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下鏖战急
2021-07-19杨晓哲
杨晓哲
1939年5月25日,第三五九旅报告:
大营敌千五百余人分二路,一路走岭柏峪,一路走天岩村,沙河敌人千余经东山底昨日(指24日)进到上下细腰涧山,已会合搬运死尸……
敌人除了收尸,还要取回埋在这里的武器。时任第七团(第七一七团)特派员袁福生回忆说:
战斗结束后,我们没有打扫好战场,敌人逃走时将重武器埋在沙地里,我们走后敌人又返回取走了。
日军打了败仗,常把武器损毁或深埋在尸坑底部,拿死人打掩护,表面乱尸枕藉,下面暗藏玄机。这种事在第一二〇师参与的齐会、陈庄等战斗中都发生过。这也是缴获枪支少于歼敌数量的主要原因。
埋武器需要时间。从青羊口到吐楼、细腰涧有二三十里地远,步行两三个小时足够了。从5月13日晚9时逃离青羊口,到14日早6时离开细腰涧,中间有八九个小时,日军埋武器时间绰绰有余。
这些埋藏的武器,除枪支外,应当还有多门山炮。原因有二:一是电报。5月13日,王震向师部发电报称,“由莲花崖向神堂堡攻击,企图夺路退窜大营镇”的日军,携带“山炮八门”,但缴获清单中,除了日军大队配属的两门九二步兵炮和迫击炮,并无山炮踪迹。二是马匹数。此次战斗,日军报告“战死”马114匹,负伤马28匹(据日军《第一军机密作战日志》)。由此看来,加纳大队这趟出行至少有142匹马,其中最多有28匹伤马回到大营。
日军一个大队规定配备40匹马,去掉驻砂河的海老泽中队的9匹马,加纳大队满打满算只有31匹马。为何会多出111匹?那是第三旅团临时配属一个山炮中队给加纳大队的。山炮中队编制马匹正好是111匹,其中乘马31匹,驮马80匹。
这么多马,拉多少炮呢?6门九四式山炮,加上加纳大队自有的2门四一式山炮,一共8门。与我军报告完全相符。
另外,我军打扫战场时缴获了一本“古贺炮兵大尉日记”(见《细腰涧战斗经验教训详报》),而山炮中队长的军衔正是大尉。
马匹数、山炮数、炮兵大尉,说明大营出来的日军除了步兵,还有一个山炮中队。
日军“战死”114匹马(其中73匹为我军俘获),比山炮中队全部马匹还要多,损失惨重。没了马,炮自然运不回去。只能埋起来,日后再拉回去。
按说日军有机会全部逃回大营。《一二〇师暨晋绥军区战史(初稿)》记载,14日清晨第七团与敌人交战前,日军“先头一股百余人于天明前先行出动,并越过拿石梁鞍部向大营方向逃窜”,其他部队没有同行,可能是因为掩埋武器而耽误了。
那么,大营出来多少敌人?不妨按日军《独立混成第二至第五旅团编成要领》的编制算一下。
日军“十号作战”第一期,独立混成第三旅团只有加纳大队参加,另配属一个山炮中队。一个步兵大队4个中队有810人,大营出动3个中队加大队部,合613人,山炮中队203人,共816人。
加纳大队此前(当年度)未参加过重大军事行动,此次出行前,该部应是满员状态。
除了以上人马,大营出动的日军无伪军跟随,仅有翻译4人,向导10余人。减去个别伤病勤杂留营值守人员,加纳大队此行人数应当在800人左右。
这个估算,与我军官方表述基本一致。1939年6月延安《八路军军政杂志》刊登的《八路军新四军捷讯汇报》写道:“大营敌七八百人,于七日向南配合其他路敌会攻五台……”军事科学院1987年版《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史》也写道:“5月9日,由大营镇出動之日军独立混成第三旅团1个大队800余人,沿大寨口、神堂堡向台怀镇进犯……”
