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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末年党人清议及其相关问题阐释

2021-01-07孙立涛

天中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宦官士人

孙立涛

东汉末年党人清议及其相关问题阐释

孙立涛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东汉末年桓、灵之际,面对宦官弄权,正直儒士力持清议论政。虽后人一直以为是宦官借“党人”之名诬陷,但士人间确有结党之实。“党人”的兴起可追溯到桓帝即位前后的甘陵南北部党之争,即以李固、杜乔为首的清流士大夫抨击外戚梁冀一党。外戚覆灭、宦官擅权后,“党人”的规模有所扩大,太学生和诸多士大夫官员成为清议的主体力量,此外还有正直的朝臣及其门徒。党人清议的矛头虽然主要指向宦官乱政,但宦官不可一概否定。与此同时,“党人”还对士人领袖清议以扬名、对公卿贵族的不法之为予以批判。宦官依靠皇权发动两次党锢之祸后,“党人”及其“清议”不复存在。

东汉末年;党人清议;缘起;参与群体;宦官

东汉末年桓、灵时期,面对外戚、宦官交替擅权,正直儒士除上书请愿,严惩不法,还发起清议,广施褒贬,即制造舆论予以威慑,现代史家学者往往将此称为“清议运动”①。宦官以“结党”之名和“诽讪朝廷,疑乱风俗”之罪对士人进行诬陷,引发党锢之祸,不仅影响了当时的政局,还对后世的思想政治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比如,南宋孝宗认为东汉党锢之风是由“清议”促成的,故欲对当时“士大夫好唱为清议之说”的现象进行制止[1]。胡三省在《资治通鉴》卷五三《汉纪·本初元年》中注曰:“太学诸生三万人,汉末互相标榜,清议此乎出……祸李膺诸人者,非太学诸生,诸生见其立节,从而标榜,以重清议耳。”[2]黄遵宪《病中纪梦述寄梁任父》诗曰:“不如《党锢传》,人人主清议。”[3]把清议和东汉末年党锢之祸联系在一起,概来自范晔《后汉书·党锢传》,其述及桓、灵之间“匹夫抗愤,处士横议”,“若范滂、张俭之徒,清心忌恶,终陷党议”[4]2185。以此而言,东汉末年清议的发动者即是以党人为主的群体。历来述及汉末政治文化者,多从党锢之祸这样的重大历史事件出发进行分析,很少有人专门撰文来探讨党人清议本身的特征。党锢之祸因党人对抗宦官集团而引发,那么对于党人及清议是否起源于桓帝时期的宦官干政、党人清议是否只针对宦官集团、党人清议的参与者包括哪些人士等问题,如果不做出详细考察,今人恐怕就不太明了,抑或存在误解之处,故笔者不揣浅陋,试撰此文以做阐释。

一、汉末党人及清议的缘起

首先需要正视一个问题:汉末桓、灵时期党人是否真实存在?我们知道,党人之名及非议朝政之事,本是宦官集团对士人群体的诬称。仲长统《昌言》述及桓帝时期宦官乱政亦言:“高命士恶其如此,直言正谕,与相摩切,被诬见陷,谓之党人。”[5]第一次党锢之祸发生后,窦武上疏为党人辩护时也说“奸臣牢修造设党议”[4]2240。根据这样的信息,或许有人会认为汉末并不存在所谓的党人。但是,我们考察汉代的政治史时会发现,政治利益驱使下的结党现象及党派斗争在桓、灵之前早已存在。比如,汉宣帝时颍川豪族大姓“相与为婚姻,吏俗朋党”,又有“石渠分争之论,党同伐异之说”[4]2184。即便在桓、灵时期,不同政治派系之间彼此称“党”的现象也非常多。比如,范滂为三府掾属时,奏“权豪之党二十余人”;为汝南功曹时,归怨范滂者又指其所用为“范党”[4]2204–2205。由此可见,结党为当时之大忌,宦官指斥士人群体为党人也容易触动朝廷的神经。从当时的实际情况看,清议群体间确有结党之实,而且士大夫对此也有所默认。比如党事初起之时,皇甫规自上言为党人:“臣前荐故大司农张奂,是附党也。又臣昔论输左校时,太学生张凤等上书讼臣,是为党人所附也。”[4]2136又如熹平元年(172年)窦太后崩,有人书朱雀阙言:“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常侍侯览多杀党人。”[4]2525可见,党人之称在当时已经流传开来,后人把士大夫群体议论朝政、品核公卿之事称为“党人清议”,是符合历史事实的。

