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木兮,木兮

2021-07-19杨紫烟

回族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沙枣代尔胡杨

杨紫烟

一场气势磅礴的暴风袭击了12月。

据说它的瞬间风力曾达十二级,前所未见。那天,它高举旌旗,携千钧,自塔克拉玛干沙漠浩荡而来,在疾行途中,与西伯利亚寒流相遇,寒气,杀机,凛然之下,堆积成一堵庞大的沙墙,所向披靡,逾南而去。当它抵达夕暮下的阿克苏,状若疯狂,几乎要将黯郁的天幕撕碎——先是匍匐着横扫城市的肌肤,将每一个褶皱里潜藏的污物,悉数卷起,而后挟着落石飞沙,犹如子弹出膛,射向四面八方。

那时,我正在家中,心惊胆寒,不知所以。向阳的南窗呀呀作响,沙石噼啪。北面的窗,已然合不拢。我在窗下,奮力掩合,汗水淋漓。双眼迷蒙,只逡巡到混沌中的一棵柳,在窗外剧烈地摇摆,漫天枯叶如黄蝶,在沙石中左右突围。

暴风之下,树身已然半倾,树冠伏地,又猛烈弹出,姿势诡异,柔韧的枝条若鞭,凌厉,反笞身体。柳痛苦地挣扎,在黑魆魆的暴风中。

风势之烈,无所匹敌。

风于凌晨匿去。翌日,天空若大病初愈,面颊青灰,失神,阳光全无踪影。我推窗望柳,只见,柳大部细枝已被暴风掳去,几枝儿臂粗的主枝,竟也折断,白生生的枯骨外露,断臂般触目惊心。树下残枝败叶,垃圾,狼藉满地,犹如历劫。

我以为它或需时日才复归从前,毕竟,柳之生年从未历此创痛,那些折断的枝丫,也实在伤了元气,也需要时间的修复。然而,百余天后,正翌年清明,春风拂面,万物生长,这柳已在暗地里疗伤,那些惨不忍睹的断枝,竟悄悄萌出了芽苞,只十余天,又是新枝密发,柳絮纷飞了。

我着实佩服了它的坚韧。这株高柳,在北窗外已整整八年,树身遒健,枝丫斜伸,越过五楼,遥遥直指六楼。八年前我搬入新家时,这柳就立于窗下,正是幼树,树梢将将够着二楼,常年无人照管,也从未见修剪,逢大水漫灌林带时能饱饮一顿,平时只靠雨水、雪水润养,看似漫不经心,却不知不觉就生成一株大树,在酷暑时为窗前投下一片浓荫。

这柳在窗外立了八年,因隔着纱帘,很少欣赏到它的姿态,每年也只在清明前后那几日暖风和煦时才记起,急忙掀开纱帘,只望见柳枝泛绿,满树新芽,鸟雀梢上啼鸣,南疆的春天已然来到。

边城向来是多杨柳的,城郊的道路旁往往是挺拔的钻天杨,树干笔直,贯入云霄,城市马路之边栽种的多是翠绿的柳,柳叶如眉,柳枝婆娑,如是去了乡村,那些农家的屋舍四周,甚至阡陌之间,无处不见杨柳质朴的身姿,实在是边陲不能再平凡的树种。

然而,平凡的杨柳也有称奇,我见过极尽苍劲之美的杨柳,在天山神木园,姿态奇特令人叹为观止。此园实是珍奇,四野赤地的戈壁之中,蓦然草木葳蕤,浓荫蔽日,树龄逾千年的古树触手可见,山柳、新疆杨和箭杨在潮湿的地下盘根错节,缱绻延伸,在地上的部分枝叶相连,不分彼此,粗粝的树皮俱是褶皱纵横,斑驳点点,显见岁月的印记。若是用心察看这些古树的树干,多是依风势盘旋而生,大风摧倒伏后渐生新根,渐成新木,再向天歌,到最后枝干虬结,遍地扎根,一棵母树竟生出数棵子木,森森而立,周身散发出边塞独有的狂野气质,分不清到底孰为母,孰为子。

