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像金装从何来?
——中国早期佛像饰金探源①
2021-07-21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上海200062
李 婧(华东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上海 200062)
张 晶(华东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上海 200062)
佛像饰金,是指用黄金装饰佛教造像,是佛陀三十二相之“身金色相”的艺术化表达。中国现存汉晋南北朝时期诸多造像中,有部分鎏金与贴金者。针对这些造像为何饰金,学界尚未有专论。②就现有成果来看,学界较多关注山东青州龙兴寺、陕西西安两处所见佛教石造像贴金问题.前者以李佳《从山东龙兴寺佛教贴金造像探寻南北朝时期的贴金工艺》为例.该文主要从金属工艺角度探讨佛像贴金艺术成因,认为龙兴寺佛像之所以会饰金,是中国秦汉以来金属工艺发展所致.(李佳.从山东龙兴寺佛教贴金造像探寻南北朝时期的贴金工艺[J].大连大学学报.2010,3:68-71.)后者以夏寅等人撰写的《北周石刻佛教造像彩绘分析与研究》一文为例.该文也从工艺角度出发,用化学方法研究陕西西安出土石造像彩绘成分与贴金结构,并与山东青州龙兴寺佛造像彩绘贴金予以对比,认为这两地佛教造像上的金箔成分一样.(夏寅,付倩丽等.北周石刻佛教造像彩绘分析与研究[G]//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著.古都遗珍——长安城出土的北周佛教造像.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123-132.)此外,还有学者从文本角度阐释佛陀“身金色相”与佛像饰金之间的关系.如马宗洁《从支谶译经看佛像金身的成因》一文,认为东汉僧人支谶在译经过程中将大乘佛教金身理念与造像仪轨相结合,为佛像金身艺术形成提供理论支持.(马宗洁.从支谶译经看佛像金身的成因[J].宗教信仰与民族文化.2013:270-271.)一些通史类著作如孙英刚、何平《犍陀罗文明史》,也从佛陀三十二相阐释佛像饰金.(孙英刚,何平.犍陀罗文明史[M].北京:三联书店,2018:476-480.)这些文章就佛像饰金问题虽然都有谈及,但就不同材质佛像饰金之间的联系关注较少,尤其对域外佛教造像饰金问题未有关注。鉴于此,本文拟在梳理中国早期(汉晋十六国南北朝)佛教造像饰金类型的基础上,尝试探骊这些造像饰金的来源问题。
一、中国早期佛像饰金概述
中国佛像何时开始出现饰金?陈寿《三国志·刘繇传》中的记载可以回答:
笮融者,丹阳人,初聚众数百,往依徐州牧陶谦。谦使督广陵、丹阳运漕。遂放纵擅杀,坐断三郡委输以自入。乃大起浮图祠,以铜为人,黄金涂身,衣以锦采,垂铜槃九重,下为重楼阁道,可容三千余人,悉课读佛经,令界内及旁郡人有好佛者听受道,复其他役以招致之,由此远近前后至者五千余人户。[1]1185
这是目前文献中最早记载的佛像饰金者。③《四十二章经》与《后汉纪》记载了汉明帝夜梦金人之说,部分学人将其视作金铜佛.然而,据梁启超等学者考证,《四十二章经》是伪撰,其所记不足信,且《后汉纪》照抄《四十二章经》,故亦不足信。这尊金像制作时间约在东汉末年。[2]217“以铜为人,黄金涂身”一语道出佛像饰金方法:即用铜铸造形象,然后鎏金。
如果说东汉是中国佛像饰金之始,那么东晋十六国则是其发展的第一阶段,具体表现为:佛像饰金数量较前有所增加,且南北地区都有造立。例如,东晋名僧释道安曾用凉州刺史杨弘忠赠予的万斤铜料铸造丈六金像。[3]179又如,东晋僧人僧洪曾在瓦官寺用铜铸造丈六金像。[4]484再如,北燕辽西海阳僧人释僧诠在黄龙国(北燕,今辽宁朝阳)造丈六金像。[4]7:273这些记载无不反映这时期造像饰金之盛。这些造像都是用铜铸造,但史书却称“金像”而非“铜像”,何以如此?原来铜像与金像各有所指。例如,据《宋书·南平穆王铄传》载,刘宋元嘉二十六七年间(449-450),北魏拓跋焘南侵刘宋毁悬瓠城佛寺,取寺中金像撞击战车。[5]1856又如,同书《戴颙传》载,宋世子在瓦官寺铸丈六铜像。[5]2277这两条史料记载了刘宋年间佛像情况,且都出自沈约之手,但一称“金像”,一称“铜像”,显然所指并非一物。