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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非遗”作为一种被消费的新资源

2021-07-09张西昌

上海艺术评论 2021年2期
关键词:非遗文旅文化遗产

张西昌

在文旅融合的新时期,我们不仅需要看到“旅”的商业机遇和需求,同时也要看到“文”该如何在两者相合的历程中发挥作用,从而深切而灵活地认知和转化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未来社会文明构建中的新型价值。

经历了近二十年的摸索与实践,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进入了深耕期,或曰深水区。这场以政府意志为主导的民间文化保护运动,是在全球经济和文化一体化的格局中展开的,中国社会与西方国家在科学技术及工业文明上的差距,并不仅是显化为传统文化资源的生态问题。如果说,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更多显现为博弈性对抗,信息时代则可能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存续预留了更多的可能性空间。当然,这取决于我们如何一方面舒缓工业文明和农业遗产的矛盾,同时,尚需深切而灵活地认知和转化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未来社会文明构建中的新型价值。

无论采用怎样的保护方式,一个必然的事实是:非遗,这个曾经作为农耕社会广大民众生活的普遍文化形态,已逐渐从生活原境中被抽离出来,成为一种被再现、被利用和被消费的新资源。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中,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内部结构和外部特征均会自然发生改变。已经看到,无论口头和文本的讨论如何纷杂和激烈,“非遗”资源在新型社会文化走向中的角色改变,必将成为现实思考和策略探求的诸多导引。

近两年来,文旅组合的新时局也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及利用产生了诸多方式上的新探索。相对于此前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所采用的博物馆、村落原址、非遗小镇、示范基地、文化保护区等形式,文旅方式的介入,像是成为链接前期工作点的一条线,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整合与破局的作用,而且,也试图通过引流来重新激活非物质文化遗产活态保护。因此,在文旅结合的背景中,探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新问题,也便具有了一定的当下意义。

观念与精神:非遗保护的内核

尽管从一开始,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所采用的是一场自上而下、嵌入式、垂直化的行政路径,政府几乎不遗余力地投入人力、财力和物力。即使到目前为止,社会各界的行为都不断被调动起来,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与中华传统文化及民族的伟大复兴融为一体。但在这场运动热浪的背后,稍加理性思索,便不难观测到:对非物质遗产保护的利益争夺要远大于价值认知的社会事实。

从国际到国内,为何要实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作为农业文明标识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对于后工业化时代的民众生活究竟有着怎样的现实价值和意义?这是多数民众疑惑且并未得到解决的观念问题。

在生活方式变迁的过程中,非物质文化遗产必然会脱离其原生环境而可能变成“温棚种植”甚至“无土栽培”。从不同代际的生活者角度而言,文化记忆是文化适应性的表现之一,尤其作为实践性的生活文化,更易形成为潜移默化的行为模式和思维惯性,而在社会文化巨大裂变的过程中,新文化与旧文化的隔膜与对抗,势必导致文化传承中的断层。因此,对于自身文化的内质性认知便显得尤为重要。

文化是由人创造的,因此便含带着人的集体意识以及个性要素,尤其是作为普遍性的俗文化,更加具有鲜活的人性表达和生命基准。它是祖祖辈辈先民生活的智慧结晶和情感载体。换句话说,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民间生活理念或社会意识的符号形式,每一种文化样式都是民间作者思想情感的外化与投射,同時也必然表现出鲜明的个人性和时代性。从这些文化样式中体味、认知其精神内涵和观念精髓,便可能成为滋养我们未来生活文化和社会文明的良好基因。

以传统美术及手工技艺为例,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中,这些与传统手工技艺相关的文化部类,其保护的侧重点似乎在于技艺知识系统的培育和传承,从某些工艺的角度而言,理性知识资源的传递是需要在“技”的维度上进行加固的,但以“技艺”作为保护诉求,显然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化内核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比如剪纸艺术,其保护的要核绝不在于剪纸的手艺,而是在于头脑中剪什么、如何剪和剪得怎么样的问题。如果不能在符号思维和情感深度上进行剪纸艺术的探索,其传承只能停留在技术层面的浅表性维度上。

目前及未来的情况是:非遗的观望式消费者越来越多,参与性的传承者越来越少,这一变化会导致传承者与消费者之间的文化隔膜及情感错位。

文化延续所依靠的必须是身体力行的创造性传承。作为曾经切实的生活文化,非物质文化遗产越来越成为一种被架空、被围观的角色时,它和动物园里的动物是不是具有诸多的相似之处呢?

