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持院之原上的复仇》中人物形象的对立《护持院之原上的复仇》中人物形象的对立
——传统道德与个人精神的冲突*
2021-07-16谢一格谢志宇
谢一格,谢志宇
(浙江大学 浙江杭州 310058)
《护持院之原上的复仇》是森鸥外于1913年10月在杂志《杜鹃》第十六卷第十号上发表的个人第四部历史小说。小说再现了山本一家的复仇故事。斋藤茂吉称赞这部小说“虽然全文是以植物学家记录植物般细致的态度,详细准确地记录内容,笔调较平淡,但却能让读者受到很强的触动”[1]115。与其他森鸥外历史小说相比,关于《护持院之原上的复仇》的研究较少,且大多集中于主题的解读。唐木顺三认为,这部小说旨在描绘人类精神的自立,在艰难的环境下,只有坚定的意志才能克服难关[2]43-44。尾形仂则是注意到小说的发表时期正值近代日本忠君、敬神思想高扬之际,赤穗浪士和曲亭马琴的小说等带有封建主义色彩的作品在部分天皇派官僚有目的性地鼓动下重新在社会上开始流行,并由此提出小说的内涵在于森鸥外对复仇行为乃至传统道德的批判[3]171-193。尾形仂的调查提供了一条理解作品的线索,但由于其研究主要讨论森鸥外对传统意识的评价,因而导致他忽略了文中的矛盾与冲突,倒向了批判的视角。国内虽也有部分学者提及本作品,但目前并没有出现专门的论文,因此尚留有较大的研究空间。过去的研究者多是认为《护持院之原上的复仇》表达的是从个人精神的角度对传统道德的反抗与批判,却忽略了森鸥外实际上并没有否定传统道德的合理性这一点。森鸥外的作品并非是单纯的批判小说,而是包含了更深层次的对社会矛盾的思考。本文将从小说的人物描写与结构入手,着重分析作品中的人物关系,以此来探究森鸥外对于日本旧时代封建统治意识形态与个人精神的对立以及当时社会状况的思考。
一、作品中的人物关系
天保四年(1833年)12月26日拂晓,姬路城城主酒井家的金库守卫山本三右卫门被以金钱为目的的强盗龟藏偷袭而身受重伤,不久后死亡,临终前嘱咐众人为其复仇。长子宇平和姐姐利与决心为父报仇,再加上三右卫门的亲弟弟九郎右卫门,三人向官府提交了复仇申请书。次年2月16日,申请得到批准,但叔父九郎右卫门顾及利与是女性,拒绝了其同行请求。之后,受过山本三右卫门照顾并认识凶手的文吉也自告奋勇加入到了队伍中,三人于天保五年(1834年)2月29日从江户出发,踏上了寻仇的旅途。一行人从上州开始,途径四国、九州,但皆无所获。次年春天到达大阪时,不仅盘缠耗尽,成员还接连感染疾病。在这艰苦的环境下,年轻的宇平开始对复仇产生怀疑,独自一人从队伍中离去。之后,文吉在参拜大阪玉造的丰空稻荷大神时,被主祭告知神谕显示他们要找的仇人将出现在春天东国繁华的土地上。文吉赶忙将这个消息告诉九郎右卫门,九郎右卫门推测地点是在江户,但他并不相信所谓的神谕。这时,两人突然收到来自江户的一封信,三右卫门遗孀的弟弟樱井须磨右卫门告诉他们曾有人在江户见过仇人龟藏,于是两人即刻启程返回江户。终于,在7月13日两国的烟花大会上,两人找到了人群中的龟藏,在制服龟藏后,九郎右卫门命文吉叫来利与,三人一同在原来的护持院二号原上成功报仇雪恨。此后,从14日起官方开始检查尸体,在经过数次的调查取证后,九郎右卫门、文吉和利与三人获得了官府的报酬和嘉奖。
