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济慈:物理宗师 科学泰斗
2021-07-09王扬宗胡晓菁
王扬宗 胡晓菁
严济慈先生是我国现代物理学的奠基人之一、杰出的物理学家和科学教育家,我国科技界德高望重的卓越领导人。1901年1月23日,严济慈出生于浙江东阳,1996年11月2日在北京逝世。严济慈的一生跨越整个20世纪,以1949年为界,正好可分为前后各48年。他的前半生,为现代物理学在中国生根和发展筚路蓝缕,贡献巨大;后半生,则长期担任中国科学院和科技界的重要领导人,为新中国科技事业殚精竭虑,功在千秋。
筚路蓝缕,使科学在中国生根
严济慈的前半生历经清朝末年到民国时期,又以1927年和1938年为重要节点。
从出生到1927年获得法国国家科学博士学位,是严济慈的成长和学习时代。从1928年到1938年,除去刚回国在四所大学教书的一年,是严济慈致力于物理研究的十年。1929年到1930年,他先是得到中华文教基金会的补助重返法国,在老师法布里教授的实验室和居里夫人实验室等著名实验室做了两年研究。1931年初回国,途径北平留了下来,从此执掌北平研究院的物理研究所,次年又创办了镭学研究所。在他的领导下,这两个研究所成为我国物理学研究的重镇。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时,严济慈正在法国访问。由于北平沦陷,他在法国滞留半年之久,直到1938年初才回国。当时北平研究院已经南撤至昆明,严济慈取道香港抵达昆明。他的夫人张宗英带着孩子们历经艰险,辗转经过天津、香港和越南海防到达昆明,与他会合。
抗战打断了他的研究工作。他的科学论文集中选收的53篇论文,也就截至到1938年。
严济慈在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的研究,是“开辟道路”和“打基础”的工作,目的在于“使科学在中国生根”,进而迎头赶上并超过科学先进的国家。严济慈这样说:
研究从一个人一个问题开始,必须继续不断地吸收人,往前进,成为一个队伍,这就是开辟道路;更须在出发点不断地加深加大,巩固起来, 这就是打基础。引申来说明,为容易得到结果,一个开始做研究的人,买现成的仪器,用人家的方法来研究一个类似的问题,结果是新的,值得写成一篇论文发表的,但决不会怎样惊人的。开始的时候,可以原谅,但决不能老是做人尾巴。我们不但要自己看出问题,还要自己想出方法去解决这个问题,更要自己创造工具来执行这个方法。这才是独立研究,这才可使中国科学独立,脱离殖民地状态。我们研究一门科学,必须设法使这一门科学在中国生根,才能迎头赶上,而且立即超过人家。
严济慈的这段话,很透辟地说明了他对研究工作从跟踪模仿到自己原创赶超路径的理解,反映了他远大的目光和宏伟的抱负。这也是他在北平研究院担任领导和从事物理研究的指导思想。当时,物理研究所和镭学研究所努力追踪世界物理学发展的主流和前沿,做出了不少重要的成果,其成绩超越了同时期的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
《严济慈科学论文集》中,前11篇是他1927—1930年在法国的工作成果,后42篇都是在北平研究院期间的研究成果,刊登《法国科学院周刊》、美国《物理评论》等国际重要刊物上,涵盖了压电晶体学、光谱学、大气物理学等领域。
严济慈曾说:“一个科学家成为杂志、报纸上的新闻人物并不难,但要成为一个书本人物,至少是几十年,书本上都要提到他的研究成果,这就很不容易 。……我认为做学问的人不能满足于做新闻人物,而要扎扎实实做研究工作,对科学的发展做出成绩来,争取做一个书本人物。”这段话至今对中国科学家仍有深刻的教育意义,而他自己就是这样的扎扎实实的“书本人物”的表率。1933年,国际臭氧委员会将严济慈等精确测定的吸收系数定为标准值,长达20余年。他的其他重要成果也颇受同行重视,多被英法美等国科学家在科学著作中引用。
严济慈所在的北平研究院既重视基础研究,也重视科学的应用。抗战期间,严济慈领导北研物理所全力从事军需用品的研制和相關的应用物理研究。他亲自动手研磨镜头,全所先后制造出1000多具无线电发报机稳定波频用的石英振荡器,300多套步兵用的五角测距镜和望远镜,制造出500台1500倍显微镜,200架水平仪,50套缩微胶片放大器等,供野战和后方医院及科研教学之用。北研物理所不仅为抗日救亡贡献了自己的力量,还成为我国应用光学的人才摇篮。1943年11月,严济慈因“发明磨制晶体新法对国防科学颇有贡献”受到民国政府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颁发的奖励;1946年,严济慈被国民政府授予三等景星勋章。
殚精竭虑,谋中科院和中国科技发展
