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之光

杨佳

1985年，我考入被誉为“科学家摇篮”的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名誉院长正是该院创始人、德高望重的科学家严济慈先生。

那段岁月，也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我忘不了在玉泉路校区礼堂的开学典礼上，严济慈先生对我们的殷切期望;更忘不了是他带我第一次走进人民大会堂。那天，我正准备跟同学们一道参加学校组织的郊游，突然通知要我留下，说有外事任务，让我当翻译。原来当天晚上，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严济慈先生要在人民大会堂接见并宴请美国科学家代表团，其中就有杨振宁和李政道。我非常激动，心想一定得好好准备，便一头扎进图书馆，恶补高能物理等方面的科技术语，如，electron-positron collider，accelerator，fusion（正负离子对撞机、加速器、聚变）等。到了大会堂，见到严老，我说：“您能先跟我说几句话吗？我想熟悉一下您的乡音。”他笑了，于是用他那东阳话与我亲切交谈，这一回，我竟然都听懂了。

正式会见开始。李政道博士上来就是一句：“道可道，非常道”。我一听就笑了，忙对身边的潘诺夫斯基夫妇等人翻译道：“The Tao which can be stated is not the eternal Tao”，并指出这句话源于老子的《道德经》。在这里可以说是一语双关，因为这个“道”跟李政道先生名字中的“道”如出一辙。这也是我第一次跟大科学家零距离接触，方知什么是科学无国界，更感受到了严济慈先生的人格魅力。众所周知，严济慈为中国现代物理学作出了巨大贡献。这位一代宗师在我心目中是一位慈祥可亲的长者。

我就这段经历写了一篇文章《翻译处处皆学问》，发表在《英语学习》上。

我研究生一毕业，导师李佩先生就带我去了北京大学芍园，参加CUSPEA项目的阅卷工作。

由严济慈、李政道共同发起的始于1979年的CUSPEA（China-United States Physics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 ）项目，堪称改革开放后我国首个“百人计划”，十年中选拔了近一千名物理博士生，有的现在已成为院士。

通过阅卷，我了解到这些青年才俊们当年最爱看的电视节目是《动物世界》和《体育世界》。

我惊喜地发现，最牛的考生不是来自清华、北大，而是来自中国科大！

清华共录取考生34人，北大206人，中国科大以237人（占总人数的25.6%）高居全国第一。

这就是严济慈任校长的另一所名校——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学生们在20世纪80年代交出的答卷。

科学无国界，但科学家有祖国。中国科学院大学首创的夏季“小学期”，吸引了不少CUSPEA学者回国讲学，严济慈先生若知道了，一定会倍感欣慰，或许也会像李佩先生一样，在2005年亲临中科院物理所听他们在小学期的讲座。

2012年我参加了侯建国院长主持的首届严济慈教育思想研讨会，印象深刻。中国科大的老前辈们深情回顾了严济慈先生在科大创办初期如何亲自传授课堂艺术，他反对照本宣科，强调上课必须生动有趣，要有戏剧性，他说，好的老师上起课来，应该像一个魔术师。他真爱人才，发现班上最有创造力的学生，他会叫到办公室谈话，并亲切地称之为“同志”。在他的引导下，科大的女生人人都想成为居里夫人，男生个个都想成为爱因斯坦;浙江东阳籍的科大学子更是奋发图强，潘建伟、陆朝阳就是典型的例子。

值得一提的是，我的导师李佩和她的丈夫——“两弹一星”元勋郭永怀都是践行严济慈教育思想的典范。这对夫妇都是中国科大的元老：郭先生是科大化学系第一任系主任，李佩先生则是严济慈先生任首届院长的、1978年创建的我国第一所研究生院——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研究生院外语部第一任主任。他们治学严谨，不仅对学生们有大爱，而且高标准、严要求。中科院声学所刘克研究员说，成绩单上李佩先生给的B+胜过其他老师给的A+。当年李佩先生给他打了个“A”，令他受用终身。

严师出高徒。我们的学生在北京市研究生英语考试中始终名列前茅，为学校赢得了“北京第三外国语学院”的美誉，其中的秘密就是我们有自己的题库，我们的英语过关考试水平远高于“全国大学英语六级考试”。

最难能可贵的是，在考试时，李佩先生发完考卷后，在黑板上写下一词“Honesty”（诚实）便离开了教室。学生交卷时感慨道：“不仅考了我们的学问，更考验了我们的品行。”

我19岁成为大学老师，29岁失明。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时候，我看见了严济慈先生毕生追随的科学之光。我坚信，随着科技的发展，基因疗法、干细胞研究等领域的重大突破，总有一天我会重见光明。

2000年，在中国科学院大学提出的“亚洲一流、世界知名”的宏伟目标的感召下，我考上了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失明9年后成为哈佛大学建校300多年来第一位获MPA学位的外国盲人学生，被院长约瑟夫奈称为“中国的软实力”。毕业10年后又成为获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校友成就奖”的中国内地第一人。在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的颁奖仪式上，为我献花的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就是严济慈先生的亲属Andrew。

感谢中国科学院大学校领导的大力支持，让我学以致用，将哈佛大学拳头课程本土化，我开设的“Arts of Communication（沟通艺术）”课程，放在网上，创下了空中课堂点击量第一的纪录，我由一名“优秀教师”成长为“杰出贡献教师”，我的学生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中国科学院大学的骄傲，都是国之栋梁。

30多年来，严济慈及其家人一直伴我同行。

无论是参加2005年北京大学和哈佛大学燕京学社共同主办的全球化进程中的东方文明国际学术研讨会，还是在李佩先生创办的“中关村大讲堂”，乃至2007年的“李佩先生教育思想座谈会”上，我总能遇见严济慈的家人，如严四光研究员、严陆光院士及其夫人吕锡恩研究员等。

2015年，我有幸在人民大会堂代表九三学社中央在全国政协会议上作了大会发言，题为《点赞正能量，厚爱正能量，弘扬正能量》，7分钟的发言赢得了全场6次掌声，在台下热烈鼓掌的就有严济慈的孙女严慧英委员。

我和严慧英是好姐妹。全国两会期间，在去人民大会堂的大巴上，我们一同阅读严济慈先生的《法兰西情书》，她念，我听;她忧国忧民，于2009年以《我国食品安全存在的问题及对策》为题做政协大会发言;她教子有方，女儿念慈、思敏都很优秀，其中思敏还是我的哈佛校友，就读于哈佛大学法学院;她大爱无疆，2013年10月15日国际盲人节，我在国家大剧院英文主持由中国友好和平发展基金会、瑞士银行、中国盲文出版社举办的“爱心如歌音乐会”，她打破惯例，为我献上了国家大剧院有史以来第一束鲜花;去年春节前夕，她与前来参加中科院残联迎春联欢会的残障朋友亲切拥抱，当职康站学生表演“你笑起来真好看”时，她感动得直落泪，我们一起看望太阳村的孩子们，看望住院的患肺尘病的農民工们……

从她身上，我看到了严济慈的家风。

10年前，在中宣部和中央统战部组织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全国巡讲中，我来到了东南大学，听到了更多的有关严济慈及其夫人张宗英的故事。

那里展示了他们当年的毕业证书，号码分别为男、女生的001号，秀外慧中的张宗英是该校招收的第一届学生中唯一的女性。当时我就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我们有责任让严济慈的学风、校风世代相传！

（作者为全国政协委员、九三学社中央常委、中国科学院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