幼年时,父母在工厂工作,厂房之间栽种的是柳树,厂区围墙外是一排白杨,杨是钻天杨,柳仍是我家南窗下最普通的高柳,春夏时节覆满风尘,灰扑扑的,很不打眼。平常,来来去去的人们对这平凡的树是视而不见的,这粗放的杨柳,花朵并不娇美,色彩也不斑斓,实在是见惯,有什么可欣赏的呢?杨柳无声,只是默默地蓄势,默默地生长,忽而一日,走在路上,头顶多了一片阴凉,抬眼一望,杨柳不知何时已亭亭如盖。

我原先工作的大院里亦有几株蘑菇柳,大院已有二十余年历史,据说这柳是在大院启用后栽种的,算来也该同龄,称得上老柳。这柳生长的环境甚是局促,是在水泥地坪留出一个规规矩矩的花池,面积约有半张方桌大小,四周用方砖砌出锯齿的牙边,将树根箍住,平常并无人浇灌,旱极时甚至有蚂蚁在树下做了巢穴,树却生得枝繁叶茂。

其中有一株柳居于墙边,旁侧有个简易水龙头,夏日常有人接了水管洗车,顺手也将洗了毛巾的洗洁精、洗衣粉的污水倒入柳池,有一次甚至看见一摊黑色的油脂。这柳倒是宽容大度,酸甜苦辣,悉数接收,不仅未被毒杀,反倒枝叶格外翠绿,只是,其他几株柳都生满了腻虫,唯独这柳干干净净。

在我搬离大院前一年,这几株老柳终是被关照了。这柳原先就被修剪过,枝干矮壮,叶浓密,夏日聚成一团,圆滚滚的,密不透风,很是美丽,偏偏有人多事地要砍去它们。终究是阻挡不住,当下就有工人搬来大锯,一通折腾,外加半下午尖利的噪音,最后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树桩,不着一叶,光秃秃,矮墩墩,做桌子太小,做凳子太高,三三两两地立在院中。我以为老柳殁去,一度立在桩旁,也效黛玉凭吊树魂,却不料这柳桩甚是坚韧,失去了叶的庇护,经盛夏烈日一通晒,数日过后竟然树身爆芽,月余过后又是新丛频发,满树葱茏了。

夏时到乡村去,看见有农人砍了粗硕的柳枝插在水渠边,横七竖八的,没几日就有蔓草攀附,卑微地缠绕,绞成一团乱糟糟的麻。这蔓草虽令人厌恶,却也起了遮光保湿的作用,柳枝在蔓草的荫蔽下努力地吸收了泥土中的湿气,潜滋暗长,根系渐渐舒展,暗暗地向上输送养分,枝干便在节间鼓出一个个玲珑的芽苞,眼见着开枝散叶,长成一株真正的柳树。

这种枝条扦插的柳在南疆乡村很常见,通常生在田地的引水渠边或是乡村小道的两侧,矮壮,粗硕,枝条密集发散,斜斜伸向天空,一边稳固了渠岸和路沿,一边为农人提供源源不断的柳枝,搭凉棚,搭篱笆,搭豆角架,都是它。因它的截面在成年后渐渐生出孔隙,如是夏风无意将周围的菌送来,再逢雨水浸润,菌借着湿气迅速生长,不几日便在隐秘处生出金色的柳树蘑菇,采摘了用来炖鸡,简直是人间美味。

我家老屋后有一株老山杨,枝干虬结,树冠如盖,足足遮蔽了半幢屋舍。许是太老,树虽高大,枝叶却是疏疏离离,姿态格外苍劲。有年夏季,雨水繁多,夜里动辄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一日,雷声异常激烈,仿佛炮声轰隆,令人心惊肉跳,眼见着一场暴雨的前奏。这老树大约是过于高大,又孤零零独自矗立,便招了雷击,待到翌日被发现时,半边树已被击得黑黢黢,甚是苍凉悲壮。大家围在树下,议论纷纷,齐说这下可好,树命不保矣。果然,三五日后,雷击的半边日渐枯萎,另一半枝叶黄脱,显见委顿。有人便将下部枝条砍下,当柴烧。某日,我偷偷攀附其上,却发现,重创之下,老杨树并未息声,只是蛰伏而已,它的血脉仍在土地之下暗流涌动,默默滋长——我看见,它的节间正在悄悄萌出新芽。

