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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皇家禁地到庆典舞台:北京西郊万寿寺的微观格局变迁

2021-07-08杨菁

建筑师 2021年3期
关键词:庆典寺院

杨菁

叶翔

张小弸

一、序言

万寿寺地处西直门外迤西四里许,长河沿线北岸的广源闸处,即今日北京艺术博物馆(图1,图2)。自万历冲龄践祚、李太后敕建祈福以来,万寿寺因其地理优势而屡屡获视。其地处长河与御道交汇的水陆转换点,从大内或是海淀行至此地后正值日中,无论是驻跸休息还是乘船换马,其恰当的格局规模都显得尤为方便,因此在往返西郊的过程中万寿寺被历代帝后广为临幸。长此以往,其意义也渐渐从皇家祷祝拓展成为平民目中象征高雅的精神故里。历代统治集团依托万寿寺展开种种大型活动,成为北京西郊重要的庆典舞台及水路和陆路交通节点;对百姓而言,宏大场景带来的感受代代相传,刻入北京城的集体空间记忆中。万寿寺从废黜太监家庙到京西敕建重刹,再至成为皇家游赏的必经之处,这种人地关系的变化,反映在建筑格局的演变中,是北京西郊在微地理层面上的变迁缩影。

图1:万寿寺区位

图2:万寿寺山门

有关万寿寺历史方面的研究颇多:何孝荣《明代北京佛教寺院修建研究》在爬梳大量史料后准确而全面的归纳统计了不同背景的佛寺。彭兴林《北京佛寺遗迹考》同样在诸多记载里进一步明确并系统整理北京各寺的位置沿革建制等内容。万明《传承与重塑——万寿寺的历史记忆》聚焦祈福功能并以祝釐活动为线索。孔祥利主编的《北京长河史万寿寺史》及其若干文章从沿革、地理、建制、流变、活动等内容中详细考察不余遗漏。四位皆酌情分析并合理定论,在广泛考察推究之余,均明确指出万寿寺在古代京西建设等诸多决策中的特殊地位。而建筑作为政治意识形态的载体,在产能有限的古代则需要承担工程环节和建筑艺术之外的内涵,其特殊性无法孤立于社会语境。可惜的是,以上研究在历史探讨极大丰富的同时,对万寿寺与北京西郊历史地理的联系却鲜有涉足,也缺乏对建筑、景观、人类活动的考察,这样的缺憾着实令人意犹未尽。因此本文试图将万寿寺的格局变迁置于更大背景的同时,也更希望从微观尺度揭示演变背后深层次的动机。

二、明清交替下的万寿寺

1.格局与变迁

万寿寺从始建到扩建几乎都与顶层女性有关(表1)。从影响万历朝政四十二年的李太后主持始建,再到乾隆朝因崇庆太后庆典的两番修葺与加建,再到慈禧太后对整个西路行宫的完善。在父权皇权大行其道的古代社会中,女性统治者话语乏善,而被女性统治者孕育出的建筑更是少之又少。三百年间不同女性集团共轭为契形成的万寿寺建筑格局罕有,从以观音殿为核心的明代园林,到清末暗示使用者性别的新建筑,如后罩楼和爬山游廊等,这一系列建设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同为女性统治者之间暗示合法、渴望身份认同、委婉要求独立叙事的共同诉求。

明代初创时期仅有一路[1](图3,图4),前为佛法场所,后为园林。前以山门、天王殿、大延寿殿、藏经阁、方丈作为空间序列。后部园林有一座假山,山上观音阁,山下有文殊、普贤、禅堂。山前山后各有一亭。山前有三池,方亭位居其中,万历谒陵中途在此用食。山后也有一池,方亭位居池北。除了中路外,在寺院东侧布置有药王殿,明代可能由殿前阁后的两进院落组成[2]。在药王殿前还存放着著名的永乐大钟,大钟迁入时因其体量巨大无法移入中路已建成的建筑中[3],于是在寺院东路前排、临街大道处修筑一钟楼专门存放[4],至此明代万寿寺东路格局初成(图5)。永乐大钟本应随始建之时迁入,但因择吉时日的缘故便一直等到万历三十五年(1607 年)才动工搬运。大钟的搬迁时间需要与其铸造时间相符,于是便需等待“四丁未”一致时方可动迁[5]。

