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统谋与南音(二)
2021-07-16陈燕婷
在正式入南音馆阁以前,苏统谋就很喜欢南音,不惜被奶奶打骂,利用家中可用的器物自己模仿制作南音乐器,模仿南音人吹奏、弹奏。在家里,父亲虽然也时不时教他哼唱几句,但都不是正规学习。
由于经常出入弦管间,聪明伶俐又勤快,御宾南音社的弦友都很喜欢小苏统谋,常使唤他去帮大人买烟买酒。在他七八岁的时候,社里先生们跟他的父亲苏宗嘉提议,让苏统谋正式拜师进馆学南音。
以前正式拜师需要举行拜师仪式,由馆里挑一个黄道吉日,然后大家聚在一起举行拜师礼。据苏统谋回忆,他正式拜师的时候,是拜社里的林亲慐为师。不过拜师并不是拜自己的先生(即老师),而是拜郎君爷,即郎君祖师。基本上,每个南音社都会供奉郎君祖师。在郎君神像旁边有一把椅子,先生就坐在那里,学生跪在郎君神像前。先生给学生燃上香,让学生拿在手上,然后先生念一句学生跟一句,内容基本上都是一些做人的道理,比如要尊敬先生,好好学习等。念完后先生把香接过去插在香炉里,学生拜三拜,仪式结束。虽然仪式很简单,但对学生来说也是一种教育。可惜的是,如今这种拜师仪式已近失传。
苏统谋正式进馆的时候,父亲的先生许启章,人称“润先”,还在社里,很疼爱他,有时会教苏统谋唱几句。苏统谋至今都记得他曾教唱过的《你说书有黄金》。以前的南音先生分“出馆先生”和“在馆先生”。出馆先生是被聘入该馆教学的外面来的先生,在馆先生则是本馆自己的先生。当时虽然大家都经济困难,但是学弦管是要花钱的,要交先生费,所有学生AA制,大家一起出钱。
按传统规矩,如果是从外面请来的先生,各自教各自的学生,他人的学生谁都不得插嘴,插嘴就相当于冒犯了先生。但是苏统谋在御宾社里,属于自己人,由在馆先生教。当时馆里这些先生,都是同辈人,同样都是润先的学生,是师兄弟,所以馆里所有的先生都可以教他。在多人共同教导下,苏统谋小小年纪,南音必会的几套曲都学会了,每件乐器也多少都会一点,可谓得天独厚,同时得到了多位名师的指导。
苏统谋每次回御宾社都要先祭拜先师
早些年当苏统谋还不太会唱曲的时候,馆里有重要南音活动都派他去挑玉笔灯。南音人特别讲究,有重要活动的时候外出都要带着许多必备行头,包括宫灯、凉伞、彩牌等。据说这些行头是康熙皇帝御赐之物,代表着非同一般的地位。每当此时,苏统谋就与另外一位孩子,带着一种特制的帽子,穿长衫,挑着灯走在队伍前面。一般能被选中挑灯的都是南音先生的亲戚,子侄之类的,这些人往往也是南音学员。很多人都是因为有亲戚在南音馆阁里,被带着学起了南音。
苏统谋学南音从唱曲入门。当时的曲角比较稀少,因为需要有天然的好声音,再加上很小就会唱曲的孩子也不多,所以只要有机会,馆里都会让他出馆唱曲。苏统谋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十岁左右时,跟着馆里一帮先生去一个叫乌任的地方参加一场很大的活动。乌任离苏统谋家所在地深沪镇有一定距离,靠双腿走路要走很久,对一个小孩来说实在太远,如果由大人抱着去,又太大了抱不动。最后馆里想了个办法,专门雇了一顶轿子抬他过去,可见馆里对他的重视。
御宾社先贤年谱
不过苏统谋作为小曲角的生涯并不长,因为没过多久,进入变声期,唱到音域较高的地方時就比较艰难,于是放弃学唱,转而学习乐器。以前学南音乐器是不可以轻易跨行当的。洞箫和二弦是一组,洞箫学到一定程度要学二弦,学过二弦后学嗳仔,再然后学品箫,这些都属于同一行当,称为“箫弦边”。琵琶和三弦是一组,琵琶学到一定程度就要学三弦。但是学了洞箫二弦,不能随便转学琵琶三弦,一定要学到老师认为水平够了,得到老师首肯了,才能学习琵琶三弦。反过来也一样。而苏统谋比较特殊,一个是因为父亲在馆里,另一个是大家都疼他,所以他没有太按规矩来。学乐器时苏统谋首先选择了洞箫,进步非常快,同时自己也偷偷学琵琶。
