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旧石器时代火塘
——水洞沟实验考古记
2021-07-19薛艺伟
薛艺伟
水洞沟遗址第1地点
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显著优势之一是能使用并控制火。火不仅改变了人的摄食方式,提高了营养,改善了体质,而且使得人类的人口数量增加、体型增大、臼齿变小、肠胃缩小、体毛减退。100万年以前,人类只能偶尔利用野火。40至20万年前,人类开始使用与管理火,并能保存火种。距今20万年前后,人类掌握了取火技术,为长期获取熟食提供了条件。在旧石器时代遗址中,我们能发现最常见的用火遗迹当属火塘了。因此,发掘与研究火塘及其附近的遗留物对于我们探讨人类用火行为、食物材料的加工方式和人类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具有重要意义。
目前世界上可以确认的最早的火塘遗迹是在距今79万年的以色列的Gesher遗址。我国早、中更新世火塘遗迹在北京周口店、辽宁金牛山和陕西洛南龙牙洞都有发现,晚更新世火塘遗迹开始显著增多。到了旧石器时代晚期,用火已经成为人类经常性的行为,这一时期发现的火塘在数量和保存的完整程度上都大大优于早期阶段。在我国西北地区调查和发掘的旧石器遗址中,火塘发现最为集中的当属宁夏水洞沟遗址。1923年发现并发掘的水洞沟遗址是我国第一处正式发掘的考古遗址,它也因此被誉为“中国史前考古的发祥地”。在该遗址第1,2,12地点均发现有火塘,特别在第12地点,还出土有相当数量的烧石,被认为是万年前古人类掌握“石煮法”的证据,同类遗迹遗物在距离水洞沟遗址不远的青铜峡鸽子山遗址也有大量发现。
针对水洞沟的大量用火遗迹,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高星研究员带领团队对火塘遗迹的空间分布,火的利用和烧石的功能进行了初步分析。特别是对烧石的初步实验研究显示古人类很可能采用“石煮法”加工食物,因此才在第12地点和鸽子山遗址中出土如此惊人数量的烧石。
甲骨文“庶”字金文“庶”字
编好号的砾石红柳笆子
事实上,民族学材料也能印证“石煮法”或“石烹法”的存在。羌族人使用“石煮法”烧热水。彝族人用马勺将热石舀入木锅里,水热后放入肉,不停地加入热石直至将肉煮熟。彝族名菜“石煮羊肉”就是这样制作而成。鄂伦春族人除了用桦皮桶进行石烹法外,还将动物的胃作为容器,将肉和水放在动物的胃里,用树枝把胃吊在火上,胃里的水沸腾达到煮食的目的。傣族在杀牛时,将牛刺死以后,会在地上挖一个坑,将牛皮垫在坑里,盛水放肉,然后将烧红的石块投入水中,水温升高将肉烧熟后,献给神明祭祀,然后人们共同享用,这是宗教仪式中保留的烹饪方法。如今少数民族地区使用的烹饪方法只是历史的缩影。有学者认为“庶”字是“煮”字的初文,从文字记录的角度来说,甲骨文和金文的“庶”写作上为石,下为火,应是根据古人实际生活进行的会意造字,这也增加了古人类使用烧石处理食物的可信性。可以推测,在没有陶器、没有炊具的旧石器时代,先民可能就地挖坑,将动物的皮革或胃作为容器放在坑内,坑沿用石头垒起,在皮革中加入水和食物,再把烧热的石头放入水中,将凉掉的烧石取出,循环往复,达到熟食的目的。直至商周时期,“石烹法”仍在延续使用。四川汉源商周时期卵石堆积遗迹被证实不是祭祀场所,而是与“石煮法”有关,说明这种以石熟食的方法延续了很长时间。
那么除了“石煮法”这一功能,是否古人类对火塘还有别的利用方式呢?众多烹饪方式中,除了煮,还有煎、炸、烤等数十种手段。其中煎和烤是不需要容器的烹饪方式,是否水洞沟遗址的古人类也采用过这种方式呢?2020年夏天,在水洞沟发掘过程中,为了验证“石烤法”的可行性,利用电视台录制节目的契机,高星研究员和宁夏考古研究所王惠民研究员提议面向大众,模拟古人的生活方式在水洞沟进行了一次实验考古,既满足了学术研究的需求,也起到了公众教育的作用,带大众走进旧石器时代,帮他们更好地理解史前社会。