清代兴办了康熙六旬庆典、乾隆朝崇庆太后六旬和七旬盛典、慈禧太后六旬盛典,每一次活动都丰富着万寿寺的功能和规模。康熙六旬庆典拓展寺院后部的园林,并在东路整修了已有的建筑(图6)。崇庆皇太后六旬庆典除了大量添修建筑外,再次改动了中路园林的格局和形式(图7)。崇庆皇太后七旬盛典在六旬庆典格局上,西路增设了三进院落作为行宫,行宫外修建苏州街(图8)。慈禧六旬庆典在西路行宫后再增加了两进院落,至此万寿寺格局全部成型(图9、图10)。

2.特色与对比

明代的万寿寺是一座以祈福皇室为任务、礼佛弘法为主导且兼顾生产的皇家寺院,并紧密围绕礼佛、弘法、祷祝、寺院生产为主题组织建筑功能和布局。清代万寿寺仍保持着为皇室祝釐的功能,但此时的万寿寺已发展成为了集行宫、游赏、园林、佛法、修持、民俗等活动为一体的皇家寺院。清代在原本的一路格局上增加了行宫空间、服务性空间、游赏空间,扩大为东、中、西三路,护寺土地减少,寺院外增设下寺紫竹院承担僧侣日常起居。受皇家庆典的影响,万寿寺清代还开展了大量的民间活动,也是民俗活动可以共享的空间。从具体数据上看,明代的万寿寺占地约8500 平方米,房屋19 座,建筑面积约2800 平方米,面宽约45 米、纵深约190 米。到了清代高峰时,万寿占地面积约43000 平方米,房屋80 座,建筑面积约14000 平方米,面宽约130 米、纵深约240 米。

万寿寺明清寺院及其周边开放程度不同,对待市民的包容性也不同,这也体现在明清的格局变化上。明代万寿寺只面向皇室,不仅不许外人进入,甚至接近寺院也被明令禁止,公众与万寿寺建筑场所的互动行为仅是远瞻。如此森严的戒备之下,万寿寺周边形成了较为隔离封闭的寺院外格局,具体表现为寺院四周有护寺土地四顷环绕,寺院后方设有果园一顷,果园四周用杂树标记。通过大量布置耕地和园地包围寺院的方法将万寿寺与周边的场地隔离开。清代万寿寺则采取了更加开放包容的态度对待公众,不仅寺院周边也开始为节庆、庙市、集会等诸多活动提供活动场所,公众也可以进入寺院近距离接触这座皇家大刹,这样的包容态度同样如实的反馈到了万寿寺外更为开放的格局中。

万寿寺的廊庑空间特色鲜明,它的变化也是整体布局演变的关键一环。明代廊庑一气连接从天王殿到方丈的中路主要殿宇,围合感强;清代则采取了更丰富的手法组织两侧廊庑的空间——左右两院落并置、左右仅配殿、左右仅连廊、左右庑房、左右倒座房、左右庑房连接配殿、左右连廊连接配殿,甚至还出现了左右爬山游廊连接小亭这样精巧生动的空间格局。明清中路园林在建设中也屡屡改观——明代中路园林规模较小,清代中路园林规模扩大,山池的表达方式也与前朝不同(图11)。伴随多样化组织方法的不断应用,清代万寿寺产生了与明代完全不同的空间体验,形成了空间层次丰富、注重游赏的组群效果。

