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笔下的道侠形象
2021-07-08殷乙涵
摘要:《棋王》《树王》与《孩子王》是阿城最具盛名的三篇小说,也是“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品。小说语言简朴又富有音律,带有淡淡的古意。阿城在“三王”形象塑造上赋予了道家文化与侠客精神,三位小人物以三尺微命在历史漩涡中独善其身,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之中寻求内心的精神信仰。他们是道文化与侠客文化的融合,是道侠形象的展现。
关键词:阿城“三王” 道家文化 侠客精神 道侠形象
阿城的“三王”短篇小说,皆为小人物立传,是在时代洪流中很快会被湮没的人物剪影,也是隐于世间的平凡侠客。他们惨淡、失意甚至失败,却在阿城笔下有着“王”的端正与侠气。
棋王、树王、孩子王如侠客般走江过湖,经历着人间极致的善恶,也寄予着世人的理想。人物塑造与命运之中融合着道家思想与侠客精神,具有道侠风骨,“三王”也从不同方面展现了道家文化的魅力。
一、棋王齐物忘我,追求精神自由
在“三王”之中,《棋王》最具道家遗风。阿城以观察者的身份体察周遭的一切生命经验,连贯的文字之中是一种朴素的老庄精神的渗透。“棋王”王一生不“馋”只为“饱”,“痴”于棋隐于世,他极易满足的物质需求和追求逍遥的精神世界,寄托了庄子“无所待”的思想,是超脱却又不愿离弃世俗观念的形象化。王一生以雅抗俗,借助下棋来淡化世俗之中的苦难;以虚化实,借助丰盈的精神世界填补贫瘠的物质生活。最后将雅俗、虚实皆化为道,实现精神自由。
由道家文化对于对立面的转换与辩证思想,也可以解释阿城对于王一生“呆”的描绘。不论是妹妹送行的别离哭喊,知青下乡的激情狂热,都无法扰乱王一生的平静,他的出场总是疏离于流俗之外,宛如武林之中冷静又镇定的大侠,睥睨沙场。又像藏志于棋的无为隐士,抵抗俗世。而《棋王》的另一个人物——王一生的棋友倪斌,同是爱棋之人,行事作风又有所不同。倪斌为了棋赛的资格,将父辈传承下来的乌木象棋给了当地书记,王一生却把母亲留给他的无字象棋视为瑰宝不肯离身。面对倪斌的帮助,王一生的拒绝简单又直白:“不赛就是不赛了。”没有多余的解释与教化,如《庄子》中《齐物论》所倡导,心灵不被外物所拖累,自然而然地生活。因此,无所谓教导与劝诫,只需活出自我。象棋是王一生的精神信仰,即使在庞杂的社会中,也要坚守灵魂的洁净。“棋痴”自当以棋为命,以棋为人格精神的寄托,他将人格尊严的价值置于世俗之上,在喧嚣飘荡的时代中平静地伫立。
侠客通过修炼与行侠证道在灵肉方面共同进取,了解生命与宇宙的终极意义。王一生对于“吃”的执着与虔诚,不失为一种身体的修炼。而他与拾废品老头、名家后代倪斌的比试,到最后的高潮“九局连环车轮大战”,便是其行侠证道的过程。他具备侠客的挑战精神,不断地向高位者发出挑战,是对象棋和对手的尊敬,也是他在江湖之中的磨炼。在最后一场“战斗”中,王一生独立于空场中央,似在俯视这浩瀚宇宙。象棋之道即为宇宙、自然之道。这种状态正是庄子所说的“至人无己”,“至人”蕴含着齐物的思想,指能达到不滞于物、忘怀一切境界的人,用纯洁的心灵去体纳万物,达到物我两忘。最后王一生与老者的和棋也包含着对道的领悟,正如《庄子·大宗师》所写:“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不论是唐尧的贤,还是夏桀的恶,又或是棋局上的输与赢,到最后都将归于道。所以不必执着于善恶输赢,任何事物都是在相互对立的状态下存在,并在一定条件下相互转换,放下执念便可得精神之自由。
阿城以乐观主义精神,赋予了棋王“固执”的生存状态。豪侠光辉只在一瞬,故事结束,英雄气概却在平凡中留存,裹挟在时代潮流中的坚守熠熠生辉。
二、树王任物自然,以“无我”成就“大我”
儒家立足于现实,肩负社会责任感。《树王》中的青年李立便是儒家文化的化身,他相信科学,积极响应号召,参与砍树烧山运动。隐居山林的山民肖疙瘩是名副其实的砍树高手,在面对难违的村纪时,只能委身于菜园间,在现实的挫折前坚強地生存。李立与肖疙瘩的冲突不仅是儒和道的冲突,也是自大之人与自然的对立。肖疙瘩始终敬畏自然,具备一名侠客的忠与勇,是自然最坚定的守护者。