对苏统谋吹奏洞箫影响最大的先生当属陈可赐。陈可赐洞箫、唢呐都吹得很好,二弦也拉得不错,南音造诣很深,但是性情古怪,很有个性,和很多人都合不来。据说有一回出馆活动,他不愿意穿鞋,光着脚就来了。大家问他怎么没穿鞋,他回答说:“我本来就是这样的,我们做工都是不穿鞋的,我就这样出馆。”当时大家都很穷,确实平时很多人都不穿鞋,但是南音贵为“御前清音”,正式活动时是要穿长衫马褂的,自然也必须穿鞋,光着脚出场太不雅观。这位陈可赐功夫很好,尤其是嗳仔,没有他出场不行。没办法,当时的社长名叫“阿源”,亲自倒了一脸盆水帮他洗脚,并帮他穿好鞋子。
陈可赐以纺钓鱼用的磙子为生。苏统谋经常去帮他转纺车,而他则教苏统谋吹洞箫。他的教学方法非常独特。刚开始时,他把苏统谋拉到山上学吹洞箫,让苏统谋迎着风练气息。山上太冷,他自己用一床破棉被挖出三个洞,然后把棉被包在身上,头和双手从三个洞中伸出来。苏统谋没棉被可套,在山上呼啸的北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父亲跟陈可赐是师兄弟关系,他舍不得儿子受苦,就跟陈可赐说:“阿赐啊,不要这样吧!孩子这么小,在山上会被冻死。”陈可赐同意了,便想出了另一个办法。深沪属于沿海地区,海风很大,所以一般房子的窗户都小小的,都是木头做的窗门,关上后还有缝隙,需要用草将缝隙堵住,否则风同样会灌进来。陈可赐把那些堵风的草统统拆下来,打开窗户,再去找一把很高的凳子,让苏统谋站在凳子上,头部正好够到窗户,然后说:“你站上面,对着风练洞箫。”再后来有一个阶段,陈可赐找来油灯,点上,让苏统谋对着灯芯吹,同时仔细观察火苗,刚开始总是时不时就将火苗吹灭,后来一直练到对着火苗吹,火苗纹丝不动为止。
苏统谋虽然对先生的教学方法很不理解,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出于对老师的尊重,还是照办了。长大后才知道这些练习方法虽然是土办法,但是非常科学,练出了硬功夫。因为对着风吹洞箫时,如果气息不够结实,就会被外面的风吹散,洞箫就吹不响。这样的气息只有从小开始才能练出来,长大就很难了。所以到如今苏统谋已经80多岁高龄,还经常吹箫,大家都夸赞他气息不比年轻人差。苏统谋自己说:“实际上我吹洞箫时力气也不够了,只是以前的功底好,基础打得很扎实。”不过,苏统谋说,现在教学生吹洞箫,根本不可能用当时老师的方法来教,现在没有一个学生能吃得了那样的苦。他现在的做法一般是让学生看着挂在墙上的壁钟,然后吹长音,尽量把腔拉长,看看自己一口气能吹几秒。分低音、中音和高音不同音域,一个一个来。
南音学习了一个阶段之后,因为当时局势相当混乱,人心惶惶,人们纷纷离开乡里,逃到山上去躲避灾祸。陈可赐非常喜欢苏统谋,就让他跟着自己逃到山上避难。那时,他走到哪里苏统谋就跟到哪里,二人形影不离。由于是避难,没有了日常的工作,反倒有许多时间可以研习南音,苏统谋这一路随着他学了很多功夫,念了很多指套。[1]
苏统谋兴趣广泛,在学洞箫的同时也偷偷找一位叫做朝河的先生学琵琶。这位先生是苏统谋父亲的师兄弟,比较愚钝,学一首曲子要学很久,但是非常勤奋,每天只要有空,都自己一个人在御宾社里弹琵琶。所以当时大家流行一句话,说:“从琵琶社(南音社的别称)门口经过,如果没听见琵琶声会倒霉”。意思是他整天都在馆里弹琵琶,如果有一天他没在那里弹琵琶了,那肯定是有什么特殊情况了。苏统谋偷偷去找他,请他教学工X谱和琵琶指法。后来馆里的先生偶然看到苏统谋弹琵琶,很惊讶,说:“什么时候你也去摸琵琶了?不过弹得倒还不错。”从此,馆里先生开始正式教他弹琵琶。
从八岁左右开始学唱南音,没过多久边唱边学洞箫、琵琶等乐器,再到出场演出,短短几年时间苏统谋进步惊人。一是,从小受到周围各种人的南音熏陶;二是,有很多人争着教他;三是,勤奋好学而且聪明。据他自己回忆,有时念曲的时候,中途去一趟厕所,边走边念,回来的时候,曲子已经能念下来一节了。