根据尾形的调查,《护持院之原上的复仇》的故事改编自森鸥外自身所收藏,现今存放于东京大学鸥外文库的《山本复仇记》一书。此书为抄本一册,长度约为31张400字稿纸,不仅记录了事件的经过,还附载了屋代弘贤等人为庆祝复仇成功所作的诗歌,以及8份事件相关的公文。虽然作者和成书时期皆不详,但同样记录此事的内阁文库藏书《天保杂记》卷五中,提到弘贤曾借九郎右卫门笔记抄写成书一事,并且《山本复仇记》有着比《天保杂记》更详细的记述,因此可推断森鸥外大概率参考的是《山本复仇记》[3]178-181。《护持院之原上的复仇》主要以平板的年代记风格叙述故事,三人的旅途更是采用了近于行程记录的方式。除此之外,物价的高涨和午年的大火等历史事件也有所谈及。作品中的人物与江户复仇小说中的典型人物如出一辙,一心只为报仇。另外,全文还荡漾着浓厚的武士道精神和敬神思想。但唯独关于宇平这一角色,作者对其旅途中出现的精神不安定症状采取了神经症般的描写,并在原创部分——宇平与九郎右卫门的论争中掺杂了近代的心理挖掘,这使得宇平与利与、文吉二人之间产生区别。本文将着重分析四个主要人物的关系和立场,并对小说中森鸥外的思考展开讨论。
(一)宇平、利与和文吉——个人精神与传统道德
山本三右卫门的长子宇平在其父被害时年十九岁,“虽然他长得脸色苍白,身体瘦削,骨骼细小,但并非带病之身”[4]184。姐姐利与年二十二,“长相普通,是一个身形娇小但肌肉紧实的女子”[4]184。二人在目送父亲含恨而终后,下定决心势必替父报仇,但作者对二人的态度描写有着明显的反差。在讨论复仇申请书的会议上,小说对宇平的描写是“在讨论中,宇平一直最为热切地说着要复仇,并且表现得急于求成,非常急躁”[4]184。可当叔父九郎右卫门询问其旅行的准备情况如何时,却又悠闲地回答官府的许可还没下来,不必匆忙。可以看出,宇平虽然想要复仇,但并没有深刻意识到旅途的艰险,这也为之后宇平的离开埋下了伏笔。相比之下,姐姐利与则是主动请缨复仇,讨论过程中沉着冷静,并且积极准备旅途物资。某日,九郎右卫门发现利与在制作绑腿,提醒她尺寸对于宇平来说过小,利与却回答这是给她自己在旅途中所用的,九郎右卫门听到后颇为惊讶,随即劝阻利与放弃同行,但利与意志坚定,即使落发为尼也要一同寻仇。虽然最终九郎右卫门还是没有同意其请求,但与意气用事的弟弟宇平相比,姐姐利与虽然表面冷静但内心坚决。小仓齐将发表时的小说与森鸥外留下的原稿对比,发现有多处修改强调了利与的意志坚强和对复仇的执着。比如在申请书记名时,森鸥外将原稿的“利与认真地要求写入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利与严肃地要求写入自己的名字”[5]13-14,可以推测森鸥外刻意营造出了两人间的对比。与利与相同,森鸥外将文吉也刻画成了执着于复仇的形象。蒲生芳郎针对原著《山本复仇记》中的文吉提到“如果说这个时期的文吉没有怀着通过讨敌成功迎来光辉未来的期待的话,反而显得不自然”[6]506。原著中,文吉是以出人头地为目的参加复仇,但在森鸥外的小说中,文吉感激三右卫门对他的照顾,并出于正义之心自告奋勇加入这场艰苦的旅途。即便是在毫无线索,盘缠耗尽,疾病缠身的困境下,文吉依然向九郎右卫门表达了一同讨敌的决心。文吉坚定不移的态度同时也与途中时有抱怨,并最终放弃寻仇的宇平形成对比。可以发现,利与和文吉两人的行为及思考有着一定的重合之处,例如九郎右卫门劝二人退出时,二人拒绝的理由皆为担心无法亲临讨敌现场,势必手刃仇人的态度表现出了其共性,这在森鸥外原创剧情的背景下,更是让读者感受到两人坚持复仇立场的一致性。二人皆被塑造成了模式化的传统封建思想人物,对复仇这一行为毫无怀疑,甚至乐于奉献出自己的人生。而宇平则是与此相对,不断冲击此观念的人物形象。如前文所述,宇平虽然开始时对复仇十分热切,但在出发前其热情就已消退,旅途中碰到大量困难,对叔父九郎右卫门也逐渐心生不满,最终离开了队伍。因自己的私欲而放弃寻仇的宇平与毫不动摇的利与和文吉在小说中存在强烈的对比性。
