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忆古人?
2021-07-19何况
何况
李渔誓与不法书商决一死战
在厦门小渔岛旧书店淘到一本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李笠翁小说十五种》,初读之下,惊奇地发现,畅销书《闲情偶寄》的作者李渔还写小说!这本《李笠翁小说十五种》,就是从他的两个短篇小说集《连城璧》《十二楼》中选辑而成。顺便说一句,笠翁是李渔的号,《连城璧》是他的小说集《无声戏》的别名。
李渔这个名字在族谱上是见不到的,照现在的话说,这是他的笔名、艺名。他原名仙侣,后改名渔,字谪凡,号天徒,又号笠翁。此外,他还用过觉世稗官、新亭樵客、随庵主人、笠道人、湖上笠翁等许多别号。他用各种笔名、别号把自己搞得云遮雾罩,以至于后人对这位明末清初奇人的生平事迹知道得不多,对他的品行褒贬不一。
李渔祖籍浙江兰溪,自幼跟从经营医药业的父辈生长在江苏雉皋(今如皋),父亲去世后,十九岁的李渔回到家乡。有史料记载,他自幼聪慧,“童时以五经受知学使者,补博士弟子员。少壮擅诗古文词,有才子称”。但他参加科举屡试不第,最终以金华府庠生废举业。
没有功名难做官,李渔走上了戏曲创作之路。像公开宣示“出名要趁早”的张爱玲一样,李渔搞戏剧就是想名利双收。他在《闲情偶寄》中写道:“填词一道,非特文人工此者足以成名,即前代帝王,亦有以本朝词曲擅长,遂能不泯其国事者。请历言之。高则诚、王实甫诸人,元之名士也,舍填词一无表见。使两人不撰《琵琶》《西厢》,则沿至今日,谁复知其姓字?是则诚、实甫之传,《琵琶》《西厢》传之也。汤若士,明之才人也,诗文尺牍,尽有可观,而其脍炙人口者,不在尺牍之文,而在《还魂》一剧。使若士不草《还魂》,则当日之若士,已虽有而若无,况后代乎?是若士之传,《还魂》传之也。此人以填词而得名者也。”
那个时候,搞戏剧、写传奇是不入流的,但李渔以《琵琶记》《西厢记》《牡丹亭》作者高明、王实甫、汤显祖为例,说明“填词非末技,乃与史传诗文同源而异派者也”。可见李渔的通达。历史已经证明,王侯粪土,文士千古。
一剧之本何等重要,但不能登台演出也难成名。李渔很早就有市场观念,四十岁之后下决心移居繁华的杭州城,开始“卖赋以糊其口”的生涯。在杭期间,他创作了《怜香伴》《风筝误》《意中缘》《蜃中楼》等大量剧本,前面提到的小说集《无声戏》《十二楼》也写于这一时期。据史料记载,他的作品非常受欢迎,有的剧本还没有写完,戏班就开始排演了,就像现在有些电影抢档期,边写边拍。
像莫言、贾平凹、余华等名家作品屡遭盗版一样,李渔的一些畅销作品也被当时的不法书商大量翻刻,粗制滥造,影响了作者的声誉和正版书的销售。他非常生气,要与不法书商决一死战:“倚富恃强,翻刻湖上笠翁之书者,六合以内,不知凡几。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布告当事!”
