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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传记·诗歌:罗宁教授学术述略

2021-07-05王治田

天中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辞藻传记典故

王治田

小说·传记·诗歌:罗宁教授学术述略

王治田

(中山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广东 珠海 519082)

罗宁教授的学术研究以汉唐小说观念与相关文献研究为出发点,延伸到对小说、传记、诗歌等多种文体的交叉研究,并在小说、传记、诗歌等方面开拓出新的研究道路。从这些多领域、多主题的研究中,可以看到其广阔的学术视野和深邃的学术见识。

罗宁;小说;传记;诗歌

罗宁教授现为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他的研究范围涵盖汉魏至唐宋之间的文学和文献,发表的成果涉及小说、传记、诗歌等文体。这些研究跨越了较长时段和众多文类,体现了他广泛的兴趣和广博的视野,贯穿着他的学术思想和治学理路。罗宁教授的研究始于汉唐小说,但近年来他在诗文方面的成果逐渐增多,显示了他欲打通各种文体、文类的学术趋向,为古代小说研究、中古文学以及唐宋文学研究打开了新的窗口,开辟了新的道路。笔者在西南交大跟随罗宁教授学习多年,拜读过其各种论著,在课堂内外听他阐述和谈论过很多文学和学术问题,后来在新加坡读博期间,也一直保持联系,对他近年的学术成果尤其是学术思想也有一定了解。下面分三个方面介绍罗宁教授的研究,除了一般性的评介外,重在梳理他的学术思想脉络,指出其构建新思想、开辟新道路的用意和价值。

一、何为“小说”:重新认识中国古代小说

汉唐小说观念及相关的文献研究是罗宁学术研究的起点,是其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期间的关注领域和研究对象。在读研期间,他在阅读古小说的过程中,注意到古人所说的“小说”和今人所说的“小说”在文体特征上有着显著不同。盖今人所谓之小说,以“虚构性(fiction)”为根本特征,注重完整的情节叙述和人物塑造。而古人之小说多为“丛残小语”,注重对传闻的记录,对有意识的虚构常持反对意见,甚至有时还会强调小说征实的特质。面对这种小说观念上的差异,简单地认为古人的小说观念“不健全”,或者认为汉魏六朝小说是不完善的,或处于萌芽状态,这些观点并不能很好地解释这一疑惑。这引起了他探讨的兴趣,从而想彻底搞清楚古人所说的小说到底是什么。

罗宁第一篇学术论文是讨论《汉书·艺文志》(下文简称《汉志》)十五家小说的,他在阅读《史记》和《汉书》时发现,《封禅书》和《郊祀志》里提到的公孙卿献给汉武帝的札书,很可能就是十五家小说中的《黄帝说》,于是他对此书及汉武帝时期以后的小说进行了考证,撰写了《〈黄帝说〉及其他〈汉志〉小说》(《四川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3期)。接着他探讨十五家小说与稗官的关系,论文《小说与稗官》(《四川大学学报》1999年第6期)回答了稗官所指以及刘向、刘歆父子为什么要将小说与稗官相联系的问题。他还专门研究了汉代的待诏(《汉待诏考》,《新国学》第七卷,巴蜀书社2008年),算是第一次研究领域的跨界。他在《从语词小说到文类小说——解读〈汉书·艺文志〉小说家序》(《天津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中,对《汉志》小说家序逐字逐句进行解读,认为《汉志》是中国小说的起源和开端,刘向、班固等人不但没有贬低小说,反而给本来具有负面价值或价值极低的小说以合法性,把小说作为一类文体纳入目录学,并影响了后来近两千年的目录学和学术思想。以上这些对于早期小说观念正本清源的研究,得到了学界的重视。对于六朝小说观念,罗宁选取了《殷芸小说》和《隋书·经籍志》小说家类作为主要的研究对象,前者因为其书名就是“小说”二字(殷芸是编撰者,后人为了区分而放入书名号里),后者则通过学术分类思想呈现小说家的范围,都反映出当时的小说观念。他在《论〈殷芸小说〉及其反映的六朝小说观念》(《明清小说研究》2003年第1期)中认为,《殷芸小说》多抄自前代典籍,涉及了地理类、杂记类、杂传类、逸事类、琐言类的书籍,但以逸事和琐言类为主,结合《隋书·经籍志》来看,可以认为,六朝至初唐人所谓的“小说”,以琐言和逸事内容为主。

