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的文学治疗性研究
2021-07-11周星宇
摘要:“三言二拍”是明代冯梦龙与凌濛初所编纂的著名白话短篇小说集。在认识到文学治疗性功能的基本前提下,冯、凌二人将个体人生际遇中的挫折愤懑转托于文学创作,通过书写疾病、塑造义商、肯定欲望等模式,疗治阅读者身体、身份、道德上的三重病苦,作品因此具有了文学审美以外的“文学治疗”价值。
关键词:三言二拍;文学治疗;病苦;情欲;他救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6916(2021)08-0155-03
一、引言
“三言二拍”是明代冯梦龙与凌濛初所编的五部著名白话短篇小说集的总称,分别为《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及《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作为中国古代拟话本小说的登峰之作,“三言二拍”内容丰富,取材广泛,从不同角度反映了当时中下层市井细民的生活画面,折射了诸多社会背景与时代风貌。
冯梦龙与凌濛初有感于明末世道分崩、思想禁锢的时代局面,勇敢冲破传统世俗观念,表现资本主义萌芽时期人们渴望爱情与追求平等的自由主义思想。同时,冯、凌重视通俗文学内蕴的巨大教化功能,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凭借“三言二拍”中各类引人入胜的世俗故事,二人为读者们展现了“名教荼毒病”下市井细民的真实生态,观者在阅读过程中得以宣泄精神欲望,接受进步思想的培育与滋养,作品因此兼具了文学审美以外的“文学治疗”价值。
二、病從何来?
(一)痨瘵广传的身体病苦
痨瘵,亦称肺痨,是体内痨虫入侵肺叶导致的一种慢性病症。作为一种可传染的慢性疾病,它不仅对人体具有严重伤害,而且病理复杂,难以治愈。患者一旦得病,往往会给自己及家庭带来沉重的身心负担。
有明一代,这种慢性疾病迅速传播,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市井百姓,多有患病实例,如著名的公安三袁中的袁宏道,万历年间任吴县知县时,便深受痨瘠之苦。除普通官员外,下层百姓也多有痨瘵患者,明代所编《两浙名贤录·列女传》中,传主丈夫因病而死的,痨瘵将近占到一半。
在明代医学认知中,痨瘵的根本成因在于劳神过度、思绪过多,进而导致心肾受损,痨虫侵袭形成病痛。这一认知被明代社会所广泛接受,因而在某些程度上,身患痨瘵可以成为个人辛劳的“外在名片”。官员身患痨瘵可以表明自己在任时兢兢业业,劳心为政;学子身患痨瘵可以佐证自己刻苦读书,奋力科举;市民身患痨瘵可以显示自己勤勤恳恳,为家操劳。因此,明代社会对痨瘵毫不避讳,甚至有一丝病态的推崇。但除开主观故意地假借推辞,明代痨瘵的患病数量也是相当庞大的。
冯梦龙与凌濛初对痨瘵广传的现象是有一定认识的,因此在“三言二拍”中描绘了大量涉及痨瘵的篇目,以此来揭示明代社会患病者的真实面貌。同时,考虑到痨瘵成因的特殊性,二人又在书写时透露出某些道德态度与世俗缩影,用以达到警示世人注意、预防此类疾病的文学治疗效果。
(二)农本商末的身份病苦
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自然经济长期占主导地位,历代统治者秉持重农抑商政策,农本商末思想深入人心,工商从业者也自古被视为“贱流”。因此,在明代之前的中国文学史上,聚焦商贾的作品存世甚少,即便出现,也多带有“重利轻义、唯利是图”的负面标签。
到了明代中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迅速发展,资本主义萌芽开始出现,作为社会下层的工商从业者大幅度增加。越来越多的市民加入到做工行商的职业中来,传统的“重农抑商”观念逐渐被“经商致富”的现实所代替,社会结构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明代中后期社会虽行商成风,“经商致富”观为广大市民所接受,但不可忽视的是,商人以“逐利”为本,相比其他从业者,在思想上更为大胆活络,道德败坏之事也多有发生。商贾形象在文学上的负面标签并未同社会思潮那般同步前进,大多仍存于“重利轻义”的传统印象之中。例如,相较“三言二拍”成书稍早的《金瓶梅》,虽然首次将目光聚焦于商人形象,以商贾西门庆为叙事重心,但作者仍将其作为奸商的形象进行刻画,多带有批判意味。由此观之,虽然创作者将目光投向了商人角色,但其文学形象仍以负面龌龊为主。
庞大的社会从业者与负面的社会评价相勾连,造成了明代商贾身份上的尴尬:一方面,他们历经艰辛,勤劳致富,大多以合法的渠道获得正经收入。另一方面,社会虽不再视商贾为贱途,他们却仍忍受着文学创作中的负面评价。由此,商贾们陷入到身份上的病苦之中。
(三)放情纵欲的道德病苦
明代统治者为维护政权稳定,奉程朱理学为官方正统,将“天理”作为最高的万物准则,人的天然情欲得以压制,民众连正当的“男欢女爱”都难以启齿。明末的社会各界人士,全都因此患上了“名教荼毒病”。
但情欲本身就是人类的天然本性,注定无法为封建思想所彻底消减。一旦官方统治力量出现衰弱,人的自然情欲便会充分激发,出现思想层面的反叛。明代统治后期,随着市民阶层的兴起,人的价值观念发生了剧烈变化,原本的天理教条再难束缚自然欲望与人性追求。与此同时,明末思想家们纷纷突破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训诫,对情欲予以充分的肯定与赞同,主情思潮盛行一时。
主情思潮的盛行无疑对传统的礼教制度产生了冲击,然而,主情论者却未给出情欲的合理尺度,致使情欲脱离应有的道德规范。因此,随着晚明统治的日渐崩坏,主情思潮的过度宣扬,人们由“克己节欲”的极端转向了“放情纵欲”的另一极端。社会各界都沉浸在礼崩乐坏、奢侈享受的风气之中,传统的道德体系遭到了严重的冲击与破坏。社会民众刚脱离出“名教荼毒病”下的束缚,转身又陷入了“放情纵欲”的病苦,这急需社会有识之士的疗治导救。
三、如何疗治?