李渔三招狠斗不法书商:一是从杭州搬到当时江南的出版中心南京(金陵),方便维权;二是带着女婿沈心友到处跟南京盗版书商交涉,把他们的嚣张气焰打下去;三是在南京新居芥子园开办书肆,刊版刻书,精益求精,以正视听。他在這里刊刻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并将它们合称为“四大奇书”,这一说法沿用至今。著名的《芥子园画谱》也是在这里开始印制的。
李渔打击盗版很有成效,刻书卖文养活一大家子。他“无半亩之田,而有数十口之家,砚田笔耒,正靠一人”,其实非常辛苦。为了得到达官贵人的赏赐,弥补生活之不足,他有时不得不四处游走攀附,“借士大夫以为利,士大夫亦借以为名”。其实这是明末以来的一种社会风气,但有的学者却将他与黄宗羲、顾炎武相比,指责他操行不端,“降志辱身”,“人以俳优目之”,我以为是有失公正的。他是一个文人,给我们留下了《笠翁十种曲》等大量优秀剧作及我国第一部把戏剧作为综合艺术来研究的戏剧理论著作《闲情偶寄》,还写出了《无声戏》《十二楼》等清代白话短篇小说的上乘之作,足够令我们敬仰了。
李渔晚年重新移家杭州,隐居湖山,康熙十九年(1680年)在贫困中死去,享年六十九岁。清李桓《耆献类征》载王廷诏为李渔所作小传,不妨一读:“李渔,字笠翁,钱塘人,流寓金陵。著《一家言》,能为唐人小说。吴梅村所称精于谱曲,时称‘李十郎。有《风筝误》传奇十种,及《芥子园画谱》初、二、三集行世。”现在流传的《芥子园画谱》第四集是后人增补的,与李渔无关。
杭世骏收卖废铜烂铁
在一个冷摊上淘书,突然想起奉旨摆旧货摊收卖废铜烂铁的杭州读书人杭世骏(1695年—1773年)。故事载于清人葛虚存编著的《清代名人轶事》一书中,那一节的标题就叫“旧货摊”。
我最早是在一本介绍古代藏书家的书里与杭世骏相遇的,据信他的藏书楼“道古堂”至少藏有十万卷书。后来才知道,他与全祖望是继黄宗羲之后,最有名望的两位经学、史学大师。他的主要头衔如下:清代经学家、史学家、文学家、藏书家。其实应该再加一个不太光鲜的:地摊小老板。
当然,杭世骏摆地摊,来头比较大。他字大宗,号堇浦,别号智光居士、秦亭老民、春水老人、阿骏,室名暨藏书楼名都称道古堂,著有《道古堂集》《榕城诗话》《两浙经籍志》《词科掌录》等。他虽出身贫寒,却自幼勤奋好学,一生饱读诗书。王瞿《道古堂集序》曰:“堇浦于学无所不贯,所藏书拥榻积几,不下十万卷。堇浦枕藉其中,目睇手纂,几忘晷夕。”
杭世骏爱读书,却不擅长考试。雍正二年(1724年)考中举人后,他屡次赴考进士不中。尽管如此,他的影响还是不小的,甚至以非进士出身而能受聘担任福建乡试的同考官。按照惯例,乡试的考官一般都由进士出身的官员担任。这也就不难理解,乾隆元年(1736年),浙江总督程元章会推荐他参考丙辰博学鸿词科。这次他运气不错,考了个一等第五的好成绩,授翰林院编修。
如果杭世骏中规中矩走仕途,后来就不会去摆地摊了。但他“性伉爽,能面责人过,同官皆严惮之”。这种脑筋不拐弯的人很难在官场立足。果然,不久他就“直言贾祸”了。
乾隆中叶,皇帝“思得直言及通达治体者,特设阳城马周科试翰林等官”。杭世骏“日未中,已得数千言,语过戆直”,尤其是文末这段言及“满洲人官督抚者过多”的话让皇帝大怒:“意见不可先设,轸域不可太分,满洲才贤号多,较之汉人,仅什之三四,天下巡抚尚满汉参半,总督则汉人无一焉,何内满而外汉也?三江两浙天下人才渊薮,边隅之士间出者无几。今则果于用边省之人,不计其才,不计其操履,不计其资俸。而十年不调者,皆江浙之人,岂非意见轸域?”
杭世骏一心为朝廷效力,不料却触碰到了“满汉轸域”这个最忌讳的问题。有史料记载,乾隆皇帝一见之下,大伤自尊,“抵其卷于地者再”,怒吼道:“满汉远迩,皆朕臣工,朕从无歧视。国家教养百年,满洲人才辈出,何事不及汉人?”
