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寿平没骨花卉中的“态”
2021-07-21王一韬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王一韬(南京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江苏 南京210023)
恽寿平以没骨花卉闻名于清初画坛,其没骨花卉遥接南朝张僧繇、北宋徐崇嗣等人,且在前人的基础上一洗时习,独开生面。同时在没骨花卉的“态”中增益其独到的理解,让没骨花卉这一绘画题材和技法洗发新趣,在清代大放异彩。
“态”就绘画而言,是指花卉的形态即外形的轮廓和形状。画家通过对物写生,师法造化这种方法把客观对象的轮廓形态描绘出来,形成作品。恽寿平十分注重在没骨花卉作品中对“态”的表达,他认为:“……花有光、有态、有韵”,[1]199便能“绰约便娟,因风拂舞,乍低乍扬,若语若笑。”[1]199可见,“态”在其没骨花卉作品中的重要性,恽寿平指出,“写生家以没骨花为最胜”,[1]282并且通过写生的手段来对“态”进行表达。他认为,“写生能师古人则已脱去流俗畦径,自立体势。然必进而师模造化,方能开辟奇境,创发丽思。神明于法度,为大雅之宗。”[2]179清初画坛摹古、拟古之风炽盛,恽寿平亦复如是。但他认为,师法古人并非是“态”的终点,在摹古、拟古中洗去流俗、不落畦径后,写生才是没骨花卉的必由之路。通过写生,画家方能避免囿于成法,独辟蹊径,有利于成就属于自己的画外之境。
那么没骨花卉的“态”仅仅是指花卉的外在形态吗?笔者以为不然,对物写生的“态”是基础,能将客观对象的外轮廓准确的绘于画面之上是一切的前提。恽寿平在没骨花卉作品的题跋中写道:“沃丹虞美人二种,昔人为之,多不能似,似亦不能佳。余略仿赵松雪,然赵亦以不似为似,予则以极似师其不似耳”[1]259“予见作者,能工矣,辄不能似;似矣,辄不能佳。盖色、光、态、韵,在形似之外,故得之者鲜也”[1]199之后恽寿平又说:“曾见白阳、包山写生,皆以不似为妙;余则不然,惟能极似,乃称与花传神”。[3]
图1
恽寿平认为,古人在画沃丹虞美人两种花卉时多数画家首先不能做到与花相“似”,即使做到了与花相“似”也不能起到好处的表达花的内涵。“似”即抓住客观对象的形“态”,要抓住客观对象的形“态”,首先必须以形写形,以色貌色,进而以形写神“与花传神”表达形似之外的“态”。“写生之技,即以古人为师,犹未能臻至妙,必进而师造化。”[2]179师造化才能“臻至妙”,抓住了“形”方能传其“神”,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恽南田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他“惟能极似”的观点,实则是一种以细节处见胜,细节处见长的真实的审美情趣、审美标准。这种真实并非机械的模仿自然,将客观对象的外在轮廓和形状如实呈现,而是通过对客观物质世界的仔细观察、理解和正确把握,达到一种“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4]的境界,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恽南田恰恰是继承并发展了宋以来“树石不取细意,似便已”的“尚意”的观点。可见恽寿平没骨花卉的“态”不仅仅是写生外在轮廓和形状。“态”还具有更深层次的内涵,恽寿平对花卉外在轮廓和形状仔细观察,并且经过深入的思考理解和正确把握以后,高度概括,浓缩出更加本质而深刻的“态”,它是恽寿平心中所感悟的花卉内在的精气神,是恽寿平精神中流露出来的意“态”。
图2
图3
恽寿平在画跋中说道:“甚似则近俗,不似则离,惟能通笔外之意,随笔点染,生动有韵,斯免二障”,[1]274显然,恽寿平的“惟能极似”不是指最大限度的趋近客观对象的外形,他既反对“不似”,也反对“甚似”,那么怎么才能找到这种“感觉”呢?他提出了“笔外之意”的观点。作品能通笔外之意,即使在画面随意点染,也能使“态”生生不息,深远难尽,活泼迎人,不显呆板生涩。
客体的“态”可以通过长期写生获得,但内在传神则须通过“笔外之意”传达,那么这个“笔外之意”又是什么呢?他在倪云林的一幅画上题写道:“迂翁之妙会,在不似处,其不似,正是潜移造化而与天游,此神骏灭没处也。近人只在求似,愈似所以愈离,可与言此者,鲜矣”[5]原来这个“笔外之意”,其实是“神骏”。他赞赏倪云林“潜移造化而与天游”的“不似”,反对“只在求似”而对客观事物缺乏深刻了解、理解使画面“愈似所以愈离”的“似”。他不受似与不似的束缚,跳开这个泥潭,另辟蹊径用极似来表现没骨花卉的意“态”。
写生,不论写什么,首先是写其形,凡物俱有其形,而神是无形的,他只能依附于客观的形,也就是说,作品要达到“传神”的目的,就必须从理性思维上升到感性思维,这里的理性思维是逼近真实的外形是理学格物,感性思维则是流露自我心中之思,这是一种彻见心性的表达。所以他说:“写生家神韵为上,形似次之,然失其形似则亦不必问其神韵矣”,[2]145这一点上他同沈颢有同样的感受:“临摹古人,不在对临,而在神会。目意所结,一尘不入,似而不似,不似而似,不容思议”,[6]刻意求似,流于形迹,变成俗格,临摹并非是复制只求形似,而要心领神会,抓住客观描绘对象的要处、妙处。这里的“神会”与上述的“传神”,概念是不一样的,但其内涵却有着本质的联系。“神会”是感受他人作品中的画外之意,而“传神”则是表达自己内心之感,两者“神”的主体不同,但同样都是在传递情感。试想一下如果一位画家对客观事物缺乏深刻的洞察能力,理解能力和表现能力,其创作的作品又怎么会能引起人们对美的理想和情感呢?