桓、灵时期,党人议论时政的形式是众多士人参与“清议运动”,此前未见士人大规模集体论政的情形。那么,党人清议是从何时兴起的呢?我们知道,党锢之祸的发生是党人与宦官集团对抗的结果,由此可推党人清议应是从抨击宦官擅权开始的。延熹二年(159年),桓帝借助宦官单超、徐璜、具瑗、左悺和唐衡之力铲除了外戚梁冀的势力后,将5人同日封侯(世人谓之“五侯”),又封小黄门刘普、赵忠等8人为乡侯,自此“权归宦官,朝廷日乱”[4]2520。时人作谚语讽刺曰:“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两堕。”②由此出发,很容易让人认为党人及清议就是从这个时候发展起来的。但是,桓、灵之际党人大规模集体论政的发生绝不可能一蹴而成,只能是随着东汉中后期社会问题的增多,由士人个体或小团体性的议论逐渐汇聚而成的。在东汉谈论之风盛行的背景下,士人间小范围论议时政的行为多有存在,从史料的记载中可窥知一二。如《后汉书·左雄传》述及左雄荐举周举为尚书,因较为称职,故“议者咸称焉”[4]2022;《后汉书·周景传》载,韩演与周景在河内任职时,好贤爱士、志在无私,“故当时论者议此二人”[4]1538;《后汉书·循吏传》也载,童恢独自诣阙申救自己的举主杨赐,且不求回报,“由是论者归美”[4]2482;《后汉书·崔寔传》记载崔烈以钱购得司徒一职,“论者嫌其铜臭”[4]1731。这里的“议者”“论者”,虽称不上党派,但已具备小团体论政的性质。随着社会问题的增多及政治派系间矛盾的深入,这种议政群体自然会朝着更大规模的党争方向发展。

后人关于桓、灵之际的党人及其清议活动的认识多来自《后汉书·党锢传》,其序文记载:

初,桓帝为蠡吾侯,受学于甘陵周福,及即帝位,擢福为尚书。时同郡河南尹房植有名当朝,乡人为之谣曰:“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二家宾客,互相讥揣,遂各树朋徒,渐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党人之议,自此始矣。后汝南太守宗资任功曹范滂,南阳太守成瑨亦委功曹岑晊,二郡又为谣曰:“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因此流言转入太学,诸生三万余人,郭林宗、贾伟节为其冠,并与李膺、陈蕃、王畅更相褒重。学中语曰:“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又渤海公族进阶、扶风魏齐卿,并危言深论,不隐豪强。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屣履到门。[4]2185–2186

通过这段材料我们可以知道:(1) 甘陵南北部党的形成,始于“二家宾客,互相讥揣”性的小团体论议,由甘陵“乡人谣”引发[6],后随着两家“各树朋徒”,渐渐发展成较大规模的地方性党争。“党人之议”形成后,汝南、南阳又有“二郡谣”出现,主要凸显了二郡功曹不畏强权及严惩不法宦官的举动③。当此类地方性流言转入太学后,庞大的儒生群体与朝廷官员相互褒重,从而有了太学生“学中语”这样更大范围和规模的集体论政。由此可见,桓、灵时期党人的形成及清议的发生,有一个由地方到京师、由小范围向大范围逐步发展的过程。从“党人之议,自此始矣”一句可知,党人清议并非始于宦官助桓帝铲除梁冀势力之后,而是桓帝即位后不久就在甘陵地区渐渐开始了。(2) 甘陵“乡人谣”出现于桓帝刚刚即位之时,而汝南、南阳“二郡谣”和太学生“学中语”则出现于党人与宦官发生激烈冲突的延熹末年,二者相差近20年。可见,党人清议伴随东汉末年政治日益腐败而延续了较长的时间。这3则谣谚揭示了党人之议的兴起和发展,体现了政治斗争的连续性,所涉及的政治人物比较具有代表性。比如“二郡谣”中,范滂以“清节”为时人所称道,他任职汝南功曹期间,外甥李颂被中常侍唐衡请托为吏,“滂以非其人,寝而不召”;岑晊因有高名而被南阳太守成瑨委任为功曹,时宛县富商张汎靠贿赂中官取得显位,且恣意所为、不畏法网,岑晊劝成瑨将其收捕笞杀。再如“学中语”中,李膺任职司隶校尉期间,处死了贪残无道的野王令张朔(宦官张让之弟);王畅则以“清实”为称,太尉陈蕃认为他清方公正,荐其为尚书,后又拜南阳太守,纠发奸恶、豪右大震。