皇帝被伤自尊,杭世骏只能以死谢罪。旨交刑部时,众议拟死。乾隆皇帝冷静下来,复取卷视之,意识到杭世骏的意见切中肯綮,不该杀他,于是故作姿态,广泛征询廷臣的意见,希望有人为他求情,给皇帝一个台阶。但圣意难测,谁都想自保,只有刑部尚书徐本奏曰:“是狂生,当其为诸生时,放言高论久矣。”边奏边不停叩头,直到把额头叩出血来。皇恩浩荡,杭世骏最后免死革职回乡。
杭世骏准备回老家摆地摊,往日的同僚便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杭往话别,辄预戒阍者拒之”。这个时候,那位倡导“难得糊涂”的郑板桥“众人皆醉我独醒”,即作《与杭世骏书》慰问朋友:“君由鸿博,地处清华,当如欧阳永叔在翰苑时,一洗文章浮靡积习,慎勿因循苟且,随声附和,以投时好也。数载相知,于朋友有责善之道,勿以冒渎为罪,是所冀于同调者。堇浦词兄,燮顿首。”在老家闭门不出的杭世骏读到此信,不知有何反应。
杭世骏被罢归故里,闲居二十年,潜心于文学和著述,于经、史、辞章等学,无不贯通。乾隆南巡到杭州,杭世骏也被要求参与迎驾。乾隆见了他问道:“汝何以为活?”杭世骏答道:“臣世骏开旧货摊。”乾隆不懂,问道:“何谓开旧货摊?”杭世骏解释道:“买废铜烂铁,陈于地卖之。”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摆地摊。乾隆听了哈哈大笑,马上挥笔写了“买卖废铜烂铁”六个大字赐他。皇帝金口玉言,杭世骏只好去摆地摊买卖废铜烂铁。
杭世骏摆地摊的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说的是刑部要判杭世骏死刑,刑部尚书徐本向乾隆求情,称他是狂士,乾隆说:“这种狂士,只能收卖废铜烂铁!”杭世骏回到杭州,在闹市摆了一个地摊,布招大书:“奉旨收卖废铜烂铁。”一时观者如云。
杭世骏的死也与乾隆有关。乾隆癸巳年(1773年),乾隆再见杭世骏时问道:“汝性情改乎?”杭世骏回答:“臣老矣,不能改也。”乾隆说:“何以老而不死?”杭世骏回答说:“臣尚要歌咏太平。”这话不像性格伉直、恃才傲物的杭世骏说的。龚自珍《杭大宗逸事状》中记有另外一说:“癸巳岁,纯皇帝南巡,大宗迎驾。名上,上顾左右曰:‘杭世骏尚未死么?大宗返舍,是夕卒。”不知故事是真是假,但杭世骏的确是这年去世的。
龚自珍与“丁香花公案”
中国人几乎没有不知道龚自珍的。即便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也能隨口背诵两句他的名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或者这两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在我心中,晚清文人中,龚自珍深孚众望。作为清代思想家、诗人、文学家和改良主义的先驱者,他主张革除弊政,抵制外国侵略,全力支持林则徐禁除鸦片。诗文主张更法、改图,揭露清统治者的腐朽。《清代名人轶事》编者葛虚存赞其“所为文诗,皆廉悍伟丽,不立宗派,思想尤渊渊入微”。读一读他的名作《己亥杂诗》,才华横溢,正气凛然,名不虚传。
有意思的是,学问如此之好的龚自珍,生平却不善书,字写得不好,“以是不能入翰林”。那个时候,字是文人的体面。龚自珍很不服气,出招解恨,“凡其女、其媳、其妾、其宠婢,悉令学馆阁书”,只要访客不经意提到某位翰林,他立即条件反射似的嘲讽道:“今日之翰林,犹足道耶!我家妇人无一不可入翰林者,以其工书法也。”
一天,龚自珍往谒某尚书,恰逢新入翰林者来访,遂避入耳室中。尚书问来访者近做何事,翰林对以练字,尚书称善,并说:“凡考卷字迹宜端秀,墨迹宜浓厚,点画宜平正,则考时未有不入彀者。”翰林唯唯听命,龚自珍却在耳室中鼓掌笑道:“翰林学问,原来如是。”尚书大怒,由此绝交。龚自珍刻薄如此,难怪京师人以怪物视之。
人是有多面性的。想不到恃才傲物的龚自珍,不仅斤斤于翰林,还是赌场常客。葛虚存《清代名人轶事》一书所选人物小传故事,向读者呈现了龚自珍的另一面。书中说,龚自珍最嗜赌,尤爱摇摊(押宝),常自鸣赌学之精,且说“能以数学占卢雉赢输之来复”,其帐顶画满一二三四等数字,没事时就躺在床上仰观帐顶进行研究。
一天,扬州某盐商在家大摆宴席,名士巨贾齐集。吃饱喝足之后,众人拥到后花园玩一种叫樗蒲的棋类赌博游戏。有个姓王的富商,见龚自珍独自一人拂水弄花,昂首看云,有萧然出尘之概,便趋前说道:“想君厌嚣,乃独至此,君真雅人深致哉!”
