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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中国文学》杂志的明清小说性别诗学研究

2021-07-19李松岳炯彤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中国文学女性

李松 岳炯彤

摘  要:美国权威的汉学研究期刊《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简称CLEAR)自1979年创刊以来曾发表多篇明清小说女性形象研究的论文,性别诗学是其中的重要命题,体现为他者审视中的性别形象、失语的女性群体、文化层面的性别差异三个研究路向。本文聚焦《中国文学》刊发的相关论文,了解海外明清小说女性形象研究的思路与方法,由小见大呈现海外学界的成就与贡献,同时探讨其成果在世界文学理论界所具有的对话价值。

关键词:《中国文学》;明清小说;女性;性别诗学

引言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政府出于政治和经济考量,非常关注中国的政治、经济与文化问题,包含中国在内的区域研究与国别研究蓬勃发展。教育领域对中国文学研究的资金投入也有所增加,比如,在很多高校的东亚系大量增加与中国研究相关的学位、增设了不少教职名额①。明清小说研究是美国汉学界重点关注的学术热点,汉学家对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学的趣味偏好推动了这一领域在20世纪后半叶的长足发展。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繁荣发展的背后是几代汉学家的共同努力。鄒颖认为,早期的古代小说研究者以夏志清和韩南(Patrick Hanan)为代表,他们为中国古代小说研究在战后美国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夏志清的中国小说批评和韩南的短篇白话小说史研究在北美汉学界具有开拓性的意义。第二代学者在20世纪70年代脱颖而出,以浦安迪(Andrew H. Plaks)、何谷理(Robert E. Hegel)、余国藩(Anthony C. Yu)为代表,他们不仅在该研究领域是佼佼者,而且培养了大量学生,这些学生分散在美国各大高校任教并且做出了卓越的研究成果。第三代学者的重要代表如马克梦(Keith McMahon)、艾梅兰(Maram Epstein)、李惠仪(Wai-yee Li)、黄卫总(Martin W. Huang)等人,这批学者的研究成果丰硕,各具特色,与国内学界有着良好的互动,他们的不少成果在国内已经陆续翻译并出版②。美国汉学的性别诗学研究呈现出互融交叉的多样化局面。在海外汉学的明清小说研究中,“以西释中”现象颇为引人注目。例如,不少学者将性别诗学理论运用于中国文学解读。高音颐(Dorothy Ko)打破原有的认知局限,其著作《闺塾师》①摒弃把女性看作受害者形象的固有模式,颠覆对女性缠足问题的传统认知,开创性地探索解读中国古代女性的新路径②。与高音颐相同,曼素恩(Susan Mann)也有类似的结论,她认为打破女性为受害者的主题是美国汉学的最大特色。除了突破原有解读路径外,女性主义研究还渗透到文学的经济层面③。白馥兰(Francesa Bray)在《技术与性别》(Technology and Gender)一书中以中国传统女性手工业方面的成就为例讨论女性权利、身体问题④。费侠莉(Charlotte Furth)在其专著《繁盛之阴:中国医学史中的性(960—1665)》中提出所谓的“双性身体”,即阴阳互补。她认为任何人的身体部分都分别带有阴和阳的因素,这就可以解释女性的性别并不是“她者”或“缺少”,任何一个人的性别都是“阴”和“阳”在个体层面的融合统一⑤。

海外汉学期刊的创办为推动汉学研究做出了重要的学术贡献⑥。《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简称CLEAR)杂志是美国汉学界专事中国文学研究的专业学术期刊,由亚利桑那大学、印第安纳大学、威斯康星大学共同资助出版,目前,期刊主编由苏源熙(Haun Saussy)、奚密(Michelle Yeh)、倪豪士(William H. Nienhauser)担任。自1979年创刊截至2015年,合计有176篇文章与明清小说研究有关,占《中国文学》文章总数(819篇)的21%左右,几乎占据该刊五分之一的版面。雷威安(André Lévy)、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浦安迪、何谷理等学者均在此刊物发表多篇明清小说研究论文,足见明清小说研究在《中国文学》的重要地位,可以说该刊物是明清小说研究在美国的重镇。因其撰稿人员的特殊性,《中国文学》对文学问题的剖析展现了与国内学者不同的研究思路、立场观点。自1979年《中国文学》创刊以来,研究明清小说的论文及书评占据了半壁江山,其中有21篇涉及女性形象的剖析,而性别诗学更是明清小说研究的理论焦点,余国藩、黄卫总、严志雄(Chi-hung Yim)、马克梦、周祖炎(Zuyan Zhou)等人均在此刊发表了相关的论文。

目前,学界与本文同类型的研究成果如:何敏从作家本体、文类,以及社会、哲学、伦理批评视域和性别研究四个方面对美国汉学界的清代小说研究成果分别加以介绍,指出“以西释中”存在的相关问题,并对国内学界如何借鉴海外学者的成果提出了建议。⑦陈水云等学者的长篇研究报告《北美地区中国文学性别研究述评》对20世纪70年代以后,特别是近20年来美国和加拿大的中国文学性别研究进行了全方位的概览和较为细致的描述,包括学术活动、作品译介、作家研究、热点话题四个方面,其热门话题包括被言说的女子及其生活、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性别与宗教、权力与欲望、女性与国家命运、女性与现代性等问题。①刘洪涛②与卞东波③等学者翻译了《中国文学》1979—2014年的目录。古婷婷从整个《中国文学》期刊透视美国的中国文学研究,侧重从期刊论文的角度进行分析④。上述成果为后来者进一步探索相关问题提供了文献基础和方法启示。此外,国内外均有相关著作对美国汉学界明清小说研究进行梳理,也为本文提供了学术资源和理论支撑。近年来以国外汉学期刊为切入点研究明清小说女性形象差异的成果所见不多。本文以《中国文学》为例,聚焦1979年创刊至今的期刊论文,了解海外明清小说女性形象研究的思路与方法,由小见大呈现海外学界的成就与贡献,同时探讨其成果在世界文学理论界所具有的对话价值。