(一)书写疾病,警示世人
前文所提,“三言二拍”涉及了诸多明代疾病,不仅种类繁多,而且病因复杂。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便是痨瘵,作者将其作为疾病的重点进行书写,在文中刻画出一个个痨瘵缠身的病人形象与悲惨遭遇,引发接受者阅读思考,用以警示疗治。
在《通言》卷22《宋小官团圆破毡笠》中,作者便详细描绘了宋金这个痨瘵病人的形象:主人公宋金与妻子刘宜春婚后恩爱,育有一女,却不料女儿期岁方过便得了痘疮早夭,这让宋金悲痛欲绝,得上痨瘵。随后作者着重描写患病过程,初时“骨露肉消,行迟走慢”,久病不愈一年后“三分人,七分鬼。写也写不动,算也算不动”,原本一个风流才子却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行尸走肉。
作者在诸多篇目中将痨瘵的患病过程都用笔墨详细地书写而出,尤其突出患病前后的形象对比,以可怖的字眼强调痨瘵的可怕之处,患病者不仅身体受到折磨,而且往往是家人嫌弃、妻离子散,多有悲惨境遇。阅读接受者往往能在这些字里行间便感受到病苦的可怕之处,心中自然警铃大震,对此类疾病避之不及,自我预防。
作者在行文中也主动提及了痨瘵形成的病因,认为其多是患者劳心倦力、贪纵情欲所致:
在《初刻》卷35《诉穷汉暂掌别人钱,看财奴刁买冤家主》中,福僧便是因每日吃酒赌钱养婆娘,在花街柳巷逐日混账,才淘虚身子,得了痨瘵;《二刻》卷21《许察院感梦擒僧 王氏子因风获盗》中,王禄发财之后,淫戏毫无顾忌,日夜笙歌,因此不到两年便患上痨瘵,随后“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在这些篇目中,患者的病因无一不与“酒色”挂钩,都因个人放纵情欲之后才得上痨瘵,结局也大多家破人亡。作者希望通过对痨瘵疾病的书写,劝诫纵情声色的世俗子弟,带有鲜明的道德批判意味。同时,作者也直接在文中开出疗治的药方:只要个人避免情欲的过度放纵,便可病苦无忧。
(二)塑造义商,转变形象
相较于前代文学多描摹刻画商人的“重利轻义”“薄情寡义”,“三言二拍”却一反常态,不仅在多篇故事中将文本视角聚焦于市井商贾,而且首次在文本中大规模塑造“义商”的正面形象。
如《明言》卷28《李秀卿义结黄贞女》中,篇名便点出了一个“义”字,全文更是着重强调二人的清白情义。黄、李二人出生商贾之家,黄父因病去世后黃贞女一人操持旧业,女扮男装外出行商,与同为商贾出身且忠厚老实的李秀卿义结金兰,此后一人贩货,一人讨账,生意上全无防备龌龊,买卖做得“毫厘不欺”,九年间和谐相敬,哪怕暴露身份后双方也是坦诚以礼相待,为世人所传颂。作者在此则故事中将商人的清白品行细致描摹,对黄、李二人的义交行商满怀褒扬。
在整部“三言二拍”中,以商贾为主要人物的篇目便多达五十多篇,且其形象又多为重义轻利、诚实守信。除上述故事外,还有《徐老仆义愤成家》中的徐老仆,《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的蒋兴哥等,此类人物无一不是重情重义的正面商人,在他们的身上,作者完全打破“商人重利轻别离”的传统印象。
这一转变与冯、凌二人的个人经历密切相关。二人生活在明末商品经济繁荣的江南地区,行商之事颇为盛行,商人群体十分庞大。在仕途不得志、生活困顿的情况下,二人也积极进行文学作品的创作,进行话本小说的贩卖,用以养家糊口。尤其是凌濛初,在个人从事文学创作的同时,首创凌氏套版印刷与书籍刊印,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儒商”。在个人丰富的行商经历中,二人也同时看到了商贾身份病苦的尴尬,因此在文学作品中大力颂扬商人的优秀品质,首创“义商”形象对整个商人群体的病苦进行充分疗治,破除传统的负面标签。
(三)肯定欲望,重建道德
面对程朱理学统治下的思想桎梏,晚明思想家们纷纷提出相关学说进行批驳,知识分子也大多秉承人欲即天理的进步思想。但对于未参与到晚明哲学思想大讨论的中下层市民来说,他们却不能有效消化此类复杂的哲学观点。尤其是那些没有受过一定知识文化教育的下层民众,人欲、天理的大讨论与他们相距甚远。而“三言二拍”这类白话短篇小说的出现有效解决了这个问题,冯、凌二人以市井白话编写出一个个反映社会真实生态的市民故事,不仅能以案头文学的形式满足知识分子的阅读需要,还能转化成茶馆说书人的评述形式,满足中下层市民的精神需求,使不同文化程度的民众都能得以了解情理思想,从而达到规劝世人的疗救目的。