另外,小说中存在明显的人物交替进出的场景构造,进一步突出了两边的对比。当宇平与九郎右卫门以及之后加入的文吉踏上寻仇的旅途后,利与便从文中完全消失。而在宇平离开之后,又突然插入身在江户的利与的生活介绍,在此之后,则是关于宇平的消息完全消失,除了讨敌成功后利与的一句“只可惜宇平不在场”之外,宇平便再也没出现过。原著《山本复仇记》中,关于利与和其母亲的内容出现在九郎右卫门一行在大阪的困难生活描写之前,但森鸥外却将其移至宇平离开之后。如此一来,宇平和利与便完美地形成了人物出入的交替。而利与和文吉之间也同样存在这样的交替现象,文吉加入队伍的时间点恰好是在利与的同行请求被拒绝之后。可将三人在作品中的出场部分整理成表。
表1所示的小说中的人物进出很好地区分了各个角色,不仅造就了舞台剧般的场景构造,还形成了各个人物形象之间的清晰对比。如果将利与和文吉都视为代表传统道德的人物,那么在利与因剧情需要而中途退出舞台后,文吉的人物则是接替了利与坚持复仇的使命,这使得全文自始至终都弥漫着对复仇执着的精神。而在对比之下,宇平则成为了调节小说起伏的重要变量。三个场景正如舞台剧一般,存在着明显的氛围差异。在复仇旅途中,小说的场景渲染从出发前的慷慨激昂逐渐转向压抑,宇平等人历尽艰险却始终无法找到仇人的踪影,在复仇遥遥无期的压力之下,宇平放弃了使命。在宇平离开前与叔父九郎右卫门的争辩中,小说抑郁的氛围达到最高点,宇平坦白自己对复仇所感受到的空虚感,将坚持复仇与遵从本心的矛盾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但问题并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反而被九郎右卫门以敷衍的回答一笔带过,甚至在宇平刚一离开,事件便即刻产生转机,叔父九郎右卫门得到仇人所在地的可靠消息,这时利与又回到了舞台,之后三人达成夙愿成功讨敌并受到嘉奖,故事以可喜的结局拉下帷幕。结合旅途压抑和讨敌壮烈的场景氛围,可以明显感受到宇平和利与两人出入前后的基调对比。宇平的自我主张与充斥着全文的封建力量的冲突使作品氛围达到冰点,而当提出质疑的宇平消失后,象征着封建道德的复仇这一行为随即得以贯彻,社会又回归和平。这样的场景对比所反映出的正是传统道德与个人精神的对立,作品中没有直接的对立描写,而是通过将人物形象的对比与情节氛围的反差来提出矛盾,从而隐晦的指出传统道德社会下艰难生存的个人精神。在日本江户时代,幕府为培养国民忠君思想曾大力宣传“复仇”,再加上当时的思想管制,导致市井中充斥着大量的复仇小说,使民众对复仇的合理性深信不疑。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事件乃是天明7年至宽政5年(1787—1793年)实行的“宽政改革”,幕府为平息社会动乱、巩固封建统治,采取重农抑商的政策,并通过禁止朱子学以外的学说、振兴武家纲纪等方式加强对民众的思想管控。