一、他者审视中的性别形象

本文以他者理论作为分析视角,首先对此概念的来源进行梳理。“他者”最早来自哲学概念,“‘他者既可以表示另一个人,也可以表示作为他人的自身(self)。哲学中长期存在着定位他者的兴趣,但经常会把‘他者简化为‘同者(same)或‘自身。自我发现或自我认知可以被视为一个变化的过程,自我借此认识到自身在客体上的他者性(alterity)[他性(otherness)]”⑤,他者理论被广泛应用于人类学、现象学、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等领域的研究中。陈惇等人的著作《比较文学》中引用了巴萨在《比较文学概论》中对“他者”形象从形象自身和形象与产生它的文化体系的关系上给出的定义,“在文学化,同时也是社会化的过程中得到的对异国认识的总和”⑥以及“一切形象都源于对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域关系的自觉意识之中,即使这种意识是十分微弱的。因此形象即为对两种类型文化现实间的差距所作的文学的或非文学的,且能说明符指关系的表述”⑦。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第二性》(The Second Sex)中考察历史、哲学、风俗等社会文化中女性在父权制社会进程中的压迫,指出男性被认为“正常”而女性是作为“他者”的存在⑧。从文学交流层面而言,中国文学在海外汉学界的传播与接受是一个文化的他者,汉学家的思路与方法有助于起到镜鉴中国文学特质的作用。具体就明清小说研究而言,研究者在平等的文化交流之中借助他者的视角来考察小说的民族特质,对于推进该领域研究的长足发展具有启发价值。《中国文学》在明清文學特别是小说方面刊发了大量论文,对女性形象的分析呈现出与国内并不完全一致的方法与观点。

(一)林黛玉的女性气质

《中国文学》涉及明清小说的将近176篇论文中,研究篇目最多的是《红楼梦》和《金瓶梅》,特别是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研究明清小说的文章大多以这两部作品为主。海外《红楼梦》研究经历了从外部问题,如版本、作者、年代等传统汉学研究到运用哲学、社会学等学科进行跨学科解读,再到运用新批评理论的过程。正如何谷理所说:“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最近使用西方批评理论和研究方法研究中国古典小说的成果已经超越了以前所有的尝试,特别是在明清白话小说研究领域。”①在某种程度上,海外《红楼梦》研究的发展状况可以反映明清小说的研究历程。20世纪70年代中期出现了《红楼梦》叙事特征及其主题寓意的研究。1980年余国藩在《中国文学》发表的《〈红楼梦〉里的自我和家庭:重新查看作为悲剧女主角的林黛玉》②,以林黛玉的悲剧形象为主要研究对象,分析《红楼梦》中独特的家庭构成。1986年玛丽·司各特(Mary Scott)在《中国文学》发表的《〈金瓶梅〉和〈红楼梦〉里的花园意象》③,以花园为主体对《红楼梦》和《金瓶梅》进行主体分析。20世纪90年代以后,海外《红楼梦》研究又出现了新的导向,研究者在符号学、结构主义及解构主义、文本细读等理论的影响下,开始关注《红楼梦》文本本身的开放性意义,着力解决主体性研究、元叙事方法、文本互文性等方面的问题。④在此期间,《中国文学》发表的多篇学术论文可以印证海外汉学界在20世纪90年代的研究思路转型,如1992年林顺夫(Shuen-fu Lin)的《贾宝玉初游太虚幻境:文学之梦的跨学科分析》⑤、2000年严志雄的《肝阴虚:〈红楼梦〉里黛玉的疾病和伏笔》⑥都是从跨学科的角度对《红楼梦》文本进行深层次结构解读。1993年魏爱莲(Ellen Widmer)发表与《红楼梦》互文本性研究相关的书评《评王瑾〈石头记〉:互文本性,中国古代石头传说,〈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里的石头的象征意义〉》⑦。

《中国文学》中以《红楼梦》为研究主体的文章大多集中于对林黛玉这一女性角色进行细致分析,相比之下薛宝钗、王熙凤、史湘云等其他女性角色尚在研究者的视野盲区。研究者似乎对林黛玉的性格特征有所偏好,进行人物分析时更多着墨于其哀婉、敏感的性格分析。《红楼梦》本身具有浓厚的悲剧气氛,整个故事框架建构在虚幻的故事情景中,以三个奇幻故事开篇,“情僧录”“还泪神话”“甄士隐及其《好了歌》”,使整个故事都笼罩在虚幻的迷雾中。夏志清认为,《红楼梦》是一种带有苦涩的“讽刺性喜剧”⑧色调的悲剧,“正是它那些令人痛苦的悲剧性时间的积聚使读者承认自己在人类情感面前的脆弱性并且深切地感受到这种脆弱性”⑨。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爱情以悲剧收场,歌舞升平的大观园最后以抄家破败结尾,十三钗的命运也如判词所说的世事无常。