杨树枝干光洁,就总觉较其他相对粗糙的桑树、柳树要脆弱许多,其实不然,它亦是极耐折腾的。幼年时,常见杨树上扎有蚂蟥铁钉,约中指粗细,锈迹斑斑,多嵌于约两米高处,有时一个,有时一树之上竟有两个,多年无人去除,也不知其用。有的蚂蟥钉扎入时日过久,已深深嵌入树干,树也不理睬,只顾生长,渐渐地,随着树干愈发粗硕,蚂蟥钉愈是死死地箍住,树不断生长膨胀,又将钉紧紧环抱,倘无人伐树,数年后,坚硬的蚂蟥铁钉竟被丰满的杨树树干完全吞噬,嵌入年轮之中,最后只隐现一道深深的裂缝。

在南疆,在那些干旱的郊野和沙漠边缘,白杨往往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胡杨。我印象中最为深刻的胡杨居于温宿县库都鲁克大峡谷,空旷的谷口,两株胡杨寥然肃立,以天幕为盖,以巍峨雄浑的山峦为背景,脉脉相对,枝叶彼此靠近,当地人称为夫妻树。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两树之间仿佛总有一道无形的墙,在竭力阻挡这一对树夫妻相拥,无论它们的枝丫怎样努力,终是不能触碰在一起。后来,当我在一个秋日再次至库都鲁克大峡谷时,看见这两株夫妻树中的一株已死亡,另一株孑立旷野,落叶萧萧,情景深感凄然。

在我看来,胡杨可谓南疆最为出彩的树种,因它的叶形奇特,一度我以为是柳,后来细细观察了,才发现它是一树三叶,底层幼叶狭长,与柳叶无二致,愈往上行,枝杈渐杂乱,杨叶变异为略带锯齿的卵形,半圆形,状如杏叶,待到顶端,叶渐老去,则化为寻常的杨叶,多裂,与枫叶极为相似。胡杨叶形的多变,植物学家的定义是,因其多生于盐碱、干旱地带,叶形变化是为了最大限度保存水分。

胡杨确是一种神奇的树,在南疆的沙漠边缘,戈壁之中,它是最富生命力也是唯一的乔木,无论沃土或是贫瘠,俱安之若素。通常,耐旱树种是不易湿生的,胡杨却是个例外,我常常在郊野的河畔看见挺拔的胡杨,形如常见的白杨,树干修直,枝叶繁茂,秋时与蓝天一同倒映在河水中,美轮美奂。然而,我在旱极的沙漠,亦常见到矮小的胡杨高高矗立在沙丘之上,树叶飘零,却枝干劲健,令人称奇。

若是仔细观察水边和沙漠的胡杨,水边的胡杨往往枝叶密集,叶片圆润,树形高大伟岸,一树三叶的特征极不明显。而身处旱地的沙漠胡杨,却是树形扭曲,身姿瘦小,枝干坚实苍劲,仿佛暮年青筋虬结的手臂,叶稀疏、狭小,一树三叶特征极为明显。

胡杨依环境而思变的智慧,在2010年夏秋时节,我分别在叶尔羌河谷和十四团一带的沙漠中得到了验证,它的这种坚忍的生存方式,亦为人类贡献良多,居于河边的胡杨稳固了河岸,生于沙漠边的胡杨则阻挡了土地沙化的进程。