再如,慧皎《高僧传·道安传》记载,符坚送道安诸多佛像中,有外国金倚像、金坐像,还有铜像。[4]179-180说明铜像与金像确实有别。据考古遗存显示,之所以称铜像为金像,很大程度上因为铜像做了鎏金处理。例如,现藏于美国亚洲艺术博物馆的后赵建武四年(338)佛像,是目前有纪年的、较早的铜像。该像高39.7cm,佛身大面积用金(图1)。[6]433又如,现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的青铜鎏金如来头部,出土于新疆和田,高17cm,制作时间大致在公元3-4世纪左右(图2)。[7]240再如,美国哈佛大学赛克勒博物馆藏焰肩金铜佛,为十六国时期作品,通高32cm,佛身用金(图3)。这些鎏金铜像尺寸虽然不同于史籍所书“丈六”或“丈八”,但它们都采用铜鎏金方法铸造,应该是史籍记载“金像”中的一种。此外,这时期也发现一些未鎏金的铜像,应该是史籍所言之“铜像”。
图1 金铜佛 后赵建武四年(338)
图2 青铜鎏金如来头部 (公元3-4世纪)
图3 焰肩金铜佛十六国(304-439)
以上即汉晋十六国时期佛像饰金大体情况。不难看出,该阶段出现较多的是铜像鎏金。这种情况在南北朝时期有所变化:即铜像鎏金仍旧存在的情况下,出现其他材质,如泥、木、石等佛像饰金。首先,目前较早的泥像饰金是敦煌莫高窟第254窟主尊造像。该窟主尊面部或存有彩绘贴金。[8]60该窟开凿时间现有“不早于476年”[9]220-221和“465-500年”[10]188-191两种说法。开凿时间虽然尚未有定论,但至少说明,北魏中后期泥像已开始饰金。其次,现存最早木像饰金发现于新疆图木舒克,时间约在5世纪左右。[11]133最后,这时期石像饰金数量较多,且南北地区皆有所见。目前最早石像饰金或位于云冈石窟。张焯据北魏延兴五年(475)高允《鹿苑赋》中“耀金晖之焕炳”一句,认为北魏献文帝时期(454-476)开凿洞窟中有贴金佛像,且考古人员在20世纪末第20窟前发掘出一颗敷有金箔的小佛头,说明《鹿苑赋》记载真实不虚。[12]413员小中继续考证得出,现云冈石窟 5、6、7、8窟上方平台和6-11窟就是高允所书献文帝时期开凿的洞窟。[13]23-24由于云冈石窟现存彩绘贴金像(5-7窟)均为后世重塑,因此尚难知晓此例之后其他石窟是否也存在彩绘贴金像。石像饰金虽然仅找到此例,但并不意味它只是昙花一现,如在今南北地区出土的背屏式造像与单体造像中不乏贴金者。笔者据已公布资料,将现存中国南北朝时期代表性石像饰金的数量及分布情况作以汇总,详见表1。
表1 现存中国南北朝时期代表性石质佛像饰金一览①资料来源:《保利藏珍》;《四川出土南朝佛教造像》;《古都遗珍》;《和合共生 临漳邺城佛造像展》;《映世菩提——南北朝佛教造像特展》;青州博物馆、定州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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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表1统计可知,今河北、河南、山东、陕西以及四川地区皆存有南北朝时期的贴金石像,共216尊,其中北方地区居多,共191尊;南方地区较少,共25尊。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石像贴金样式随时代变化而变化:如北魏佛教造像不论佛陀还是菩萨与飞天等,都是通体贴饰金箔,如01-03。东魏开始佛教造像所见金箔大部分出现在菩萨头冠、璎珞、衣纹等处,同时佛陀面部、手部、足部及其他皮肤裸露处贴饰金箔,北魏通体饰金者较为少见,如06-08;这种样式在北齐出现最多,似已形成定式,如11-13。那么这些佛像为何会饰金呢?详见下文。
二、佛像饰金的来源
学界普遍认为,中国佛像饰金是在佛典记载佛陀“三十二相之身金色相”的指导下完成的。而从中国早期佛像饰金与佛典翻译情况来看,这种解释似乎有待商榷。如前所述,中国佛像饰金始于东汉笮融铸金像。然而,最早记载佛陀“身金色相”的汉译佛典——《修行本起经》的译出时间在东汉建安二年(197)。[15]显然,中国佛教造像饰金以“依据佛典造作”解释并不成立。既然首例佛像饰金与文献记载无关,那么是否与本土创作或外来影响有关?