在文学创作方面,幕府下令禁止在作品中出现有关幕府的政治批判,禁止描写有损传统武士道德的场景,同时还逮捕了山东京传、恋川春町等当红作家。受此影响,文坛不得不转向新的主题,而复仇这一行为因受幕府推崇,所以当时的作家们纷纷开始创作复仇小说[7]153。赤穗浪士则是其中最为有名的小说题材之一,47名家臣为了替含冤而死的主人报仇而忍辱负重,不顾生死,最后得以雪恨。“复仇”也被视为日本传统武士道德的代名词之一。但是,强迫他人为已死去的人奉献出自己的人生显然是违反个人精神的,尤其是在信息不发达的年代,即使历尽艰辛穷其一生也不一定能成功复仇,即使成功,留下的也只是空虚。小说的结尾写道,九郎右卫门、利与、文吉三人成功复仇,得到官府的嘉奖。森鸥外采用公文式的写法,详细地记述了三人获得的报酬。这本是值得高兴的事,但须田喜代次却解释其实为“埋没了个人的特性,而将其描写为权力机关的机器”。森鸥外从几首诗中特地选出屋代弘贤的一首随文附录,此诗不仅祝贺复仇成功,还带有悲伤的氛围,恰好暗示了“光荣”背后所潜在的“悲剧”[8]108。利与被立为武家女性的榜样,文吉成为宣传对主忠诚的道具,而九郎右卫门也被当成武士的模范,三人彻底沦为了权力机关运作社会的齿轮。从这层意义上来讲,宇平的离开不仅卸下了复仇的重担,还从封建思想中得到了解放。但是,既然小说的结尾是九郎右卫门等人复仇成功的光辉结局,那么森鸥外就并非是肯定宇平的做法。虽然通常认为森鸥外倾向于遵照史实,但不可否认的是其早期历史小说描写皆带有个人的感情色彩,其中甚至有《阿部一族》刻意对史实进行修改以达到小说悲剧性的作品。《护持院之原上的复仇》中,作者多处赞赏利与等人的坚持,因此虽说是遵照原著《山本复仇记》的记载,但也不可忽视森鸥外对复仇结果的肯定态度。小说中的宇平则是被描绘成没有毅力的负面形象,可以看出作者对他带有失望的感情。宇平与利与和文吉之间的差别主要在于他轻视道德、遗言等外力的限制,不受传统思想的禁锢,而更愿意遵从自己的私心。森鸥外之所以积极地让两种意识形成对立关系,目的乃是为了提出对传统道德与个人精神的思考。
表1 各场景下人物出场情况表
(二)矛盾下的九郎右卫门与森鸥外
小说中除上述相对的形象外,还存在着介于两者之间的形象,即九郎右卫门。赵玉皎认为,宇平持有近代怀疑精神和合理主义思想,而九郎右卫门则是纯粹信奉武士大义,意志坚定[9]66。笔者基本同意赵对宇平的评价,但关于九郎右卫门,小说中有多处提到其对武士道德观的怀疑,因而并非是赵所说的对武士大义深信不疑之人。与最终做出离开选择的宇平相比,九郎右卫门只是停留在怀疑,并选择接受现状。九郎右卫门是本次复仇行动的中心人物,作为队伍的统领,他总是能做出适当的判断,带领众人克服众多艰难险阻。此外,在遵守武士道德观方面,他也是模范级别的人物。例如,当兄长三右卫门被贼人杀害后,他便义不容辞地向主公提出前往江户协助复仇,为弥补空缺,还让儿子建藏代为主公效力。但是,他同时也有怀疑的一面,例如复仇申请书早早呈上,却迟迟没有批复之时,他便讽刺地抱怨“大车转得慢”。另外,在与宇平的论争中,也暴露出了其对复仇的不安与对神灵的怀疑。原著《山本复仇记》中,宇平离开的理由为他认为三人一同行动效率过低,便打算独自先行前往纪州并搜索高野山,虽受到文吉劝阻,但还是独自一人离去。与原著相比,森鸥外在此加入了具有哲学性的问答,创作部分脱离近世的思考方式与文章风格,直达人类的深层心理。宇平因种种困难,逐渐变得灰心气馁,最终向九郎右卫门坦白了他对复仇的不安。