历代万寿寺格局对比 表1

3.重新定位的万寿寺

从明到清,万寿寺从与皇室关系密切,带有政治色彩的寺院,演变为与万寿庆典紧密相关的驻跸节点。功能上的转变加快了寺院独立封闭格局的瓦解。此后,寺院不再代表皇室修持并被清廷改变了其作用——将寺院定义为兼做交通枢纽的大庆典主场。交通节点、庆典主场、集会地点这些开放的场所属性,让万寿寺一度令人紧张的禁地氛围逐渐消散。尽管清代已经没有了像明代一样明确提出封锁万寿寺此类极具私享色彩的规定,寺院内外也开始向市民开放,但万寿寺在此后各项活动中表现出来的用途和管理,仍然紧密服务于皇室活动,重新获视以后依旧是一座高等级的皇家寺院。

三、变迁动机

万寿寺的格局变迁背后有着复杂的动因,与大的历史背景有关,也和个人的情感与审美偏好相联系。而万寿寺就是反映这种综合历史、地理、人文、建筑方方面面变化的,具体而微的体现。

图4:明代万寿寺初创格局示意图

图10:慈禧太后六旬庆典万寿寺格局示意图

1.明代:市井隔离的皇家禁地

1.1 太后崇佛

万寿寺的建立,与万历皇帝生母慈圣李太后的私人情感紧密相连:“两宫圣母,首建慈寺、万寿诸寺,俱在京师,穹丽冠海内。”[6]其中以万历生母慈圣李太后崇佛更甚,慈圣皇太后其人“顾好佛,京师内外多置梵刹,动费巨万,帝亦助施无算。”[7]在李太后主持之下仅京师地区建造或者修葺的寺院以及番经厂等就有二十多座,包括海会寺、承恩寺、普安寺、慈寿寺(图12)、慈善寺、万寿寺等(表2)。这其中许有更深层次的原因——神穆交替之际,万历冲龄践祚,太后执政。基于特殊的身份,李太后希望通过政教一体的权宜,应对未来时政的多舛。于是她效仿武曌,通过菩萨托梦的宣传将自身包装成了佛教偶像“九莲菩萨”供世人敬仰(图13)。李太后自述梦见九莲菩萨传授经书,之后将此场景事无巨细地描绘、反复诵咏经文。她还专门将梦中所见命工匠造像安置在慈寿寺的九莲阁中,借佛法天选之名自证合法[8]。

在家庭情感上,李太后与神宗皇帝感情交好。神宗皇帝生前素有重修汉经厂的愿望,于是李太后执政时便希望通过修建寺院“惟是皇考祈祐之地,又重之以圣母追念荐福慈意”[9]追思先帝。一方面完成其未尽心愿,另一方面则希望通过兴建寺院保佑践祚的万历皇帝。万历四年(1576年),万寿寺一箭三雕的修建计划成了太后平复多年夙愿的契机,除了为年幼的万历皇帝加持保驾,平日也代行经厂焚修职责成先帝遗愿。

李太后京师敕建佛寺一览表 表2

图11:万寿寺中路假山

图12:慈寿寺塔

图13:慈寿寺塔内九莲菩萨刻像

尽管万寿寺有意将个人行为与国家行为进行分割,在建设的执行与资金的筹措上,均使用了许多非官方的渠道。[10]但因为建设主导人的身份和心愿过于特殊,万寿寺仍然是一座皇家寺院。寺院所提供的服务主要满足了李太后对于个人信仰、对于亲子的保佑、对于丈夫的思念等家庭情感寄托。寺院所承担的人伦关怀甚至超过了政治权宜间的无奈,因此万寿寺最初的定位更接近于太后捐建的家庙。

1.2 替僧制度

明代建寺之初封闭严整的格局还另有原因——寺院中有一位不方便公开的人物——万历的替僧。替僧代度是明代皇室流传的习俗,当皇太子和皇子出生以后将会挑选一名幼童替皇子出家祈求功德平安,享有极高的待遇[11]。在《敕建承恩寺碑文》中也有关于明代宫廷替僧习俗的记载:“皇朝凡皇太子诸王生,率剃度幼童一人为僧,名剃度,虽非雅制,而宫中率沿以为常。”[12]万历皇帝,前后共拥有三位替僧,《万历野获编》中记载了这位万寿寺替僧的故事[13]。替僧在寺院中的地位极高,并有专人伺候。“寺成,因官志善为僧录司左善世以住持之。”[14]据《敕建万寿寺碑文》中记载:“以内臣张进等主寺事。上赐之名曰万寿。”[15]