为佛饰金不仅需要信徒出资,而且要求工匠掌握相关技艺。比如前述诸例佛像饰金,虽然都用金,但工艺却截然不同,以出现数量较多的鎏金铜像与贴金石像为例:铜鎏金工艺指将金和水银合成金汞涂在铜器表面,然后加热令水银蒸发,由此金可保留。这种金属工艺早在先秦时期已然存在。如甘肃博物馆藏青铜鎏金虎噬羊形器座便是春秋时期的作品。(图4)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妻墓出土的长信宫灯也是用鎏金工艺制成。由此可知,在东汉笮融铸造鎏金铜佛像以前,中国已有较为成熟的铜鎏金工艺。这或许可以说明,笮融时代已有工艺可支持他造金像。相较于铜鎏金工艺有史可查,石贴金工艺本土渊源似乎并不明朗。石贴金工艺做法是:用特定胶水将金箔成片粘在石像上。胶水一旦脱落,金箔也随之掉落,由此金箔会在石像上留下片状遗迹。比之铜鎏金工艺,中国石雕工艺起步较晚,大致在西汉时期方才出现,如西汉霍去病墓石雕群。这些石雕刀法较为古拙,说明当时石雕工艺并不发达。因为工匠在塑形方面尚有欠缺,更谈不上贴金这般复杂工艺。鉴于两汉魏晋时期本土石雕工艺尚处萌芽阶段,去晋不远的北魏突然出现彩绘贴金石雕,不得不令人怀疑其来源问题。综合考虑,本土文献与实物都未找到佛像饰金起源的合理解释,那么只能将视角转移至佛像起源地——印度贵霜时期的犍陀罗与马图拉。
图4 青铜鎏金虎噬羊形器座 春秋时期(770-4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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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中国佛教造像的传入与发展,离不开犍陀罗与马图拉,佛像饰金或许也是如此。据慧皎《高僧传》记载,东晋中土曾现域外金像。该书《慧远传》言,咸和年间(326-334)丹阳尹高氏在张侯桥浦挖出一尊金像。该像所刻梵文铭文言是阿育王第四女所造,反映此像或非本土所出。[4]478该书《道安传》又云,前秦主苻坚为笼络名僧道安,不惜赠予道安一尊“外国七尺金箔倚坐佛像”。[4]179这两处记载反映金像的确来自域外而非本土。与此同时,法显《佛国记》中的一条记载,将域外锁定在犍陀罗地区。法显从弗楼沙国(今巴基斯坦白沙瓦)向西出发到达醯罗城(今阿富汗贾拉拉巴德地区),目睹当地佛顶骨精舍上面装饰着金箔。[16]46醯罗城属于犍陀罗疆域。法显约于公元403年到达此地。[17]355这条记载虽然仅言佛顶骨饰金而非佛像饰金,但其属于佛教用金范畴,说明犍陀罗地区在公元400年以前就已用黄金装饰佛教器具。而犍陀罗佛像饰金的发现,进一步说明中国佛像饰金来源于此。笔者据现今中外各地公布的犍陀罗造像中,共收集了15件存有金箔的佛教造像,其中12件已断代,其余3件暂时未有断代结果。现将这些造像列表如下,以窥其貌。
由表2可知,犍陀罗佛像饰金始于公元1-2世纪,工艺为青铜鎏金,代表为01与02。公元2-3世纪出现石像贴金,代表为03-07。公元3-4世纪出现泥像贴金,代表为08。相较之下,中国佛像饰金始于公元2世纪末,工艺也是青铜鎏金;至公元5世纪中晚期开始出现石像、泥像、木像贴金,与犍陀罗所见不同工艺佛像饰金发展情况基本吻合。由于现今尚未在同时期的马图拉佛教造像中发现饰金,加上中国现存最早饰金佛像——后赵建武五年(338),佛像风格近乎犍陀罗,所以基本可以确定,中国早期佛像饰金很大程度上是受犍陀罗佛像饰金影响。