此后,罗宁发表了《中国古代的两种小说概念》(《社会科学研究》2003年第2期),提出在古代存在两种“小说”的概念:一是作为普通词语来使用的“小说”,即作为“小道不经之说”的泛称,也被用作谦辞;二是作为目录学和文类术语的小说,是狭义的小说概念。后世作为一种文类的小说观念,即是从后一种概念发展而来的。唐宋以后,两种小说观念并用。明代以后,除了将话本(白话小说)称为小说,也将弹词、戏曲等称为小说,由此可以看出这一概念边界的模糊性,也可以说小说文类扩大了。但是,作为古典目录学概念主体的“小说”,依然呈现一定的稳定性。该文是罗宁第一次在宏观层面上提出对古代小说的总看法,在根本观念和研究思路上呈现不同于过去小说史研究的面貌。罗宁对古代小说的研究以及对现有小说研究的反思,是从第一手文献(包括古代目录书以及古人对小说的论述)入手的,这初步显示了他后来从事学术研究的一个习惯或者说是基本原则,即注重文献基础,从古代的文化语境的角度去理解文本,对当下流行的学术观点进行质疑和反思。

罗宁全面阅读和搜集了汉唐时期的小说作品以及所有提及小说的文献,完成了硕士论文《唐前小说观念论稿》(四川大学2000年)和博士论文《唐五代轶事小说研究》(四川大学2003年)。2009年他对硕士论文进行修订增补,出版了《汉唐小说观念论稿》[1]。此书较全面地探讨了中国固有的小说观念,重新梳理和回顾汉唐时期人们对小说的看法。他认为,今天的小说观念是近代以来从西方引进的,用这样的小说文体观念来衡量汉唐时期小说的实际发展情况,必然会有削足适履的问题;想要弄清楚汉唐小说观念的真相,需要从古典目录学的记载和古人对小说的论述中寻找蛛丝马迹。罗宁强调和肯定了《汉志》确立小说这一文类的贡献,但他也认为,不能由此认为小说从汉代开始成为一种文体,事实上《汉志》所著录的“十五家小说”,并未在形式或风格上形成规定性或统一性。汉魏乃至南北朝时期的小说,与诸子、纵横家、杂家、方士、神仙家、俳优等,均有彼此参错、交相渗透的关系。魏晋之际,以记录人物言行为主的琐言小说兴起,《世说新语》是其中的佼佼者,不过,罗宁并未过多针对此书讨论,而是专辟一节对《殷芸小说》反映的六朝小说观念展开了分析。《殷芸小说》钞撮旧籍成书的方式,表现了中古时期写本文献流传的若干特征,罗宁当时对此已有注意,后来发展为对小说、传记文本生成的思考。《汉唐小说观念论稿》的第四章专论“唐代小说观念”,虽然文字简略,但论述十分精到。由刘知几的《史通》及其他初盛唐典籍可以看出,初盛唐大略延续了六朝时期对“小说”的认识,而作为史学家的刘知几注意到了小说“补史之遗阙”的功能,这一观念在后来得到发扬。从中晚唐到五代时期,在小说的功能观中,除了传统的有益王化、资政教、垂训诫等之外,小说广见闻、补史阙的史学功能以及助谈笑等娱乐功能更加被重视。此外,在这一时期,文类小说的外延得以扩大,纳入了志怪小说的范畴。宋代以后,一些说话、话本也被称作小说,而广义小说的用法也得到了延续。

