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皖南春节
2021-07-05王松迪
王松迪
那些隆重的、讲究的春节习俗,随着岁月流逝、祖辈渐渐老去、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乡而逐渐淡去,或被简化或被摒弃。青春不再,无论是对于我们,还是这座古老的皖南小镇。
当皖公的雕塑出现在眼前,家便到了。—下车,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熟悉的乡音萦绕在耳旁。
腊月二十几的街头比往日热闹了许多,到处都是红色的对联、显眼的促销信息……宽阔的马路塞满了车,商场、超市、餐馆处处都挤满了人,大家从大江南北涌回这座小县城,过一个团圆的春节。
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皖南人而言,听着《黄梅戏》长大,紧急时冒出的话还都带着浓厚的黄梅调:孔雀东南飞的故事早已烂熟于心:三国大小乔的胭脂井看过了干百遍:面朝大海的诗人海子也并没有那么遥远:早先知道陈独秀也不是通过书本……皖南,作为徽文化的发源地,有着悠久的历史、质朴的民俗以及深厚的文化底蕴。长江从这里穿流而过,大别山位于皖南境内,在这里,过年的氛围浓厚而又细腻,记忆中的春节是丰盛而又繁复的。
年,是从下雪的日子开始的
皖南的气候,四季分明。小时候很怕冷,每到冬天,总会追着爷爷问:什么时候才能暖和些?
爷爷便给我念数九节气歌: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插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于是,我便盼望着柳树长出新芽、河里不再出现冰块,直到现在每每看到柳树抽芽,那种接收到春天到来的信号的兴奋依旧让人激动。
但小孩子终归是小孩子,尽管冬天很冷,—下雪便忘记了。常常一夜醒来,窗外是洁白的一片,孩子们就会迫不及待地起床去玩雪,玩疯的时候,几个小伙伴会直接在雪地里打滚。整个冬天里,小孩子期待的不仅是一场接一场的大雪、挂在枝头的冰溜子,还有对年的期盼。
记忆中,家乡的年味要比别处来得更早些。下雪的日子来临后,祖辈们就会开始筹划过年的事情:什么时候一大家子可以都赶回家来,什么时候该准备年货了,要不要趁着过年添置一些新器物,亲戚有哪些要走一走的,去祖坟祭祀都要带些什么,孩子们新年第一次走出家门要去哪里讨个彩头…一小时候的年复一年中,年俗并不會有大的改变,但是老人们却无比重视,小孩子则充满着期待。
忙碌地准备年货
初雪过后,老人们便开始为过年做准备了。
腊八时候,会煮腊八粥,但并没有特别讲究,比如一定要凑够八种食材,更多的是一种形式以及讨个吉利。
长辈们会先买一些存放时间较久的干货,比如瓜子、花生、红枣、葡萄干、饼干等,还有各类的糖果,然后会自制一些特别的小吃,比如糖姜。这些被统一称为“桌货”,作为亲戚朋友来做客时闲聊、打发时间的小零食,或是送给来串门的小孩子。
皖南的小年,是在腊月二十四。这一天,出嫁的女儿们会带着丈夫、孩子回到娘家,和娘家人_起吃一顿团圆饭.并且到祖坟祭祀。祭祀不仅仅会带香纸、鞭炮,还会带糯米圆子、生肉、生鱼、还有煮熟的米饭,白酒和新泡的茶。还有更多的讲究,比如米饭和圆子煮熟以后,是不可以先吃的,必须先把祭祀用的留出来。
在腊月二十四之前,随着年关临近,长辈们还会储备一些干菜,比如干豆皮、干香菇,防止春节期间太忙,没有时间去买。
很早以前,还会有自家养猪的时候,“顺年猪”是一个很隆重的事情。腊月二十到腊月二十四之间,屠夫们一天要赶很多场,到不同的人家去屠宰年猪。到了过年时节,大家对很多词都是避讳的,比如“杀”“光”等。所以,人们用“顺”来替代了带有晦气的“杀”,希望来年一切都顺顺利利。在顺年猪的过程中,凡是在场的人都会有很多讲究,很多事情不能做、很多话不能说。但时隔太久,关于这样场景的记忆非常模糊了,具体到哪些讲究已经没有了印象。
大人们还会置办好过年要用的白酒,从早先的高炉家、皖酒、迎客松到现在的古井贡酒,餐桌上白酒品牌的变迁也是这些品牌在市场上变迁的一种反映。同时,“糕”是必不可少的,新年走亲访友必带的礼品之一,寓意着步步高升。
皖南的小镇依山傍水,各处有很多河流、池塘以及修建的人工水库,每到过年时节,晴朗的日子里,河流和池塘周围便有许多人围观,一些会划船并有捕鱼技巧的人,便会从水中打捞出肥美的淡水鱼。一些是他们放在其中养殖的,也有一些是野生的。对于皖南人而言,除夕夜、大年初一必不可少的就是鱼肉。
吃鱼,在皖南也有着讲究。比如,除夕夜的鱼,是不可以吃的。只是作为一个好彩头放在桌上,寓意着年年有余。而初一这天,这条鱼会被重新端上桌,这时才能够动筷子。
除了吃的、用的、喝的,香纸、鞭炮、烟花、对联、灯笼还有门神、“福”字等这些都是必须置办的年货。
当年货置办得七七八八了,过完小年,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一大家子去完成。