标本化趋向,是非遗精神失落的开始。

浅表性与娱乐化:非遗保护的警惕点

笼统地来说,非物质文化遗产牵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双重属性,而其最终指向,精神的层面可能更多,人类所苦心经营的文化样态,最终都是对其安全感的抚慰和满足。《道德经·八十章》中说,“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此处之乐,所指应是精神的全方位满足,是参与且沉浸其中的精神融入、托寄和再造。简而言之,在“其俗之中”与在“其俗之外”的精神感受是不同的。在传统生活中,民众既是自身文化的传播者、消费者,也是创造者。在当下及未来的情况极有可能是,消费者只是消费者。在这种非遗的观望式消费中,“乐其俗”便成了短暂的“乐他俗”,深度的精神满足难以达成。因此,浅表性娱乐化时趋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潜在磨损,应该值得我们理性深思。

在当下,娱乐化的自我宣泄功能与自我麻痹效能同时存在,精神文明如果不能与物质文明同步,或者精神无法与肉身和谐深洽,人类文化自然会分崩离析。娱乐化时代所滋生的泛娱乐化倾向,以及在生物化表层所涂抹的“娱乐牌润肤露”,在面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再利用时,需要多一些谨慎。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中所潜藏的对自然宇宙、神灵祖先、亲友邻里、自我内心等的精神表达,是值得被珍视和护佑的,虽然这些精神深度的东西常常借用具有满足人性福乐的方式表达出来,但其与我们当下的娱乐思维可能存有不少层面上的理念错位。

“如何在文旅融合的时境下进行非遗开发和利用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目前不断听到的迫切性口号,当然也有不少的项目纷纷迫切落地。具有强烈地域文化特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为民众旅游的新近关注点,反映了时下人们精神生活的新诉求。但如何向民众有效解读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是文旅事业的新任务。与置放在博物馆里进行物态展示的文物不同,非物质文化遗产含带着更为整体和鲜活的文化质素。目前,以饮食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为抓手的文旅项目容易受到民众的接纳。饮食不仅具有强烈的地域属性,同时也有直接的体验感,也是旅行过程中的刚性需求。不少地区以饮食为主体,建构出具有包容性的文化空间,并逐渐融入文创、演艺形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形式,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商业模式。但对海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而言,如何多样化地有效呈现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新型文旅需求中的价值,需要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独特属性予以尊重和深析,警惕粗放型产业投放和浅表性嫁接方式的蔓延,是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价值商业介入的基本起点和准则。

生产性与产业化:非遗保护的经验选择

在诸多保护方式中,生产性保护侧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可持续性生存以及与未来生活内容的契合度探究,同时,也应是充分调动社会资源进行融入式社会文明构建的一种务实性尝试。作为与过去时社会形态相铆合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势必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因新陈代谢功能的衰退而消亡,因此,对于那些无法适应新型社会生活的传统知识资源,则需以博物馆存储展示的方式进行“保护”,针对部分尚可延续或重新激活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生产性保护便成为具有可能性的乐观性尝试。甚至有不少研究者,在生产性保护的基础上提出了“再生性保护”的理念。

生产性保护理念主要与手工技艺类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相对应,它是文旅创意产业的重要基础。就技术属性而言,手工技艺可与大工业生产形成技术结构上的互补,尤其在经济欠发达地区,可以有效利用人力和物力资源,解决就业、稳定秩序、良化民风、改善生活,从而实现人类造物活动中传统手工技艺的社会价值、文化价值、经济价值以及艺术价值。生产性保护方式所依赖的手工劳动不仅具有体力劳动的物理属性,同时也有审美的人文价值,也就是说,生产性保护对于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均具有现实要义。

产业化并非工业化社会的专利,但对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资本运作而言,产业化成为一种不由自主的惯性选择。虽然手工艺具有(小)工业化属性,但与大工业时代的产业化思维必然存在差异。在产业化程度上,手工艺具有自身的规定性,因而,以片面经济诉求为目标的产业化一直是传统手工艺需要谨慎对待的。况且,很多不具备显化经济价值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与产业化更可能格格不入。于是,便有人将夸张的产业化与混沌的产业化相联系,故而产生了诸多理念上的纷争和现实操作上的紊乱。不难看到,在直接的经济诉求中,非物质文化遗产越来越呈现为精神标签和商业符号,从而导致文化消费表里分离的尴尬。在此语境中,也可能显现出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应付性调侃,或者后者对前者力不从心的迎合。由于缺乏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深入认知和特性尊重,在夸大性的资金投入和规模扩充中,出现不少国家资金被套用,产业结构崩盘,非物质文化遗产荒芜的现象。