表2 现存公元1-7世纪犍陀罗饰金佛教造像②资料来源:《犍陀罗文明史》;《大美之佛像》;Mes Aynak-Recent Discoveries Along the Silk Road;《南京大报恩寺遗址公园收藏犍陀罗造像》《阿富汗悠久的历史展》。
由上可知,中国佛像饰金来源问题已有明晰,那么亟待解决的问题是:犍陀罗佛像饰金来源及其与“身金色相”的关系问题。其实早在公元1世纪,犍陀罗造像还未以单体形式呈现之前,用于供奉的舍利匣便已用黄金制作佛像,其代表即现藏于大英博物馆的毕马兰舍利匣。(图5)该匣出土于阿富汗贾拉拉巴德毕马兰村(Bimaran)。匣身以黄金制成,嵌有红宝石,出土时未见盖子。该匣表面雕有8位人像,可辨识出有佛陀、梵天、帝释天、供养人等。佛陀身着希腊式袍服,手施无畏印。该匣发现时被放置在一个表面写有佉卢文的滑石罐①Reginald Le May认为滑石罐被发现时,罐子并未有明显的外部损坏痕迹,且宝石与钱币置于舍利匣底部,说明滑石罐内的钱币、宝石与舍利匣或在同一时间被放入罐中用于供养佛陀;同时,从古文字学来看,罐身上的佉卢文样式属于阿泽斯二世时期。[20]119中,佉卢文记载了供养此匣的信徒姓名及以此供养佛陀的目的。罐中还存有4枚铸有印度—斯基泰王国国王阿泽斯(Azés)名讳的钱币及一些宝石。学界据这些钱币和宝石考证得出该匣制作时间应该在公元1世纪,很大程度上或介于印度—斯基泰国王阿泽斯二世(1-30)逝世之后,贵霜王朝(55-425)建立之前。②英国钱币学家克力勃认为这些钱币是由卡拉霍斯特斯(Kharahostes 在位时间为公元前10年-公元10年,印度-斯基泰王国的总督曾管辖阿富汗贾拉拉巴德并拥有铸币自主权)及其子嗣在阿泽斯二世死后,以阿泽斯名义发行。参见Joe Cribb.Dating And Locating Mujatria And The Two Kharahosters[J].Journal of the Oriental Numismatic Society,Vol223.2015:26-36.[20]26-36,119这件舍利匣不仅是学界争论佛像起源于犍陀罗还是马图拉的焦点,还是目前所见中外范围内最早用黄金制作佛像的实物。其形式与工艺虽然与此后单体佛像饰金有所不同,但至少证明,公元1世纪初佛像已开始用金。而一些印度—斯基泰时期的佛经残片,较好地揭示出这件金质舍利匣的制作与佛像“身金色相”之间的关系。
图5 毕马兰舍利匣公元1世纪
1994年9月,大英图书馆收到一位匿名人士捐赠的29卷佉卢文佛经写本。美国华盛顿大学语言学家邵瑞琪(Richard Salomon)及其团队研究认为,这些写本来自公元1世纪左右的一座法藏部寺院(大致位于今阿富汗东部)的藏经阁。[21]108这些写本内容大部分为佛教譬喻故事,且有部分内容记述了两位印度—斯基泰时期总督的名讳,即吉霍尼迦(Jihonika)与阿斯帕跋摩(Aśpavarman),写就时间大致在公元1世纪10-30年之间。[21]178-179这些譬喻文本内容似乎不同于汉译譬喻经:前者主要记述一些佛陀时代的知名人物故事和印度—斯基泰时期的人物故事,后者主要记述佛理故事。[21]37这些内容均未涉及佛陀形象,更无有“三十二相之身金色相”之说。由此可知,既然公元1世纪犍陀罗地区流传佛典或未有“身金色相”相关内容,那么这尊毕马兰舍利匣黄金佛像的制造,很大程度上就与佛典无关。而从现有考古资料来看,用黄金打造佛像的做法,主要有赖于当地金属工艺的发展。