前面说过,罗宁对小说的研究是建立在坚实的文献研究基础之上的,实际上由于文言小说尤其是其中轶事小说长期被忽视,他常常不得不对一些小说文献和作者进行考证,除有关《黄帝说》等汉代小说以及《殷芸小说》的专论之外,他后来还对一些作品进行过文献考证,包括《五代新说》《卢公家范》《辨疑志》《庐陵官下记》《纪闻谭》《俳谐集》《谐噱录》《贞陵遗事》《续贞陵遗事》《抒情集》《备忘小抄》等。这样的研究更延伸至宋代,他也对《南部新书》《侍儿小名录》《南游记旧》《劝善录》《晁氏客语》等书进行了考证,并指导研究生完成对《南北史续世说》《续世说》《乐善录》《厚德录》《分门古今类事》《续博物志》《搜神秘览》《自警编》等小说的专书研究。他的这种文献考证功夫,也表现在《两种文言小说书目补正》和《两种文言小说书目补正续》两篇论文中,两篇文章共纠正补充了一些小说书目中的60个词条。此外,他还对“重编《说郛》”这一重要的小说丛书进行了文献辨伪研究,发表了《重编〈说郛〉的辨伪——以所收四种小说为例》(《中华文史论丛》2014年第3期)和《重编〈说郛〉所收宋元诗话辨伪》(《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指出宛委山堂本《说郛》(即“重编《说郛》”)中收录大量伪书的事实,提醒学者在使用此书时保持警惕——因为学界误用此书的现象非常普遍,并给出了他的一个“经验性判断”。这对于学者利用和辨别小说文献具有启示意义。而他对几种“伪典小说”的研究,不仅具有文献辨伪的价值,更是为小说研究和诗歌研究提出了新话题(见后)。

除了文献爬梳和考证,罗宁还对古人有关小说的论述和作品序跋进行了搜集和分析,他进一步认为,20世纪中国学者对小说的认识和对小说史的书写,都建立在西方小说观念之上,所以存在很大问题,这表现在古代小说研究和小说史书写上,就是重白话小说,轻文言小说,在文言小说中,重传奇和志怪,轻轶事小说以及其他性质更加驳杂的小说种类,而且在对小说作品的研究和评价中,也习惯性地运用西方的观念和理论。而事实上在整个古代,人们一直以文言小说为主流,明代以后虽然也会把章回之类的作品称作小说,但并不被文人士大夫看重。1900年前后,由于西方小说作品(novel、story等)和小说观念的引入,在整个文学、社会、政治的现代性思潮影响下,白话小说一跃成为小说甚至是文学的主流,并成为现代学术关注和研究的对象①。民国以来的学者用经过西化的小说观念,去研究古代小说,建构古代小说史,这样自然出现巨大的偏差。罗宁在《古小说之名义、界限及其文类特征——兼谈中国古代小说研究中存在的问题》(《社会科学研究》2012年第1期)一文中对这些问题进行了反思,指出近百年来的古代小说研究存在着“以西律中”的大问题,当前的小说史书写对古代小说的实际存在巨大的遮蔽。他在《记录见闻:中国文言小说写作的原则与方法》(《文艺理论研究》2018年第5期)一文中更明确指出文言小说写作的原则和方法是记录见闻,而不是现代和西方文学意义上的“创作”,强调其与现代以来人们熟悉的以虚构为核心概念的小说之不同,提醒学界要通过古人的观念去看待古代的小说。实际上,王齐洲、谭帆、王庆华等学者近年来对古代小说也有类似的看法,也肯定笔记体小说的价值和地位。总的来说,学界近年来对以西律中、以今律古的古代小说研究和小说史书写的反思多了起来。基于这样一种对古代小说的认识,罗宁进一步提出了要在古人的小说观念之下重新书写中国古代小说史,他借用浦江清的话,称之为“中国本位的小说史”。而在这样的小说史中,不应该只关注人物形象、故事情节、作品主旨以及虚构之类的问题,更要展现出小说在古代学术思想中的复杂面貌和重要地位。因此,传记、类书、诗歌、文章等文类便进入了罗宁的研究视野之中。