因此,“三言二拍”的文本中存有大量的偷情故事来佐证作者对情欲的肯定。在《明言》卷4《闲云庵阮三偿冤债》中,作者开篇即指出:“情窦开了,谁熬得住?男子便去偷情嫖院,女儿家拿不定定盘星,也走差了道儿,那时悔之何及!”作者直接用“情窦开了,谁熬得住”的有力话语为偷情者开脱,肯定他们的自然欲望。
此外,在“三言二拍”的诸多篇目中,青年男女也不再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教条,而是主动追求恋爱与婚姻的自由。例如,《明言》卷23《张舜美灯宵得丽女》中的张舜美与刘素香,《通言》卷29《宿香亭张浩遇莺莺》的张浩与莺莺。这些故事的男女主人公无一不是私下爱慕,在没有父母的授意下偷情贪欢,其结局也大多团圆美满。这对于封建礼教束缚下的青年男女来说,无疑是精神与思想层面上的有效疗救。
在充分肯定情欲的前提下,冯、凌二人有效疗治了民众的“名教荼毒病”。与此同时,二人又表现自己对于纵欲享乐风气的不满与忧虑,在文本中构筑个人的情欲道德观念,希望搭建新的价值体系来对“放情纵欲病”进行疗治。
作者对此开出的药方主要是传统的因果报应说与生死惩戒观:
行善事得善果,有情人得真情的思想贯彻全文,如《恒言》卷3《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秦重最终娶得花魁,《通言》卷23《乐小舍拼生觅偶》中的乐和于潮中搭救顺娘,都是因男女之间的真情才得以结局美满。
而一旦贪欢纵欲,做了恶事,主人公往往下场悲惨,轻则折财破家,重则身死名辱,如《通言》卷27《假神仙大闹华光庙》中的魏生,便是因贪恋假神仙“何仙姑”的美色,日日与之欢好,致使命悬一线;《通言》卷33《乔彦杰一妾破家》中的乔彦杰,原本家庭和睦,却因好色贪淫,另娶美妾,又只管自己在外逍遥享乐,不管家中妻妾,致使美妾与仆人私通,进而造成杀人诉讼、妻女身死,乔彦杰最后“儿女又无,财产妻妾俱丧了”,于是走到西湖投水自杀。作者通过这些故事,充分告诫世人好色纵欲的悲惨下场,以生死来疗治世人的“放情纵欲病”。
结语
我们应当看到,冯梦龙与凌濛初二人在编写“三言二拍”系列时便充分认识到了文学治疗的内在价值,正如作者在《警世通言序》中所举的例子:“里中儿代庖而创其指,不呼痛,或怪之。曰:‘吾顷从玄妙观听《三国志》来,关云长刮骨疗毒,且谈笑自若,我何痛为?”一部《三国志》,竟能如同灵丹妙药般疗治幼童的病痛,这正是文艺作品治疗作用的一大佐证,冯、凌二人正是因此通过文学创作来构建自我幻想中的理想田园。
在宋明理学达到“吃人”高峰的明末中国,“存天理、灭人欲”的官方束缚随着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而开始在社会生活中动摇,北方烽烟四起,战乱不休,南方却又物欲横流,享乐盛行。面对这个市民生存价值与意义变得纷繁驳杂的社会,冯梦龙与凌濛初这样的文学创作者拿起手中笔墨,以一则则市民生活故事,书写盛世危机下的社会关系与社会伦理,缓解阅读者身体、身份、道德上的三重病苦,达到“喻世”“警世”“醒世”的“惊奇”疗救。通过研究“三言二拍”中的“文学治疗”书写,我们可以一窥社会危机下文学功用的巨大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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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周星宇(1998—),男,汉族,浙江台州人,单位为郑州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非物质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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