“无为”作为道家基本的精神之一,很好地诠释了肖疙瘩这一人物形象。肖疙瘩只是一个样貌丑陋、平凡朴实的劳动人民,但他在握手和搬运行李时无意间流露的不平凡,却像是一位隐功埋名的江湖侠客。在从无名之辈到树王的转变过程中,他帮助知青磨出利刃,砍断奇树,平静讲述着自己传奇又跌宕的人生。没有矫饰亦无悲喜,兼具道家无为与侠者大义。此外,阿城笔下肖疙瘩劈树干的手法,类如庖丁在解牛,在手起刀落的片刻间,树干便被劈成了几条。《庄子·养生主》中“依乎天理,因其固然”这八个字便是庖丁解牛的诀窍,也揭示道家“无为”思想的实质在于:反对违背人的本性和违背自然法则的肆意妄为。何为有用之树,何为无用之树,其实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不同人的智力、见地不同,导致他们对一件事物有无用处的评判也不同。对于一些人而言,破除迷信尊重科学为先,虽是参天树王但它是无用之树,所以应当砍伐它以追求内心之有用之物。而对于肖疙瘩而言,老树承载着一代又一代村民的命脉,是“树王”也是大自然的恩赐,是他们精神的寄托,也是精神传承的象征,砍伐它便是违背了天道。如那些英雄侠客般,在树王面对威胁时肖疙瘩挺身而出,以命相搏。庄子《逍遥游》中之树因其无用得终享天年,人则因其无为可探寻生命的本真。一切事物皆是辩证对立存在的,所以也都是平等无分别的。如若无“自我”,便无“他人”,没有这一对立概念便可达到包容天下苍生的“无我”之境,最终成就“大我”。
在时代的号召之下,那棵大树逃不过被砍的命运。大树倒下,树王也倒下,他带走了对自然的守护,带来了对时代的反思。“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宇宙万物皆在对立关系之中运行。万物齐一的道家文化,便在这生死轮回之中展现。肖疙瘩的下葬之处长出一片白花,在砍刀下,树王得以永生,肖疙瘩真正与自然融为一体。《树王》在寻根文学的传统精神溯源与反思浪潮中突出了道家“万物与我同根、天地与我同体”的“天人合一”观念。[1]
三、孩子王逍遥无为,守护自然的本性
老桿儿离开生产队前往学校时手中提着一把刀,人物形象有趣而生动。不像是传统意义上文弱的书生,而是行走江湖的孤独刀客,身上存着一股匪气。而刚入校的手足无措又推翻了之前的形象,那种迷茫与小心翼翼是对知青境遇的展现和揶揄。老杆儿虽是临时借调来的教师,却耐心为他们传道授业,即使因非议被遣送回生产队,也无怨无悔。在历史长河中,侠大多独立自由、蔑视规则。老杆儿就是守护孩子们自然本性的侠客,他心怀自我认可的正义,认为人的价值是高于教化的,每一个人都有追求真理的权利。
道家崇尚自然,主张人应该按自然本性去生活。而在封建社会中,侠作为自由个体,除了一身“反骨”外,还有几分“前卫”的目光,老杆儿便兼具两者。他为实现孩子们的思想自由与教育民主而不断反抗,而大部分老师仍然遵守量产教育计划和师生间的等级秩序。陈老师坚持师道尊严,王福也对老师有下意识的警觉。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他们只是为学而学,就像《树王》中的李立一样为破而破,最后只能是缘木求鱼。这需要有人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去批判与破除。老杆儿就是这样的侠者,为了坚守心中的公理标尺敢于牺牲自我。
老杆儿的结局仿佛在文章的开头便可知晓,独辟蹊径的结果就是被开除被淘汰。与棋王王一生的传奇性相比,孩子王又普通又无奈。可也就是脱去了传奇,深入世俗,小人物的挣扎才更加清楚。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学校,正如他空降而来般突然,没有辩驳亦没有争取,冷漠犀利的言语是他悲天悯人的情怀。他看似决绝无情,却怀着温柔与宽仁之心将字典送给王福与来娣,这是最后的希望与嘱托。正如庄子本人,他看似冷眼观世界,却在心中藏着强烈的爱恨。因为世间太多羁绊无奈,所以坚守率性。曾经奋力地挣扎过,热烈地爱过,所以现在才毫不犹豫地放手,给予彻底的恨。老杆儿亦是如此,他热爱教学生活,关切学生的未来,心怀家国大义,可却无奈地选择退隐。只要实现了精神上的逍遥无为,又何必拘泥于身处于何处,由内而外所散发的德行乃为自足精神的源头。
在那安静又破败的小山村之中,因为有了这样一群默默坚守、努力的人,希望是零星的,人物是美好热烈而又无力的。但人文文化始终散发着微弱的光,默默等着变好的那天。
王一生、肖疙瘩、老杆儿这样的小人物,朴素平凡却也拥有道侠精神。棋王在象棋世界中疏离世俗,逍遥忘我;树王在自然之中实现天人合一,以“无我”实现“大我”;孩子王在破败山村帮助孩子们逃脱束缚,以“无为”对抗教育的纰漏。阿城的文字如他所传递的道家思想般“于淡泊中追求,于无为中有为”。[2]他文字里的古掺杂着他的善,他像个局外人旁观着、记录着世间的平凡事,以温暖拥抱社会,以爱回馈世界。
参考文献:
[1]金永兵,张鹏瀚.试论当代文学的中华美学精神——以1980年以来的文学叙事为中心[J].中国文艺评论,2017,000(009):14-32.
[2]尤培成. 从"寻根"谈《棋王》中的侠义文化[J].沧州师范学院学报,2008,24(1):4-4.
(作者简介:殷乙涵,女,本科,西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徐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