二、传奇、传记:中国文学传统中的虚构与叙事

罗宁重视文言小说,提倡用中国古代的学术观念去看待和研究小说。而在文言小说中,现代人一致认为传奇是最重要的,那么该如何看待传奇呢?实际上学术界已经指出,所谓唐传奇与杂传关系极为密切,王运熙、李剑国、孙逊、熊明等人对此都有过论述。但是罗宁更明确地指出,一般所谓的传奇作品,本身就是传记,只不过是经历了传奇化的传记而已,可以称之为传奇性传记或传奇体传记,而这些传奇性传记,属于传记这个类别或范畴,并不是古人所说的小说。那么传记又是什么呢?罗宁提倡用古代的学术观念去看待这一文类,表现出和现代以来建立的所谓传记文学研究不同的思路。

与小说相似,“传记”也是一种古今观念相差甚巨的文体。现代作为著述体裁的“传记”,事实上是在西方引入的biography之概念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从字源上说,乃是源于希腊文“βιος(bios 生命)”和“γράψτε(graophia书写)”两个词根的拼合,表示对某人一生的记述,一般由他人记述,亦有自述生平者的“自传”。然而,古代的“传”之概念,则来源于经学的术语,原指解经之传,后来用以指一种有关人事记载的文类。在古人那里,作为并列复词的“传记”一词,可分为“传”和“记”,二者各有偏重:“传”偏向于以人物为中心,“记”偏向于以事件为中心。然而,在现代的文体学中,二者已合成“传记”一词,作为对biography的对译了。朱东润《八代传叙文学述论》一书[2],可以说是对古代传记文学性质和发展历程的重要著作。值得注意的是,朱东润提出“传叙”的概念,作为与广为接受的“传记”一词的商榷,可见他已发觉后者含义的误导性。

2016年9月在成都举办的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第十八届年会暨唐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罗宁提交了《传奇、传记和小说——对概念和观念的反思》一文。他梳理了传奇在古代本来的含义,强调今天的传奇概念出自现代学者尤其是鲁迅的建构,而20世纪50年代以来由于鲁迅在学术和思想史上的崇高地位,其小说史和传奇观念一度作为“政治正确”不容置疑,以致最终形成志怪——传奇——话本——章回那样一种简化和错误的小说史叙述。实际上,古人不仅一直在目录学上将传奇和小说进行区别,而且在晚明出现混淆之后,还有学者如纪昀等极力强调二者之别。罗宁认为,严格来说,有相当部分的所谓传奇(也就是《莺莺传》《霍小玉传》等典型的作品),并不是古人心目中的小说,至少唐宋人一般是不把它们当作小说的。传奇是一个在现代学术体系中建构出来的概念和文类,随着现代以来小说观念的转变,人们以现代(西方)文学观念和审美趣味去审查、选择古代材料,建构了传奇(以及小说)的谱系和历史。回到古代学术和思想的实际就会发现,今人所谓传奇的作品,最有名的一部分是传奇性(体)传记,另外又混合了很多其他文体和文类的作品,包括从小说中抽出的片段,可以说传奇的外延严重地“扩大化”了。如果我们将传奇理解为一种风格和写法,就能更好地认识它与小说、传记的关系。在中唐文学观念新变的大背景和文学风尚影响下,传记经历了传奇化,小说也经历了传奇化。一些传记和小说的片段更加重视辞藻的润饰、叙事的曲折、人物的刻画、细节的铺叙和想象,罗宁在《汉唐小说观念论稿》中曾说传奇:“我们可以将它看作杂传的文章化或辞章化……可以认为是别开一派,容虚构、夸饰、奇想为一炉,成为唐宋时期十分奇特的存在。”这种说法,也得到了同为小说史家的陈文新的呼应。陈氏即将传奇的特点概括为“传记的辞章化”②。可见这一论断,确实有其创见。对唐传奇概念的厘清,有助于我们反思鲁迅所说的唐人“始有意为小说”,重新认识唐代小说发展的真相③。