在此特殊情况下,建筑格局的布置必须充分体现寺院的地位,于是万寿寺在始建之初就有了功能齐备、格局理想的五进院落。山门及天王殿在前,左右配钟鼓楼,前大殿后高阁,方丈列后左右庖湢,禅堂、讲堂、佛堂、法堂具备,全院左右廊庑夹持,佛法僧配置一应俱全,后部再建一叠山园林庭院以供游赏。

1.3 地理形胜

万寿寺特殊的性质使其需要低调经营,却不能将寺院隐于远离京城的深山野岭,而古刹亭榭相连缀发的北京西郊是远离闹市却不远离京城的最好选择。明清之际,长河流域治理良好,已然成为联结京城和西郊的交通网络和景观系统中的重要一环(图14);明代宦官大量参与西郊寺院建设,也遗留了许多有良好建设基础的地盘。明代袁宏道对西郊如此描述:“精蓝棋置,丹楼朱塔,窈窕绿树中,而西山之在几席者,朝夕设色以娱游人。当春胜时,城中士女云集,缙绅大夫,非甚不暇,未有不一至其地者也。”[16]文字除了直接阐述人物往来频繁和一望不尽的西郊风景外,也暗示出长河沿线庙宇丛林之富饶和人民生气之旺盛。

万寿寺的选址也受到了宦官营寺之风和西郊丛林林立的影响。万寿寺督办负责人为宦官集团势首冯保,他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在西郊自设坟寺双林寺(图15)。据记载:“万寿寺,万历五年建。大珰谷大用寺基,慈圣李太后出资钜万,命太监冯保督造。”[17]冯保在双林寺始建两年后又开始督办万寿寺,万寿寺选址的思路或许有受到双林寺的影响[18]。万历初,靠近西直门河畔早已被庙宇和民居占满(图16),冯保便于双林寺附近寻找,到迤西一里处正好有正德年间太监谷大用的废弃寺院,营建基础尚可,无论是河道形势还是山川配合均属理想地段,于是该地块被重新利用,万寿寺选址既定。

万寿寺的选址无疑是挑选了西郊人文地理环境较好的长河流域,以此取得堪舆相地上的优势。但这样的选择需要将寺院置于人群活跃的地带,与原本低调森严的营寺要求相悖。于是万寿寺在外部空间塑造上也做出了相应的调整。万寿寺四周有护寺土地4 顷环绕,寺院后方设有果园1顷,果园四周用杂树标记。这些耕地和园地使万寿寺与周边的场地隔离开,变相的与市民生活拉开距离的同时也享受到了良好环境形势所产生的便利,俨然一世外桃源。所以万寿寺筹备时“不足为外人道”又“在乎山水之间”的“贪心”使其最终形成了一派皇家禁地的格局。

图14:清末长河与御道景观

图15:兴建紫竹院公园时的双林寺遗址

图16:明代万寿寺及其周边示意图

1.4 皇家禁地

万历五年(1577 年)万寿寺成,赐名“护国万寿寺”。当朝给予了其极大地礼遇:万历七年(1579 年),皇帝专门颁诏御旨从寺院生产供养、人员安排、政策保护等方面将这座寺院的运营方式安排得当[19],官方的总体态度是将万寿寺严格戒严、派亲信专人监管、并使其自给自足。不仅各色人等无法进入,甚至接近万寿寺都是不被允许的,公众与寺院的互动行为也仅限遥望观瞻。寺院的日常维护、僧人供养的经费也不来自于市民的香火,而是赠予万寿寺土地供其收租或自己生产——用于收租的土地远在宛平,用于生产的土地则在寺院周围。万寿寺通过精准的人事安排介入寺院宗教事务,这种特殊管理办法,其实是与其自身定位相关,并且反映在寺院本身以及周边的格局和配置上。