以上《党锢传》序文所述是党锢之祸发生前党人清议的情形,“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屣履到门”,可谓党人清议的第一次高潮。随着党人与宦官矛盾的加剧以及党议活动的任意发展,最终导致党锢之祸的发生,其直接起因是士大夫处置宦官党羽。据《后汉书·党锢传》记载,司隶校尉李膺素与热衷于讨论时政的太学诸生交结密切,宦官张成故意教其子在大赦前杀人,李膺坚决将其子收捕处死后,宦官遂教唆张成的弟子上书诬告李膺等人“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且“诽讪朝廷,疑乱风俗”。以此为导火线,引发了第一次党锢之祸:桓帝布告天下逮捕党人,包括李膺、杜密、陈寔、范滂等人在内,受牵连者有200余人。因李膺等人在狱中多举报宦官子弟的不法行为,宦官惧怕,又加上太尉陈蕃、尚书霍谞、城门校尉窦武的上书请救,党人才被赦归田里,禁锢终身。其后党人身价反而提高,如李膺免归乡里后“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污秽朝廷”[4]2195。此时,以儒生为主再次掀起清议的高潮,他们标榜更多的名士,并为之加号扬名,除窦武、刘淑、陈蕃为“三君”外,又有“八俊”“八顾”“八及”“八厨”之号。影响所及,晋人袁宏在《后汉纪·桓帝纪》中甚至认为“党人之议始于此”[7]621。

第一次党锢后不久,桓帝崩逝。建宁元年(168年),灵帝即位,窦武以皇太后之父身份拜为大将军,陈蕃被任用为太傅,二人同心协力谋诛宦官,但因事泄反遭宦官杀害,重新被起用的李膺、杜密等人也再次被废。中常侍侯览因张俭任山阳东部督邮时劾奏过其家人的罪行,遂让张俭乡人朱并诬告张俭与乡人24人“别相署号,共为部党,图危社稷”,并拟定了新的“八俊”“八顾”“八及”予以打击④。不仅如此,看到被众人称誉的前党人名望犹盛,大长秋曹节又奏捕前党人,李膺、杜密、范滂、魏朗等百余人皆死狱中,死徙废禁者六七百人,这即是第二次党锢之祸。从此天下善士基本被迫害殆尽,党人清议也不复存在。

二、汉末党人清议的对象

因宦官擅权和党锢之祸是桓、灵时期具有标志性的历史大事件,这会让人感觉党人清议的对象就是宦官集团,但事实并非如此。上文已述及,在桓帝刚刚即位、宦官尚未擅权之时,党人及党人清议就已出现,这至少表明党人清议所针对的并非只有宦官集团。《后汉书·党锢传》对党人清议的范畴有所提及:

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4]2185

由此可知,党人清议大概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针对宦官擅权“处士横议”,即士人发起强大舆论对其攻击;其次是“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即士人彼此间相互倚重、标榜名节,以此加强对抗奸邪的声势;再次是“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即士人以儒家伦理道德为依托,对百官公卿的是非做出评判。当然,党人清议最主要的针对者无疑是宦官集团。自单超等5位宦官助桓帝铲除外戚后,恃其功而参政、干政日益明显,且恶行频发。《后汉书·宦者传》序对此揭露曰:

举动回山海,呼吸变霜露。阿旨曲求,则光宠三族。直情忤意,则参夷五宗。汉之纲纪大乱矣。若夫高冠长剑,纡朱怀金者,布满宫闱。苴茅分虎,南面臣人者,盖以十数。府署第馆,棋列于都鄙。子弟支附,过半于州国。南金、和宝、冰纨、雾縠之积,盈仞珍藏。嫱媛、侍儿、歌童、舞女之玩,充备绮室。狗马饰雕文,土木被缇绣。皆剥割萌黎,竞恣奢欲。构害明贤,专树党类。其有更相援引,希附权强者,皆腐身熏子,以自衒达。同敝相济,故其徒有繁,败国蠹政之事,不可单书。所以海内嗟毒,志士穷栖,寇剧缘间,摇乱区夏。虽忠良怀愤,时或奋发,而言出祸从,旋见孥戮。因复大考钩党,转相诬染。凡称善士,莫不离被灾毒。[4]2510

归结起来,史料记载的桓、灵时期宦官破坏制度和法纪的行为大概有以下几个方面:其一,窃国弄权,欺君惑主,多次扣押臣僚的章表,甚至矫诏行事;其二,专权选举,任人唯亲,垄断地方要职;其三,贪赃枉法,打压异己,构陷忠良;其四,贪婪腐化,残暴恶毒,致使各地民怨沸腾。面对宦官集团的卑劣行径,正直士人自然“羞与为伍”,党人清议的矛头也直接对准他们。

虽是如此,但我们不能因党人清议针对的主要是宦官集团,就对所有的宦官一概否定。比如,长乐五官史朱瑀盗发窦武等人铲除宦官的章奏骂道:“中官放纵者,自可诛耳。我曹何罪,而当尽见族灭?”[4]2243可见宦官中并非皆是放纵之徒。实际上,东汉中后期宦官之中也不乏开明与正义之士。比如和、安之际的中常侍蔡伦不仅发明了“蔡侯纸”,且“有才学,尽心敦慎,数犯严颜,匡弼得失”[4]2513。稍后又有中常侍曹腾“用事省闼三十余年,奉事四帝,未尝有过”,而且“其所进达,皆海内名人”[4]2519,如陈留人虞放、边韶,南阳人延固、张温,弘农人张奂,颍川人堂溪典等。即便在宦官擅取皇权的桓、灵时期,宦官中亦不乏忧国忧民与博学多识之人,如小黄门山冰参与了陈蕃、窦武谋诛宦官的行动;宦官吕强上疏抨击中常侍曹节、王甫、张让等人的罪行,力劝皇室提倡节俭、革除弊政,并为因谗遭黜的正直官员鸣不平,黄巾起后又奏赦党人。另外,又有“宦者济阴丁肃、下邳徐衍、南阳郭耽、汝阳李巡、北海赵祐等五人称为清忠,皆在里巷,不争威权”,其中李巡看到诸博士在科第过程中争论高下,甚至有“行赂定兰台漆书经字,以合其私文者”,故建议皇帝“刻《五经》文于石”[4]2533,于是便有了蔡邕等人正定经文、镌刻熹平石经之事。汉末还有专门为宦官所立的述德性碑文,如《中常侍樊安碑》《小黄门谯敏碑》⑤,观碑文内容可知,碑主不仅才学渊博,而且德行突出。由此可见,宦官中的有识之士也反对某些宦官的不良行径,对党人抱有同情之心,也一度为政治体制与思想文化建设提出过有益的建议,甚至他们本身或是清忠之士,或有博学之才,这与当时的正直儒士并无二异。况且,正直宦官的所作所为也得到了时人的认可,如“赵祐博学多览,著作校书,诸儒称之”[4]2533,而李巡建议正定《五经》的功绩更是影响深远。

除抨击宦官不法,党人之间也“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在抗争宦官擅权的斗争中,党人彼此认同、互相推崇,试图从立场上与宦官集团划清界限,从思想上稳固士人群体的阵营。因此,第一次党锢之祸发生后,“海内希风之流,遂共相标榜,指天下名士,为之称号”,党人中遂有了“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这样的称号,其含义为:“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俊者,言人之英也”;“顾者,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及者,言其能导人追宗者也”;“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4]2187。党人从自身内部选取士人领袖予以褒扬,一方面可从侧面映衬宦官品行的低下;另一方面又可增强团结,扩大声势。所以为党人领袖加号扬名,也是党人针对士人自身进行清议最直观的表现。