大致而言,罗宁主张在古代小说研究中淡化甚或取消传奇这个现代文类术语,而在小说和传记这两个领域都应关注传奇化的现象,尤其是应在传记文学的演变史中,纳入和加强那些传奇化传记的研究。实际上,古代的传记这一文类,对虚诞、夸饰的容忍性更强,而这并不是记见闻的小说所具有的属性。为了厘清传记演变的脉络,探究传记与叙事和虚构的关系,罗宁又将研究的视野投向了传记,在文献考订方面,涉及《南岳夫人内传》《南岳夫人传》《邺侯家传》《邺侯外传》《八仙传》《南岳十八高僧传》《懒残传》等,均发表过相关论文。对于仙道传和高僧传,学界过去注意不足,在叙述汉魏六朝小说史时,常常会提到《汉武内传》《列仙传》《神仙传》等作品,但实际上这些是传记,应该在传记的谱系中予以关注和研究,重新书写传记的历史。罗宁反复强调古代文言小说主要是记录见闻,不以叙事和虚构为能事,但他同时也在关注古代文学中的叙事问题和虚构问题。由于关注叙事,他探讨了学界过去不太注意的一个较小的文体——书事文,发表了《唐宋书事文述论》和《东坡书事文考论——兼谈东坡集中收入小说文字的问题》两篇文章,不仅讨论了书事文的基本情况和性质,还涉及书事文与文传、小说的关系。此外他在《苏轼、苏辙文传述论——兼论宋代文传及目前文传研究存在的问题》(《新宋学》第4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中研究了苏轼、苏辙以及其他宋人的文传,并再次指出当前传记文学研究中存在的对古代实际的文体和文类区分重视不足的问题。在研究苏轼的书事文和文传时,他发现不同文体、文类之间的复杂关系,如苏轼的一些收入文集的文传、书事文,也见于他的小说《东坡志林》,或来自他人的小说,而明人编小品文时,又会从《东坡志林》中抽出一些片段作为小品文。这促使他进一步思考小说以及文学作品的文本形成问题。元明清的戏曲和白话小说是古代虚构文学的大宗,早期的虚构文学,要在先秦寓言以及佛道文学(传记)中寻找和探求,而佛教讲经文和变文,又是戏曲及白话小说的前身。带着对虚构和叙事的关注和思考,罗宁不仅考证了一些传记文献,还撰写了论文《慧思故事及其形象在唐宋时期的演变》以及《懒残故事及其形象在唐宋之演变与接受》,这标志着他对相关研究领域的持续开拓。

三、典故、辞藻、类书:小说与诗歌交叉研究的新路径

罗宁1997年至2003年在四川大学学习期间,师从著名的宋代文学研究专家周裕锴先生。虽然罗宁的学位论文不是诗歌研究,但在跟随周先生学习期间,他阅读了大量诗歌作品,主要是唐宋诗歌和清代同光体及宋诗派作品。受周先生的影响,罗宁在诗歌阅读和学习过程中,接受和养成了诗歌文本细读的习惯,十分重视诗歌的形式和语言(修辞)问题。毕业之后,罗宁一直从事诗歌教学工作,除了常规的中国古代文学史外,还讲授过唐诗研究、古诗赏析与写作一类的课程,随着他对诗歌理解的深入和小说研究的进展,他越来越关注诗歌中的典故和辞藻,同时发现这些典故和辞藻不少来自小说和传记。