高老师要求实验尽可能按照当时的生产力水平,除了测温仪、手机计时等必备的记录仪器外,不再使用现代金属工具,复原古代水洞沟先民的实际生存条件和人类行为。高老师和王老师设计与规划了实验过程、步骤,指导来自中科院古脊椎所、中央民族大学的硕博士生具体展开实验。实验过程分为三个阶段,准备好观测器材后,先在遗址附近根据遗址出土烧石的尺寸比例,采集粒径约为5厘米左右的砾石作为实验需要的烧石备料,其原料为石英砂岩、石英岩和白云岩三种。随后,将砾石进行编号、拍照和测量,以便于结束后进行抽样观察。选择河漫滩位置开展具体实验,将树皮、枯树枝和沙子堆放在火塘附近便于助燃和保温。此外,并用当地红柳条编制盛放烧石的笆子,准备了土豆、玉米、荷叶等食物材料。
第二阶段即具体实验过程。先用木棍和大尖状器刨出浅坑,然后就地在附近砾石层中寻找合适的大砾石搭建火塘。中央民族大学彭菲副教授在现场就地取材打制剥羊皮使用的石器。采用弓钻法获得火源后,实验正式开始。此次实验设置五个火塘,1号和2号为炉灶式火塘,底部为一浅坑,坑边围两圈大砾石,留出一个通风口便于助燃,通风口朝向风向。3号和4号为开放式火塘,仅刨一个浅坑,不做封围。5号火塘为平地堆烧。待温度达到稳定后,加入砾石进行加热,测温计显示砾石升温至400℃左右时,用荷叶包裹住羊肉避免污染食材,再将各种实验食材依次放入5个火塘中。1号火塘在灰烬层上铺一层烧石,再放上食物,其上覆盖沙子,并开一小孔注入清水,为的是起到焖蒸的作用。2号火塘只有燃烧的灰烬层,没有铺设烧石,直接在灰烬中放入食材,盖一层沙土是为了模拟第1地点和第2地点考古发现的普通火塘。3号火塘是铺设烧石的开放式火塘,烧石上放食物,盖沙土。4号开放式火塘只有灰烬层,没有烧石,食物上盖沙土保温。5号火塘没有灰烬,只铺放烧石,上面放食材,盖沙土保温。每个火塘隔5分钟使用探针测温计记录一次温度,观察其降温情况。除4号火塘当天未打开,其余火塘的食物一小时后全部焖熟,说明只要火塘内有灰烬层或烧石其中一种,再加盖一层沙子封闭保温就可以烤熟肉类,只有烧石的5号火塘也将羊肉烤熟,证明了“石烤法”的合理性和可能性。
实验最后阶段是观察“石烤法”后形成的遗迹遗物并进行取样。实验第二天,我们在现场观察火塘的变化,1号火塘中间位置有油脂渗入,烧石表面也有油脂附着,于是提取土样、炭样和烧石拟做进一步分析。2号火塘取土样和炭样,3号火塘取土样、炭样、烧石,4号火塘于第二天拆开后取土样、炭样,5号火塘取土样、炭样、烧石。大部分烧石出现变色,少量出现裂纹和破碎现象。期间下了一场小雨,现场和火塘没有发生明显变化。
通过本次模拟实验,所有参与者都体会了一次史前人类生存体验,证明了“石烤法”存在的合理性,提供了古人类对肉食资源的又一种可能的加工方式,完善了我们对史前人类行为模式,特别是对火塘功能的认知。模拟实验对于公众考古和科学普及也有着重要意义,公众往往对旧石器时代遗址了解较少,这种实验能直观地看到过程和结果,复原了古人类的用火行为。对公众的吸引力较大,很大程度提高了大众对旧石器时代遗址的认识,当地电视台也播出了我们的实验纪录片,收视率很可观。
《事物纪原》记载:“神农氏尝草别谷,教民耕艺,民始食谷,加于烧石之上。”《龙沙纪略》记载“熟物,刳本贮水,灼小石淬水中数十次,沦而食之”。记录了鄂伦春族人煮肉的方法。《礼记·礼运》有“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杯饮。”意思是说最初的先民们把黍米放在火上烧熟,把猪肉放在火上烤熟。郑玄对其注:“中古未有釜甑,释米捋肉,加于烧石之上而食之耳,今北狄犹然。”即将谷物放在烧石上制熟,这些文献资料给“石煮法”、“石烤法”的存在提供了支撑。直到现在还能看到这种方法在使用,我的家乡陕西有一种面食特产——石头馍,是把饼胚放在烧热了的石子上面制作的,故而得名。因它传承远古烹饪技术,具有明显的古代石烹遗风,被称为“活化石”。它的制作方法是先将小石子淘洗干净,倒入加热的鏊子中,倒油,然后反复搅拌,使石子均匀加热,制作时,揉一小块面团,把揉好的面团檊成圆状薄饼,将饼胚放在石子上,再在饼胚上铺一层热石,加热至变熟即可。
可见,在没有陶器的旧石器时代,水洞沟先民除了利用“石煮法”,很可能已经也掌握用石头烤、焖熟肉类的“石烤法”方法。他们有选择性地挑选作为烧石的优质石料,避免使用石灰岩这种会污染食物的石料,说明他们的思维已经得到发展,也反映了先民们对环境的适应性,这种较强的适应能力在气候的过渡期十分重要,也是先民们能够生息繁衍的重要条件。未来,对实验采集的烧石和其他样品的科技分析也会带给我们更多信息,加深我们对水洞沟古人类用火行为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