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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保民小小说五题

2021-07-11李保民

西部 2021年3期
关键词:蛾子老五广告牌

李保民

迷向丝

老王直起身子,在最后一根葡萄藤上挂上最后一根“迷向丝”,突然间天旋地转,两眼一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葡萄根下。坐起身来,看看四周,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老王今年六十了,五年前,老伴撒手人寰,留下他一个人打理着近十亩葡萄地。今年,在城里工作的女儿出嫁生子,连哄带骗加威胁,把老王弄到城里,住到了高楼上。

外孙子实际上是不需要老王管的。变成了城里人的老王没事就出门、下楼,四处瞎转。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倒没有多大别扭,让老王觉得别扭的是对门和隔壁的邻居。老王信奉一句古语,远亲不如近邻。老伴的事就是左邻右舍帮助操办的,平时有个小病小灾,大家伙也都指靠着邻居。可这两家邻居,从来不和老王说一句话,走对面了最多点点头。就是上下楼同乘电梯,也恍若路人。尤其是隔壁的女邻居,眼里似乎从来没有他这个老王。

女邻居挺年轻,和老王女儿差不多年龄。像是结婚了,但出出进进的,没有看到过男人。这一天,老王从外面回来,看见女邻居大包小包地往电梯里放东西。老王赶忙伸手,进出电梯几次,搬完了东西。女邻居说,谢谢。见老王不再按电梯的楼层数字,又疑惑地问:“你是?”老王笑了:“我就住在你隔壁,我是老王呀。”

电梯到了,老王又手脚并用把这些包包箱箱挪出电梯,指着自家的房门说,你看,我就住在你隔壁,我姓王,人家都叫我老王。这时,一脸笑容的老王看到了他进城来最惊人的一幕。只见女邻居把手里的一个包往地下一摔,指着老王的鼻子:“滚,你个老流氓!”

被骂得晕头转向的老流氓老王在家里郁闷了几天,女婿给他解释“隔壁老王”的段子,他还是想不通。最后以乡下还有一亩多没有包租出去的葡萄地需要打药防虫为理由,回到了葡萄地里。

葡萄确实需要打药了,“蛀果蛾”飞来飞去。这种虫以前只祸害苹果、梨桃、枣子,这几年变了方向,开始祸害葡萄了。前几年,防治方法变来变去,今天这样明天那样,让种了几十年葡萄的人都搞不清。今年又变了,是往葡萄枝上挂一种“迷向丝”。说是这种迷向丝会散发一种味道,让公蛾子迷失方向,找不到母蛾子,无法繁衍,然后公母蛾子就都死掉了。

公蛾子找不到母蛾子就会死吗?多长时间找不到就会死掉?

葡萄株还在地里埋着的时候,购买迷向丝的钱挨家挨户按亩数就被收走了。葡萄开墩了,迷向丝没来;开花了,没来;开始挂果了,还没来。母蛾子们散发的味道愈发诱惑,公蛾子们满葡萄地乱飞,昏天黑地。终于,迷向丝来了,老王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就往葡萄枝上挂。不知道一根根迷向丝迷了多少公蛾子,倒像是把他迷倒在地上,一时间迷失了方向。

坐在地上的老王想到了女邻居,想到了老伴。看着葡萄枝上最后挂上去的那根迷向丝,老王扳起指头:“五年了,我要死了吗?”

二皮

二皮兄弟姐妹六个,二皮排行老二,是家中唯一男孩。

牙牙学语时,二皮抓东西吃,爸爸说,不行。二皮抢玩具玩,妈妈说,不行。二皮哭闹不睡觉,姐姐说,不行。最后,二皮说出的第一句话不是“爸爸”“妈妈”,而是“不行”。

上学了,小伙伴说,二皮,把你带的馍馍给我吃吧。二皮:不行。

女同学说,二皮,我给你钱买零食吃吧。二皮:不行。

老师喊他,二皮,来我家吃饭吧。二皮:不行。

长大了,邻居问他想不想出去打工挣钱,二皮摇头:不行。

姐姐妹妹出嫁了,有人张罗着给二皮找个媳妇。二皮点头又摇头:不行。

扶贫办杨主任翻看着《贫困户调查表》,听着村书记讲二皮的故事,乐得哈哈大笑。村里就二皮一家贫困户,爹妈老了,姐姐妹妹都嫁出去了,人少地多,没有劳动力,没有任何外来收入,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杨主任来了几次,都是愁眉不展,现在却哈哈大笑,莫非有了良策?

第二天一早,二皮穿着一身崭新的保安服站在了市旅游局在村里新开发的旅游景点门前。一米八几的个头,一副横冲直撞的派头,一脸木然的表情。

村书记的心提了起来。

没想到,两个月后,旅游景点的老总和杨主任一起找到村书记,要求帮忙再找几个像二皮这样的保安,说是现在已给二皮转了正、加了薪,二皮一家现在已经脱贫了。

村书记问,二皮好使吗?