早在罗宁的博士论文中,就涉及了典故问题。他首次提出了“伪典”和“伪典小说”的概念,后来正式发表于《论五代宋初的伪典小说》(《中国中古文学研究》,学苑出版社2005年)和《制异名新说、应文房之用——论伪典小说的性质与成因》(《社会科学研究》2008年第2期)两文中。他指出,宋代中后期出现了一批伪典小说(最初他认为是五代开始出现,后来修订了这一观点),如《云仙散录》《清异录》《开元天宝遗事》等。从外表上看,这类小说近于传统的轶事小说,但由于其中的内容纯属虚构与杜撰,没有可靠的文献依据,因此与记录见闻的传统小说大异其趣。之所以会出现这样一批作品,和宋人重视用典乃至转以獭祭僻典为好的诗歌趣味有关系:因为好用新奇典故,但典故终有被搜罗殆尽之时,便有一些好事者杜撰一些子虚乌有的典故供人使用,“伪典小说”应运而生。伪典小说出现的时间与宋人注杜、注苏中出现“伪注”的时间基本一致,二者实际上是同一诗学风气下的产物,不过一个是众多故实(典故)汇集成为小说,另一个是附属于对名家诗歌的注释,其内容都是杜撰故实、辞藻、诗句等。对于伪注,学界已有诸多探讨④,伪典概念的提出,可以深化对伪注的认识。而且伪典和伪典小说概念的提出,不仅解释了长期让学界感到困惑的《云仙散录》等小说的性质,促使人们进一步思考小说与虚构(杜撰)的关系,也有利于人们理解诗歌和典故(尤其是来自小说的)的关系。此后,他针对宋代的《龙城录》《开元天宝遗事》《云仙散录》逐一撰写了专门的考辨论文,力证其作为伪典小说的性质。此外他还注意到明代也出现了伪典小说,并在《明代伪典小说五种初探》(《明清小说研究》2009年第1期)一文中揭示了《琅嬛记》《诚斋杂记》《女红余志》等五部书的伪典小说性质。伪典小说可以说是古小说发展的一个异数,背离了古小说记录见闻的实录原则,但又延续了古小说游戏性、娱乐性的精神,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这类书给后人利用古小说文献带来一些混乱,古今学者多有被这些小说所蒙蔽者,他们在注释诗文和研究时常会使用到《开元天宝遗事》《清异录》《云仙散录》等文献,博学如钱钟书,亦相信了《清异录》中关于韩愈服硫黄而死的记载⑤。罗宁在《论辞书编纂中采用伪典小说的问题》(《汉语史研究集刊》第15辑,巴蜀书社2012年)一文中,揭示了现代的权威辞书也有不少是根据伪典小说建立的词目,并大量引这类小说的文字作为书证。如今人熟悉的“闭门羹”“罗浮梅花”“妙笔生花”等就来自伪典小说。虽然积非成是,这些语言已经渗透我们的日常用语中,难以祛除,但像这样正本清源的研究自然具有重要的意义。伪典小说的研究让我们能更清楚地认识诗歌、典故(包括伪典和伪注)、小说之间的复杂关系。

罗宁认为,在中古文学甚至整个古典文学中有四个基本要素,即声律、对偶、典故、辞藻。近年来他常常由典故和辞藻入手从事古代诗歌的研究。如关于古人对雁的书写,运用和演变出一些什么样的典故和辞藻,在诗歌写作中有什么作用和意义,他专门撰写了《杜甫诗中的雁意象和咏雁诗》(《湖南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6期)和《继承与新变:上古至中古诗歌中的雁描写和雁诗》(《文学研究》第3卷2期,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进行细致探求,并在后文中对辞藻问题进行了一些阐述。值得注意的是,在对“雁”意象之演变的考察中,罗宁注意到了古典诗歌意象(辞藻)的类聚性,如写到“雁”,一般会连带及凫(野鸭)、渚(遵渚)等意象,并在后世延伸及稻粱、衡阳、惊弓(惊弦、伤弓)等一系列固定的辞藻或语句,姑且可以称之为“意象群”。这种意象的“类聚”现象,是在诗人的创作中不断得以发展和强化的,并且在同时或后世的类书中被确认和延续,形成强大的传统。这种现象,也是诗歌意象学领域较少关注的,值得进一步探讨。

