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汉语“将/把V”处置式及相关问题研究
2021-07-08楼枫
楼 枫
(安徽广播电视大学教务处,合肥 230022)
王力先生认为,处置式是中国语里的一种特殊形式,就是用“把”或“将”字,把目的语(宾语)提到叙述词(谓语)的前面[1]。而在近代汉语中,却有一类特殊的处置式,在“把”或“将”后没有宾语,直接跟谓语。例如:
除了上面例句中的“将为、把做、把当、把赠”外,在近代汉语文献中还有“将”字类的“将作、将做、将当、将与”和“把”字类的“把与、把为、把作”等例。上述介词宾语被省略了的处置式,本文将之称作“将/把V”处置式。
一、“将/把V”处置式的类型及产生途径
通过对检索到的“将/把V”中动词的词义类属进行分析,“将/把V”处置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把当、把为、把作、把做、将当、将作、将做、将为”,这种类型的“V”都有“看成、当作”之意,此为“当作”类;还有一种是“把与、把赠、将与”,这种类型的“V”都具有“赠送、给予”之意,此为“给予”类。
上述两类较为特殊的处置式是由“当作”或“给予”类的一般处置式,经过省略介词宾语而来。吴福祥认为,一般处置式中有带双宾语的类型,在双宾语处置式中,又存在“当作”类与“给予”类两种句式[2]。例如:
例(5)是“当作”类处置式,例(6)是“给予”类处置式。如果省略句子中介词之后的宾语,“把身为”就变为“把为”,“将生死与”也变为“将与”。
分析“将/把V”处置式,便能发现无论是“将”还是“把”,它们与谓语动词之间的宾语皆是省略,完全可以补出。如下面例句:
例(7)“将为宝”在介词宾语位置上省略了“瓦砾”,例(8)“将做饭吃”则省略了“烦恼”。下面的句子可以作为例证:自朝廷,亦只把做文具行瞭,皆不期於必行。(朱子语类,卷一百六)
例(10)前一句是“把法做文具事”,后一句是“把做文具”。假如前一句“把法做文具事”省略“法”这一介词宾语,就成为“把做文具事”,与后一句“把做文具”结构一致。在同一句中分别出现完整的处置结构和省略的处置结构,当完整结构中介词宾语省略,便与省略结构一致了。
二、“将/把V”的词汇化与新词新义的出现
因介词宾语经常性地省略,“将/把V”句式中的介词与谓语动词逐渐凝固词汇化,变成双音节动词。先看“给予”类这一句式,检索明代相关文献得到下面例句:
例(11)中,“与他吃了”是“给他吃了”的意思,“与”有“给”义;而“把与他一匹蓝布”意思是“给他一匹蓝布”,这里的“把与他”同“与他”皆为“给他”之意,“把与”可视作“与”。此处“把”已无处置性,“与”的“给”义凸显。介词宾语“一匹蓝布”后置于句末和“他”构成双宾语,而“给”字后面经常出现双宾语构成表示“给予”的短语,于是“把与”逐渐词汇化,凝固成表示“给”义的双音节动词。
例(12)则更清楚地显示,“把与他四个嘴巴”中省略的介词宾语,就是前半句中“把”字后面的“这奴才脸上”。在这一例句里,其前已有处置介词对受事者进行处置,其后的处置介词不用再承担处置功能,处置性逐步丧失,与谓语动词凝固成双音节词。
“把与”的词汇化,导致了“把”字新词义的产生。在《汉语大字典》中“把”的第6个义项为“给”义[3],并举出3个例句。在《汉语大字典》的例句之外,在明清小说《明珠缘》中也检得了“把”具有“给”义的例句,如下:
(13)遂说道:“……不如我写下禀帖,先打发你们去罢,马牌也把你们去,我去时再向汪爷讨罢。”(明珠缘,第十一回)
(14)七官儿道:“送他看了,还把人说。”(明珠缘,第十二回)
(15)你自己坏了良心,貪下官钱,来把别人去挥洒,是何缘故?(明珠缘,第十二回)
词义感染应是“把”字具有“给”义的途径之一。词义感染是伍铁平较早提出的,他发现在古代汉语中,两个词的意义虽然不同,但是由于经常在一起连用,那么其中某个词的意义可能会受到另一个词的影响,从而感染上了另一个词的意义[4]。也有学者从词义隐遁的角度讨论了词义感染的成因。邓明认为汉语的词或词素很大一部分都是有表意作用的,人们总以为词义隐遁的那个词(词素)也应该是有意义的,而且极容易把连在一起使用的两个词或词素误认为具有同义关系,于是词义隐遁的那个词(词素)就具有了感染义[5]。因承受处置的介词宾语省略导致“把”字的处置义隐遁,再加之与“给予”义动词紧密相连,很容易被误以为是同义关系,于是“把”字感染上了“给”义。
“把”字的本义是“持、握”,是表示实际动作行为的实词,成为处置介词后词义虚化成为虚词,而后又感染上表示实际动作的“给”义,这种“实—虚—实”的词义发展历程是较为特殊的。而宋代之后,因为“将V”已经比较少见,缺少了接受词义感染的条件,所以“将”字未能产生“给”义。
接下来讨论“将/把V”句式中的“当作”类情况。先看如下例子:
(16)需是立个界限,将那未能复礼时的都把做人欲断定。(朱子语类,卷四十一)
(17)把許多粗恶底气皆把做心之妙理,合當怎地自然做将去。(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四)
前文已讨论,当前半句已有一个处置介词引出介词宾语,后面无介词宾语的处置介词的处置义便减弱。上述两例,“把做”均可视为已经词汇化的双音节动词。据文献检索情况,“当作”类句型始于晚唐五代,而“给予”类至宋代才出现,因而“当作”类的“将/把V”词汇化的进程也比“给予”类快。“当作”类“将/把V”的词汇化在宋代已完成,而“给予”类的词汇化大致在明代才完成。
《汉语大字典》中“将”和“把”的义项中没有“当作”义,且在近现代相关文献中也检索不到“将/把”具有“当作”义的句子。同一语法格式中省略同一成分而词汇化,“当作”类的“将/把”却没有感染上“当作”义,主要有以下两点原因:
首先,从“将/把V”使用数量来看,虽然“当作”类出现更早,但在宋代以降,“给予”类“将/把V”在数量上已超过“当作”类(见表1)。
表1 “将/把V”“当作”类与“给予”类数量比较表
“当作”类的“将/把V”自宋代以后就运用较少,已经不具备群众使用基础。在日常口语交流中,“将/把”已经很少与具有“当作”义的动词连用,这直接导致了“将/把”丧失了发生词义感染的语言环境,无法感染上“当作”义。
其次,从谓语动词来看,表示实际行为的动词,它的动作意味更强烈,动作特征也更明显,因此它的词义更具有感染性。“给予”是一种实际行为,而“当作”是一种意识行为,“给予”的动作性要强于“当作”,其动词特征也更显著,所以“给予”类动词更容易将自己的词义感染给“将/把”。
三、含有转折语气的“将谓”“将为”
在“当作”类的“将/把V”中,还发现了一类较为特殊的“将谓”“将为”。它们不只像“将/把V”那样通过词汇化凝固成词,还因为自身词义的影响呈现出复句关联的作用。例如:
“将谓”和“将为”表示“将…看作…”的意思,“将”后的介词宾语被省略。比如,例句(18)根据下文可知,“将谓是白饭”介词之后省略的宾语是“麦饭”。由于处置介词“将”的宾语常常被省略,“将”同紧随其后的谓语动词“谓”“为”逐渐凝固成词,这点同前文所述的“将/把V”的词汇化路径相同。
上述“将为”和“将谓”在例句中是表“以为”之意,同时还检索到了下面的例子:
此例的同一句先后两个小句,“以为臣下当忠”和“将谓人臣自是当忠”的结构相同、意思相近。前面用“以为”,后面用“将谓”,实则都是“以为”之意。但是《汉语大字典》“将”的词条中没有收录“将谓”和“将为”,也没有“以为”这一义项。“将谓”“将为”具有“以为”义,这是词汇化后产生的新词新义。
吕叔湘先生指出,“以为”的作用是指出其后的陈述与事实不符,因此需要另作说明来陈述事实[6]。“将为”与“将谓”表示“以为”义,其所作出的论断往往也是不符合事实的不正确的论断。例句(20)中,“将为”后面的论断是不符合事实的,以为烧得一干二净了,事实上“检寻却得六十张”。
由于“将谓”“将为”后面的论断往往不符合事实,需要另一小句来指明事实真相,于是这一错一对两个小句便形成关联,构成转折关系的复句,前述的例子都是如此。除此之外,“将谓”和“元来”还常常连起来使用,“将谓”之后的陈述与事实不符,需要“元来”来说明事实的真相,由此便具有了转折关系,“将谓”和“元来”成为复句关联词。比如:
含转折语气的“将谓”与“将为”自唐代出现,至清代已较少见。通过检索代表南、北方方言色彩的历代文献,“将谓”与“将为”的检得数量,详见表2。
据此可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从历时角度来看,没有出现表示转折语气的“把谓”和“把为”。究其原因主要是,虽然早在宋代就出现了“把V”的用例,但其直到金元时期才被大量使用。而表示转折语气的“将谓”和“将为”从唐宋时期发展至清代,大体上呈现衰弱之势,在金元时期具有转折意的“将谓”和“将为” 使用已不普遍,“把”字未能来得及替换“将”字进入“处置介词+谓/为”格式,因此没有出现“把谓”和“把为”。
表2 唐宋至明清文献中“将谓”与“将为”数量表
第二,从共时角度来看,具有转折意的“将谓”和“将为”并没有呈现出明显的方言差异。从检索的文献看,在南、北方具有代表性的方言文献中“将谓”和“将为”数量分布大体平均,没有显著区别,这与一般“将/把V”句式是相同的。
四、结语
近代汉语时期,一般处置式中的“当作”或“给予”类因省略介词宾语产生了特殊处置式“将/把V”。“将/把”和“V”逐渐词汇化成为双音节动词,并且“把”字由于词义感染具有了“给”义。“将谓”“将为”同样是由于省略介词宾语而凝固成词,因含有转折语气而具有复句关联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