余国藩和严志雄都注意到《红楼梦》的悲剧色彩,并进一步发掘林黛玉形象的美学意蕴。余国藩中国古典小说造诣颇深,其译作《西游记》在美国汉学界享有盛誉,《中国文学》有多篇对其英译本《西游记》的书评。《中国文学》刊登了两篇余国藩明清小说研究论文,一篇是与林黛玉人物形象剖析相关的《〈红楼梦〉里的自我和家庭:重新考察作为悲剧女主角的林黛玉》①,另一篇是小说叙事学论文《历史、小说与中国叙事阅读》②。余国藩1997年出版《红楼梦》研究著作《重读石头记:欲望与虚构》,认为《红楼梦》以“情”为中心并构建其价值结构。在书中余国藩运用了大量篇幅解释“情”的含义和历史,指出大观园作为私人领域,为“情”在大观园的发展奠定了基础。③苏源熙对这部著作的书评《评余国藩〈重读石头记:欲望与虚构〉》④发表在《中国文学》1999年第21卷,认为余国藩这部著作对《红楼梦》中欲望的运作以及欲望与社会秩序关系的理解贯穿在对林黛玉形象的讨论中。这与余国藩1980年发表在《中国文学》的《〈红楼梦〉里的自我和家庭:重新查看作为悲剧女主角的林黛玉》⑤不谋而合。余国藩在该文中指出,《红楼梦》悲剧的根源是林黛玉的力量和美德的不平衡,林黛玉具有美好的品德,但是她的力量不足以守护她的美好,所以遭致毁灭。“换言之,悲剧性的苦难绝不仅仅是一种正义的伸张,一种对犯罪和惩罚的诗意演绎;相反,它是某种特殊的性格与环境相结合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主人公的力量和美德变成了她毁灭的根源。”⑥余国藩认为,林黛玉的悲剧根源与其性格中的神经质和自我毁灭的冲动有关,其性格缺失一种力量感,这导致其形成了孤独、固执、自怜的性格。同时,黛玉在贾府中的边缘感加速了悲剧的发生。尽管林黛玉同贾府有血缘关系,但敏感的林黛玉仍旧处在不安中,这种不安不只是对贾府锦衣玉食的生活缺乏安全感,对她和贾宝玉的爱情期待也处在飘忽不定的怀疑中,贾宝玉和薛宝钗的“金玉良缘”更是加剧了林黛玉的悲观情绪。林黛玉是集智慧、敏感、文学才华于一身的女子,尽管她的诗文、眼泪、梦想带有抗争意义,但这并不意味着黛玉是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英雄人物,“她是值得同情的,但不值得钦佩”⑦。林黛玉的悲剧贯穿着她在贾府的生活,在黛玉死亡时发展至顶峰。黛玉的悲剧力量不仅与她承受的苦难相关,还与她身上具有的反抗的精神有关,她的反抗体现在她的诗词、泪水和哀叹中。如果说余国藩关注的是林黛玉的精神世界,那么严志雄发表在《中国文学》2000年第22卷的文章《肝阴虚:〈红楼梦〉里黛玉的疾病和伏笔》探讨的则是林黛玉的身体疾病及其背后的叙事意义。他认同林黛玉性格中的极端敏感性是将其推向毁灭的根本原因,同时还揭示了林黛玉的身体与心理之间的关系。⑧《红楼梦》第83回提到了王太医给黛玉开的处方,“六脉弦迟,素由积郁”①。严志雄是这样解释的,“根据中医理论,‘肝阴虚换句话说就是‘肝器官系统的不协调,出现这个问题的人表现出易怒、抑郁、愤怒等。阴虚会减少肝脏和身体其他脆弱部位的气循环,也就是‘构型能量”②。严志雄从中医学的角度对林黛玉性格形成的原因进行了剖析,将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参照阴阳五行分为木、土、金,木克土,金克木,因而林黛玉与薛宝钗之间相生相克,林黛玉与贾宝玉也无法终成眷属。在严志雄看来,林黛玉的身体疾病还具有伏笔的作用,在王太医给黛玉开的药方里,就已经为林黛玉的结局埋下了伏笔。但是这种分析模式是否存在对文本过度解读的嫌疑,是不是对文本的一种猜测,能否准确推论作者真实的写作意图,尚有商榷的空间。

(二)女性形象分析的多样化

海外汉学家对明清小说文本中特色鲜明的女性形象投注了更多关注,对女性人物的分析选取主要女性人物或次要女性人物,侧重于性格的特殊气质,例如彪悍、粗鲁、优雅、含蓄。林黛玉、吴月娘等这种传统意义上的温文尔雅的女性是海外汉学家研究的重点,同时也有一部分汉学家对明清小说中的悍妇、淫妇这类具有世俗气质的女性形象具有浓厚的研究兴趣。总体上看,汉学家对明清小说的女性形象的分析具有多样化的特点,在文章中对不同的性格特质展开了论述。