犍陀罗地区金属工艺可追溯至公元前5世纪的皮尔丘古城(BhirMound)。英国考古学家约翰·马歇尔(John Hubert Marshall)在该地发掘出27件公元前5至前2世纪早期的金银首饰。这些金银首饰大部分都是希腊或希腊—罗马风格。公元前2世纪初,巴克特里亚的希腊遗民占领犍陀罗地区,并将都城从皮尔丘迁至斯尔卡普(Sirkap)。其后,印度—斯基泰王国、印度—帕提亚王国,以及贵霜统治者都将该地作为都城。该地发掘出180件金银首饰,也基本为希腊或希腊—罗马风格。马歇尔认为,这些金银首饰制作工艺受东西方影响较为明显:如模制、焊接、金银丝细工工艺流行于希腊或希腊—罗马时代,镶嵌宝石流行于印度、波斯、斯基泰,其中镶嵌工艺是在印度—帕提亚王朝时期开始流行。[22]884-887由此可知,毕马兰舍利匣之所以会用黄金打造、宝石镶嵌装饰、佛陀衣着希腊袍服,是基于犍陀罗地区已有发达的金属工艺,所以才可以铸造出如此精美的舍利匣。而这种用黄金铸造佛陀形象的做法,似乎为贵霜时期单体佛像饰金提供灵感。
如前所述,公元1-2世纪犍陀罗已出现单体佛像饰金。然而,饰金不仅限于佛陀,诃梨帝母(表2,01)、弥勒菩萨(表2,04),甚至贵霜王侯像(图6)也可以饰金,这反映出公元1-2世纪的犍陀罗地区盛行用黄金装饰神像或人像。这种艺术现象似乎影响到佛典书写“身金色相”。毕马兰舍利匣铸造佛像时,印度—斯基泰地区流传的佛典尚未记述身金色相;而最早记载佛陀身金色相的汉译佛典《修行本起经》译于东汉建安二年(197)。以此推之,在佛像用金的公元1世纪,佛典尚未见身金色像相关记载;身金色像进入佛典的时间很大程度上在公元2世纪。因此,佛典记载佛陀身金色相是受佛像饰金影响。其实,造像影响三十二相书写并非仅此一处。据比利时学者拉莫特(Etienne Lamotte)研究,佛陀三十二相是中亚僧人在佛典中额外添加的表达。[23]585-593李翎则认为,佛典记载网缦相(佛指间有蹼相连)是受造像影响。[24]68-69这种情况出现原因在于佛教美术发展、僧人神化佛陀两点。由于佛陀在世时不主张立像,所以早期佛教美术常以三宝标、佛足印、法轮等象征物表现、纪念佛陀。随着佛教发展,信徒不再满足于此,而是希望用造像再现佛陀容貌。遗憾的是,此时距离佛陀逝去已有数百年,无人知晓佛陀究竟容貌如何,所以工匠们只能依据当时造像经验,雕刻出今人见到的犍陀罗造像与马图拉造像,而此恰为佛典书写佛陀相貌提供实物支持。再者,信徒为神化佛陀,令其拥有常人没有的能力,如眉间放光、手长过膝、舌长覆面等,使得原本造像中的黄金装饰成为佛陀“身金色相”,工匠不经意的手部雕刻成为“网缦相”。如此一来,这位宗教领袖乔达摩·悉达多,逐渐由历史上的人演变为无所不能的神。
图6 贵霜王侯像 公元1世纪
由上可知,公元1世纪犍陀罗佛像已饰金,这是犍陀罗地区金属工艺发展的结果。随着贵霜佛教美术发展,佛像饰金成为佛像制造过程中最常见的装饰方法。这种艺术表达由僧人发挥为“身金色相”并记载于佛典之中,成为佛陀三十二相之一。
三、饰金新样的出现
中国早期佛像饰金存在铜像鎏金、石像贴金、泥像贴金与木像贴金四种样式,除铜像鎏金为中国与犍陀罗共有工艺之外,其余三种均来源于犍陀罗地区。这三种佛像饰金样式传入中国后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在发展过程中产生一定变化,其中以石像贴金变化最为突出,如北魏佛教石造像通常为通体贴金;东魏开始造像贴金主要出现在局部而非通体,且菩萨与佛陀贴金样式不一;至北齐佛教造像绝大多数为局部贴金。为何东魏北齐石造像贴金会出现如此大的变化呢?
