中的插画,其衬景作用似乎明显大于前几幅作品,因为圣诞之际的冬雪景象以及人们仍然沉浸在节日欢乐中的信息正是通过衬景描绘,才很好地传达出来。作者以简洁的手法描写了近景厚雪中挺拔的粗大树干,空中还在飘落着雪花,从而与作为主景车马人物形成鲜明的对比,可见其匠心所在。
图3 《菲鲁的圣诞节》插画 马克思·菲斯特著
此外,有些绘本插画以风景为主要表现对象,而使人物角色成为风景的衬景,这与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点景”人物表现手法完全一致。有的插画作品,整幅画面中甚至并无人物角色,或者说不以角色为重点刻画对象,但在以叙事为表达方式、以人物角色为核心的绘本创作中,其插画显示了松散的连续性和叙述性,尽管如此,我们却可以联系故事的上下文,全面的把握其人物角色与情节的发展关系。不难发现,这些无人物角色的单幅风景插画依然能够承载表达情节与氛围的功能,且暗示着人物角色的存在和与情节的内在联系。学术界对此应予以关注。
绘本插画中衬景与角色的交互关系对情节的表达作用还可以从如下几个方面进一步深入探讨。
一是,从具象化的衬景与角色的交互构图角度来看故事情节的表达。在绘本插画中,衬景与角色的交互行为往往通过构图样式来实现的,而这种构图样式在表达绘本故事的情节上具有特殊功能。构图概念在中国画论中称之为“经营位置”。而在西方则与形式主义学派相关,并形成了构图学这一门学科,西方构图方法常按照黄金分割法,或根据其他视觉规律而形成了一整套形式方法。20世纪西方现代艺术反叛传统,产生更多的构图形式,都对插画产生了深刻影响。我们可根据角色与衬景的交互方式来划分绘本插画中的构图样式,并根据这种由交互方式产生的多种构图种类来分析其对绘本故事情节的表达作用。
图形元素是绘本插画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可以分为具象图形与抽象图形这两种类型。绘本插画中的角色及与角色产生交互行为作为衬景元素,通常被视为具象图形。据《插画概论》所述,“具象图形插画是指形象生动具有真实感的插图。它能如实地传达客观表象,用富于情感色彩的手法来表现特定的内容。”[4]142具象图形作为相对写实的视觉语言,更有利于深入刻画角色,并与衬景元素的交流互动,从而表达生动具体的故事情节与角色行为(例如某个角色在特定的场景中从事某一具体行为等)。基于绘本插画需表达叙事与信息这一前提,所以我们认为,以具象化图形营构角色与衬景的交互关系,以及这种交互方式的类别所产生的多种构图样都会对情节的表达产生重要作用。这类构图形式的绘本插画往往侧重于强调角色与衬景之间有直接接触的行为方式,从而构成了绘本故事中表达具体情节的典型手法,也是承担陈述叙事功能形式的常见手段。具体来看,这种构图的画面表现,是指某个角色接触某个物件,做某件具体的事情,例如写作业、吃东西、做手工、乐器演奏等等。在需要重点突出角色与衬景之间的一个具体互动时,有些绘本插画会用特写,或使人物角色在画面中以特异的姿态与背景位置之间形成一种视觉冲突的关系,以此强调由交互行为而构成的某段故事情节,并渲染出某种情感倾向。如韩国绘本画家白希娜的《云朵面包》中的插画,描绘了猫爸爸从窗户进入公司大楼的场面就是很好的例证(图4)。作品中猫爸爸作为画面的主景角色,仿佛从天而降,犹如蜘蛛侠般跳窗而入。他身着西服,右手拎提包,尾巴从西服后露出,而左手扣住窗框,而衬景则由大楼与天空两部分组成。为了营造一种险绝的视觉效果,大楼没有采用稳定的垂直形态,而是向右倾斜,进而使深蓝色的天空似乎被大楼倾斜直线所切割一般,该图所描述的猫爸爸推窗行为便是主景与衬景之间有直接接触的交互行为的构图方式,从而既直截了当地表现了故事情节,又以奇异的构图意境使作品焕发了强烈的情感色彩。
图4 《云朵面包》插画 白希娜著
二是,主景与衬景对峙的交互情境。在有些构图中,主景角色与衬景的接触与交互,不是以和谐方式展示,而是以对峙紧张方式表现,从而构成情节叙述的一个环节。如《菲鲁的圣诞节》中的另一幅插画,虽然这一绘本作品故事情节的主调是欢快节庆的,但作者却别有匠心地描述了一个与主调并不完全统一的情节片断:小狗菲鲁从主人身边跑掉了,逃落在茫茫雪花之中,未曾想,因找不到主人而失落的菲鲁意外在一个洞穴中发现了一只兔子(图5)。在这样风雪交织的环境中,小狗菲鲁欲与洞穴中的免子相识交友,但兔子显然受到了惊吓,不敢从洞里出来,而菲鲁也为之感到惶恐,从而出现了一种对峙的戏剧化场景。作品出色描绘了狗与兔子趴在洞穴中彼此紧张对望的神态,兔子的眼神是防卫式的惊愕,而狗的眼神则是探测而警觉,兔为偏紫色,狗为橙黄色,两种补色关系也暗示了这种对峙关系。图中狗与兔子均为画面的主景角色,衬景元素由地面的洞穴和雪花构成。主景与衬景其实也构成了一种对峙的情境,这是狗、兔对峙的延伸和铺展。但需指出,这种对峙并不是成人世界那种真实的敌对关系,而是仿佛由童真眼光洋溢而出的具有喜剧色彩的短暂误会和矛盾,正是由于这一片断情节的插入,它使得整个情节的连续叙述由此而变得跌岩曲折而更为有趣。