在《中国文学》上刊发论文的研究者并不是孤立地闭门造车,汉学圈内部一直在进行良性互动,因而该杂志论文中的学术观点并非只有一种声音。1994年马兰安(Anne E. McLaren)出版了“三言二拍”的部分译作《中国的红颜祸水:明代故事》③,翻译的篇目均来自“三言二拍”。1996年金凯筠(Karen Kingsbury)在《中国文学》发表了对这部译作的部分故事的评论。金凯筠指出,《计押番金鳗产祸》围绕一个普通女性在婚姻生活中的历险展开,《蒋淑真刎颈鸳鸯会》的主题是出轨惩罚,《一文钱小隙造奇冤》分析了女子的好色与贪婪。这三个故事都是与女性有关的爱情故事,她们都不是对爱情忠贞的良妇,最后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④《计押番金鳗产祸》中庆奴的悲剧是婚姻爱情的悲剧,庆奴在婚姻中是供人买卖的物品,从母家到夫家,婚娶都由自己的父亲决定。庆奴听从父亲的建议第三次改嫁给高邮军主簿李子由,却受到了正室的刁难。女性在社会生活中本身就承受着社会多方面带来的压力,同性之间还存在压榨的关系。马克梦1995年出版的《吝啬鬼、泼妇和一夫多妻者:中国18世纪小说里的性和男女关系》⑤对18世纪中国小说中的吝啬鬼、泼妇形象、一夫多妻者这三种经典人物形象进行论述。1996年魏爱莲对该著作的评论文章发表在《中国文学》第18卷。她认为,马克梦对吝啬鬼、泼妇和一夫多妻者的论述使其能够深入研究性关系和男女关系之间的深层次问题,但马克梦的研究没有局限于小说本身,而是将视野扩展到家庭、政府、社会之间的平衡关系。同时魏爱莲对马克梦的观点“大部分文学作品都是由女性阅读的,而且其中一些(尤其是才子佳人小说)可能有女性作者”⑥提出了质疑,认为很少有记录表明女性作者阅读的是才子佳人小说。1995年吴燕娜(Yenna Wu)出版的《中国泼妇:一种文学主题》①对中国文学中的泼妇形象进行了主题分析,并根据作者的立场来划分素材,分别体现为对泼妇的谴责、对泼妇的说教以及喜剧性质。魏爱莲1998年在《中国文学》第20卷发表了对该著作的书评,她在书评中指出,吴燕娜这本书的贡献在于阐述了正室与纳妾之间的关系,并全面分析了“泼妇”这一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形象,但在研究焦点上存在一定的局限性②。

总体来说,从《中国文学》刊登的明清小说论文来看,汉学家对女性形象的分析聚焦于女性形象的弱点,如怯懦、泼辣、滥情、不忠,泼妇、荡妇都是经常出现的形象,其形象分析较为符合明清小说的女性形象塑造。但是,在《中国文学》的论文中也存在其他论述,呈现出明清小说女性形象的多样性。如胡缨(Hu Ying)发表在1993年《中国文学》的论文《诱以美色:〈三国演义〉里两个关于女性作为叙事诱饵的故事》③,高度赞扬了《三国演义》中的两位女性英雄人物——貂蝉和孙夫人。在胡缨看来,貂蝉是忠贞的代表,具有为崇高的事業牺牲自我利益的思想觉悟。胡缨认为,孙夫人拒绝了家族的政治阴谋却选择了守护刘备的利益是带有反抗性质的,是真正的女性英雄。④

(三)男性气概的弱化

明代前期的小说文本如英雄传奇小说、历史传奇小说中塑造的男性形象以骁勇善战、豪迈雄壮为主。明以前的小说文本中偶有作品涉及娇弱美艳的男子形象,但并没有成为人物形象塑造的主流。世情小说的兴起以及社会思想解放的风气,为小说带来了丰富人物形象的可能和小说创作思维的解放,促使文学作品的审美趣味向女性化的风格转变,男性形象出现了弱化的趋势。男性形象的弱化包括形体容貌和性格两个方面。在形体容貌上,呈现女性化的特点,如皮肤白皙、身形孱弱。在性格的弱化上,表现为胆怯懦弱、优柔寡断。与之相反,处在重重压迫下的女性反而表现出主动、勇敢、坚毅的性格特点⑤。此时期文学作品中频繁出现形成鲜明对比的人物形象,如暴戾的泼妇和胆小如鼠的丈夫。除此之外,明清小说中塑造的文人形象多以怀才不遇、胆小怯懦见长,虽然结尾以“大团圆”的思维强行让文人收获功名利禄,但在整个明清小说中塑造的文人男性的气质是偏向弱化的。

1990年《中国文学》发表李木兰(Louise Edwards)的论文《〈红楼梦〉中的性别要求:宝玉的双性恋》。李木兰认为,《红楼梦》中贾宝玉的身上存在着男女两性的性格冲突,“在宝玉的性格中,隐喻性的双性恋被放大了,从而导致了他与社会的冲突。儒家对性别规定的原则、阴阳哲学对肉体性的灵活性以及道家对女性特质的排斥之间的冲突在宝玉这个人物身上得到了体现”⑥。李木兰认为,宝玉从出生到成长的各个阶段都充满着对女性的向往,如在周年抓周时抓取胭脂、手镯等女性物品。无独有偶,周祖炎也注意到了明清小说中个人的性别冲突问题,2003年他出版了《明末清初文学中的雌雄同体》⑦,书中有专门一节论述《红楼梦》中的雌雄同体现象。同年,《中国文学》第25卷刊登了邱加辉(Ka-Fai Yau)的书评《评周祖炎〈明末清初文学中的雌雄同体〉》。邱加辉在书评中整理了周祖炎对明末清初时期性别异同分析的原因,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明末文化中的性别倒置,即男性化的女性与女性化的男性;在政治生活中,主动的大臣与被动的统治者;在思想活动中,文人的性别认同与被剥夺权利的学者和肆无忌惮的思想家有关。”①雌雄同体现象意味着男性和女性在某种情况下处于同等地位或在某种情况下面临相同的难题,雌雄同体中的男性同女性一样面临着赢得社会认可的压力。以贾宝玉为例,性格中的雌雄同体使他对女性面临的生存压力、精神压力得以共情,对象征男权的科举取士道路表示不屑,也就存在着行为上的合理性。