2.清代:京西重要的庆典舞台

2.1 驻跸节点

明清交替的半个多世纪中,万寿寺处于颓败状态。天启年间万寿寺内悬挂的大钟被视为不祥[20],卧倒于地。离开万历皇帝与李太后的万寿寺风光不再,被朝野排斥。

顺治十六年(1659 年)二月,万寿寺夜间失火焚毁[21],之后也不复再修,直到康熙二十五年(1686 年)左右修建畅春园时才得以重修。众多园林中康熙皇帝格外偏爱畅春园[22]。期间无论是处理朝政抑或修养性情,帝王的生活工作等行为在畅春园内均可安排,俨然紫禁城外的另一中枢。此时清朝国祚已稳,万寿寺的政治属性早已淡化,摆在康熙皇帝面前的仅是一座残破不堪的寺院。万寿寺成为去往畅春园路上的驻跸节点,借由西郊园林的兴建而重获目光。

诚然物料工序等能借畅春园修建之际统筹安排,万寿寺特殊的地理位置是其在一众明代旧寺中脱颖而出的主要原因。往返畅春园可走西直门外御路或者走长河水道至万寿寺后改走陆路。万寿寺恰处往返紫禁城与畅春园的半途,且是长河与海淀御路水陆转换的交汇点(图17)。从大内或是畅春园出发,行至此地后正值日中,无论是驻跸休息还是乘船换马,其恰当的格局规模在接待皇帝队伍时都显得尤为方便。因此在往返西郊的过程中万寿寺便被委以任务而重新使用,寺院也被修缮一新。

康熙年间,寺院周边禁地的风气已经十分松动了。至迟在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万寿寺便开始在寺院东路大道前接待来往游人香客了[23]。康熙六旬庆典时,万寿寺作为庆贺的主场之一举办千佛道场。为迎接庆典寺院内重新修整,在园林后又增加了一进院落,院中建有无量寿佛殿与万佛楼,以此攀附康熙皇帝的万寿庆典。寺院外部为了接纳大量前来道贺的群众、官员和僧侣,寺院外沿路大量修筑了各式彩棚彩坊、鼓亭、戏台、表棚、灯楼、灯廊、小亭等,籍此万寿寺周边通过政府的建设逐步具备了聚散大量人群的能力,比环境改造更重要的是,万寿寺首次筹办了皇帝寿辰庆典,在悠悠众口间拥有了举行大庆典的谈资。

2.2 庆典舞台

乾隆朝,万寿寺周边建成了许多方便集会的建筑和构筑物,苏州街的设立更将万寿寺的开放气氛推向高潮。在康熙朝六旬庆典的先例下,乾隆朝万寿寺举办了两次十分隆重的庆典,分别是崇庆皇太后六旬庆典和七旬庆典。这两次的庆典比康熙六旬庆典处理得更加隆重,特别是崇庆皇太后七旬庆典,对万寿寺周边格局影响甚多。

乾隆十六年(1751 年)其母崇庆皇太后六十大寿。因太后向居畅春园,万寿寺因位置适中、名称喜庆而成为驻跸节点[24]。为了满足驻跸的需要,中路与东路建筑重新修缮,西路添加辅助用房,一系列的改造和添建活动配合了高规格的皇家典礼以备太后莅临游览。