二
此战历时七天六夜,我军歼敌多少呢?目前至少有3个版本:约1000人、约700人、约500人。
首先发布歼敌千人的,是晋察冀边区《抗敌报》(即后来的《晋察冀日报》)。1939年5月20日,该报在《军区一周战斗西线毙敌千余》标题下写道:
是役七日来的歼灭战……敌死伤千余人,俘虏敌兵十一人。
6月15日,《抗敌报》发表长篇通讯《上、下细腰涧的战斗》,其中写道:
此役自九日开始战斗至十五日止,共激战七昼夜,计毙敌一千余人。
6月25日,《八路军军政杂志》报道晋察冀捷讯:
十五日,在口泉、长坪、上下细腰、土楼子一带,我X部与敌激战共五日,各路均胜利结束,共计歼敌千余人……
《一二〇师陕甘宁晋绥联防军抗日战争史》沿用了这个数字:
5月9日……至15日中午将敌全部歼灭。共计歼敌1000余名。
实际我军歼敌约500人。1939年6月25日《八路军军政杂志》报道:
大营敌七八百人,于七日向南配合其他路敌会攻五台,进至神堂堡,与我X旅一部激战七昼夜。至十四日,敌伤亡百余人,余敌五六百复被我包围于土楼子以北地区,再度激战,大部即为我歼灭。是役……毙敌共五百余名。
这条消息来自第一二〇师,是对晋察冀军区“十五日……歼敌千余人”的更正。可能因为来源不同,两条消息同时在军政杂志出现,容易使人误解成两次不同的战斗。
这个数字与第一二〇师内部报表“抗战三周年主要作战统计”一致。其中,细腰涧战斗一栏为:
战斗日期:一九三九年五月七日至十五日;敌军伤亡概数:五〇〇……
《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史》确认了这个数字:
5月9日,由大营镇出动之日军……14日晨,该敌在上下细腰涧被我包围,激战至15日中午,歼敌500余人。
实际上,日军的伤亡人数可能超过我军的统计。一般情况下负伤多于战死,逃回去的伤兵有多少,实情难知。另外,当年“毙敌”“敌军伤亡”“歼敌”尽管字面表述上有别但基本属于同一概念。
三
还有些看法,认为歼敌500人不包括铜钱沟战斗,于是有了歼敌700人之说。有老同志回忆:“这次战斗,共毙伤日军700多人(含铜钱沟歼敌200余人)。”有些战史直接写为“毙伤敌700余人”,未注明含铜钱沟战斗。
铜钱沟战斗歼敌200人,目前没有找到相关证据。当年《八路军军政杂志》有条消息提到铜钱沟战斗,同时提到“毙敌二百余”,节录如下:
台怀东南之(铜)钱沟敌六百余人,于十二日向北窜,经口泉、常坪,被我X旅截击,激战二昼夜,我军动作神速,并以猛烈的火力猛攻,当即毙敌二百余人,残敌窜入五台附近大雪山中,我军跟踪追击,复将敌围困山中……
文中的敌军,显然是指曾到铜钱沟北口附近的加纳支队主力,“激战二昼夜”“毙敌二百余人”,是这队敌人归途中的损失。5月13日,王震在电报中指出:“我八团昨今两日与敌激战沿途侧击,敌死伤二百余”,明确说明是第八团(第七一八团)12日、13日两日作战,时间、地点、部队都与铜钱沟无关。
在当时,歼敌200人是不小的胜利,不会没有文字留下。未发现铜钱沟歼敌报告有一种可能,即此战已统计进其他系列作战,无须另报。事实上,神堂堡、口泉、吐楼等战斗,也都未见单独报告。
这些战斗在《细腰涧战斗经验教训详报》中都有提到:
此役九日起,我七团开始在豆村、石咀、长城岭、铜钱沟战斗,同日教导营及骑兵队曾与大营进犯神堂堡之敌战斗,十一日教导营一部尾袭南下之敌,十二日八团到神堂堡以南即令强袭莲花崖、土川里之敌……
另外,查遍《抗敌报》的宣传报道,也未见有关铜钱沟歼敌的消息。
反过来看,如果敌人在铜钱沟损失200人,档案中应留下痕迹,但日军史料只一笔带过,没有提到伤亡情况:“佐佐木支队从石咀分三路纵队开进途中,于台怀镇东方及东南方击破敌军,主力于十一日十五时到达台怀镇”“佐佐木支队方面,与之交战之敌兵力约一五〇〇(指第一二〇师等部)……”
还可以换个角度,从作战时间和伤亡情况上判断一下。
先看时间。如前所述,铜钱沟开战时间为下午5时,结束时间是“黄昏”或“傍晚”,即日落之前。查五台县5月份平均日落时间为晚上7时半,铜钱沟被西面高耸的五台山群峰遮蔽,天黑得更早。因此,铜钱沟战斗大约持续两个小时,比较符合实际情况。
再看伤亡。伤亡与歼敌成正比是一般规律,第七团在铜钱沟一共伤亡20人。也就是说,我军以伤亡20人的代价,在两小时遭遇战中,歼灭优势装备且有飞机助战的日军200余人,显然很难做到。综合分析,铜钱沟战斗歼敌人数恐怕不会太多。说铜钱沟歼敌200人,即细腰涧战斗歼敌约700人的说法,至少目前证据不足。
四
與歼敌人数一样,关于战场缴获,也有若干个版本。
《抗敌报》记载:
七日来的歼灭战,计缴获迫击炮三门,九二式钢炮八门,重机枪八挺,轻机枪十四挺,步枪三百一十支,战马二百余匹。
《第一二〇师陕甘宁晋绥联防军抗日战争史》记载:
俘10余名,缴获各种炮5门、轻重机枪19挺、步枪400多支、战马100余匹。
《八路军第三五九旅抗日战争史》记载:
俘虏11人,缴获九二式步兵炮和迫击炮5门,轻重机枪22挺、步枪300余支、战马200余匹。
以上数据各有不同,那么,实际缴获情况怎样呢?第一二〇师内部报表中的数字是:
……俘获敌马七十三。缴获:步马枪一百三十三、驳壳枪三、手枪二、重机枪二、掷弹筒二、步兵炮二、迫击炮三。
这与《细腰涧战斗经验教训详报》一致,理应来源于此:
(甲)俘虏日军1名(负伤送医院已死)、看护士9名共计俘10名。
(乙)缴获九二式步炮2门(不全),迫击炮3门(2门不全),小炮掷弹筒2门,重机关枪2挺,短枪5支,步枪133支,共计150支……骡马73匹(大部负伤)。
要战斗就会有牺牲,伤亡无可避免。细腰涧战斗是场硬仗,我军伤亡也不小。
能查到此战我军伤亡的,是内部发行的《八路军第一二〇师暨晋绥军区战史》。该书写道:
我阵亡副营长以下76人,负伤268人。
这个数字与第一二〇师内部报表一致,原始出处应当来自《神堂堡、细腰涧战斗详报》:“此次战斗七昼夜,共伤亡指战政工人员如下:阵亡……共计76名”“共计负伤268名……”
这个战斗详报实际上仅指5月9日神堂堡开始、15日细腰涧结束的我军北线战斗损失,未包括铜钱沟战斗。
战史叙述的细腰涧战斗包括铜钱沟,伤亡数据却漏报了,第一二〇师内部报表同样如此。漏报多少呢?5月23日,第三五九旅例行的战损报告这样写道:
五月上半月各次战斗报告如下:……五月十日七团铜钱沟战斗:伤排长1、教导员1、战士15,亡战士3……五月九日至十五日青羊口、口泉、细腰涧战斗统计:伤268,亡76……
很明显,我军在铜钱沟战斗中负伤17人、牺牲3人,没有记入第一二〇师的内部报表以及战史。既然伤亡数据不完整,缴获和歼敌数呢?会不会也没算铜钱沟战斗?