我曾在喀什的巴楚县深入到一片面积广阔的枯胡杨林,寥无边际,情景悲凉。在此之前,我见过的多是有生命的胡杨,春夏的苍绿,深秋的金色,无不彰显生命的色彩,类似此处浩大、死寂的枯胡杨林,前所未见。确切地说,它其實只是一片失去生命的胡杨桩,它们的形态和城市郊野的胡杨相比,实在太过贫瘠。不过,我知道,这是沙漠胡杨与生俱来的求生方式和风沙年复一年的掩埋所致。这些枯胡杨桩大多仅一人高,姿态奇异,枝干坚硬,如是将枯枝折断,声音清脆,沙漠的劲风已将最后一丝水分掠走。只是,每一个干枯的桩都在用力支撑直立,努力让身体仰望天空,那些树皮已完全剥落的灰白枝丫四面伸展,显现出一种无言的悲壮。

我一直认为只有沙漠之上的胡杨,才是最能完美体现屹立一词的内涵,跌宕的沙海之中,苍茫的天幕之下,劲风萧萧,一株胡杨寥然漠立于风中,远远望去,孤独而又苍凉,那种渺茫的意境再无能及。

兵团城市阿拉尔在考古昆岗古墓群时,发掘过一种奇特的墓葬,其中棺椁以圆木凿成,揳合拼接,状如船形,只是无底座,亡骨放置入船棺后,上方以同样船棺覆盖,外用新鲜湿牛皮包裹,缝合接缝,最后葬入墓穴,以沙土掩埋。沙漠空气干燥,湿牛皮渐被细沙吸干水分,体积骤减,越缩越紧,直至将船棺死死箍住,密不透气,细菌虫蚁俱无法生长,棺不朽,棺中尸骨亦渐为干尸,越千年而不腐。赫赫有名的小河公主即是葬于此船棺之中,渐为干尸,颜容历千年时光,仍眉宇秀丽,睫毛清晰,生前风采依旧。而承载小河公主不腐之身的船棺,即是以沙漠地带见惯的胡杨木凿就。

我无缘亲见不腐的小河公主,但在昆岗古墓博物馆中,仍是见到了神秘的船棺和距今四千余年的欧罗巴人干尸,一男一女,安睡于玻璃罩内,男尸身形高大,发质卷曲金黄,高鼻琼目,三分英武仍在,女尸身姿娇小,皮肤枯槁,紧紧贴附于骨骼,但五官轮廓犹有妩媚之感。二人神色安详,所着麻布衣衫犹能蔽体,并无想象中死尸恐怖之感。这神奇的干尸现象,一为沙漠干旱的自然环境造就,二为神奇的胡杨船棺成就,缺一不可,胡杨木质之坚韧亦由此可见一斑。

阿瓦提刀郎部落有片高坡,据说,此处本是一片千年古杨林,许是树龄实在高寿,一些树渐渐老去,枯死,但风骨犹存,屹立不倒。后游园管理方将树冠悉数锯截,只留下不足两米高的枯桩,林立高坡,供人观赏。这些枯死的胡杨桩异常粗硕,外皮剥落,触感嶙峋,姿态雄奇,仿佛人工雕琢,是以往从未见过的。称奇之下,我以手环抱一桩,双臂竟无法合拢。正是余晖脉脉,一抹橘色的霞光缓缓倾泻在高坡之上,枯桩矍铄,神采奕奕,钟坐如老翁,俱垂首沉思,缄默不语。夕暮之下,历史的沧桑、时光的凝重,顿时显现。

少年时在工厂大院生活,附近有一列光秃秃的土山,即新疆俗称的卡坡,离卡坡不远处有个浅浅的池塘,塘边生满红柳、芦苇、罗布麻以及无名野草,还有一株斜生的老柳。春夏时节,罗布麻和红柳花开得喧喧腾腾,花间藤蔓缠绕,蝴蝶飞舞,很是热闹。只有几株沙枣树,仿佛对这草木蓊郁的潮湿地避之不及,疏疏离离地兀自驻扎在卡坡脚下寸草不生的贫瘠荒凉处。

这便是沙枣树的习性,与胡杨一样,惯生在荒漠与半荒漠地带。和其他树种相比,沙枣树实在是一种太过朴素的树,叶纤细狭长,叶面浅绿,叶背银白,仿佛覆一层漠漠的纱,枝叶也总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远望如一团灰蒙蒙的雾色,很难引起人的注目。