明清小说中频繁出现的男性人物形象是文人。首先,受制于小说家创作主体,明清小说作家构成中大部分都是文人,因而在文学创作中自然而然地会出现以自身经验化为艺术创作素材的文人。其次,世情小说的兴起为文人小说奠定了基础,才子佳人小说成为文学创作中的热潮。1998年史蒂文·罗迪(Steven J. Roddy)出版著作《文人身份及其在清代小说中的表现》②,该著作选取《儒林外史》《镜花缘》《野叟曝言》三部带有文人特色的小说进行研究,论述三部作品中的文人形象。1999年商伟(Shang Wei)在《中国文学》发表了对该著作的书评,他认为史蒂文·罗迪对乾嘉时期的文人话语体系介绍详尽,对三部文人小说所反映的清代思想史和历史观进行了大量论述,体现了对明清文化重要问题的批判性反思。但是对清初和乾嘉时期的知识分子话语的介绍大多依赖二手资料,且介绍太过冗长③。2004年宋耕(Song Geng)出版的著作《文弱书生:中国古代的权力与男性结构》④对中国文学中的文人形象进行了分析,对男性形象的研究范围包括从屈原到张生,以才子佳人模式为中心,探讨才子佳人在中国文学中的发展、才子话语与君子话语对女性的重构,以及才子佳人与中国文化的前现代同性恋、双性恋传统的关系等问题。同年邱加辉(Ka Fai Yau)对这部专著的书评在《中国文学》发表,指出宋耕的核心论点是:“前现代中国的‘男子气概概念是在同社会背景下从社会和政治权力的角度构思的,而不是与‘女性气质对立;也就是说,它更多的是基于权力而不是性别。”⑤邱加辉认为,才子话语在中国文化中其实并不占据主导位置,不能用才子话语来代表中国文化,但才子话语依旧是中国文化体系中的一部分,才子话语在西方的研究可以反映中西方之间跨越国家和文化边界参与性别问题的尝试。⑥

男性形象的弱化是明清小说的普遍特征。在男性本位、男性作为社会政治经济中心的社会文化环境中,文人在小说文本中的形象却被一再贬低,将传统文人的理想人格投诸男性群体,会发现男性气质与女性的“错位”⑦,也就是李木兰提出的“双性”性格,这个结论值得学界深思和研究。简单地将明清小说中女性形象中的泼妇、悍妇形象解读为妇女地位的改变、女性意识的觉醒,这显然不够全面。男性魅力的削弱在某种程度上扩大了女性气质的范围,但整个社会的意识形态还是男性占据主导地位的,只能说在部分男性人物形象中出现了男性气质的弱化。

二、失语的女性群体

《中国文学》中有很多论文涉及明清小说的女性群体,如胡缨的《诱以美色:〈三国演义〉里两个关于女性作为叙事诱饵的故事》、王莹的《〈海上花〉里仿真的爱和名妓的贬低》、萨蒂延德拉·英迪拉(Indira Satyendra)的《身体隐喻:〈金瓶梅词话〉中的性别经济》等。这些文章讨论的共同主题是女性的失语问题。本文的讨论认为,“失语”是一个文化现象,具体体现在占据话语权的主体对边缘主体精神和意念的控制,在明清小说中体现为女性成为男性意志的表现。在海外汉学研究视域中,女性群体仅以妓女等群体作为代表呈现单一化的情况,偶尔出现的其他女性形象也是作为叙事单元进行分析。

(一)女性人物形象的叙事功能

汉学家敏锐地注意到明清小说中女性形象具有推动故事情节的作用,从叙事学的角度将故事中出现的女性人物看作推动情节发展的叙事单元。严志雄在《肝阴虚:〈红楼梦〉里黛玉的疾病和伏筆》中将林黛玉的疾病视为伏笔,从而推动情节的发展。他认为,《红楼梦》中以医学诊断和治疗的形式预示着黛玉、宝玉、宝钗三人恋情的悲剧,其分析主要建立在《红楼梦》第83章王太医为林黛玉开具的药方,认为王太医的药方具有象征意义,为后文林黛玉焚稿、宝玉宝钗合婚埋下了伏笔。①在严志雄之前也有学者对《红楼梦》中的伏笔展开论述,如评论家脂砚斋对《红楼梦》的3585条评论中涉及了对“伏笔”的讨论,太平闲人则以伏笔这种叙事手法的复杂性为由,对小说的后四十章由他人续写提出质疑,认为伏笔在作品中的复杂性和重要性不可能被续写者熟练掌握。严志雄同样也是论述伏笔在《红楼梦》中的体现,但是研究视角更为精细,通篇文章的论述建立在王太医的药方上,以药方为中心,延伸出药方中阴阳五行与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之间的关系,并论述了药方在后文情节推动中的叙事功能。②这种研究方法容易忽视对人物形象的总体性考察,易将人物性格中的某一点与伏笔相对应,如将王太医的诊断同黛玉性格的某些特点相对照,以此证明假说的成立,对人物形象欠缺总体把握。