龚自珍听了,忍不住笑道:“陶靖节种菊看山,岂其本意,特无可奈何,始放情于山水,以寄其满怀之忧郁耳,故其所作诗文愈旷达,实为愈不能忘情于世事之征,亦犹余今日之拂水弄花,无以异也。”
顿了顿,龚自珍又道:“今日宝路,吾本计算无讹,适以资罄,遂使英雄无用武之地。惜世间无豪杰之士,能假我金钱者耳。”王富商当即解囊相赠,相偕入局,不三五次,所赠之资已全数乌有。龚自珍大怒,挥袖而去。
1841年,龚自珍突然病逝,虚年五十。他的死,实以暴疾,外间传说纷纭。一说他晚年眷恋一个私娼,叫灵箫,而灵箫却另有所爱。有一天,他去灵箫家,遇见了那个人,龚自珍让灵箫与他断绝往来。灵箫嘴上答应,而暗中往来愈密切。之后,龚自珍在灵箫家又遇到那人。龚自珍回家拿了鸩毒交给灵箫,命她毒死那人。这种毒药本出自宫内,服下后并非立即死,死后也没有伤痕可验。灵箫收下药,随即放入酒中,端给龚自珍。龚自珍饮下,回到家就感不适,数日后命归西天。
另有一说,也与女人有关。龚自珍特爱女人,诗歌中不乏艳情之作。他对女性的欣赏,让他一生中有过许多短暂的情缘。其中最为著名的,莫过于他与清代女词人顾太清的情感纠葛。这一段情事,是清代最广为人知、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段秘闻,称为“丁香花公案”。
龚自珍《己亥杂诗》中的一首写道:“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篇末自注云:“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外人解读为,这里的“宣武门内太平湖”,指的是乾隆曾孙宗室才子贝勒奕绘的府邸;而“丁香花”“缟衣人”,则被附会为奕绘的侧福晋顾太清。奕绘和顾太清都能诗善文,与京中文人墨客过从甚密。龚自珍本是他们夫妇的座上宾。人们认为这首诗表明顾太清与龚自珍之间存有暧昧之事。
顾太清名春,字梅仙,满洲镶蓝旗人,嫁为贝勒奕绘的侧福晋。她被现代文学界公认为“清代第一女词人”。晚年以道号“云槎外史”之名著作小说《红楼梦影》,成为中国小说史上第一位女性小说家。其文采见识,非同凡响,因而八旗论词,有“男中成容若(纳兰性德),女中太清春(顾太清)”之语。
贝勒王与顾太清感情很深,生了七个孩子,可惜四十岁就去世了。顾太清伤心了很长时间,但随着时光的推移,丈夫离世的阴影在她心中渐渐淡隐了一些,她开始恢复与京中文人雅士的诗词交往,太平湖畔的王府里又重新焕发了活力。当时名扬天下的大文豪龚自珍,成为顾太清家中的常客,时相唱和。不料龚自珍的一首诗掀起一场波澜,最后竟成了顾太清的灭顶之灾。
面对流言蜚语和指责叱问,善良的顾太清和龚自珍毫无招架之力。龚自珍被逼无奈,只好郁郁地离开了京城。龚自珍一走,似乎传闻更成了事实,顾太清有口难辩,终于被奕绘与妙华夫人所生的儿子载钧逐出王府,在西城养马营租了几间破旧的屋子,安置自己和儿女,忍辱耐贫地活下去,有泪只能向诗中诉说:“陋巷数椽屋,何异空谷情。呜呜儿女啼,哀哀摇心旌。几欲殉泉下,此身不敢輕。贱妾岂自惜,为君教儿成。”
一场无中生有的“丁香花公案”,无端地摧毁了龚自珍与顾太清的生活。但他们的心在清贫的生活中得到了超脱,正如顾太清在一首诗里所说:“一番磨炼一重关,悟到无生心自闲。探得真源何所论,繁枝乱叶尽须删。”放下该放下的,舍弃该舍弃的,剩下的就是从容淡定了!