我是极不喜欢这树的,树身疙瘩,枝丫横生,间藏锐刺,一不小心就戳破了手,令人敬而远之,树形亦是扭曲丑陋,成长一生也难以成材,实在找不到钟情之处。只是,它的花,我是格外爱恋,是喜欢了它的香气。

沙枣花的香气是馥郁甘醇的,盛花期时,若是从树下穿行,一缕浓香蓦然袭来,不由得就要深吸入腑,心身沉醉。行车时,每逢遇见路边开花的沙枣树,总要驻足小心翼翼地折几枝带走。这折下的花儿也是安然,随手放在车窗下,立刻满车浓香,一扫沉闷,即便是三两日后干枯了,那花仍是香气隐隐,久久不散。若是归于家中的花瓶,再淋些清水,花期就长了很多,陈花凋落,花蕾又开,屋子里终是甘香萦绕。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父母在喀什工作,其所在的工厂旁是一片荒滩,土地盐碱厚重,满地如霜,落脚之处,白花花的俱是碱壳,四周无水源,也鲜见树木,只稀稀落落生出一些不惧碱的杂草。称奇的是,这草木凋敝的荒原旁竟有偌大一片沙枣林,俱是多年老树,突兀嶙峋,锐刺锋利,枝叶稀疏,一些树身上还会凝结一种琥珀色的胶,晶莹富有弹性。据当地维吾尔族人传说,沙枣胶有生发黑发功效,且只有老树才有,维吾尔族女子幼年时就常以其养发,发质乌黑浓密如云。

母亲一度掉发严重,有年7月,父亲带我在这片沙枣林采集沙枣胶,父亲用小刀刮,我持小碗接。絮叨之间,我问父亲,这片沙枣林四周俱是荒滩,又无水源,却独独一片偌大的树林丛生,是野生还是人工为之。

从父亲口中,我听到一个凄婉的故事。不及帮父亲采集完沙枣胶,我便一路寻至枣林西边。果然,寂静的沙枣林中,一座土屋赫然入目,院墙倾圮,门窗洞开,显然已荒废多时。我并未贸然闯入,只沿土屋旁的小路继续向后寻去,见不远处的林中,两座长方形的土冢比邻而立,冢上两簇枯木,凄楚问天,其上仍系挂几缕已分辨不出颜色的残破布条,萎靡地垂悬,显见已多时未有人祭扫。坟茔下,一丛伏地野草四下攀缘,隐约可见四脚蛇的巢匿于其中,还有蚂蚁拱出筛状的小孔,正有细沙缓缓泻下。

多年前,此地并非沙枣林,仍是一片盐碱荒滩,空旷,寂寥,碱地上零零星星生着红柳、梭梭等旱生植物,附近人烟稀少,只有一里外,孤零零立着一座干打垒的土屋,屋前立着一株老胡杨,屋后生着几棵沙枣树。

土屋内四壁徒然,住着一家三口,男主人叫木合代尔,维吾尔族,自小父母双亡,以放羊为生,屋是邻居所弃,借予其居。木合代尔木讷少语,直到三十岁时才娶了妻,是一位十九岁的汉族女子,智障。这女人虽痴傻,也还知晓疼惜丈夫,平常木合代尔去放羊,女人就在家洗衣做饭,有时做好了饭也给男人送去,日子虽清寒了些,还称得上温馨。

只是,婚后女人一直未生育,这让木合代尔时有所憾。一年暮秋,有人在村口捡到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汉族,肢体略有残疾,左手只见四指。木合代尔听说,也不嫌弃孩子有疾,兴冲冲就抱回了家。见了弃婴,女人也喜欢得不行,一时间竟然不痴也不傻,对孩子很是疼爱。夫妻俩便把弃婴当女儿精心地养着,日子细水长流地,孩子就到了五岁。