图17:清代万寿寺及其周边示意图

乾隆二十六年(1761 年),崇庆皇太后七十大寿,万寿寺作为主场之一替皇太后诵经祝釐。而在万寿寺外,长河对岸平旷土地上召集僧梵唱呗者千百人,异口同的为太后祷祝。这一夹岸盛况绘制在乾隆御笔提名的《香林千衲图》[25]中(图18)。万寿寺的格局也因庆典产生了较大的变化——中路增添了若干建筑点景,西路增加了五进院落供行宫使用。崇庆皇太后喜爱江南风景,万寿寺西侧修筑了一条苏州街[26]。苏州街将周边原本零散无序、自发形成的市肆重新组织,仿造苏州市廛坊巷样式设计并经营,并专门调集大量江南商庶云集街中,无论是从建筑的格局形态还是坊巷内的人文气息均有意模仿着姑苏情调。苏州街一经建成便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在万寿寺西,路北设关门,有长衢列肆,北达畅春园,居人称为苏州街。魏之绣诗描绘曰:楼馆青红百货俱,水村山郭似姑苏。小人近市真堪羡,翻作人间大隐”[27]。不仅如此,万寿寺也于每年四月初一至四月十五的苏州街庙会期间同步开放[28],这样的举措是前所未有的。尽管庙会时间只持续半个月,其余时间万寿寺又回归封闭管理,但经由大典,完全瓦解了万寿寺曾经封闭独立的市民印象。

2.3 万寿余晖

光绪时期,万寿寺最后的余晖是慈禧太后赐予的。面对其过度执政合法性的批评,女主太后更加注重外部理想形象的塑造。同样是母凭子贵,慈禧的模仿对象便指向乾隆皇帝生母崇庆皇太后。

光绪二十年(1894 年)慈禧六旬庆典模仿着崇庆皇太后万寿庆典,但其游行往返的目的地、游行所使用的工具、塑造点景的方法与百年前截然不同。慈禧平日往返颐和园的交通工具早已从原本的人力船更换为“捧日”[29]“恒春”[30]两艘小火轮洋船,一小时内即可完成从倚虹堂到颐和园11 公里的水路路程[31]。游行队伍行进的速度更快了,游行往返的目的地与路线也变化了,不再需要经过陆路苏州街,这样一来原本万寿寺的水陆枢纽作用淡化了。尽管如此,慈禧并未因为效率的缘故而忽视万寿寺的特别意义,反而对这一承载了李太后和崇庆太后两代女性传奇的寺院心存向往。面对母子不睦的流言,万寿寺此时似乎成了一个代言母子关系的现实凭证,借万寿寺特殊的政治底色完成对自身合理执政的阐释,慈禧太后修缮活动补完的不仅是行宫建筑,也是太后当国的额外内涵和形象。

图18:香林千衲图

四、总结

下的缩影。本文试图从微观地理的角度,在分析万寿寺三百余年来格局变迁和背后动因的同时,为这座已经淹没在时代洪流中的建筑书写其微小的传记。

明代万寿寺营寺的动机主要来自于时代风气,与李太后个人情感寄托紧密相关;清代万寿寺的营寺动机主要来自于愈发隆重的典礼,以及在西郊开发下恰合时宜的地理位置。不同的设计定位最终都会反馈在万寿寺的建筑体验与格局变迁中:明代万寿寺营寺低调而戒严,寺院结构完整但基本延续着只可远观不可接近的状态;清代万寿寺隆重而相对开放,自身规模转而宏大的同时周边也为庙市、游赏、节庆等诸多活动提供了场地,极大程度改变了市民对其封闭而独立的固有印象。尽管清代的万寿寺及周边较明代已显得十分热闹,集会和寺院每年有固定的开放日期,院外格局也得到明显变化,市民可以因此轻易接近或者进入,但其皇家寺院的庄严私有属性并没有因此改变,仍然是一座高等级并忠于皇室服务的寺院。

今天的万寿寺位于城市扩张带来的车水马龙之间,从前的苏州街成为通衢大道西三环路的一部分,长河也历经改造,不复昔日重要水陆交通的作用。万寿寺原有环境巨大的变迁,使其掩埋在高架桥和现代建筑之下愈显边缘化,这种现象是类似于万寿寺的无数古代文化遗产在城市变迁

[感谢巴黎索邦大学李纬文,北京市古代建筑研究所李卫伟,北京建工建筑设计研究院熊炜,清华大学徐腾在研究中的帮助。]