九郎右卫门回答他一行人已尽人事,复仇的成功与否皆交由神佛安排。之后,宇平便冷冷地抛出“叔叔,您真的认为神佛会帮助我们么”[4]196一问,九郎右卫门对此产生一丝厌恶,随即回答“是啊,我不知道。神佛是不会轻易地让人知道其心意的”[4]196。他对宇平的言语稍感愤怒,但在听到宇平的自白后又恢复冷静。单从此处九郎右卫门的回答来看,他或许真心相信神佛,但之后文吉将玉造丰空稻荷的神谕告知九郎右卫门时,他却并不相信所谓的神谕。文吉慌忙否定九郎右卫门对神明的冒犯,可他却回应“不,我不是怀疑稻荷大神,我只是觉得龟藏不可能在江户”[4]198。与文吉坚守迷信的态度相对比,本段的描写清晰地显示出了九郎右卫门对神佛的怀疑,在与宇平的争辩中回答一切交由神佛决定的他却在此刻否定了神谕。就在九郎右卫门与文吉的对话刚结束之际,二人便收到了江户方面的来信,信上的内容与神谕相同,显示仇人龟藏在江户。而这时,九郎右卫门却即刻认同,快马加鞭返回江户。森鸥外在此部分加入了亲戚樱井须磨右卫门打听龟藏的场景,加强了情报的真实性。也就是说,相比神佛,九郎右卫门更愿意相信客观的证据,而其态度的转变也正印证了这一点。既然如此,那他在与宇平的争辩中所说的交由神佛安排就只是一个搪塞他人和自己的借口,这正是作者对他的嘲讽。九郎右卫门所说的神佛象征了传统道德观,而他试图以此为理由来压倒和说服宇平与自己,以慰藉对复仇一事感到的不安。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天皇一直被视为神的直系子孙,为培养臣民对领导阶级的忠诚心,武士一直被要求要敬畏神明,即使是在幕府主导的江户时期也是如此。西山泷藏提到,尊敬神明是武道的基本礼仪之一[10]96。九郎右卫门对神的怀疑同时也代表了其对武士道德观的怀疑。
为进一步明确两人冲突的含义,可从宇平的病情描写入手。原著《山本复仇记》中,宇平在大阪时确实有出现精神上的异常,但并没有记录具体症状。而森鸥外的小说剖析了人物的心理,采用了现代医学的描述方法。据森鸥外长子森於菟所言,森鸥外的妻子茂子曾罹患神经症,感情的起伏非常激烈,甚至有过夜晚突然兴奋起来冲到庭院中的行为。於菟将母亲的特征归纳为“任性且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不愿与世俗的习惯妥协”[11]181-184,这与宇平的情况十分相似,皆为试图从世俗的规定中逃脱。森鸥外虽因妻子的神经症而倍感劳累,但为了避免家庭再次破裂,一直积极地让妻子接受治疗。虽身为医生,但据其子所述,森鸥外除专攻的卫生学外几乎不接触其它领域,即使在家人生病时,也是另请专门医生,可以推测他在创作宇平精神状况时有结合妻子病症的实际生活体验。森鸥外之所以将宇平的病情如此描写,不仅是为了能尽可能准确地还原出当时宇平的精神状态,同时也是为了向读者提示近代的个人精神。宇平与九郎右卫门之间的差距在于是否能直面自己的怀疑以及该不该为坚守传统道德而抹杀自己的私欲。九郎右卫门虽然是一个可靠的武士,但他内心其实对自己所信奉的道德持有怀疑,可即便如此,他却无法否定世俗长久来以来的规矩,只能不断敷衍自己,坚持复仇的旅途。相比之下,宇平遵循自己的感情,不想继续受苦便干脆利落地放弃。虽然宇平最终无法手刃仇人,小说的结局也正如他嘲讽般所说的“盛大的复仇”,但不可否认的是,与另外三人不同,宇平并没有失去自己的个性,神谕能找到龟藏的所在却无法得知宇平的行踪,暗示宇平已经脱离了敬神的圈子。可森鸥外也并非是肯定宇平的做法,作者的态度与九郎右卫门类似,虽然对传统道德观持有怀疑,却又坚决反对宇平任性逃避的行为。森鸥外作为官僚,实际上认同集体道德维持下的和平社会,但另一面,作为接受过西方近代思想的进步知识分子,他也知道在传统道德的压力下,人的本性正不断丧失。可是,像宇平一样盲目追求自由注定无法获得美好的结局。找不到出路的森鸥外只能维持现状,并不断烦恼与思考。
