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画:恨不携书亦居此
2021-07-08九妹
九妹
销闲清课——明代文人的闲雅生活
我喜欢读画册,如同古人卧旅一般,眼睛与心放逐山水之间,时光走过留下的静好,慢慢旺盛成一片墨色深处的梦。
宋画中,米芾、米友仁父子的“米氏山水”是中国美术史上的一个宋画符号,在中国美术史上是一座屹立的云峰。我第一次读到,是在北方火车站的一个小书店里买了一册余光中先生的《从徐霞客到梵高》,其中有文描写:“云绦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上只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读完书,我也过了黄河,过了长江,回到云绦烟绕的江南。青山缓风,烟雨水间,淡远虚静恰似觅得米家的山水,徜徉其间是过滤喧嚣之后沉淀下来的安静,身在万物中,心在万物上。
几年后,当我在故宫博物院欣赏米友仁《潇湘奇观图》的时候,九十岁的余光中先生于台北去世了。云情雨意,永远隔在海峡这边的烟云江南,迷雾掩映中的山水似云,云似山水。
米友仁一生创作了多幅潇湘图卷。何时画的,画了何地,又被何人的双手轻轻抚摸,又藏于何处被目光细细打量,我尤爱追溯古画的流传故事。三百多年后,孟春雨夜,我读一册《沈周》,这位吴门画派领袖喜欢米友仁的画,多次仿写米友仁山水,曾题米友仁《潇湘图》一卷:
小米潇湘图卷,再题自珍。仆幼稍知慕。为杭之张氏所蓄,高价而锢吝,人罕获见。后游杭两度,仲孚亦辱往来,但启齿借阅,便唯唯而终弗果见。今七十五人矣,意余生与此图断为欠缘,亦叹仲孚忍为拂人意事。兹鸣岐忽尔携至,犹景昨凤皇,为之熏沐者再,得一快睹。悠然三湘九疑,弥漫尺楮。如朱夫子之题,象内见画,钱子言之诗,画表如象。斯图之妙,尽括于二作矣。又有王常宗先生一一论疏诸名胜出处之迹无余辞,诚为翰墨之宝,设使著色袖卷、楚山清晓图、冷金蜀笺等笔尚在,恐亦无此烂漫之题,信乎仲乎知重,亦可谓之不俗矣。
这般画跋,寄托了作者超然的胸襟和情怀,是灵魂遇见了灵魂。仿佛见到一位清逸老者徐徐打开画卷,兀自欣赏了许久,兀自慨叹了许久,兀自磨墨了许久,又兀自执笔书写了许久。
在此十年前,沈周的妻子去世,葬于西山官竹园。在准备安葬妻子于西山之际,可事与愿违,由于连日阴雨绵绵,营造墓穴之事十分不顺。这时,友人为了宽慰沈周,特意拿来一幅米友仁的作品给他看。沈周的创作灵感瞬间被激发,仿其笔法,挥毫泼墨绘就了《西山雨观图》。这幅作品中云层密密,淋漓尽致地宣泄了沈周心中压抑的情感。
水墨,像一场下了几百年的雨,宣泄了米友仁的亡国之痛,也抚慰了沈周的丧妻之悲。
我忽忽想到米友仁的妻子,是否像沈妻一样,两人相依相偎四十余年?
米友仁的妻子是王诜的一个侄女。米友仁没有专门的诗文集,留下的几首诗词中,有一首似是抒写男女情感的《减字木兰花》:
柳塘微雨。兩两飞鸥来复去。倚遍重阑。人在碧云山外山。
一春离怨。日照绮窗长几线。酒病情魔。两事春来无奈何。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米友仁的本色更像一位词人,所作词属柔婉一路,但并不显得弱不禁风,清而见骨,他把自己的伤、自己的疼,和一份无处诉说的深情,写进了这阕词中,一阕词是一幅烟云缭绕的画面,让无数为之驻足的人禁不住心动。
江南的春水旬月不断,再次读沈周时,我也再次翻出《潇湘奇观图》,看着那些缥缈的烟云,不禁思忖人在何方?山水之间,有的人或许是要归家,放眼江山,远处的尽头似乎是他的归处;有的人则恐怕要去更远的地方,等待他的也许是仕途、也许是归隐,也许是对人生无奈的妥协。荒凉广袤的天地之间,关心几个过客的命运似乎不那么重要。人的路过,从这里到那里,从此处到彼处——可是山川呢?它们亘古不变地矗立在地壳之上,与之相比,人的路过不值一提,它反映出人的可悲;但也映射出人的可敬——正如纵使短暂且渺小,却依旧努力前行的我们,始终欲迈向更远之处、抵达理想的彼岸。
沈周曾说:“恨不携书亦居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展画也是抵达理想的彼岸。
写于2021年3月8日
编辑/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