注释

[1] 《敕建万寿寺碑文》中对万寿寺始建时格局的记载:“中为大延寿殿五楹,旁列罗汉殿各九楹,前为钟鼓楼、天王殿,后为藏经阁,高广如殿,左右为韦驮、达摩殿各三楹。修檐交属,方丈庖湢具列。又后为石山,山之上为观音像,下为禅堂、文殊、普贤殿。山前为池三,后为亭池各一。最后果园一倾,标以杂树,琪株璇果旁启,外环以护寺地四倾有奇。”

[2] 《重修药王殿碑记》中记载“入寺,前殿已毁,殿基立巨钟,钟高可二丈余,大六围,外楷书万佛忏,内楷书法华经各一部,精□异常,盖明永乐时所铸。殿后阁前,罗汉松七八株,大可两人合抱。”

[3] 永乐大钟尺寸:大钟通高约6.94m,口径约3.3m。

[4] “寺有方钟楼,前临大道,楼仅容钟”[明]蒋一葵:《长安客话》,卷三,《万寿寺》,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四九页。

[5] “铸时年月日时皆丁未,今徙置之日为六月十六日,亦四丁未相符。”[清]于敏中、朱彝尊等等:《日下旧闻考》,卷七十七,《国朝苑囿》《乐善园》,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第一二九六页。

[6] [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七《释道》,《释教盛衰》,中华书局,1959,第679页。

[7] [清]张廷玉等:《明史》,志一百一十四,列传第二,清乾隆武英殿刻本,第1134页。

[8] “九莲菩萨者,孝定皇后梦中受经者也,觉而一字不遗,因录入佛大藏中。旋作慈寿寺,其后建九莲阁,内塑菩萨像,跨一凤而九首,乃孝定以梦中所见语塑工而为之。”[清]杨士聪《玉堂荟记》,卷上。

[9] [清]于敏中、朱彝尊等:《穀城山房集》,《日下旧闻考》,卷九十七,《郊坰》,《西七》,北京古籍出版社,1985,第一六二〇页。

[10] 然不可以烦有司,乃出帑储若干缗。潞王、公主暨诸宫御、中贵亦若干缗——[明]刘若愚:《酌中志》,卷一六,《内府衙门职掌》,《汉经厂》,中华书局,1994 年,第116页。

[11] “主上新登极,辄度一人为僧,名曰代替出家。其奉养居处,几同王公。”[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七,《释道》,《主上崇异教》,中华书局,1959,第680页。

[12] [明]张居正:《张太岳集》,卷十二,《敕建承恩寺碑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第一四六页。

[13] “予再游万寿时,正值寺衲为主人祝厘,其梵吹者几千人,声如海潮音。内主僧年未二十,美如倩妇。问之亦上替僧,但怪其太少,盖志善者已谢世,此又代职者,自承恩移居此中耳。”[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七,《释道》,《京师敕建寺》,中华书局,1959,第687页。

[14] [明]张居正:《张太岳集》,卷十二,《敕建承恩寺碑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第一四六页。

[15] [明]张居正:《张太岳集》,卷十二,《敕建万寿寺碑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第一五〇页。

[16] [明]袁宏道:《游高梁桥记》,《中国古代建筑文献集要·明代下》,2013,第180页。

[17] [清]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六十六,《寺院》

[18] 双林寺动工于万历二年(1574 年)。万寿寺动工于万历四年(1576 年)。

[19] “朕惟慈悲之教,盖以阴翊皇度,化导群迷,乃于万历五年,命建僧寺一所于西直关外广源闸地方,以崇奉三宝,庇佑民生,赐额曰护国万寿寺。凡殿阁、廊庑、方丈、庖庾规制咸备,复念寺众无以养赡,于寺基后置果园及白地共计五顷五十亩。又买到顺天右宛平县香山乡强花村民庄房果园四顷二十亩,其房地所出租课,俱供本寺香火之费,悉照先年大慈仁寺事例,一体优免。仍令内官监太监张进等侍奉香火,率督僧众焚修。尚虑愚顽之徒,罔知禁忌,或至毁亵侵凌,兹特赐寺禁谕,凡内外官员,军民诸色人等,俱宜仰体至意,敢有不遵敕旨,辄肆侵犯者,必重罪不宥。故谕。万历七年四月初四日。”[明]沈榜:《宛署杂记》,卷一八,《万字》,北京古籍出版社,1980,第208-209页。