坚守传统道德观的利与与文吉,虽生于传统家庭却选择遵从内心的宇平,以及对武士的道德观持有怀疑却仍维护现有规则的九郎右卫门,作品还原了江户时代的一起复仇事件,但却并不只局限于叙述故事,而是能让读者感受到这三种立场之间的矛盾与碰撞。孰是孰非,小说并没有做出判断,正如森鸥外在《伊泽兰轩》中所说,他不愿对事情做出评价,而只是将事情写下而已。但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可以明显地从这部作品中窥见森鸥外对当时暗潮汹涌之社会的见解与苦恼。
二、森鸥外与20世纪初的日本社会
《护持院之原上的复仇》全文承载着传统道德的力量,结局也肯定了其存在的合理性,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股压力下,个人精神正逐渐被磨灭。这已成为难以忽视的矛盾,却又无可奈何。小说中,宇平的本性受到压迫甚至精神出现问题,在此之下开始主张自我并试图反抗规矩,但由于其思想盲目与觉悟不高,因此无法迎来光辉的结局。最终,森鸥外与九郎右卫门一样,在烦恼过后认为目前还是需要通过集体的传统道德观来维持社会和平,但个人精神不断受到挤压的社会明显是畸形的。而这样的矛盾同样存在于当时的日本社会,森鸥外的小说正是反映了日本明治时代后期传统道德与个人精神的对立。以1890年发布的《教育欶语》为重要转折点,日本政府开始大力宣扬以家族国家观为中心的忠君爱国思想,试图用控制民众思想来加强统治。而1910年发生的大逆事件更是让政府的封建统治达到高点,以幸徳秋水为首的众多社会主义者被以莫须有的反叛罪逮捕并处刑。本作完成并发表的1913年正处于这段日本国家主义高扬的时期,而森鸥外在小说中所反映的也正是这个20世纪初个人精神发展尤为艰难的日本社会。日本国家主义的核心思想为,必须坚持以国家(政府)的权威与意志为第一要义,在这股风气下,江户时代的复仇故事与曲亭马琴的小说等带有封建色彩的作品再次流行[3]173-175。这波浪潮强化了政府和天皇的中央集权,使日本进一步走向军国主义。传统思想的力量不断加强,封建势力试图通过集体的信仰与道德来统一国民思想,磨平人的个性。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培养利与和文吉一样的对集体道德坚信不疑的模式化国民。不过,对此展开反抗的民主主义者也不在少数。为了巩固统治阶级的地位,元老院的重臣山县有朋曾计划以井上通泰为核心,创立专门培养敬神思想的杂志,并向森鸥外询问意见[3]172。森鸥外作为山县的盟友,自然也得站在国家主义一侧,其自身也极力主张信仰的重要性。这从森鸥外在1912年1月发表的短篇小说《仿佛》中也能看出。小说中的“长者”即指山县有朋,这在森鸥外1918年12月18日致山田珠树的信件中可以判断[12]9,森鸥外通过这篇小说,为自己的立场进行辩解,并批判了当时的无政府主义。