严济慈本来是个不大过问政治的科学家,但抗战后期和战后的几年,政治和社会环境的恶化,使他毅然担负起科学家的更多社会责任。1948年初,他加入九三学社,担任北平科学工作者协会理事长。在当年9月召开的北平研究院学术会议上,他大声批评“研究的环境,比十年前坏得多”。他的发言被报纸披露发表,一时间引人瞩目。为了远离是非之地,他于1948年10月重返昆明,与尚在那里的妻儿团聚。
1949年1月,严济慈收到长子严又光的一封电报:“麟舅盼晤”。原来,严夫人张宗英的堂兄张宗麟是一名共产党员,此时担任北平军管会教育接管部副部长。在清华大学的校园里遇到严又光,他希望严济慈回到北平,以爱国科学家的身份参与到共商组建新政府的大事上来。在地下党的接应和安排下,1949年3月25日,严济慈回到北平,出任华北人民政府教育委员会委员,参加共产党领导的新政府工作。严济慈一生的再次转折来临,这是他的第二个48年之始。从此,他以忘我的姿态,积极投身到新中国的科学建设事业之中。
1949年5月起,严济慈参加了党领导筹备的全国自然科学工作者代表大会的筹备工作,担任会议筹备工作的秘书长,参与了新中国科学工作方针的制订,并被选为科学界出席第一届全国政协会议的15名正式代表之一。
1949年秋,应中央军委的委托,严济慈领导物理所研制成功一批巴拿马瞄准镜,质量可与美国生产的媲美,提供给第四野战军等部队南下作战使用。同时还应新华社广播电台的要求,研制了大功率广播用石英振荡器,物理所还举办了相关的技术培训班。
1949年9月初,严济慈应即将出任新成立的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的邀请,参与中科院的筹备,出任院办公厅主任。当时,中科院还没有一间办公室,就借严济慈主持的科代会筹备小院马大人胡同10号为中科院最早的办公地。他把精力投入到中国科学院的组织与筹划工作中来,主持制定和讨论有关规章制度及工作分工,领导接受旧中国留下的科研机构,协调各研究所的调整、整合和新建,并陪同郭沫若院长前往各地考察,为中国科学院的早期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1950年,他兼任应用物理研究所的首任所长,积极延揽人才,制订工作方针,开展面向国家需求的研究,为该所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1952年,为响应中央人民政府建设中国科学院东北分院的需要,严济慈调任中国科学院第一个分院——东北分院院长。在他的领导下,东北分院很快建立起石油研究所、仪器馆、土木建筑研究所、林业土壤研究所、长春综合所等一系列科研机构,在国防、钢铁、能源、机械、化工领域开展了多项有意义的研究课题,取得了突出的成果,为新中国建设作出贡献。
1954年,因大区调整,东北分院撤销,严济慈回京参加中国科学院学部的筹建,担任技术科学部的筹备主任。1955年6月学部成立,他被选聘为物理学数学化学部学部委员(院士),并兼任技术科学部主任,领导技术科学部的工作。严济慈紧密团结技术科学部的学部委员和有关专家,针对发展我国技术科学提出了许多重要的建议,领导技术科学部于1956年和1962年先后两次参与制定国家科技发展长远规划;根据国家建设的需要和科学技术的发展趋势,适时研究调整了本学部归口的有关研究所的学科发展方向和机构布局。严济慈还亲自担任第一个五年计划重点项目中的国家“两矿(大冶、白云鄂博铁矿)加工研究小组”组长,组织院内五六个所的力量攻关,协调解决有关问题,经过两年多的努力,圆满完成任务。
在领导技术科学部的同时,1958年起,严济慈参加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筹备和成立后的教学与领导工作,并于1961年担任副校长。他亲身示范,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教学经验和技巧传授给参加授课的科学家,并担任普通物理学和电动力学的主讲教师。六年中,严济慈为全校8个系的700多名学生上过课。他精湛的教学艺术,令许多老科大人至今记忆犹新。
“文革”期间,严济慈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保护,但还是遭受了丧子之痛的打击。“文革”过后,他焕发青春,老当益壮,为祖国科技事业的发展贡献了自己的晚年。1978年2月,他出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积极参与筹建研究生院的工作,先后兼任研究生院院长和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校长。1981年,严济慈担任中国科学院主席团执行主席,1984年任中国科学院学部主席团执行主席。严济慈为中国科学院大学的前身研究生院的创建,为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发展,为中国科学院的改革发展,为中国科学院的院士制度的建设,付出了他晚年最宝贵的心血。