恽寿平一说“惟能极似”,又说“形似次之”,岂不自相矛盾?笔者认为这可以从两个方面去理解:一、在创作态度上,恽寿平一向反对不思创新,辗转相摹的“泥古”陋习,强调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相结合,故此他倡导必须体验生活,去“师造化”,得其形“态”;二、在追求“态”的基础上求升华,变“形似”为“神似”,即他常常说的于“极似”处求“不似”。就如白石老人说的:“善写意者专言其神,工写生者只重其形。要写生而复写意,写意而后复写生,自能形神俱见,非偶尔可得也”,[7]重其形是“外师造化”的过程,写其神是“中得心源”,“态”是写神的前提和基础,写神是对“态”的再创作,写神是更高层次的意“态”。
在似与不似的问题上,笔者认为,恽寿平还受到了心学的影响。
恽寿平的父亲恽日初是明末心学大师刘宗周的高足,刘宗周绝食殉国之后,他的儿子把刘宗周未能完成的遗稿转交给恽寿平的父亲整理,恽日初不负所托完成了老师的遗著,并取名《刘子节要》。恽寿平从小就在父亲的教育下成长,在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他必然对心学也会有相当深刻的理解。
明代中期心学逐渐兴起,这个时期的艺术文化也必然会受到这一学说的影响。如董其昌就是这样一个例子,他受心学的浸染,形成一切皆由心造的绘画观点。他认为:“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郛郭,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矣。”[8]在心学的影响下,他的创作回归内心,从心出发,能“丘壑内营”以胸中之造化“为山水传神”。
恽寿平在画跋中写道:“方壶泼墨,全不求似,自谓独参造化之权,使真宰欲泣也。宇宙之内,岂可无此种境界”,[1]248“真宰”本是道家术语,《庄子·齐物论》云:“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是想象中世界的主宰。恽寿平这里的“主宰”实则是指“造化”。南田画跋中提到的“真宰”还有:“观石谷写空烟,真能脱去町畦,妙夺化权,变态要眇,不可知已。此从真相中盘郁而出,非由于毫端,不关于心手,正杜诗所谓‘真宰上诉天应泣’者。”[1]255又如“武彝山中时闻仙乐缭绕,岩巅异香氤氲,发于林皋,白云冉冉下坠,即之不可得见。观此洞壑深杳,古翠照烂,落花缤纷,烟雾杳然。王山人若已造其境,故能得其真。宇宙美迹,真宰所秘,乃不越襟而能问津于研席间,始知刘子骥辈真凡夫耳”[1]286
画跋中的“独参造化之权”和上文“丘壑内营”是一种状态,恽寿平把“真宰”“造化”置于心,以心为本,同时他还说:“昔滕昌佑常于所居多种竹石杞菊,以资画趣。所作折枝花果,并拟诸生。余亦将灌花南田,玩乐苔草,抽毫研色,以吟春风,信造化之在我矣”,[1]248这里的“信造化在我”,也就是信造化在心,画中乾坤未必实有此景,而是恽寿平的心境。这里可以看出恽寿平强调主体意识,并以心统领全局,从而使造化成为心中之造化。
恽寿平的没骨花卉,用写生的方法把花卉在自然中各种向背、攲正、烘日、迎风、挹露的态表现的惟妙惟肖、生动活泼。他的“态”去除了宋人花鸟刻板呆滞,取文人写意的随“心”所欲,在“惟能极似”下有了新的精神面貌。没骨花卉也从原来一宗无闻发展到了家家学南田、户户叙正叔,被誉为“写生正宗”;同时,写生并非是单一的对花留影,而要在“极似”的基础上求“不似”。恽寿平从“心”出发,把没骨花卉进行再创造,通过在自己美的关照下,将花转化成美的对象,即“与花传神”。这种“神”是由艺术家主体审美的精神照射而出,所以花之神自然而然地进入艺术主体美的精神之中,融为一体。此时所画的不是向自然摹写的“态”,而是从自己的精神中流露出来的意“态”。两种“态”相辅相成造就了恽氏没骨花卉的“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