如前所述,东魏佛教石造像贴金变化始于菩萨造像,具体表现为菩萨头冠、项饰、璎珞、衣纹等局部贴金;佛陀面部、手部、足部及其他皮肤裸露处贴饰金箔;降至北齐,大量佛陀与菩萨像局部饰金,基本少见北魏通体贴金样式。这些有变化的造像主要出自邺城地区,大部分没有题记。笔者在部分题记尚存的造像中发现供养者为胡人。如邺城出土的北齐天保元年(550)长孙氏造阿弥陀像。(图7)长孙氏是《魏书·官氏志》记载的北魏拓跋鲜卑皇族十姓之一,北魏孝文帝改革时将皇姓改为元,但有部分皇族未从,因此在北齐时期仍会看到以长孙为姓的拓跋宗族,如北齐开府长孙洪略便是一例。[25]12-14无独有偶,邺城地区北齐菩萨造像不乏梳着胡人小辫者,且这些造像也出现了贴金变化。(图8)由此,东魏北齐出现贴金变化的造像中,既有胡姓供养人又有胡貌菩萨像,这不禁令人猜想,贴金变化是否与胡人存在某种关系?
图7 长孙氏造阿弥陀像 北齐天保元年(550)
图8 菩萨像北齐(550-577)
一般认为,北朝胡人围屏石榻不仅能够反映这些胡人生前生活,而且能够表现他们本民族的艺术特色。现存北朝胡人围屏石榻保存较为完好,且墓主人身份比较明晰者为西安北周安伽墓与太原隋代虞弘墓。这两处墓葬主人分别为安国与鱼国的后裔。他们都在北朝任职并管理入华胡人。他们虽然来自不同地区,但却无一例外地在围屏石榻上使用了同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即以彩绘贴金装饰围屏石榻上的宴饮、奏乐舞蹈、与祆教火坛等图像。如安伽的石榻采用黑、红、金三色绘制,主要以线条勾勒人物形象,并在人物头发与帽子上赋以黑色,衣着用金色与红色绘制,腰带以金色绘制;且在出行、狩猎、宴饮等各场景之间用红黑两色线条间隔。(图9)与此同时,虞弘的石榻虽然彩绘贴金保存状况不如安伽,但从部分残存也可看出其与安伽使用了同一种方式装饰石榻。如石榻前壁雕两位胡神,各自抱着钵、瓶,发色为黑,衣纹为红,衣着以金色勾勒装饰。(图10)如此,这种局部彩绘贴金样式,在视觉上与前述东魏北齐佛教造像贴金用彩几乎一致。很难说这二者之间没有关系。而近年来发现的邺城聚居的胡人遗迹,更加佐证了佛像贴金新样与胡人的关系。
图9 安伽围屏石榻局部 北周(577-581)
图10 虞弘围屏石榻局部隋开皇十三年(592)
东魏政权人口基础为北魏洛阳移民。史载,天平元年(534)八月,高欢提议从洛阳迁都至邺城,诏下三日,车驾便发,洛阳40万户狼狈就道。[26]17陈寅恪认为,北魏洛阳有西域胡人居住,这些胡人在东魏迁都时也一并从洛阳去往邺城。[27]300东魏翟国胡商翟门生石屏及墓志铭的发现恰巧说明了这一点。据墓志铭显示,翟门生来自翟国,任职“萨甫”(萨保),出使北魏后受皇帝礼遇留华生活;东魏建立后随皇室百官迁至邺都,卒于东魏元象元年(538)。[28]677邺城东魏翟门生墓葬遗物的发现,仅仅是该地胡人集聚的一个缩影。他们在邺城生活的同时,也不断促进东西文明交流,以至于在北齐邺都胡风之盛载入史册。如《北齐书·恩幸传》记载,邺城不乏西域丑胡、龟兹杂伎。他们不仅能歌善舞,而且颇得北齐王室喜爱,有的还官至仪同、开府,甚至封王。皇室胡风更甚,甚至将进贡的波斯狗封官至仪同、郡君。[26]693-694而高氏一族在掌握政权的同时还崇尚佛教,不仅开凿如南北响堂山等著名石窟,而且礼待如那连提黎耶舍等外国僧人。在佛教盛行的情况下,胡人不免也会参与佛事活动,因此胡姓供养者与胡貌菩萨造像会在东魏北齐出现,也就不足为怪了。如此一来,胡人之间流行的彩绘贴金方法装饰在佛教造像上,也在情理之中了。