在笔者看来,生产性保护并非是对所谓“原真性”保护的破坏,而是正视现实的精耕细作,生产性保护不光是如何生产,而是基于对当下生活需求和未来社会了解的预见性把握所作出的判断。对于目前非物质文化遗产产业化中所存在的诸多问题,不能因噎废食,因此而否定生产性保护的路径选择。而是需要透析现实问题,不断优化保护策略和产业制度,摸索和探求新型文化建构的有效路径。

自发性与多元化:非遗保护的时代新基

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你死我活”的生存性对抗,在信息社会中正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尤其是媒体技术应用性的不断下沉,使得更多民众通过自媒体表达自身的部分愿望成为可能。刨除表达的手段不论,非物质文化遗产之所以作为生活文化,也正是其具有不设限、广泛包容、自主表達的文化属性所决定的,能够满足民众自我表达的文化便必然会受到社会的认可和接纳。

在2020年6月的“文化和自然遗产日”期间,国内诸多有关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动在线上和线下展开,线上活动比如腾讯视频、爱奇艺、优酷、抖音、快手、哔哩哔哩、酷狗音乐、微博等网络平台均收到来自众多机构和个人的业务介入,比如以网络展览、学堂公开课、直播带货、云演绎等形式的活动。面对众多商机,阿里巴巴、京东、苏宁、拼多多、美团、快手、东家等电商平台也纷纷举办 “非遗购物节”,以网络销售的方式引起民众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关注和消费愿望。在线下,研学体验、作品观摩、非遗演出、商贸集市、文创产品展示、民俗旅游等方式亦是很多。

十多年前,由官方为主导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方式,正在由于科技手段和民众意识的变化而向民众靠近,毫无疑问,民众的自发性是文化传承最大的驱动力,就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对民众的期待而言,未来或还可能具有更多的空间与路径。从目前的端倪来看,政府所投入的巨大资本和心力,正在社会公众中开始得到真实反馈。当然,商业参与只是政府期待的一部分,更为重要的,是来自民众的心态回馈和文化认同。

由于网络媒体的发达,传统旅游的时空界限不断在被打破,文旅融合的多样化呈现在增多,同时需求也在增长。“落后的生产力与民众日益增长的需求”已从物质层面向精神层面转型。目前迫切需要的,一方面是对非遗知识资源转化能力的提升;另一方面则是对非遗文化如何向公众恰当诠释的方式问题。“让历史说话,让文物说话”,置换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上依然成立,虽然相对于以静态文物展示为主的虚拟历史而言,非物质文化遗产更具鲜活性,但依然需要解读式传播。文物代表历史过往,非遗则能感受当下生活。礼与俗的互望交融,才能产生更为整体的族群文化感知,从而达到身份追认和情感交流的效能。

网络技术的隆兴,使得原本地域化特征鲜明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虚拟的时空里获取了解成为可能,同时也使其不断向共知知识的角色演化。这是新时期对非物质文化遗产提出的新需求,因而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求存的新机遇。

余论

在文旅融合的新时期,我们不仅需要看到“旅”的商业机遇和需求,同时也要看到“文”该如何在两者相合的历程中发挥作用。

作为地方知识属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文化多样化生态的基因和质素,也是满足民众精神需求,拉动空间实地旅游的新动力,但是,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一种被重新审视和利用的资源时,首先需要考量其在文旅时境中如何发挥价值的方法论问题。

大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本身自带能量,但如何检索其质性内核,了解当下不同消费者的诉求,从而为非遗知识资源附以新能,做好资本注入、品牌建设和文化赋能,在商业法则、文化特质和消费者需求之间构建合适的路径,是需要政府、企业家、学院、传承人群体、消费者等多角度碰撞交流才能逐步获知的。在政治诉求、经济诉求和文化诉求的板块中,注意把握利益点的轻重缓急,警惕政绩思维和商业贪欲对文化保护初衷的损伤和背移。总之,要切实认识到非物质文化遗产对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构建所能重新发挥的人文价值和意义。

作者  西安美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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