在汉末政治混浊、世风日下的社会环境中,随波逐流、媚俗竞利者大有人在,如中常侍张让得势,“宾客求谒让者,车恒数百千两”[4]2534。因此,怀有社会责任感的党人必然会“品核公卿,裁量执政”,这实际上也是传统儒家精神的一贯表现⑥。需要说明的是,由于在东汉中后期存在外戚、宦官轮流执政的乱象,故论及清议者历来把外戚看作党人抨击的对象,但是在研究党人清议时,我们却发现存在外戚与士人站在一起共同反对宦官专政的现象。比如,被太学生标榜为“三君”之一的党人名士窦武,其身份即为外戚,他儒学素养深厚,与士人共同策划了诛杀宦官的行动。如此看来,认为党人清议的对象包含外戚的观点是否成立呢?其实这又涉及党人及清议的缘起问题。由上文可知,虽然桓、灵时期的党人清议以抨击宦官集团为主,但是并非以此为开端,而是从“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开始的。甘陵“乡人谣”中既有对河南尹房植的称颂,又有对尚书周福的讥讽,显然此谣的作者是站在房植一边的党人。吕宗力认为这首歌谣“表面讥刺的是周福,潜台词中指斥的应是周福的靠山桓帝及梁冀;歌谣直接推崇的是房植,其实也赞颂了与房植政治立场一致的李固、杜乔、陈蕃等人”[8]。牟发松也说:“房植、周福的‘甘陵南北部’之争,实即桓帝、梁冀与李固、杜乔之争的乡邑版。”[9]因此,桓帝刚刚即位之时,甘陵党人所造的“乡人谣”,其品核的公卿正是外戚梁冀。史载梁冀在位20余年,梁氏一门“前后七封侯,三皇后,六贵人,二大将军,夫人、女食邑称君者七人,尚公主者三人,其余卿、将、尹、校五十七人”[4]1185。可见,梁冀擅权极其严重。可以说,自桓帝即位到延熹二年(159年)梁冀势力被铲除这十余年间,党人清议所针对的主要是外戚。相对稍后同样擅权妄为的宦官来说,党人贬斥外戚时间虽久,但并不那么激烈,也未因此形成大规模集体论政的现象。这主要是因为,从体制上看,“汉家之制,虽任英贤,犹援姻戚”[4]1012。崇贵母氏本为汉家旧典,外戚虽有擅权行为,但其以显位行事,与身份卑微的宦官有很大不同。东汉虽有外戚窦氏、阎氏、梁氏先后干政,但是至桓、灵之际外戚依然被封官晋爵⑦。

三、汉末党人清议的参与群体

根据《后汉书·党锢传》的记载可知,党人之议始于甘陵人周福和房植两家宾客的相互讥揣。地方党议中不免有勾朋结党、排斥异己的成分,但双方对争之中总会存在疾恶好善的正义一方,他们所做的客观、公正的议论才可称为“清议”。从甘陵“乡人谣”的内容上看,甘陵党议出现的原因是:周福与房植作为同郡人,一个是因做过皇帝的老师而被擢升,另一个则是靠真才实学而有名当朝,由此两家宾客在讥讽和反讥讽中各树朋党,最终形成甘陵南北部党。其实这只是表面原因,深层次原因则是正直士大夫与外戚梁氏的对抗,上文吕宗力和牟发松的观点已有提及。

我们知道,梁冀是为了继续把持朝政才把15岁的刘志(桓帝)推上帝位的,所以“擢福为尚书”应是梁冀的授予。这样,甘陵“乡人谣”虽是针对周福而发,而实际上讽刺的是外戚梁冀。梁冀毒杀质帝后,围绕立嗣问题与太尉李固、光禄勋杜乔等清流士大夫有过激烈的争执。桓帝即位后不久,出现刘鲔谋立清河王刘蒜之事,梁冀趁此诬陷李固、杜乔与刘鲔交通,并将二人杀害。此次政争后“梁冀恶清河名”,改清河为甘陵。甘陵“乡人谣”正是在这个敏感的时期和敏感的地点流传开来的。而在此之前,又有李固举荐杜乔、房植[4]2081,光禄勋杜乔、少府房植举荐荀淑之事[4]2049。据此可知,房植作为站在李固一边的清流士大夫,只因他是甘陵人,遂被当作典型放入歌谣,以此来对抗以梁冀为首的浊流一派。因此,就更深层次而言,甘陵“乡人谣”反映的是桓帝即位前后不同政治派系间的党争,这也是《党锢传》序引录此谣后说“党人之议自此始”的原因。如按此说,桓、灵时期的党人就不仅指党锢士人,还包括他们的前辈李固、杜乔等人。晋人山简说:“郭泰、许劭之伦,明清议于草野。陈蕃、李固之徒,守忠节于朝廷。”[10]他把党人名士“三君”之一的陈蕃和李固并列,在其意识中二人皆是汉末党人名士的代表。所以确切地说,甘陵党人清议的参与主体不是大官吏房植周围的宾客、属吏,而是站在李固、杜乔一边的清流士大夫。