代名是辞藻的一个重要部分,罗宁在研究伪典小说时即有所注意,因为伪典小说很喜欢杜撰新奇的辞藻,其中尤以《清异录》最为典型。罗宁的《论宋人对代名之使用与创造》(《中国诗学》第21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较为全面地探讨了宋代喜欢使用新奇代名乃至杜撰代名的现象,丰富了我们对宋诗用典(代名)的认识,也让我们看清了伪典小说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在典故、辞藻研究方面,他的《〈世说新语〉在宋代的经典化——以诗歌用典为中心》(《新国学》第16卷,四川大学出版社2018年)也是一篇文学典故研究的范例,可以看到《世说新语》的典故对诗歌的巨大而深远的影响,看到以苏黄为代表的宋代诗人对小说典故的重视以及对这些典故的创新性使用。从用典这一角度我们可以观察到宋代诗歌的创新性,从典故的流行与普及可以看到《世说新语》的经典化。《戴复古诗歌用典初探》(《中国诗学》第26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则探讨了南宋江湖诗人戴复古诗歌中采用包括经史和诸子、传记、小说以及前人诗文典故的情况,并揭示其与苏黄以来宋诗的关系。通过这些研究,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小说、传记是古代诗歌典故的重要来源,而宋人也因为好用小说、传记以及其他一些僻书中的典故而形成了独特的诗歌风格。辞藻研究,不仅具有诗歌研究的价值,甚至还有辨伪的作用。罗宁在《旧题萧统〈锦带书〉考实》(《古典文献研究》第22辑上卷,凤凰出版社2019年)一文中,对于学界一直怀疑的《锦带书》进行了考证,其中有较大的篇幅就是通过其中使用的辞藻,来证明其书不可能是六朝和唐代的。从罗宁以对典故与辞藻为核心的研究中,我们发现这种思路和方法实际上可以广泛运用于诗歌、辞赋、词曲、骈文的研究中,成为一个新的学术增长点,这样的研究对于理解诗歌和小说及其相互关系都是非常有益的。据笔者所知,罗宁目前正在从事李白、杜甫、李商隐、苏轼、黄庭坚等人诗歌中典故、辞藻的搜集和研究工作,2011年在他发表的《李太白诗话十则》一文中,已经涉及一些李白诗词藻的解读,对一些诗句有全新的或更深入的解读。罗宁在2018年第一次唐代文学读书会上提出了自己对诗歌辞藻研究的设想,而2020年1月在大阪大学中国文学研究室举行的一次小型学术讨论会上,他运用辞藻研究的方法,对李白“我辈岂是蓬蒿人”和“直挂云帆济沧海”提出了新解,这证明辞藻研究的方法是切实可行的,从典故和辞藻方面去接近诗歌,还有很多研究可以展开。

古代的类书常常汇集诗文创作的典故和辞藻,罗宁既然对典故、辞藻予以关注,自然也就非常重视类书,实际上,他为研究生开设“类书研究”这门课程已有十多年。他不仅看到了类书和文学的关系,对类书在古代学术思想中的地位、类书在古人的知识世界中扮演的角色、古代著述常常采用的编类方式等都有深入观察和思考。值得指出的是,类书和小说的关系也十分密切。不少小说采用了和类书相似的体式,众所周知,《太平广记》兼具类书和小说的双重性质,而《宋朝事实类苑》《群书类编故事》《宋稗类钞》《宋人小说类编》《清稗类钞》等小说,也是同样采用分类体式的小说汇编。实际上不只这种汇编型的小说,如《搜神记》《世说新语》《五代新说》《酉阳杂俎》《唐语林》《分门古今类事》《情史》《艳异编》以及大量的世说体小说,都带有浓厚的类书性质。关于这一点,罗宁在《从〈世说新语〉到〈南北史续世说〉》(《古典文学知识》2017年第5期)中有所论述,并涉及古人抄撰成书的话题。此外,小说本身有着博物学的传统,在小说功能观上又一直有广见闻的观念,这使小说在为古人提供各种知识方面扮演了和类书相似的角色。罗宁在类书研究方面,同样遵循回归古人本来认识的思考路径,牢牢把握抄书、分类以及实用性(工具性)这三个基本特征,仔细审视古代各种典籍,将其学术视野扩展到许多领域。迄今为止,罗宁指导研究生完成了对《书叙指南》《古今源流至论》《诗律武库》《小名录》以及系列“事始物原”类书籍的研究。