女人走的那年,只有二十七岁,是个夏天,土屋后的沙枣花开得正盛,香气馥郁,烈烈引人。女人最爱沙枣花,每年花开时节,总要折几枝插在捡来的酒瓶中,四壁寒窑,添了几缕花香,也就多几分温馨。那天,木合代尔去放羊,眼看夕阳西下,暑热渐退,女人顺手折了一把沙枣花,一手握花,一手牵着女儿去迎接丈夫。路过一个池塘,见几个孩童一丝不挂,嬉笑打闹。母女走远,却听见一片呼救声,女人转身,拖女儿奔回塘边,手中仍紧握沙枣花。是有孩子溺水。女人将女儿放在一旁,咕咚跳入水中。女人并不善水,塘其实也不深,只是塘底淤泥厚重,落水孩子又死死抱着女人不放,沉浮之中,挣挣扎扎,双双沉入水中,无一活命。塘边,女人折的沙枣花犹散落一地。

噩耗传来,木合代尔肝肠寸断。望着永无声息的妻子和痛哭的女儿,男人一夜就白了头。将妻子葬在土屋后,悲伤的男人从此更是寡言,如同失语,只是默默地将女儿养大。但他并未忘记妻子最爱的沙枣花,每年春天,都会砍一些健壮的沙枣树枝条栽在墓的四周,并从老远的小河担水浇灌。枝条渐渐地发芽,展叶,女人的墓也渐渐被沙枣树环绕,年年5月花香弥漫。木合代尔也学了妻子,每日折几枝开得正盛的沙枣花,插在酒瓶中,仿佛妻子犹在。

时光悠悠,五年,十年,木合代尔渐渐老去,脚步开始蹒跚,背影日渐佝偻,只有屋后的沙枣树越来越茂密,将土屋包围,并不断向四周延伸,最后,俨然成为一片沙枣林。

十四年后,在木合代尔的呵护下,女儿已生得亭亭玉立,去了工厂做工,木合代尔却不幸检查出患了肝癌,在病痛中苦苦煎熬了几个月后,溘然长逝,葬在妻子的坟旁。

我极想知晓故事中的女儿,那个当年的弃婴在养父去世后的去向。父亲长叹一声,说,那个女儿听说嫁去了邻县,据说是个打馕的维吾尔族人,最初几年尚在节日时回乡祭扫养父母,后来就只隔几年回来看看,再后来,再无人见此女回乡,一家人住过的土屋也遭废弃,这两座坟也渐渐荒芜下去。

故事中人物的悲凉命运还在我的脑海中回味,几日后,父亲无声地倒下,在殷红似血的霞色中,遥遥远去。此后,近三十年,我再未踏上喀什的土地,只是每到5月时节,郊野弥漫的沙枣花香,父亲讲过的沙枣林的故事,渐次浮现。

斯人已逝,再無人钟爱,那片寂静的沙枣林是否依然散香,那些嶙峋的树干,是否依然淌出晶莹的沙枣胶,木合代尔和妻子的坟头是否有新枝向阳,故事中的女儿是否已在纷繁的人事中将这片沙枣林遗忘。

我只望那树,那花,仍有芳华。

多年前,母亲居于城郊的平房,一座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老宅,庭院阔大,极适合开垦小菜园。闲不住的老人就种了一架葡萄,开了几行菜畦,集市买回辣椒、番茄、豆角、长茄等菜种撒入,没几日院中就新苗点点,葱郁满园。菜种完,地尚有闲余,母亲又自一位园林老友处讨来一株槐树,栽在靠墙的地头。

这槐树初至家中时,不及人高,枝干纤细羸弱,菜地里的茄子辣椒倘是长得高了,就将半截身子淹没,只探头探脑地露出梢尖,稀稀疏疏垂着几枝羽叶。满畦菜,一树槐,爬满架的葡萄,母亲也未偏倚哪个,浇水施肥一并兼顾,到盛夏时,葡萄已是藤枝满架,蔬菜生得喧喧腾腾,槐亦节节拔高,眼见就越过院墙,伸入邻家。我常于暇日去母亲家,见这槐亭亭如少年,入眼满是蓬勃,甚是喜欢,也总要抚着这槐,以手丈量粗细。

这菜园只在院中存了两年,为砌鸽巢,养藏獒,菜地半日即夷为平地,菜苗、豆角架被悉数除去,而后又铺了红砖,挤挤占占的,到最后只余半架葡萄和一株茕茕孑立的槐,立于鸽巢之旁,两两相望。