小说中提到,没有信仰、肆意否定宗教的人属于危险的思想家,随后列举德国的稳健派思想家,认为建立在神学之上的改革才是有效的。堀井一摩认为,小说中危险的思想家们仅因神话是虚构而顽固主张要将其废止,却没有理解到神话正是因为人们内心所需要而存在的道理,肆意亵渎神灵,因此十分危险,需要及时遏制他们的行为。这直指当时的无政府主义运动者,幸德秋水在《基督抹杀论》中,主张圣书是虚构,因而无法作为实践上的伦理纲常。另一边,小说主人公秀麿引用费英格的仿佛哲学进行反驳,认为学问、宗教、道德等对人生十分重要的事物正是因为是虚构所以才能成立,因此,虽然神话并不是历史,但只要能对国家统治发挥积极作用,就不应该废弃[13]295。仿佛哲学是德国哲学家费英格在1911年提出的主张,人类无法彻底了解世界的真实,因此会自行构筑适用于现实的思考体系,即世界“恰好”与人类所构思的模型相适应,例如电子,虽然无法直接观测到,但在物理学上通常认可其存在,并实际应用于物理模型之中。而传统道德的国家主义集体信仰也同是如此,虽然是虚无缥缈,可正是因为人们需要借助它维持社会秩序,所以才会存在。但是,这样的理论却反而让“神话”的实证变为不可能,既然无法认知其存在,自然也不能理解其内涵,更不能验证其合理性。既然要求所有人遵循国家主义的集体信仰,那便形成了无法否定其价值的社会环境。生松敬三指出,无政府主义者虽然存在盲目否定理论的错误,但由于“神话”的力量过于强大,而形成了阻碍以个人主义为名的学问和艺术的自由研究及发展的逆向潮流[14]529。而基于实践,可以证实的则是“历史”,这里的“历史”指的是社会上每一个个人所组成的意识。“神话”与“历史”的对立实际上是传统道德下的秩序与信奉合理主义的自我的对决。《护持院之原上的复仇》正是森鸥外将《仿佛》中的困惑应用到历史小说上的实践。对九郎右卫门而言,社会的秩序是建立在对神的信仰与武士的道德观之上,而试图破坏其根基的宇平在他看来十分危险。由于思想不成熟,宇平只是任由自己的感情,搅乱了道德和秩序,正如同当时日本的无政府主义者群体一般,没有形成正确的指导思想体系,一味地否定传统而盲目强调个人自由,组织暴动来反抗政府,不考虑对社会秩序产生的影响。在森鸥外看来,改革不能以完全牺牲社会秩序为代价,至少以目前的日本无政府主义思想程度而言,他们并不能建立起更完善的社会秩序。但是,森鸥外也并非是否定主张个人精神,相反,只有个人精神才能突破传统,为社会的进步提供可能性。而个人精神同时也是检验信仰是否具有合理性的有效手段。宇平的反抗是他作为人理所当然的感情,这证明由当下的信仰与道德所维持的社会秩序并不能保证每个人的自由发展,这点九郎右卫门最后也不得不承认。在传统道德的重压下,宇平甚至产生精神上的异样,森鸥外将问题通过宇平向社会提出。如将其投射到现实生活中,即森鸥外虽然一方面指责宣传民主的运动家们行为盲目,但另一方面,森鸥外肯定他们的主张存在进步性,并对他们受压迫的现状表示同情。森鸥外自身也曾冒着被怀疑的风险,向大逆事件的辩护律师平出修传授过相关知识,试图改变判决,但没有成功[15]65。在强权政治的压迫下,社会主义者们失去话语权,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立场,这对社会的发展而言害处非常大。正如马克思所说,事物在矛盾中发展,但当下的社会由于封建主义与强权政治的“信仰”过于强大,而将矛盾的另一边完全压倒。这种情况正是陷入了《仿佛》中的困境,由“信仰”即天皇制度下维持的社会秩序无法通过个人精神来证实是否适合目前的社会。