[20] “帝里白虎兮,不宜鸣钟者,遂卧钟于地。”[明]孙国敉:《燕都游览志》。

[21] “寺乃万历初所造,为母氏祝釐,最为钜丽,乙亥二月,余在退谷,寺僧报夜毁于火……丹垩尚焕烨,俄警劫火红……形骸原土木,焦烂倾西东。”[清]孙承泽:《天府广记》,卷三十八,《寺院》。

[22] “计一岁之中,幸热河者半,驻畅春又三之二”[清]吴振械:《养吉斋丛录》,卷十八,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233页。

[23] “远望西山,蜿蜒窈窕,高出林端,苍翠之色,可挹而聚。入寺,前殿已毁,殿基立巨钟,钟高可二丈余,大六围,外楷书万佛忏,内楷书法华经各一部,精□异常,盖明永乐时所铸……吾师示寂后,戊午遂建毗卢佛殿五楹于药王殿后。辛酉复建配殿。□□□□□己巳修山门、茶棚,至今以茗饮行者无虚日”[清]曹白瑛:《重修药王殿碑记》,康熙三十七年。

[24] 《御制敕修万寿寺碑记》中记载“自昆明湖循长河而东,缘岸所乔林古木,僧庐梵舍远近相望。广源闸西,万寿寺实为之冠。宏畅深静,规制壮丽。考碑志,建自明神宗初,迄今二百余载矣。朕时从舟过之。乾隆辛未之岁,恭值圣母崇庆慈宣康惠敦和裕寿皇太后六旬大庆,海内外臣民举行庆典,朕恭奉大安舆由畅春园道西直门,至大内。銮與所经,兹寺适居其中,且其嘉名符祝禧之意,命将作新之。”

[25] 《香林千衲图》系清宫佚名旧藏《胪欢荟景册》绢本中的一幅。图册纵约97厘米,横约161厘米。《胪欢荟景册》分景点描绘了乾隆三十六年因其母崇庆皇太后七十寿辰举行的举国欢庆的大规模庆典活动。画作共有八幅:万国来朝、合璧联珠、回人献伎、慈宁燕喜、寿宇同游、九老作朋、香林千衲、厘延千梵。八幅画作均见御题画名,并钤“乾隆御笔”朱文方章。

[26] “乾隆辛巳,孝圣宪皇后七旬诞辰,纯皇以后素喜江南风景,以年迈不宜远行,因于万寿寺旁造屋,仿江南式样,市廛坊巷,无不毕具,长至数里,以奉銮舆往来游行,俗名曰苏州街云。”[清]昭梿:《啸亭杂录》

[27] [清]吴长元:《宸垣识略》,卷十四,《郊坰三》,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第二八二页。

[28] “万寿寺在西直门外五六里,门临长河,乃皇太后祝厘之所。每至四月自初一日起,开庙半月游人甚多,绿女红男,联蹁道路,柳风麦浪,涤荡襟怀,殊有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之致,诚郊西之胜境也。”[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四月万寿寺》,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第61页。

[29] “光绪十三年(1887年)天津制造局承造昆明湖需用‘捧日’钢板小轮船一只,洋舢板二只,炮划八只。”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史料编辑室、中央档案馆明清档案部编辑组:《洋务运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56-57页。

[30] “光绪十七年(1891年)又照‘捧日’小轮船式样、马力,再造‘恒春’小轮船一只。”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史料编辑室、中央档案馆明清档案部编辑组.《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洋务运动》,第四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第281-282页。

[31] 小火轮行驶速度可据洋务运动当中国人首造船只黄鹄号的航速可判断。“1866年春,该船在南京下关试航成功,顺流速度为225公里/8小时,逆流速度为225公里/14小时,曾国藩勘验得实,激尝之,赐名‘黄鹄’。”席龙飞:《中国造船通史》,北京:海洋出版社,2013,第4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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