图5 《菲鲁的圣诞节》插画 马克思·菲斯特著
三是,主景与衬景多重叠合的情节构成方式。一些绘本插画的主景往往是由多个人物角色群体构成,且每一组人物之间都具有某种情节故事,而整体上又形成一个大的叙事结构,这类构图常用人物群像加以布陈,场面宏大而热闹。这种情节似乎缺乏连续性,也没有主次情节之分,但却有某种主题将它凝合为一个完整的“剧情”。而且这一主景情节与衬景也是多层次的叠合复加,有的因素既是主景构成部分,又可视为其他形象的衬景,而衬景之外更有另一层衬景,按中国美学的说法,叫做“景外之景”“象外之象”。层次十分丰富,意趣极为纷繁。
日本画家青山邦彦所绘的《愉快的建造》封面插画就是很好的例证(图6)。该图以建筑物的剖面视角描绘了一段由建筑工人群像修葺楼层的场景。图中所描绘的是愉快建造的热闹场面和情节,其中每个建筑工人及工人之间显然构成了情节元素,但整体又组成了复合情节关系。建筑工人与脚手架和正在修葺的房屋就是一种主景与衬景的关系,而工人与建筑浑然一体,与之相映是蓝天白云的衬托,这又构成了一层主衬关系。整个画面既充满了情节的微观描绘,又铺展了宏观景象。成为既主从有衬,又衬中有衬,叠合复映,交互生辉,但叙述井然,层层展开。它们都是围绕着“愉快的建筑”这一主题进行构形布陈的。
图6 《愉快的建造》封面插画 青山邦彦著
四是,通过联想的无形方式展开的主衬情节叙述。这是主景角色与衬景元素无直接接触而发生交互行为,或者说主景与衬景是以无形方式在画面中产生了内在关联,这种关联主要是通过眼神、手势并进一步依靠想象的方式来实现。其主要角色与衬景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这种无形方式而削弱,反而具有更为紧密的联系,更具有一种艺术趣味,并有助于展开的某一段故事的情节叙述。
在《一颗子弹的飞行》中的插画中,描绘了一颗“拟人化”的子弹形象,被置于楼梯窗旁边,窗外一排由远至近的鸟正飞过来,而一团云朵也正向窗口飘移过来,画字以“子弹”为载体表达了畅想飞行的渴望(图7)。应当说,图中子弹成为主景角色,而天空、飞机、云朵、鸟儿等元素皆为衬景。我们看到,画面中“子弹”还由画家增绘了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以作为主观心情的焦点和象征。这里子弹虽未与这些衬景元素直接关联,但我们可以通过观察“子弹”的视线所投出的无形轨迹,则不难发现,它与衬景之间的呼应关系。子弹的“目光”望向鸟儿与天空及其云朵,而画面中附有相应的文字描述:“子弹头飞起来很美”“我想飞,从小就想象鸟儿一样飞,像云朵一样飞”,从而点题式地表达了子弹希望飞翔这一心理活动,此中的鸟儿、云朵等衬景元素,则进一步地辅助表现和衬托了“子弹”心理活动和意向。特别是窗外左边空中飞驰的一群呼啸的飞机形象作为衬景更是将子弹欲求飞翔的强烈愿望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
图7 《一颗子弹的飞行》 白冰著 刘振君绘
在绘本《小石狮》中的另一幅插画也是这方面很好的例证(图8)。作品在左下角描绘了小石狮闭目思索的神情,成为画面的主体,也构成了作品的主景。石狮子的眼睛是石纹下的眯眼线条描绘出来的,生动地刻画了主景角色闭目思忖的状态,而飘荡于空中的衬景元素(主要是划船和拿着雨伞的人物以及马、鹅动物等形象)皆为石狮子想象中的事物,它们的姿态不是静态站立,而是向右上方飞动,甚至向画面之外飞去,主景与衬景之间也没有直接的有形关联,而是从而以想象方式构成了无形呼应,从而很好地表达了石狮子思乡之情这一主题。
图8 《小石狮》 熊亮著
概言之,插绘画本的主景与衬景的构成关系多种多样,两者造型特征和构图方式对插画的情节叙述和主题表达以及画面的美感营造,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值得我们从中汲取带有规律性的审美原则,用以指导插画的艺术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