失了菜地,母亲再未有心思去关注葡萄和槐,残存的半架葡萄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未及掩埋惨遭冻殁,只有槐,此时已然在地底扎下深根,撼而不伤,一路向天,几年后,便粗如杯口,越过院墙,羽叶婆娑秀丽,在5月开出一树紫色的花,一串串,一簇簇,掩在茂盛的枝叶间,散发淡淡的苦香。

约是在槐十岁树龄之时,母亲接到通知,老宅将于年后拆除,建新屋。自是遵照,择时搬迁。然,其他好安置,能搬走则搬走,唯独这槐,让人依依不舍。

此时,槐树龄虽有十岁,但其拘于庭院,根部四面红砖围拢,只方寸土地,素日又无人浇灌,枝干生长速度远不及寻常的杨柳,仍是如面碗般粗细,亦不高大,最重要的是,这槐,已然担当了顶墙柱一职——母亲与邻院共有一堵院墙,以红砖砌就,二四单墙,甚是削薄,不料有年地震,稍感强烈,这墙松动了基础,往母亲家微倾,好在这槐虽不壮硕,根扎得却是牢固,比顶门棒仍是稳当许多,就死死撑住了这墙,只是,重负之下,槐也有些倾斜。后大哥又择两枝粗重的杨木,于旁侧一同支撑,槐方释重,墙亦多年不坍。

母亲不舍槐,邻居大叔善解人意,提议,迁树。将这槐沿四周泥土一同小心起出,然后再连土团一同运走,另植于佳处。

为此,母亲特意致电园林老友,是否可行。对方明确回复,如是树形大小适中,可行。月后,老宅中物品陆续搬离,我运筹帷幄的母亲择日开始动手迁槐。好在正是初秋,暑热已消,先倾院墙,再迁槐。嘈杂之下,一通折腾,眼见槐渐渐与土地分离,只是,树虽不高大,但起出的土团很是硕大,又格外沉重,无法运出。于是几名健壮青年以麻绳系牢土团,用木棒穿于其中,扛在肩上,这才颤颤巍巍将槐连根迁出。

这槐,借了邻家的运输卡车,又是一番折腾,才上了车。只是,枝叶在摔打之中折去不少,树干被蹭去皮,根部的土团也被震脱得七七八八,被切断的根系原先是洁白的,如今已是沾满了沙土。

可怜的槐,遍体伤痕累累。母亲叹息不止,也是无用。

槐,仍被运回了当初的来处——母亲那位从事园林的老友苗圃,被植在了大门边的闲余地,身边是几株古朴虬结的龙爪槐,槐下茵茵的绿草中,正有红玫瑰吐露芬芳。

时年春节,我陪母亲走亲,再至老友家,想起槐,便去了苗圃,老远望见一枝秃干,走近,只是一阵心酸,这是母亲家那株熟悉的槐啊,伶仃地立在寒风中,树干上的伤痕已然成旧痕,可是,它的树冠,已荡然无存!

它已然不能被稱之为树,修直的身躯,光秃秃的树干,被截去的顶端,用灰白色的塑料膜紧紧地缠绕。我知道那是为了保湿,不使脱水枯死。只是,它更像一根真正的顶门桩,虽然无门可抵,伶仃地杵在当下,在远处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瑟瑟发抖。

我想它可能最终是失去了生命。一棵没有思想,没有主宰的槐,在十多年后一个喜庆春节的鞭炮声中,消亡了。

六个月后的7月,我又想起了那槐,终究放不下,仍是去了苗圃,老远,便望见一棵树,修直的树干,玉立如青年,翠绿的冠,已亭亭如盖。

猜你喜欢

沙枣代尔胡杨
美到极致的胡杨
胡杨为什么能在沙漠中生存
沙枣
家风伴我成长
又闻沙枣花飘香
新疆,那棵沙枣树
猫头鹰宝宝
斯托克代尔悖论
人鹿奇缘:抹不去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