严济慈晚年还有一件引人瞩目的事——他在1980年1月26日加入了中國共产党。这也是他晚年最开心的一件事。早在20世纪50年代,他就萌生了入党的念头。在“科学的春天”,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更加明晰了。他积极向党组织提出申请,要求加入这支神圣的队伍:“实现四个现代化,离不开科学;而科学的发展,离不开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又离不开党的领导。因此说,党的领导是根本,在长期斗争的磨练、比较中,我逐步加深了对党的认识,因而产生了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要求。”他在《入党志愿书》中深情写道:“我虽已年逾古稀,但是我没有迟暮之感。我争取要做一个共产党员,求得光荣的归宿。”
1983年至1993年,年登耄耋的严济慈被选为第六届、第七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作为科技界的代表出任国家领导人参政议政。在此期间,他为我国的法制建设和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建设积极建言献策,为巩固和发展爱国统一战线,为祖国的统一大业等,都作出了重要贡献。
教书育人,科教思想遗爱千秋
严济慈的后半生,特别是晚年,把绝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教书育人的事业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科学教育思想。他的科学教育思想系统而深刻,也是他留给后人的宝贵精神财富之一,值得我们珍视和研究。
首先,严济慈非常重视基础教学和通识教育。他指出:“重视基础教学,使培养出来的学生具有宽厚坚实的基础理论知识和实验技能,使他们走出校门参加工作后,有较强的适应能力,有较大的后劲。”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他大力倡导著名教授上基础课,并亲身垂范,为8个系上“普通物理学”这门重要的基础课。在教学中,他非常重视基本概念等基础知识。鼓励学生“要把自己的专业基础打得扎扎实实,还要使自己的知识面尽可能宽一点,在精而广的基础上锻炼自己的独创能力”。在国内他较早提出,“理工科的学生应该读点文科的书。同样,文科的学生,也应该读点理工科的书。”
其次,严济慈重视保护学生个性、培养创新能力。他在南京高师求学期间,曾从商科转入工科再转理科。这一经历,使他非常注意保护学生的个性,主张学生可以自由转学和实行学分制。而其宗旨,是更好地培养学生的创新能力。他号召青年“敢于好高骛远,善于实事求是”。他认为培养“能够提出问题”和“善于解决问题”的能力,以及坚忍不拔、百折不回的拼搏精神,是科学创新的关键。
第三,严济慈一贯倡导教学与科研并重。他主张优秀的大学必须教学与科研并重,优秀的教师必须从事科研工作。他说:“一所大学应该成为以教学为主的教学科研中心。教书的人必须同时做科研工作,或者曾作过科研工作,搞科研的人还要教点书,多与青年接触,这样帮助你多思考一些问题。”他非常重视科学家参与教学和人才培养。在他的领导下,研究生院很快形成了“重基础、重前沿”的独具中科院特色的研究生课程体系。
第四,严济慈深谙教学艺术,十分重视教学艺术。他曾说:“要教好书,除要有真学问外,一要大胆,二要少而精,三要善于启发学生,识别人才。教书首先要大胆……要像演员一样,不管是唱京戏,演话剧,上了台就要摆出‘老子天下第一那个样子,要‘目中无人,要用自己的话把书本上的东西讲出来,要发挥,要有声有色。……总之一句话,必须真正掌握了自己所要讲的课程的全部内容。”这段话正是严济慈积数十年学习和教学的经验总结,是教学艺术的真经。
第五,严济慈非常重视教材建设和教材编写。他认为科学家参与教材编写对于提升科学教育水平至关重要。他主张,编写教材,切不可东拼西凑,剪剪贴贴,而要像蜂酿蜜、蚕吐丝,历经千辛万苦、融会贯通,最后一气呵成,用自己的话写出具有自己风格的教材。在执掌北平研究院物理所期间,他相继编著了《普通物理学》《高中物理学》《初中物理学》和《初中理化课本》等一系列教科书出版,风行全国。他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讲义为基础编著的《电磁学》和《热力学第一和第二定律》出版后也深受欢迎。直至耄耋之年,他还应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约请,改编白话文版《几何证题法》出版。他以自己的亲身实践,为科学家编著教材作出表率,他编写的教材嘉惠几代学子,影响深远。