伤亡、缴获和歼敌数据分别由不同电文呈报。缴获出自《细腰涧战斗经验教训详报》:“此役九日起,我七团开始在豆村、石咀、长城岭、铜钱沟战斗……”显然,这是细腰涧系列战斗的完整总结,铜钱沟战斗已在其中。
遗漏只有一处:我军伤亡。完整数据应该是:负伤285人、牺牲79人。
第三五九旅对日军作战中,细腰涧战斗的战果最大,伤亡也最大。
五
回顾一下细腰涧战斗全过程。
战前,第三五九旅3个团和旅部分别位于五台山的西面、北面和东面,虽有情报显示日军将围攻台怀镇,但未对我军造成直接威胁。
5月9日,大营日军开始南下。我骑兵大队、教导营沿途抗击,第八团赶往神堂堡,晋察冀军区调第七团赶往龙泉关。
10日,大营日军进到莲花崖。第八团派部尾敌南下袭扰。下午,第七团在铜钱沟遭日军拦截,无法前行,团首长果断决定趁夜往西北方向突围,翻越北台顶,脱离了险境。
11日,王震回到旅部,立即进行部署,力图使北返日军西行,集中兵力消灭之。为此命令第七团东进归建,准备参加战斗。
12日中午,大营日军北返。第八团等部沿途抗击,逼敌西退。日军猛烈炮火开道,不顾伤亡强行东进,未按我军意图行事。
13日清晨,第七团抵达车厂就地待命。下午,日军攻占青羊口。王震改变部署,决定在敌人原路返回大营途中沿途设伏,消灭敌人。
14日拂晓,发现日军西逃后,王震再次调整部署,令第八团等部追击敌人,同时令第七团迅速从车厂南下,“找敌踪迹进行战斗”。第七团南下之路,正是日军北归之途。结果狭路相逢,第七团在北,第八团在南,把敌人围在细腰涧就地聚歼。
15日中午,敌人援军逼近,我军中止战斗。至此,七天六夜的细腰涧战斗胜利结束。
此役,第七团在车厂待命出击,至关重要。车厂是个四通要道:往北30里直达大营镇,往东30里到大寨口,往东南40里通往神堂堡,往南15里经过一山之隔的细腰涧,就是吐楼村。
这恐怕是细腰涧战斗大胜的关键:如果日军从青羊口强行东进,第七团可赶到神堂堡参战;如果日军突破神堂堡,第七团可前往大寨口拦截;如果日军从青羊口西窜,第七团则可直接南下,寻歼敌军。
戰场博弈,扬长避短。你有按部就班的作战计划,我有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
细腰涧战斗的胜利,离不开指挥员把控全局、灵活部署、见招拆招、临阵决断的指挥艺术,也离不开我军将士不顾疲劳、不怕牺牲、连续作战、英勇无畏的献身精神。这一仗,第三五九旅“伤亡数目党员占百分之八十”,而当时第一二〇师全部党员占部队总人数不足40%。血与火的年代,生死考验关头,共产党员一定冲在最前面。
战斗结束后,贺龙、关向应等师首长给第三五九旅发了嘉奖令,晋察冀军区也予以通令嘉奖,晋察冀边区政府还给第三五九旅全体官兵颁发了2000元奖金,为已经“四个月未发津贴,鞋袜粮食欠缺”的将士们,送来一份温暖。
细腰涧战斗的最高指挥员王震1960年在与“第一二〇师战史”编写人员的一次访谈中回忆道:
上下细腰涧这个战斗是打得硬,那个仗是应该打的,缴了几门炮。
我还没回去时,七团、八团都与敌人接头打了,我回去后就集中部队,敌人打炮我们不动,选择好了地形、道路,从两边山上压下去,就压到河沟子里了……赵安博很勇敢,跟着我打,那天我的医生被打死了,那次捉了十多个日本鬼子,那天拼刺刀,打得日本鬼子呱啦呱啦地叫。
赵安博时任第三五九旅敌工科科长,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任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副部长。战后,他写了《我是一个战斗员——上下细腰涧战斗纪实》一文,发表在1939年10月的《八路军军政杂志》。他笔端迸发出渴望战斗、渴望胜利的斗志豪情,至今读来仍令人血脉偾张、心潮难平:
打仗吗?嘿,我就喜欢打仗!休息了一个星期,骨头就发痒,一听到动员,比吃饭都高兴,浑身都是劲!
(全文完)
(责编 王燕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