老总瞬间激动起来:“太好使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句‘不行,就能解决那么多的问题。”

楊主任也笑了:“不行,谁都会说。但要看谁来说,在哪儿说,对谁说,什么时候说。”

杨主任开着玩笑:“你这个书记也老了,我看把二皮培养几年,以后接你的班也行呢。”

村书记说:“不行。”

艺术

二两下肚,老李放下酒杯:“我不是文人,比文人少了一瓶墨水,但比艺人多了一点艺术。”

酒是在老李的小院里喝的,话是在宽敞通风的凉棚下说的。小院约有半亩多地,是十几年前花了三万多块钱买的,一半盖了房子,一半空着。堆些杂物,养点花草,种些瓜果蔬菜。从春到秋,常有三五舞文弄墨的文人、几个小单位小部门的头头、广告公司的同行在此小聚。桌子摆在菜园子旁边,凉风习习,果菜清香,闲聊、品茶、喝酒。如此小院,如此生活,艺术的感觉和味道盈溢院内院外。

老李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广告设计,二儿子摄影书法,小女儿琴棋书画。老李言传身教,子女各有所成。看着渐渐长大的儿女,老李抚着下巴得意的时候,也常常皱起眉头。

忽一日,老李大兴土木。铲去园地,拔除菜苗,盖起房子。原先的房屋不动,种花种菜的地方全变成了住房,除了旮旯逼仄之地盖了一个旱厕外,满院子的钢筋砖瓦组合。有人问他,他说是为儿女们增加住房和艺室。接着,又把凉棚掀翻,也改成了住房,一开院门,直通客厅。有人又问,老李嘿嘿一笑:“住房不够。”

领导们不乐意:“这酒、茶喝的就没啥意思了。”

同行们不解:“你这还要在外面租库房放东西,何苦呢?”

文人们很不满:“你也算大半个文人,这哪还有点艺术味道?”

一年后,少有联系的老李在酒店订了桌子,打电话一一请来了往日常聚的一帮子文人、同行和领导。酒过三巡,老李从兜里一把一把掏出四串钥匙,晃动着,一串一串碰响面前的茶杯和酒杯:“什么是艺术?靠你们所说的艺术,我下辈子也买不齐儿女们的楼房。现在棚户区改造,我那一院子的房子拆迁了,变成了四套楼房。这才是最实用的艺术,这才叫艺术。”

三牌公司

一个深秋的深夜。老李从电脑桌面上收回熬红的双眼,对着刚设计好的一块广告牌的版样,叹了一口长气。这年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门,突然被推开,一阵凉风吹来,老李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来人四十岁左右,戴着一副眼镜,很文气的样子。

“你这里做牌子吗?”来人看了一眼电脑,立马有点兴奋,“就要类似这样的设计,明天早晨就要,一大两小三块牌子。”

房子刚装修好,广告装饰设计公司的牌子还没有挂出去,生意就上门了。老李连忙应答,做啊,行啊。

“但是现在没钱给,明早就要把牌子立起来,行吗?做吗?”来人盯着老李的脸问。

老李的心里又叹了一口气:“行,做!”

来人摘下眼镜,擦了擦了眼睛:“我已经跑了五家广告公司了,这年头,不给现钱谁也不做。冲你这个态度,我以后就认你们家了。”

一夜忙碌。第二天清晨,焊接、制作好的三块广告牌就拉到一个单位门前,在指定地点竖了起来。检查组在这三块牌子前停留了几分钟,提出了表扬。

第二天、第三天,老李没有挂牌的广告公司涌来了很多人,都是做牌子的。内容不同,设计风格要求相似,只有一点相同,就是现在没有钱给,问:“做不做?”

老李对女儿说,不要叹气了,借钱,进材料,干活!我这条老命可以不要,这个钱不能不赚。

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老李前前后后问亲朋好友借了十几万,记不清做了多少块牌子。利用剩下的材料做的最后一块牌子是自家门头的广告牌。至于名字,老李琢磨了半夜,就叫“三牌公司”吧。

女儿问:“我们家以后不会只做牌子吧?”

老李擦去牌子上的木屑:“你看哪家单位门前院里的牌子不多?你看哪次检查不做牌子?”

老李弹了一下自家的牌子,又敲了敲还没有拉走的广告牌:“我们做牌子,以后要向开花店的学习。”女儿不解,老李看了一眼店里的一盆花树,说:“你看从花店里买来的花能活几天?”

减速带

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这几个发小相继都退休了。几个人一合计,每人出资二十万,启动了“兰馨庄园旅游度假村”项目。

庄园占地十亩,是赵老大预计自己要调走前一年就批给陈老五的。哥五个中只有陈老五没有公职,早年经商,交给他经营最合适。五个人心里都清楚,虽然从开裆裤到现在五个人没真正红过脸,二十万就算没了也不会伤害兄弟情谊,但合伙生意只能由一个人来管理。

一百万投进去,庄园漂漂亮亮地按早就请专家设计好的样子建起来了。庄园距离市区十公里,四周都是果园、庄稼,地处静僻,环境优雅。门前一条宽敞笔直的柏油路也是老大走之前修好的。开业当天,退休干部的余温还在,前来祝贺、游玩观赏、品尝饭菜的人着实不少。一個月后,来客与日俱减,渐渐地“门前冷落车马稀”,陈老五很着急。

城建部门退休的张三提议在路边立个广告牌,跑了一个月,没办下来。

宣传系统退休的李四建议报纸电视上写软文,打广告。找了一圈,红包费加广告费,付不起。

文艺圈退休的王二麻子说,请艺术界的过来琴棋书画,吹拉弹唱,风花雪月一番。一联系,太烦琐。

陈老五急了,开上车就去找老大。

心越急,路越难走。从庄园到市区十公里的路,陈老五被路上的减速带颠得火冒三丈。过最后一道减速带的时候,车速有点快,陈老五的头碰到了车顶。

这一碰,陈老五浑身一激灵。

陈老五调头,开车往回走,慢慢走,细细数。十公里的路竟然有二十八条减速带,但是从最后一条减速带到自己的庄园约三公里的路上,一条也没有。最后一条减速带后,每辆车都像是脱缰的野马呼啸而去。

对,就在门前装上两条减速带!

不求人,不费事,不麻烦!

过往车辆,到此减速;来往客官,闻香下马,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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