胡缨在其论文《诱以美色:〈三国演义〉里两个关于女性作为叙事诱饵的故事》中将《三国演义》中的貂蝉和孙夫人视为叙事诱饵。貂蝉和孙夫人在成为叙事诱饵之前都是活色生香的个体,她们的故事篇章上演的时候魅力最大,等到叙事任务结束,例如在美人计成功、刘备成功娶亲的时候,这两位女性便在故事中销声匿迹了。胡缨考察这两位女性形象的主动积极性及其叙事作用,认为“这两个女人都是最成熟的女性角色,每一个都有两到三章。虽然她们不是小说的中心关注点,但她们在叙事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因为小说在很大程度上是关于策略的。更重要的是,为了让所谓的‘美丽策略起作用,女性参与者的积极参与是至关重要的”③。胡缨认为,传统的儒家思想体系充斥着对英雄主义理想的伦理教导,在这种思想体系之下女性是被禁止参与公共领域的,只能以自我牺牲成全英雄主义作为一种进入公共领域的手段,如貂蝉和孙夫人都是借用女性的身份帮助所在的政治阵营取得胜利。

(二)更多关注妓女群体

汉学家在对女性群体进行整体分析时趋向于选择妓女群体,妓女成为研究者对明清女性的遐想对象,也变相地成为他们认识明清女性的一扇窗户,但对小说文本中的其他女性人物如丫鬟、祖母等鲜有关注。妓女和小妾都是封建经济的产物,她们的社会身份有时会存在相互转换的可能,妓女可以通过赎身成为小妾,小妾在家道中落后可能会沦为妓女。社会财富的聚集使男性可以用金钱购买更多的女性来满足自己的私欲,明清小说中对妓女、荡妇的刻画具有脸谱化的特点,她们都容易被钱蒙蔽,对爱情不够忠贞。

2010年《中国文学》发表了王莹的论文《〈海上花列传〉里仿真的爱和名妓的贬低》①,她认为《海上花列传》是一部对《红楼梦》模仿的作品,在对爱情、家事、梦等问题的处理上运用了反讽和戏仿的手法,对早期妓女小说中的妓女和文人的理想化进行嘲讽。王莹提出,韩邦庆对妓女文学的重新塑造反映了在19世纪末期上海商业化潮流中无法适应的忧郁的自我,《海上花》中的妓女已经成为一个符号,“小说在叙事中对妓女的现实暴露的同时,有意地解构了交际花的浪漫传统和之前作品中理想化虚构的交际花形象。这样一来,韩邦庆的小说有意地将《红楼梦》和早期的交际花小说放在了桌子上——摆脱了一般意义上的‘情(欲望、爱情或情感)的升华,摆脱了‘过分的赞美”。②萨蒂延德拉·英迪拉在《身体隐喻:〈金瓶梅词话〉中的性别经济》③指出,“中国的身体概念包括社会自我、政治自我、心理自我和身体自我”④,从社会文化、政治文化、心理的角度对《金瓶梅》的性和经济进行分析,认为西门庆的妻子和情人们利用性来获取金钱和物质上的好处是贯穿整部小说的一个主题,同时小说中有很多关于金钱和性的隐喻。葛良雁(Liangyan Ge)的《〈肉蒲团〉:偷窥,裸露和科举情结》⑤从科举制度的视角剖析未央生评判女子的三六九等这一行为中所蕴含的科举情结。葛良雁试图超越叙述话语的显著层面揭示文本叙述中的无意识,挖掘隐藏在小说中的性和科举考试中的欲望和压抑。李木兰是从女性主义视角对《红楼梦》进行性别研究的重要学者,她的《清代中国的男性和女性:〈红楼梦〉中的性别》⑥,被学界认为是最全面地运用女性主义方法研究《红楼梦》的著述,她的研究重点落在小说“如何将性别的不平等合理化,将其变得‘正常并可以接受”⑦。她的《文学经典再创造:对〈红楼梦〉中妇女形象的共产主义评论》则重点分析了从1979年至1989年10年间中国大陆对金陵十二钗的评论。李木兰的所有著述对《红楼梦》中人物性别形象进行了别开生面的剖析,她的研究表现出对“性别政治”的关注,这正是女性主义批评的重要特征。⑧

三、文化层面的性别差异

明清小说中呈现出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模式,海外学者从文化角度进行了分析。他们敏锐地注意到中国文化传统中的科举制度和一夫多妻婚恋模式中的男女性别差异。科举制度打通了贫民上升到权贵的通道,使每一个在中国接受过传统教育的男性都有机会凭借自己的学识跻身于士大夫阶层,因而男性相比女性可以掌握更多的社会资源。在中国存在了一千三百年的科举制度因与政治挂钩的特殊性,对整个中国文化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男女两性关系中的一夫多妻婚恋模式,上至大夫下至寒门弟子几乎涵盖整个社会中的男性,明清小说中一夫多妻婚恋模式的性别差异也存在探讨价值。