当外戚势力覆灭,舆论的焦点转向宦官干政后,党人清议的主体已不单单是正直的士大夫。此时太学生成为社会上较为活跃的群体,史载其规模一度达到3万人。因宦官专权选举,任人唯亲,多数士人的仕进之路受阻,太学生作为官僚的后备军,对此自然愤懑不已。所以,当攻击宦官、褒扬善士的地方性谣言传入太学后,太学诸生作“学中语”以褒扬朝中正直的士大夫。《后汉纪·桓帝纪》载,第一次党锢发生后,“学生同声竞为高论,上议执政,下议卿士”,并为敢于反抗宦官擅权的名士冠以“三君、八俊、八顾、八及之目”[7]624以扬名。以此来看,广大太学生与士大夫官员在共同对抗宦官集团的斗争中,结为事实上的部党。所以,宦官诬告李膺时也是以“交结诸郡生徒”定其罪名的。在与宦官对抗期间,不管是对擅权不法者的“激浊”,还是对党人名士的“扬清”,广大的太学生都是议论的主体。诚如朱传誉所说:“东汉清议力量的膨胀,主要是由于太学生的参加。”[11]除规模庞大及仕途受阻的利益损失外,汉代选官制度及教育政策促使太学生政治使命感增强,身处京师能尽知朝廷局势的地缘优势,也是太学生成为清议主体的原因[12]。

除了太学诸生外,一些正直的朝廷官员也是党人清议的主体。“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本就是儒生与朝廷士大夫的结合体。具体来看,“三君”指窦武、刘淑、陈蕃;“八俊”指李膺、荀翌、杜密、王畅、刘祐、魏朗、赵典、朱宇;“八顾”指郭泰、宗慈、巴肃、夏馥、范滂、尹勋、蔡衍、羊陟;“八及”指张俭、岑晊、刘表、陈翔、孔昱、苑康、檀敷、翟超;“八厨”指度尚、张邈、王考、刘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其中,郭泰、魏朗、岑晊、苑康为当时在太学受业或游学的儒生,其他名士则多为朝廷官员或地方官吏。“三君”“八俊”等称号是赋予敢于对抗和打击宦官的名士的,尽管我们不能确定上述35人中是否每个人都好为清议,但是他们在与宦官做斗争的过程中,面对严重的社会问题及儒家伦理纲常的沦丧绝不会无动于衷,多数人心怀愤懑是必然的,以臧否为谈也是人之常情。比如以郭泰、贾彪为首的太学生发动清议时,即是与朝中官员李膺、陈蕃、王畅等人相互褒重的。又据《后汉纪·桓帝纪》记载,第一次党锢后太学生“竞为高论”之时,“范滂、岑晊之徒,仰其风而扇之”[7]624。范滂为“八顾”之一,岑晊为“八及”之一,他们都参与了太学生的清议活动。另外,从儒学素养方面来看,“三君”“八俊”等名士明习经学,甚至以经学教授生徒,如窦武、刘淑、李膺、蔡衍、檀敷等都有以经学教授生徒的经历⑧,他们遇事也会以儒家经典来裁断是非⑨。此外,这些名士又具有清正廉洁的品性,是清流士大夫的代表,如窦武不仅敬重名士、廉洁奉公,而且遵礼守法、治家谨严⑩;陈蕃力行孝道,后任太傅,认为自己功德浅薄,坚决辞让封侯,窦太后则认为他“忠孝之美,德冠本朝,謇愕之操,华首弥固”[4]2168;李膺曾与廷尉冯绲、大司农刘祐等“共同心志,纠罚奸幸”。刘陶评价朱穆、李膺曰:“皆履正清平,贞高绝俗。”[4]1844皇甫规认为:“李膺、王畅、孔翊,洁身守礼。”[4]2136范滂更是以“清节”为时人所称道,当其遭党事被捕受审时,“以同囚多婴病,乃请先就格”⑪。由此可见,“三君”“八俊”等名士能够成为党人清议的主体,是由他们自身的品格决定的。

