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尔小小说三题
2021-07-11巴图尔
巴图尔
胡杨姑娘
夏天,吉力力从不在屋里睡觉,他就喜欢睡在牧羊小屋的屋顶上。牧羊小屋连个窗户都没有,巴掌大的风都进不来,实在太热了。
持续一天的高温终于降下来了。吉力力吃过晚饭爬上屋顶的时候,天色已经麻麻黑了。他站在屋顶上,迎着夜风向远处张望了好半天。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反正没有什么事儿,就这样把时间熬没了也不错。可是时间的脚步没有加快一分一秒,还是把他困在牧羊小屋的屋顶上。当他准备坐下时,一撅屁股,一串屁就溜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身旁,并没有人,只有黑咕隆咚的夜色,他嘿嘿地笑了起来。要是在家里,妻子一定會狠狠瞪他一眼,之后再吐一口吐沫说他:阿斯达不啦,你都多大的人了,啊?管不住自己的嘴,还管不住自己放屁吗?毛驴子才像你这样一点也不会脸红。
快半个月没见妻子了。说不想,那是骗人的话,男人哪有不想老婆的。可是想了也白想,一百来公里的路程不是说走就走的。说真的,就这点路程要是骑摩托车,也就是两三个小时的事。可他走了,这些羊怎么办?他坐在屋顶上,把一根莫合烟卷得又粗又长。点上火之后,那支莫合烟就像一个工作中的红按钮,在他一吸一吐之间,发出很明显的光亮。
吉力力一想到妻子,浑身就有燥热的感觉,他扳起手指头开始算还有几天才到月底。上次妻子走的时候,说这个月底才带孩子来看他。这一算反倒让他更失望了,还有十几天妻子才会来。他叹了一口气,想躺下,尽快地进入梦乡。如果运气好,还能梦到那个胡杨姑娘。这是吉力力给梦里姑娘起的名字。为什么叫胡杨姑娘呢?他说不清楚。吉力力有一个不能告诉别人的想法,那就是,如果哪天在胡杨林里真的碰到一个姑娘,那该有多好。那个姑娘也像梦里的那个胡杨姑娘一样,一双像葡萄一样的大眼睛,让男人一见到就掉进去;一张比村花阿孜古丽还白的面孔,哪个男人不是心痒痒的。可他从春天盼到现在,还没有在胡杨林里见到这个胡杨姑娘。他觉得,这是迟早的事儿,只要他天天这么想,终有一天胡杨姑娘会来见他的。
说来也奇怪,他每一次梦见胡杨姑娘没几天,妻子就带着小女儿来了。有时他觉得妻子就是那个胡杨姑娘。说真的,每次妻子来时,他都把妻子当成了胡杨姑娘。晚上的时候,他希望天色特别黑,最好伸出手来也看不到,他也就看不到妻子那张熟悉的脸了。妻子长得很难看吗?不难看。可是要和村花阿孜古丽相比就差得太远了。吉力力知道,自己能娶上老婆,已经很不容易了。对他这个只会放羊的男人,她从来没说过什么,也从不嫌弃他。她嫁给了他后就像母羊生羊娃子,一连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吉力力说不能再生了,再生就养活不起了。
可谁不想自己的老婆美得像仙女一样呢!其实,当他第一眼看到村花阿孜古丽,他的心就被逮走了。可是他知道自己有几颗杏子重,他像看着一朵小花开放一样,看着阿孜古丽结婚生孩子。一年之后,吉力力也结婚了。结婚后,妻子就给他找了这个放羊的活儿。妻子还说:吉力力,我们要好好干,别人家有的我们都要有,我就不相信,太阳老是照着图拉洪家。
刚结完婚就去放羊,吉力力还是有些不情愿的。谁愿意刚结完婚就跑到胡杨林里放羊,见老婆一面都很难。他有时觉得妻子这个女人就是喜欢和别人比,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和别人有啥好比的呢?!图拉洪是村里的首富,家里不仅有大卡车还有漂亮的小汽车。说老实话,吉力力从来没敢想,有一天自己家的日子也会像图拉洪家一样。几年过去了,他放羊,妻子在家里种地伺候孩子,太阳好像真的照了过来。
吉力力什么时候进入梦乡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反正数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圈里的羊咩咩地叫着。他打开圈门,羊群像鱼一样冲了出来。吉力力跨上摩托车,把羊群赶向胡杨林深处草多的地方,然后骑着摩托车回到牧羊小屋做早饭。刚吃过早饭,他想去看看羊群。忽然,听到小女孩的声音,好像是女儿在叫爸爸。他电打一般从胡杨树墩上跳起来,又坐下了,他想,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吧。女儿呼叫的声音再次传来,他也喊了一嗓子:茹仙古丽!