(一)科举文化中女性的缺席

科举制度开始于隋朝,确立于唐朝,此后一千多年成为中国选拔官员的官方制度,寒门士子均可通过科举考试跻身于统治阶层。从唐朝发展至明清,随着教育的普及,考生人数逐年增多,录取人数相对稳定,因此科举考试的难度也越来越大,考试落榜成为考生的常事。明清时期,许多落榜的考生投身于文学创作,由于中举后的前程似锦吸引着考生,而现实却是冰冷的落榜,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反差使得他们在小说中寄托自己的科举情结。1998年葛良雁在《中国文学》发表的文章《〈肉蒲团〉:偷窥、裸露和科举情结》①探讨了科举文化影响下的文人心态,以一种双向审视的视角对此心态进行了分析。葛良雁将未央生和妓女同科举考试中主考官对考生的审视联系起来,并深入剖析了科举情结对才子的影响,如“性的追求和通过考试获得名望的追求因此在叙述中交替出现,每一种追求都替代了另一种追求,并导致了另一种追求。从上面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到,科举的主题在《肉蒲团》里确实是无所不在的。它经常作为隐喻出现,但也有转喻的作用”②。葛良雁认为未央生具有“看女人”的特异功能,这种视角同科举文化中阅卷者对考生的评价方式如出一辙,在潜意识中将性与科举联系起来,即性关系中男性具有对女性审视的权力,正如阅卷者对考生具有筛选的权力。

(二)一夫多妻婚恋模式对女性的贬低

一夫多妻婚恋模式是一个男性与几个女性保持夫妻关系的婚姻形式,在世界各国不同历史时期都比较普遍。中国的一夫多妻制始于黄帝尧舜。本文讨论的一夫多妻制度还包括一男多性伴侣关系,即未完成婚姻状态的男女关系也在讨论范围内。一夫多妻制将男性置于统治者的地位,女性成为男性的附庸,并为了获得男子的喜爱争风吃醋,此外,多妻的女性领导者正室还站在其他妾室的对立面,女性不仅要面对男性的剥削,还要忍受同性的欺压。马克梦的著作《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十八世纪中国小说中的性与男女关系》③从性别与性现象角度出发,致力于研究十八世纪中国白话通俗小说中呈现的一夫多妻制度和家庭男女关系。明清小说曾多次描绘一个男子在多个女子中间的场景,这些女子争风吃醋只是为了得到男子的青睐,最典型的如《红楼梦》的贾宝玉在大观园女孩中生活的场景,还有《花月痕》《海上尘天影》《金瓶梅》等小说中都描写了男人在一群女人中的周旋。在这些小说中,女性沦为被选择的一方,要竭尽全力展示自己的魅力。女性不只要面对男性对其价值的评判,还要面对同性之间对自己的排斥,就像“厌女症”并不是只有男性存在这样的心理,在女性之间也会存在排斥的心理。1982年《中国文学》发表了邓为宁(Victoria Cass)的《艳俗之夜的狂欢》④。文章首先论述了《水浒传》中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背景对《金瓶梅》的阅读存在双重背景的影响,然后围绕《金瓶梅》文本中出现的对元宵节的三次描绘,对元宵灯节上的灯笼意象同情欲的关系进行了解读。⑤2005年马克梦发表在《中国文学》的论文《评邹瞍〈海上尘天影〉中的文化宿命和一夫多妻制的爱情》如此看待一夫多妻的文化宿命:“《海上尘天影》不仅仅是对早期模特的润色,更重要的是这个男性形象作为中国最后一个一夫多妻者的意义。他继承了前几任一夫多妻者最高尚的品质,在一个社会剧变的时代,他发出了文化认同岌岌可危的信号。他和他的眾多女性情人一起体现了高度的文化身份,濒临灭绝。”⑥一夫多妻制度将选择权置于男子手中,女性处于被选择的地位。一夫多妻婚恋模式在历史的发展中已经被淘汰,这种制度是将男性作为社会中心的社会意识形态的集中体现,本质上将女子放置在家庭以及社会生活中的从属地位,也给处在这样微妙复杂的社会地位中的女性带来了不幸和灾难。艾梅兰的《竞争的话语——明清小说中的正统性、本真性及所生成之意义》则试图描绘古典小说对于社会性别处理中所隐含的意识形态和美学的意义①。

四、海外汉学性别研究成果的世界性对话价值

陈水云等学者认为,明清乃至民国时期的女性作家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随着近年来资料的发掘和整理,北美汉学家对明清时期,尤其是清末民初的女性作家、性别意识的研究占到大多数。……如何将女性文学纳入到中国文学史的具体发展历程和整体框架内,正是一些研究者思考的课题和研究的目的。明清两代的女性作家数量之多,是任何民族、任何时代都无法媲美的。而且清末民初,中国社会经历了巨大转变,‘新女性与‘新文学的出现,与整个社会的政治、文化背景都密切相连,所以学者们也常常将女性文学研究放置于国家政治、社会变革的大背景之中。”②如果说上述观点认为中国女性文学对于本土而言具有内生性价值的话,那么中国女性文学所具有的世界性意义的对话价值则值得学界加以重视。