当然,清议士人不只是太学诸生和朝臣名士,还有一些批判为官不仁、揭露宦官罪行的士人官吏。上引《党锢传》序在述及党人之议时还提到“又渤海公族进阶、扶风魏齐卿,并危言深论,不隐豪强”,且“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他们的清议论政之所以能产生如此大的影响,想必是因为他们的周围有一批共同煽炽风气的士人。另外,第一次党锢之祸发生时,桓帝“班下郡国,逮捕党人”,可见论议朝政的士人范围是很广的,并非只限于京师。党人遭逮捕后,“辞所连及陈寔之徒二百余人”,此外尚有“逃遁不获”者,从史料记载看,黄琬、范冉、赵岐、羊续、延笃、符融、张升、何休、荀爽、陈纪、韩融等人都遭受党事禁锢多年;诏书下举钩党时,“郡国所奏相连及者多至数百”,青州六郡中有五郡举报了党人,而平原相史弼坚称无党,从而“济活者千余人”[4]2110。从宦官打击党人连及数百人和史弼救助千余人的规模来看,当时各地清议参与者人数众多。此外,党人名士的门生故吏,虽多有被诬滥入党人者,但也不可否认其中多数人是清议的参与者和同情者。正是有了党人及其周围士人的奋力抗争,才在东汉末年混乱污浊的社会环境中造就出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清议之风。

综上所述可见,东汉末年桓、灵时期的“党人”和“清议”自桓帝即位前后开始,至第二次党锢之祸发生后终止,历时20余年。桓帝即位之初,党人主要是指李固、杜乔等清流士大夫组成的群体,他们抨击的对象主要是外戚梁冀。当外戚梁冀势力覆灭、宦官势力兴起时,党人的队伍也渐趋扩大,除一些朝廷重臣和其门生故吏,还包括儒学诸生及诸多正直的士大夫官员。他们以儒家伦理道德为依托相互褒重,从而形成规模更大的清议活动,一方面极力贬斥宦官干政乱纪;另一方面又大力为党人名士褒善扬名,同时对公卿贵族的不法行为进行批判,可谓声势浩大。尤其是在第一次党锢之祸后,党人清议掀起更大的浪潮。因其矛头主要指向宦官集团,这必然引起宦官集团的警觉和畏惧,于是宦官集团最终依靠皇权制造了骇人听闻的第二次党祸,从此党人被涂炭殆尽,党人清议也不复存在。可以说,党锢之祸因党人清议而引发,也把党人清议的精神传播久远。

① 论及“清议与党锢”时,张传玺等主编《中国古代史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魏明安《汉末清议与傅氏一家之儒》(《兰州大学学报》1992年第4期)、牟发松《范晔〈后汉书〉对党锢成因的认识与书写——党锢事件成因新探》(《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等,皆有“清议运动”的表述。

② 谚语的意思是左悺的权势具有回天之力,能挽回难堪局面;具瑗自高自大、唯我独尊;徐璜如同猛虎,凶暴无比;唐衡可恣意横行、为所欲为。因单超患病而死,故谚语未涉及。

③ 关于“二郡谣”的解读参见牟发松《范晔〈后汉书〉对党锢成因的认识与书写——党锢事件成因新探》(《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

④ 《后汉书》卷六七《党锢传》载,张俭乡人朱并承望中常侍侯览意旨,上书诬告张俭与同乡24人,拟定新的“八俊”“八顾”“八及”,以“俭及檀彬、褚凤、张肃、薛兰、冯禧、魏玄、徐乾为‘八俊’,田林、张隐、刘表、薛郁、王访、刘祗、宣靖、公绪恭为‘八顾’,朱楷、田槃、疏耽、薛敦、宋布、唐龙、嬴咨、宣褒为‘八及’”,予以打击。

⑤ 二碑分别立于汉桓帝延熹三年(160年)、汉灵帝中平四年(187年)。详见洪适《隶释·隶续》(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8、126页。