说来有趣,每逢过年,家里必定会准备面粉、面条。以前会有手艺人做手工面条,如今会做手工面条的手艺人已经不多了,手工面条非常少见,更多地是从超市买挂面。
其实,在皖南,平常的日子里,人们是极少吃面食的,面食的制作也很简单,一袋面粉基本可以吃上一年。反而到了一些隆重的场合,面条又成为了一种待客的礼数。我有一个朋友,因为在家很少吃到面食,去了西安上学以后,面对各种令人馋涎欲滴的面食诱惑,终于把自己吃成了一个胖子。
而蒸馒头,也是祖辈们先前一直没有遗弃的习俗。最初对于馒头的印象是20世纪90年代末的时候,老人们会制作出各种不同形状的馒头,并在馒头上点上各种不同的花纹,那些花纹也有着不同的寓意,有的代表着花开富贵,有的代表着财源广进…一调皮的孩子们,往往会趁着大人不注意,将那些花纹点在彼此的额头上,这样小小的快乐却足够让一个小孩子开心一整天。蒸馒头的时候,有很多忌讳。比如,在馒头熟之前,不可以去数有多少个;第一笼蒸好的馒头,不可以先吃,必须先留下祭祀的部分,以示对先人们的尊重。除了自家吃的,大部分会留下来,作为一种回礼。如今,这一习俗基本不复存在了。
寓意着“团团圆圆”的糯米圆子也是必不可少的。一般糯米圆子中间还会放进白砂糖和芝麻粉做馅。有一些人家,还会打豆腐、打糍粑。黄梅戏中《王小六打豆腐》的剧目便是根据民间打豆腐的习俗创作的。
妈妈会在年前的一天,挑一个晴朗的日子,把被子全部都换一遍,因为在正月结束之前,床上用品是不可以更换的。一大家子还需要在除夕前进行大扫除,一般是在除夕的前一天,大扫除必须进行三次,第一次是彻底的清扫,后面两次只是为了完成一种仪式感。
大扫除结束以后,崭新的对联、门神还有各种福字都要贴起来了。福字必须倒着贴,预示着福到了。
而小孩们,这个时候则在忙着串门,因为一旦除夕的十二点之后,在没有完成“出行”之前,便只能待在家里。那个时候,还很流行扎纸兔子灯笼。邻居家的老爷爷每到这个时候就格外的繁忙,每个小孩子都排着队等着领兔子灯笼。兔子灯笼并不是提在手上的,它的底部有四个小轮子,孩子们常常在兔子的鼻子或者颈部系着绳子,一拉,小兔子便跟着跑。小兔子的肚子位置是空的,可以点上蜡烛,夜间串门的时候,孩子们便拉着小兔子到处跑。
繁琐的新春礼节
忙碌之后,终于等来了除夕。
除夕这天,一般只吃两顿饭。早上会吃晚一点,晚上会吃早一点。在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家里的女主人便开始准备除夕的年夜饭了。年夜饭的制作耗时又繁琐。餐桌上必定会有的是鱼(清蒸或者红烧都可)、红烧肉、糯米圆子、红枣、排骨等,每一道菜都有它的寓意。
当饭熟以后,便开始准备迎接祖宗,不仅要有各类吃的,还要放烟花爆竹。接好祖宗之后,才能正式开始吃年夜饭。饭桌上,大家会相互敬酒,说一些新年祝福,长辈们这个时候会给晚辈红包作为“压岁钱”。
年夜饭结束后,大家便开始了“自由活动”,串门、看春晚、打扑克、玩游戏等。年轻人需要守岁,会熬到午夜十二点以后睡觉,而老人們则会先去休息,一般称为“纳福”。
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出去玩耍的一定要在午夜12点之前回到家中。午夜12点一过,便是新的一年,新的一年第一次出门,一般都会经过反复斟酌,希望讨个好彩头,提前会确定好要去的朋友或者亲戚家,被称为“出行”。只有出行之后,才可以随意走动。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会选择出行到附近的寺庙去上香、祈福。
初一有很多忌讳,不能扫地、不能洒水到地上、不能动菜刀。初二,是传统的回娘家的日子。然后就是常规的走亲戚。初七一大早,大人们就要忙着“送祖宗”,与除夕的“迎祖宗”呼应。不过,这一天是特别的,一家人都不可以出去,所谓的“七不出八不归”。初七过后,便会有舞龙、舞狮或者是黄梅戏等节目轮番上阵。舞龙的队伍会到每家每户中,给每家带去新一年的祝福,家里的主人会提前准备好红包,以感谢他们。而黄梅戏,则是在户外搭建一个临时戏台,下午或者晚上的时候,大家便会聚在一起看看戏、唠唠家常。直到元宵节吃汤圆,才算是过完“年”了。
如今,扎兔子灯笼的老人过世有十几年了:水库早已被禁止捕鱼,新修的马路旁围起了高高的栅栏:被用来宰鱼的水井也年久失修,就像那些还存留的老房子:晚辈们一不小心说到忌讳的词,老人们也不再怒斥,也许近八十年来的岁月让他们更加懂得了难以预测的生活并不是只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些隆重的、讲究的春节习俗,随着岁月流逝、祖辈渐渐老去、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乡而逐渐淡去,或被简化或被摒弃。每当大街小巷出现令人眼花缭乱的年货时,昔日的小伙伴们又聚在一起时,能感受到“年”要来了,但却很难再有往日过年的兴奋,青春不再,无论是对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我们,还是这座古老的皖南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