“多情欢喜如来”冯梦龙
冯梦龙科举之路坎坷,仕途不顺,六十一岁才做到福建寿宁知县,卸任后回到老家苏州著书立说,清顺治三年(1646年)忧愤而死,享年七十二岁。
才华横溢的冯梦龙没能纵横宦海,却做到了著作等身,他编纂的《喻世明言》《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对中国文学创作影响深远,具有巨大的道德教化作用。那些官儿早已湮灭无形,读书种子冯梦龙却名垂青史。
冯梦龙愤世嫉俗,在《广笑府序》中嘲讽传承有序的正统价值观:“我笑那尧与舜,你让天子,我笑那汤与武,你夺天子,他道是没有个旁人儿觑,觑破了这意思儿也不过是十字街头小经纪。还有什么龙逄、比干、伊和吕,也有什么巢父、许由、夷与齐,只这般唧唧哝哝的,我也哪里工夫笑着你。我笑那李老聃五千言的道德,我笑那释迦佛五千卷的文字,干惹得那些道士们去打云锣,和尚们去打木鱼,弄些儿穷活计,哪曾有什么青牛的道理、白牛的滋味?怪的又惹出那达摩老臊胡来,把这些干屎橛的渣儿,嚼了又嚼,洗了又洗。又笑那孔子老头儿,你絮叨叨说什么道学文章,也平白地把好些活人都弄死。”
没想到,这样一个刚烈的书痴,却有一腔柔情。他曾经爱上一个名叫侯慧卿的歌伎,二人海誓山盟,要白头偕老。但冯梦龙财力有限,侯慧卿最终跟了一位老财主。
这对情痴冯梦龙打击太大了,不吃不喝,一口气写了三十首《怨离诗》,发泄心中的愤懑,并“自此绝青楼之好”。他还写了一曲《商调·黄莺儿·端二忆别》,前面有长序:“五月端二日,即去年失慧卿之日也。日远日疏,即欲如去年之别,亦不可得,伤心哉!行吟小斋,忽成商调,安得大喉咙人,顺风唱入玉耳耶?噫!年年有端二,岁岁无慧卿,何必人言愁,我始欲愁也。”
散曲深情唱道:“蒲休剪,黍莫煎,这些时,不下咽。书斋强自闲消散。偶阅本离骚传,吊屈原。天不可问,我偏要问问天!”
问天不解决问题,冯梦龙潜心辑评《情史》,将古往今来与情有关的故事编为一册传世,“使人知情之可久”。
冯梦龙在《情史序》中直言不讳地写道:“余少负情痴,遇朋侪,必倾赤相与,吉凶同患。闻人有奇穷奇枉,虽不相识,求为之地,或力所不及,则嗟叹累日,中夜辗转不寐。见一有情人,辄欲下拜。或无情者,志言相忤,必委屈以情导之,万万不从乃已。尝戏言,我死后不能忘情世人,必当作佛度世,其佛号当云‘多情欢喜如来。有人称赞名号,信心奉持,即有无数喜神前后拥护,虽遇仇敌冤家,悉变欢喜,无有嗔恶妒嫉种种恶念。”
书编成,冯梦龙特作《情偈》以附之。《情偈》曰:“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四大皆幻设,惟情不虚假。有情疏者亲,无情亲者疏,无情与有情,相去不可量。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子有情于父,臣有情于君,推之种种相,俱作如是观。万物如散钱,一情为线索,散钱就索穿,天涯成眷属。若有贼害等,则自伤其情。如睹春花发,齐生欢喜意。盗贼必不作,奸宄必不起。佛亦何慈悲,圣亦何仁义。倒却情种子,天地亦混沌。无奈我情多,无奈人情少。愿得有情人,一齐来演法。”
情义无价。冯梦龙为情所困,为情所伤,终不悔。他编的另一本书《山歌》,几乎全部是私情歌,可见他真是一位固执的情痴、情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