第六,严济慈重视在研究和教学工作中培养人才、提携人才、爱护人才。严济慈青少年时代深受师长的厚爱和提携,踏入社会后,为帮助青年后辈他不遗余力。严济慈认为,人才是科技事业发展的根本,他是从国家科技事业的高度来教育培养人才、提携和爱护人才的。早在担任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所长期间,他就每年挑选接收两三名大学毕业生进所实习,认真指导他们参与研究,并把他们推荐到法、英等国的著名实验室去深造,先后培养了钟盛标、陆学善、钱临照、吴学蔺、方声恒、翁文波、钱三强、陈尚义、吕大元、杨承宗等著名科学家。对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和研究生院的师生,严先生更是呵护备至,他说科大是他的“掌上明珠”,他说要“为办好研究生院而竭尽全力”。他说到做到,对于科大和研究生院有求必应,90高龄后还亲临两校指导工作。
最后,还要强调指出的是,严济慈先生非常重视培养青年人才的爱国情怀和社会责任感。他身体力行,率先垂范,教育青年学子热爱祖国,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关心社会进步。1928年初,严济慈先生再次赴法进修时曾说:“我这次再去巴黎,为的是更加充实自己,回国后要让科学在中国土地上生根!”1949年全国解放之际,严先生积极参加了新中国科学蓝图的设计。1949年5月6日,他发表题为《青年与科学》的报告,号召青年科技工作者“联合起来,建立我们人民自己的科学……把我国由落后的农业国变成先进的工业国”。他提出:“每一个青年都要努力使自己成为建设新社会的专门人才……青年们应很踊跃地进入农场,进入工厂,进入实验室,来参加这个建设的队伍。”严济慈晚年实现了从一位爱国的科学家到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的转变。他的《入党志愿书》于1980年2月9日在《中国青年报》全文发表,引起强烈反响,3月6日该报又发表了严济慈的《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入党?》一文。他朴实无华、情真意切的语言,教育了无数为振兴中华而努力学习、认真求索的青年。
严济慈的一生,是献身科学的一生,是献身祖国的一生。作为一名科学家,严济慈在压电晶体学、光谱学、大气物理学、应用光学与光学仪器研制等方面取得多项重要成果,他是中国现代物理学研究的开创人之一;作为一名科学教育家,他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培养出成千上万的人才,他的教育理念至今仍值得重视;作为一名科学事业的组织者和领导者,他尽心尽责,勇于担当,领导科研机构走上了可持续发展的道路。
严济慈有着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深沉的人文情怀。他热爱祖国,视野广阔,为人方正,爱护人才;他一生许身科学,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他坚持真理,实事求是;他不计较个人得失,穷尽一生,只为追求国家富强、人民幸福和科学发展。他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愧為一名热爱祖国、关注并推动祖国科学事业发展的优秀共产党员。
他的名字,将永远铭刻在中国科学和历史的丰碑上。
参考文献:
1.何仁甫:《毕生致力于发展我国科技教育事业的严济慈教授》,见《严济慈文选》卷首,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2.严济慈:《严济慈文选》,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3.胡升华:《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工作述评(1929-1949)》,《物理》第26卷(1997)第10期。
(作者均为中国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教师)
责任编辑: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