⑥ 关于汉末清议间儒家精神的体现,参见孙立涛《关于汉末“清议”褒贬不一问题辨析——兼及汉末士人儒家传统精神的阐释》(《殷都学刊》2019年第3期)。

⑦ 《后汉书》卷五七《李云传》记载,汉桓帝铲除梁冀势力后,“立掖庭民女亳氏为皇后,数月间,后家封者四人,赏赐巨万”。卷六九《窦武传》记载,窦武因长女被立为皇后,迁越骑校尉,并封槐里侯;桓帝崩后,窦太后临朝,窦武又被拜为大将军,家里数人被封侯。卷六九《何进传》记载,何进因其妹有宠于灵帝,而被拜为郎中;后其妹被立为皇后,他又被拜为侍中、将作大匠、河南尹,黄巾起义后再被拜为大将军,并因功封侯。

⑧ 据《后汉书》卷六九《窦何列传第五十九》载,“八及”中的刘表为王畅的学生,早年有良好的儒学修养,后据荆州“立学校,博求儒术”。据《后汉书》卷六七《党锢传》载,孔昱本为孔子后人,少习家学《尚书》。

⑨ 比如,陈蕃在营救因惩治宦官而受累的官员时,多次引用《诗经》文句、《春秋》义理及孔子说辞劝谏桓帝;桓帝责备李膺不请自诛宦官之弟张朔时,陈蕃引用《春秋》《礼记》及孔子诛少正卯之事,为自己辩护;范滂被诬陷为党人入狱后,陈蕃引用孔子之语“见善如不及,见恶如探汤”为说辞。

⑩ 据《后汉书》卷六九《窦武传》载,窦武任职城门校尉期间,“多辟名士,清身疾恶,礼赂不通,妻子衣食裁充足而已”。因战乱频仍,多有饥民,窦武“载肴粮于路,丐施贫民”。其侄窦绍“性疏简奢侈”,窦武“数切厉相戒,犹不觉悟,乃上书求退绍位,又自责不能训导,当先受罪”。

⑪ 据《后汉书》卷六七《党锢传》载,其他名士之高洁,如刘佑任河东太守期间“黜其权强,平理冤结,政为三河表”;尹勋家族之人多有居贵位者,而“勋独持清操,不以地势尚人”;蔡衍居乡里时,“有争讼者,辄诣衍决之,其所平处,皆曰无怨”;羊陟“少清直有学行”,为冀州刺史时“奏案贪浊,所在肃然”,为河南尹时“计日受奉,常食干饭茹菜,禁制豪右”;陈翔因大将军梁冀朝贺时威仪不整,劾奏其“恃贵不敬”;苑康任太山太守期间,严令禁止郡内豪姓的不法行为。此外,据《后汉书》卷五六《王畅传》载,王畅“清实为称,无所交党”,为南阳太守期间,力惩豪强,推行教化,矫治侈糜之风,使南阳郡风化大变。据《后汉书》卷三八《度尚传》载,度尚任上虞长时“为政严峻,明于发擿奸非”,任文安县令时,“遇时疾疫……开仓廪给,营救疾者”。

[1] 毕沅.续资治通鉴:第144卷[M].北京:中华书局,1957:3853.

[2] 司马迁.资治通鉴[M].胡三省,音注.北京:中华书局,1956:1705.

[3] 黄遵宪.人境庐诗草笺注[M].钱仲联,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075.

[4] 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5] 严可均.全后汉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897.

[6] 孙立涛.乡人谣反映汉桓帝即位前后党争[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02-18(5).

[7] 袁宏.后汉纪校注[M].周天游,校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

[8] 吕宗力.略论民间歌谣在汉代的政治作用及相关迷思[J].社会科学战线,2008(9):106–124.

[9] 牟发松.范晔《后汉书》对党锢成因的认识与书写:党锢事件成因新探[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6):1–16.

[10] 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229.

[11] 朱传誉.中国民意与新闻自由发展史[M].台北:正中书局,1974:117.

[12] 孙立涛.汉代儒学教育模式与儒生成长之特点[J].孔子研究,2017(1):93–101.

K234

A

1006–5261(2021)03–0144–08

2020-10-05

2018年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18FZW013)

孙立涛(1982― ),男,河北河间人,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赵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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