爸爸,快来帮妈妈拿东西呀!是女儿茹仙古丽的声音。
远处胡杨林里,老婆抱着女儿,肩上还背着个大包。
他奔过去。
妻子气喘吁吁地说:昨天晚上,有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往这个方向来,我就带着女儿搭了个便车。本来开车的想送一段的,可碰到一个大深沟过不来,我就带着女儿走过来了。
到了牧羊小屋,女儿太困了就歪倒在小土炕上睡了。
吉力力抱起妻子就往外跑。一棵胡杨树下,吉力力铺好毯子,把妻子轻轻地放在毯子上。一抬头看到亮光闪过,他真真切切看到胡杨姑娘钻进了妻子的身体里。
胡杨卡盆
其实,这些日子沙迪克运气很不好,每天划着卡盆(独木舟)在海子(湖泊)里就是捕不到一条鱼。老婆总是拉着那张黑得发亮的脸,就好像自己没尽力打鱼似的。他知道家里几天都没见鱼了,罗布人是以打鱼为生的,餐桌上怎么能没有鱼呢!可是他也不知道这几天怎么了,就是一条鱼也打不上来。看到老婆那张扭曲的面孔,他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无奈地说:现在的鱼都学精了,一看到我划着破卡盆过来,一扭身就钻进水里不出来了。
老婆把嘴撇着,眼睛也斜视着他说:哟,看你说的,鱼还都成精了?
沙迪克最见不得老婆这副嘴脸了,本来就不怎么好的脸,加上这副表情,简直就让人看不下去了。沙迪克心里想,他妈的,就好像我上辈子欠了你似的。沙迪克扭身就进了屋,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斧头和锯子就向胡杨林走去。老婆在身后问:你拿这些东西干什么?
找棵胡杨树,做一个新卡盆。沙迪克边走边说。
沙迪克也觉得奇怪,几天了,怎么就打不上一条鱼呢!无论他把桨划得再轻,还是会惊动到水里的鱼,他刚把红柳鱼叉举起来,有的一扭身就跑了,有的一头钻进了水底。他把自己心里的怨气和不佳的运气,全都归结在那个破卡盆上了。
沙迪克想做一个新卡盆,在海子里打了一辈子鱼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做卡盆。老卡盆是父亲留下来的,听父亲说,这只老卡盆也是他的父亲留给他的。这样算来老卡盆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看外表已经很破旧了,所以,他想做一艘新卡盆。
他在胡杨林里转悠了好几天,也没相中一棵做卡盆的胡杨。做卡盆的胡杨首先要足够粗足够长才行,然后树干上也不能有洞。胡杨树长到一定时候,树心就朽烂了。胡杨生长在盐碱比较大的地方,为了在有水的时候,尽可能吸取更多的水分,就把盐碱和水分一起吸入体内。虽然胡杨运用自身排泄功能,可以排出一部分体内的盐碱,但是还有部分盐碱残留在胡杨树体内,慢慢地腐蚀胡杨树干。时间久了,胡杨树心就朽烂了,成了一棵棵空心的树。维吾尔人就挑选比较粗的胡杨,伐倒做成打鱼的卡盆。沙迪克嫌这个老卡盆运气不好,也嫌老卡盆太旧了,卡盆的两头也有一点裂了,万一出啥事儿后悔都来不及。
沙迪克在胡杨林里继续转着,他知道总会有看得上能做卡盆的胡杨。他知道,在戈壁滩上胡杨都长得疙疙瘩瘩的,根本做不了卡盆,只有水源充足的地方,才会有长得又高又直的胡杨。他顺着海子的边上,向胡杨林深处走去。终于他看到一棵直径有三四十公分粗的胡杨。他围着那棵胡杨转了几圈,才决定就伐了这棵胡杨做卡盆。
他把斧头撂在地上,把锯子夹在腋下,在手心吐了口唾沫,双手对搓了一下,就开始锯胡杨树了。刚开始他还不觉得有多费劲儿,可是锯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他就觉得特别的费劲儿,每拉一下锯子,他都觉得拿出吃奶的劲儿。他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儿,想把锯子拔下来用斧子砍。可是锯子就像镶在了胡杨树上的锯口里,怎么也拔不下来,沙迪克自己嘟囔着:他妈的,见了鬼了,怎么就拔不下来呢?