十一二岁的时候,苏统谋开始出场演奏,崭露头角。十三岁左右,苏统谋就能自己出馆去参加南音活动了。曾经跟当时有名的大先生,包括晋江吴敬水先[2]、惠安神木先等南音名人合奏。苏统谋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回他自己弹琵琶,吴敬水拉二弦,同台演奏。吴敬水琵琶弹得很好,曾经教导过苏统谋。
当然,由于年纪小,出场演出也有过闹笑话的时候。在以前,自己要出场演出,一定要基本功学完才可以。学南音乐器者,衡量是否能够自己一个人出馆参加南音活动的标准就是套中的“五大套”是否念熟。“五大套”指《趁赏花灯》《心肝跛悴》《一纸相思》《为君去时》以及《自来生长》,这五套是公认的最为著名、最受人欢迎的指套,又称“五枝头”。至于唱曲者,则要把“四子曲”都念完才能出去。“四子曲”有五空管四子和四空管四子。五空管四子指的是四个大门头,包括【竹马】【沙淘】【叠韵】【北相思】,四空管四子包括【翁姨歌】【水车歌】【柳摇金】【倒拖船】,几乎涵括了五空管、四空管的主要内容。
年谱中详细记载的康乾年代先贤
年谱中记载的苏统谋师爷许启章
苏统谋十三岁的时候,虽然五大套还没念熟,但是吴振国不管去哪里出馆都喜欢带着他。曾经去乌任那次闹了一个笑话。当时乌任有一个南音馆阁,请来了厦门很出名的白秋咏先生来教学。苏统谋跟随吴振国到了乌任,白秋咏先生不在,只有几个刚刚开始学南音的学生。先生事先交代过,出去外面玩南音只能邀别人玩“五大套”,别的不能随便邀弹,否则是失礼。吴振国为了鼓励苏统谋,跟他说你要邀请他们弹奏。于是先生持三弦苏统谋持琵琶,由乌令那边的两个学生奏洞箫和二弦。当时“五大套”苏统谋也并没有每套都念熟,只有《自来生长》比较熟。所以,苏统谋就采取先发制人的方法,喊一声说要和奏《自来》,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就自顾自开始弹奏。那两个学生因为刚学不久,还没学过《自来》,所以没法跟奏。白秋咏回来后,他们跟先生告状,说深沪来了一个孩子,跑到这里瞎搅和。这下糟了,那个白秋咏先生特意来到深沪找苏统谋评理。在以前,苏统谋的那种做法是不允许的,属于非常无礼的行为,所以他一听说白秋咏来找他,就吓得赶紧跑。以至于后来,他到南音社时,大家有时还会故意逗他,说:“喂,白先[4]来了,白先来了。”苏统谋一听这个名字拔腿就跑。
早先苏统谋因为不懂规矩,触怒了白秋咏,但是不打不相识,后来两人关系很好,苏统谋经常去找白秋詠玩南音。后来白秋咏到厦门定居,虽然距离更远了,但是苏统谋有时还会大老远过去找他。苏统谋记得,他学大谱《孔雀屏》的时候,看到谱面上有些东西自己没把握,专程踩了几十公里的自行车到厦门找白秋咏请教。当时虽然很穷,但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及敬意,还特意安排在茶店里请他喝茶并请教。
总而言之,苏统谋出生于一个南音世家,从小就在历史悠久的御宾南音社摸爬滚打,受到周围诸多高水平南音人的指导,参加了许多南音活动,除了掌握技艺,也懂得了很多规矩,打下了最传统、最坚实的南音基础。虽然岁数还很小,但是在南音界已经崭露头角,大家都知道深沪有一个苏统谋。苏统谋认为,他之所以能有现在这样的成就,是因为碰到了很多机遇,其中就包括受到这些可遇不可求的好先生们的指导。
注释:
[1]南音分指、谱、曲三大部分,其中“指”是成套的套曲,又称“指套”,共有约50套。
[2]先,先生的简称。
[3]白先,白先生的简称。闽南人习惯将“先生”简称为“先”。
陈燕婷 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