传统习俗与思想甚至还被拿来当作维护政府统治的道具,试图抹去个人的觉醒,20世纪初在日本逐渐复苏的马琴热与复仇小说热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之一。而《护持院之原上的复仇》这篇复仇题材的小说也是森鸥外对这股不良风气的暗示。森鸥外在1910年12月30日的日记中曾提到,“我在看到最近的马琴热后,反而为马琴感到心痛。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股热潮继续持续下去的话,马琴或许将被第三次埋葬。马琴热乃是与当下的孔子热、尊德热、赤穗义士热一同流行的效应”[16]507。这里的第三次被埋葬直指上一次在坪内逍遥等人的批判下,带有浓重传统封建思想的马琴作品被当作陈腐的旧时代产物。森鸥外对旧时代事物所保持的态度已经在其作品中多次体现,例如在《百物语》中,当下所谓百鬼物语的活动对他而言只不过是流于形骸的旧时代遗物[17]18。马琴的作品和复仇小说也同样如此,其思想早已不适应当今社会,因此必将会被再次埋葬。但即便如此,这些作品却仍被受到有目的性地宣扬,实属可悲。森鸥外在江户复仇题材历史小说《护持院之原上的复仇》中加入现代性的心理描写,正是对此逆时代潮流的反抗。坪内逍遥在《小说神髓》中批判马琴作品人物形象固化,抹杀了人物的个性,逍遥的理念在之后二叶亭四迷的小说《浮云》中通过人物心理描写得以开花。与江户时代排除人物主观,而将其塑造成固定形象的作品相比,森鸥外在实录风的复仇小说中将心理描写作为原创剧情加入,不仅提示了现代人的思考,还包含了对马琴热复苏的抗议。另外,森鸥外还将讨敌当日九郎右卫门和文吉在浅草遍立寺休息时发现肩膀上有伤口的乌龟、7月7日早晨利与梦见父亲和龟藏这两件原著中记载的带有灵异色彩的故事省略,唯独留下玉遭丰空稻荷的神谕一事。并在神谕之后加入了亲戚樱井须磨右卫门打听龟藏情报的客观证据,这体现了森鸥外否定迷信的实证主义态度。对森鸥外而言,只有个人精神才能证明基于信仰所建立起的秩序的可行性。山县等政治家利用神学信仰与传统思想作品来强行宣扬中央集权制度正当性的做法是违反人性的错误手段。但是,当下的日本社会主义者又难堪重任,甚至会对秩序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相比之下,传统思想反而更能维护现今社会秩序。到底怎样才能平衡这个矛盾,森鸥外并没有得出自己的答案。因此,他通过《护持院之原上的复仇》这篇历史小说,将自己的困惑与担忧抛给了广大读者。
三、结语
森鸥外的历史小说《护持院之原上的复仇》详细地描写了江户时代的复仇故事,再现了传统道德下的模范人物形象,但却又在小说中加入了近代个人精神的反抗。从结果上来说,森鸥外批评了妄图肆意颠覆秩序、全盘否定虚构的错误思想。但同时,他也意识到目前的制度所面临的困境,社会存在诸多不合理的规定与思想。集体与个人的冲突在日渐剧烈化的情况下,政治家们希望能用过去的封建思想来蒙蔽个人的觉醒,这样的行为阻碍了社会的发展。可是,目前又没有更好的方法来平衡这个矛盾,盲目的日本社会主义者只会让社会更加混乱。究竟如何才能使维持社会秩序的信仰与解放自我的个人意识得以两全,森鸥外在历史中不断寻找答案,并写下了这部复仇题材的历史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