综上所述,中国早期佛教造像饰金以材质和工艺可分为四类,分别为铜像鎏金、石像贴金、泥像贴金和木像贴金,其中铜像鎏金出现最早,时间约在公元2-3世纪,泥像贴金、石像贴金、木像贴金基本出现于公元5世纪中晚期。这些佛像饰金之所以会产生不同样貌,与其源头犍陀罗地区佛像饰金呈阶段性发展有关。犍陀罗地区佛像饰金始于公元1世纪,当时工匠凭借当地已有的金属工艺基础创造了最早的金身佛像。公元2世纪开始,佛像用金为信众普遍接受,不仅发展出石像贴金、木像贴金、泥像贴金等多种工艺的饰金方法,而且还将“为佛饰金”记入佛教典籍,成为佛陀三十二相之“身金色相”。其后,载有身金色相的佛典与饰有金箔的造像,随着佛教传入华土而逐渐流行开来。至公元6世纪时,由于受胡风影响,邺城地区石像贴金较早出现了不同于犍陀罗地区的面貌,具体表现为佛像不再通体贴金,而是采用局部彩绘贴金方式装饰佛像,形成了具有本土特色的金身佛像。这种饰金新样不仅流行于邺都,而且在青州也有所见。青州龙兴寺造像现存著名的北齐法界人中像,就是用这种饰金新样绘制。与此同时,在西魏北周统辖的陕西地区,南朝统辖的成都一带,也见有彩绘贴金佛像。由于西魏佛像饰金仅见一例且无纪年,尚难判断其来源问题;北周佛像饰金共24例,全部出土于西安地区,然而未见纪年造像。这些造像虽然由学者通过化学元素检测方法,分析得出青州北齐佛像与西安北周佛像的贴金材料成分一致,[29]130但是仅能说明这两地佛像饰金在工艺上存在关联性,尚不能解决受谁影响的问题。当然,佛像饰金虽然在北朝较为盛行,但并非局限于北朝,在南朝统辖区域中也发现部分佛像饰金。如现存南朝佛像饰金较早者为“齐永明八年(490),贴金彩绘石雕背屏式造像”。这件造像较北魏云冈石窟所见佛像饰金晚了近10年,因此可以确定,南朝佛像饰金是受北朝影响。
结 语
佛像饰金从公元1世纪诞生于犍陀罗,随着佛教东传进入中国,在经过胡风洗礼之下由“佛着金装”转变为“佛用金妆”。特别的是,佛像饰金不仅仅是工艺发展与社会审美变迁下的产物,更重要的是,佛教自身发展要求下的产物。例如,《洛阳伽蓝记》曾记载这样一则故事:西域有城名捍城,城南十五里有一座大寺,寺中供养金像一躯。国王以其为瑞像,起塔供养,并封四百户百姓专门负责洒扫。这些封户若有病患,便在佛像上找到自己身体疼痛对应的部位,用金箔贴饰后遂得痊愈。[30]这条内容的真实性现今已无从查考,但其真切地反映出民众为佛饰金的目的不仅限于供养,很大程度上可能是源于对其自身身体与心灵上的某种诉求的满足。因此,这种原本仅是熟稔工艺之下形成的作品,转而成为具有宗教意义的活动,并由信众一代一代传递至今,成为中国佛教造像中不可泯灭的记忆。
图片来源:
图1:美国亚洲艺术博物馆藏
图2:田辺勝美编.《世界美术大全集·东洋编》[M]图版242.东京:小学馆,1999,15:240.
图3:哈佛大学赛克勒博物馆藏
图4:甘肃省博物馆藏
图5:大英博物馆藏
图6:田辺勝美编.《世界美术大全集·东洋编》[M]图版75.东京:小学馆,1999,15:130.
图7: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编著.邺城北吴庄出土佛教造像[M]图版16.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226.
图8: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编著.邺城北吴庄出土佛教造像[M]图版16.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101.
图9:陕西省博物馆藏
图10: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编.隋代虞弘墓[M]图版26.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