沙迪克又歇了一会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锯子拔了下了,可是锯齿掉的掉断的断,成了一个烂铁片子。他把锯子往地上一撂,弯腰拿起斧头,来到胡杨树的另一面,抡起膀子挥着斧子向胡杨树干狠狠砍去。斧子挨到胡杨树上,就像砍在棉花包上,胡杨树干上只出现一点点印记。再抡起斧子砍了幾下还是一样,一看斧子刃也都卷了,把自己的膀子还震得生痛。
沙迪克围着胡杨树上下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他一手叉腰一手扶着胡杨树喘着粗气。忽然听到背后有女人在唱歌,他想,是谁家的女人到海子里打鱼,边唱边划卡盆打鱼。可是,他总觉得这歌声有点发飘,就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不远处的海子里,有个姑娘划着一只卡盆,向他这边划了过来。刚一眨眼,卡盆上的姑娘没了。他赶紧揉了揉眼睛,一只崭新的卡盆向他漂来。沙迪克跳到新卡盆上,试了试感觉不错。
从那以后,沙迪克就划着这只卡盆在海子里捕鱼,每次他都是满载而归。
羊的命也是命
风干羊肉抓饭风靡阿克苏大街小巷的时候,买买提正在胡杨林里杀着羊。把一只只羊杀了剥皮,掏膛,然后把白条羊挂在阴凉的胡杨树上。他把刚收拾好的一只羊挂在胡杨树上,回到牧羊小屋准备宰杀下一只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一只只在风中轻轻摆动的羊胴体,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身体和两只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和身子都很累,想歇一歇再干,也要好好想一想,这么做是不是太没人情味了。
这两天,他明显感觉到羊群不敢靠近自己。他打开羊圈门,圈里的羊拼命挤出来,逃命一般钻进胡杨林里。每一只羊都和他保持一定距离,他往前走一步,离他近的羊草都不吃了,抬起腿就跑了。买买提举起双手闻了闻,好像闻到了血腥的味道。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嘟囔着,一个放羊的,怎么会干起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他闭着眼睛,脑子里全是宰羊的场面,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一刀子下去就没了,就躺在地上任由他刀割、剥皮、掏膛。羊生来就是被人吃的,这没什么好说的,尽管常言也说牛羊一道菜,可是这么干总觉得是图财害命。
买买提这两年给羊老板阿勒麻什放羊,虽说放羊的日子过得很清苦,每天傻子一样跟在羊屁股后面在胡杨林里转悠。他时常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使劲儿掐一把大腿,才知道自己还活着。但是一想到秋末回家的时候,拿着一沓大钞放在老婆手里,别提他心里有多高兴了。这样辛苦干上几年,新房盖起来了,儿子女儿也要上大学了。兜里有钱腰就壮实,再不用低三下四求人了。求人的滋味不好受,人家不借钱给你还给你脸色看,就像自己是害人命的瘟疫,恨不得你滚得越远越好。老话说得好,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就是和爹娘借钱也不容易,爹娘说你几句是应该的,可那也是脸烧耳热,还不如扇两巴掌痛快。不管什么时候,还是自己有钱了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半个月前,羊老板阿勒麻什拉了一车七八十只羊来,说是要做风干羊,现在阿克苏大街小巷都流行风干羊肉抓饭,还有人专吃红烧风干羊肉,风干羊肉是从伊犁拉过来的。羊老板阿勒麻什说,伊犁羊肉不如阿克苏羊肉好吃。也不知道羊老板阿勒麻什从哪里听说买买提会做风干羊,就把一车七八十只羊都拉了过来,让全都做成风干羊。说起做风干羊,买买提也不是专门学的,是无意中学会的。前几年,农闲的时候,为了多挣一点钱,他跑到胡杨林里挖了一个月甘草,他把自家七八只羊也带到胡杨林里放。可是没想到,一只羊掉到洪水沟里,肋骨和一条腿都摔断了,他知道留着羊也是活受罪,就把那只羊杀了,害怕吃不完坏了,就挂在胡杨树上。说来也奇怪,吃了一顿他就把剩下的羊肉给忘了。等想起来时,已经七八天后了,从胡杨树上取下来的羊肉已变成了羊肉干。带回家老婆孩子吃了都说好吃,他也觉得羊肉干味道不错。
买买提说:老板,我可不会做风干羊。
羊老板阿勒麻什说:你不是说你会做羊肉干吗?
羊肉干?买买提努力地回想着,忽然想起来了说:哦,那是我把半只羊肉挂在胡杨树上忘了,想起时,那半个羊已经变成羊肉干了。
羊肉干和风干羊是一回事,一块肉叫羊肉干,一只羊就叫风干羊。你就把羊肉挂在阴凉处,干了就是风干羊。羊老板阿勒麻什说,把这些羊全都杀了,做成风干羊,过些天我派人来拉。现在阿克苏人吃风干羊都吃疯了。
买买提坐在木墩上,拿着那把杀羊刀左看右瞧,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撇着嘴皱起眉头。看到牧羊小屋门口有一把砍砍子,他走过去,捡起砍砍子。他原想把刀子砸断,可刀子韧性很好,没断反而弯了。他拿着弯弯的刀子看了好一会儿,又把刀子放在地上,刀背朝下刀刃朝上,用砍砍子把刀刃全都砸圈,一使劲儿就甩到胡杨林里了。他站起来走到羊圈跟前,把剩下要宰杀做风干羊的羊放了出来,融入羊群里,之后坐在一棵胡杨树下,背靠着胡杨树干迷迷瞪瞪地睡了。
羊老板阿勒麻什来拉风干羊时,看到只有三十几只,就问买买提:怎么就这点儿?其他的羊呢?
买买提说:在羊群里。
为什么不杀了都做成风干羊?羊老板阿勒麻什脸色很不好看地问。
买买提说:我实在下不去手了,我杀羊就像杀自己一样。
你知不知道?你耽误我挣多少钱?
挣多少钱,也别再干图财害命事了!买买提说:羊的命也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