海外汉学的性别研究在思路与方法方面无疑受到西方主流理论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是西方理论在中国文学研究领域的批评实践。一方面,理论的优先性很可能对文本解读形成某种潜在影响,或者会被批评有文本嫁接理论之嫌。另一方面,需要正视的事实是,海外汉学的性别研究成果具有与西方理论对话的意义。就这一点而言,性别研究专家孙康宜结合自己的研究以及认识,认为中西性别研究存在从差异到互补的互动关系。“‘性别研究已成为美国汉学研究中重要的学科。近年来,汉学家已经对中国古代男性和女性的关系、中国女性既是读者也是作者的身份,以及性别概念和阴阳哲学之间的联系进行了广泛的讨论。正是‘差异这个西方女性主义的中心概念激发了汉学研究的新趋势。但与此同时,汉学家们也发现研究中遇到的中文资料往往指向相当不同的社会语境,甚至连中国古典文学里女性扮演的重要角色也经常挑战由西方学院派女性主义所定义的‘差异概念。这促使他们不断地重新思考有关差异的女性主义理念。”③孙康宜等海外学者对中国女性文学研究做了大量的资料编撰工作,向世界呈现一个较为全面的中国女性文学书写,但是西方主流的性别研究理论对中国女性文学表现的情感与思想关注不够。“二十年来,欧美女性主义批评已经为研究中国女性的历史学家提供了新的理论契机,美国汉学界中,以中国女性为主题的著作和文章也正以惊人的速度陆续出版。研究中国的学者向西方女性主义批评借鉴得如此之多,并已经成功地提出了比较的视角,然而,令人深感遗憾的是,欧美批评家们并没有对这些美国汉学的丰富研究成果加以利用。因此在交流全球化的时代,我们需要一种处于西方理论和中国研究之间的‘双向的过程,尤其考虑到性别批评的传播,这种‘双向的过程最终将会帮助实现东西方之间真正的理解。”④这种“双向的过程”的形成也许需要很漫长的时间,直到中国有足够的能力讲述自我,并且西方学界能够克服知识与意识形态的障碍以对等的平和心态看待中国。中国研究领域里有关女性主义的著作和文章正以惊人的速度出版,但是这股汉学研究的新浪潮并没有对西方的女性主义批评也展示出类似的挑战和契机,对此,孙康宜分析道:“问题可能在于,多数亚洲问题研究者和比较文学学者都坚持一个有关文学和文化研究的错误前提——只有欧美的批评理论能为中国文学研究提供新的观点,但从来没有想过汉学研究也可能影响欧美批评的方向。因此,虽然目前研究传统中国文化的学者们已经对女性话题进行了广泛的研究,而且从根本上挑战了两性关系的传统解读,但是他们的研究很少受到西方女性主义批评的关注。两种原因导致了这些忽略:一是普遍认为文化的‘他者(other)永远都处在文化的边缘;二是对于传统的偏见,以为传统的中国距今非常遥远,与现代差别巨大。这两个关于中国的神话都大有问题,应该摒弃。而今天中国大陆、香港和台湾的性别研究学者仍在不加批判地反复应用西方女性主义的理论,完全忽略了那些已经在世界的许多领域中蓬勃发展起来的、新兴的、令人振奋的汉学研究。可以说,目前正是需要我们‘用更全面的观点来取代某些局限的观点(to replace limited perspectives with more comprehensive ones)的时候了。”①孙康宜身体力行在中国文学性别研究领域做出了重要成果,由于她具有中国文化的深厚知识功底,以及长年在美国学界所接受的比较文学的学术训练,因而其方法选择往往强调比较视角,因为“应用这种方法,直观、易于说明问题。但比较的角度要选好,对所比较的对象应有深入了解,否则会流于表面。总之,研究方法要从实际材料出发,汉学性别研究迄今取得的成就都是遵循这条平实的路子。对西方理论虽有借鉴,但根本还是在所研究的中国传统中提升理论。还是我们一开头谈到的,一般人总以为西方的文化理论可以为中国文学研究带来崭新的视角,却很少有人想过中国文学的研究成果也能为西方的批评界带来新的展望。所以,汉学性别研究不仅可以帮助我们重构中国文学史、中国历史也可以帮助西方学者丰富和重建文学、历史与性别研究理论。其前途正是未可限量”。②孙康宜对于如何推动中西性别研究的“双向对话”进行了个人化的研究实践。首先,她以比较视角去透视中西差异,明确各自论述的范围与性质。其次,她注重在中国文学的传统资源中提升对应性的、独特的理论话语,形成民族特色的总体论述。再次,她警醒到有必要改变西方理论倾销中国的惯常思维,立足中国文学寻找自我价值的思想依据。总之,孙康宜的研究实践与批判性反思提供了中国文学具有世界价值的范例。

结语

20世纪后半叶,美国对“中国研究”(Chinese Studies)投入大量精力和财力,超越欧洲成为汉学界的中心③。近半个多世纪以来,明清小说研究作为传统汉学研究方式的重要组成部分取得了重要研究成果。《中国文学》作为国际知名的汉学研究杂志,在明清小说研究领域具有不可磨灭的贡献,其明清小说女性形象研究也有独特的研究思路和方法值得我们借鉴。作者和编辑的文化背景对明清小说女性形象的分析带有不可避免的盲区,因此能跳脱出国内明清小说女性分析的研究范式,提出新颖的看法。而且海外学者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敏锐的学术嗅觉,对明清小说女性形象与文化背景的关系分析体现了独到的看法。陈寅恪先生在《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中认为:“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問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④汉学家对中国文学分析的新角度与新方法值得国内学界借鉴,从而开创中国文学研究的新局面,而国内外学术界广泛而良好的学术交流有助于明清小说研究取得新进展。作者简介:李松,武汉大学当代思想与文化研究中心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理论与海外汉学研究;岳炯彤,武汉大学当代思想与文化研究中心助理,主要研究方向为海外汉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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