由于多年来罗宁的研究涉及很多不同的文体、文类,而小说、类书均是性质复杂、内容驳杂的文类,他开始关注文体、文类以及文本形成的问题。2017年5月和2018年8月,他在浙江大学高研院组织举办了两次“中古文献文本文体工作坊”。第一次会议他报告了中古时期小说、传记、类书与抄撰成书的问题;第二次会议他报告了对文体、文类、书体几个概念的思考。在后一个报告中,他对学界混用的文体和文类两个术语进行了澄清和界定,希望将文体限制在古代文学(文章学)的意义上使用,同时倡导进行文体学(语言学)的研究(这和辞藻研究有关),而将文类作为一种更广泛的文献类别看待,不只限于文学领域的使用。在此基础上,他又提出了全新的“书体”概念用以指称书籍的体式体裁——古人所谓纪传体、编年体、纪事本末体等说法,已透露其信息,“书体”与文类、古代的目录类别三者间具有交叉的性质,但互相之间并不等同或包含。从“伪典”“伪典小说”到“文传”,再到“书体”,罗宁不断提出新的学术概念和术语,这实际上是一种学术创新意识的表现,也标志着他在学术研究领域的最新开拓。

综上所述,罗宁教授的研究,从汉唐小说观念与相关文献的研究出发,延伸到小说与传记、诗歌、文章、类书等多种文体和书体(著述体裁)的交叉研究,并在小说、传记、诗歌等方面开拓出新的研究道路。从这些多领域、多主题的研究中,我们可以看到其广阔的学术视野和深邃的学术见识,而在这些研究背后,也可见其基本的学术理念。其一,从古典目录学出发,探究各种著述体裁之异同与相互关系。古典目录学本身便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功能,由此深入古人学术体系内部探究其整体面貌,可以避免现代以来狭隘的文学史视野。其二,与上一条相联系,提倡回归古典学术认知的本原,反对以今律古、以西律中。这种学术理念,无论是对小说、传记还是类书的研究,还是对古典文学其他论题的研究,都具有启示意义。

① 进入21世纪以来,学界对古今“小说”概念的不同及其背后反映的学术转变,已有越来越多的论述。如:唐宏峰《当小说遭遇novel的时候:一种新的现代性文类的产生》,见冯天瑜《语义的文化变迁》(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王志松《“小说”:词语翻译与现代概念的形成(代序)》,见王志松《小说翻译与文化建构》(清华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关诗珮《晚清中国小说观念译转——翻译语“小说”的生成及实践》(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2019年版)。

② 陈文新《“传记辞章化”:一个学术判断的历史维度与阐释效应——三论唐人传奇的文体特征》(《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又参考《“唐人始有意为小说”这一命题不能成立》(《中国文化研究》2017年第4期)。

③ 近年以来,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对“唐人始有意为小说”的论断提出质疑,其成果除了上举陈文新之文,尚有程国赋《“唐人始有意为小说”刍议》(《中国文化研究》2017年第4期)、刘晓军《唐人“始有意为小说”辨》(《学术研究》2019年第8期)等。

④ 如:程千帆《杜诗伪书考》,载《古诗考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莫砺锋《杜诗“伪苏注”研究》,载《唐宋诗歌论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杨经华、周裕锴《杜诗“伪苏注”与宋文化关系管窥》(《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4期,第81―85页)。

⑤ 见钱钟书对《韩昌黎诗系年集释》的批评,收入《人生边上的边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349页。

[1] 罗宁.汉唐小说观念论稿[M].成都:巴蜀书社,2009.

[2] 朱东润.八代传叙文学述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Novels, Biographies and Poetry: Pro. LUO's Academic Summary

WANG Zhitian

(SUN Yat-sen University, Zhuhai 519082, China)

Professor LUO Ning's academic research starts from the novels and related literature in the Han and Tang Dynasties(BC202-907AD), extends to the cross researches of novels, biographies, poetry and other styles, and opens up a new approach to them. From these inter-fields studies, we can see his broad academic vision and insight.

LUO Ning; novel;

; poetry

I206

A

1006–5261(2021)03–0062–09

2020-12-26

王治田(1988― ),男,山西阳泉人,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助理教授,博士。

〔责任编辑 刘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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