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谏太宗十思疏》
2021-07-03申龙
申 龙
话说贞观中期,唐王朝出现了空前繁荣的景象。在取得的巨大成就面前,唐太宗作风大变,逐渐骄傲腐化,追求珍宝异物,大修庙宇宫殿,四处巡游,劳民伤财。仅贞观十一年,先下令修建飞仙宫,后又诏令修建老君庙、宣尼庙,二月巡游洛阳宫,六月巡游明德宫,十月猎于洛阳苑,十一月又巡游怀州、去济源狩猎。老百姓为服徭役,长年不能回家,有的大臣向唐太宗进谏,太宗竟然说:“百姓无事则易骄,劳役则易使。”头脑始终冷静且性格刚直、才识超群的诤臣魏征顿感危机,再这样下去大事不妙,贞观政绩有丧失的可能。为了维持唐王朝的长治久安,他在这一年的三月到七月,五个月的时间里连续给太宗上了四疏,《谏太宗十思疏》就是其中的一篇。
劝谏的语言艺术
这臣子批评皇上可不能直接说,批“龙鳞”,逆“圣听”,需要大勇与大智。就算唐太宗在这方面比较开明,可皇帝也是人,也有非理性的七情六欲,很难避免一时之喜怒哀乐。臣子的言辞过于激烈,不注意沟通技巧,不但不能达成劝谏的目的反而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所以魏征在《谏太宗十思疏》里极其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一开篇就绕弯子: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理,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
第一段便将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树木和河流的“长”“远”与享国之“安”关联,正面阐述“积德义”对于“国安”的价值。连用三个句子构成排比,两个作设喻,一个明事理,把“积德安国”这个抽象的道理用“固本求长”“浚源欲远”这种生活常识进行比喻,浅显易懂。正面说了还觉得分量不够,为了让唐太宗认识到这样做的危害,又从反面申述,紧扣上层三个排比来申述,“德不厚”想“思国之理”那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国之理”,《旧唐书·魏征传》《文苑英华》等作“国之治”,《册府元龟》《文章辨体》等又作“国之安”。同一文本在不同古籍中存在文字差异,又是为什么呢?有时是为了避讳,好比“理”字是为了避唐高宗李治的名讳而改。可魏征此文写于唐太宗贞观十一年,李治即位是在贞观二十三年六月,这时魏征已去世,做出具体修改的人是谁呢?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查查资料,这人是撰辑《贞观政要》的吴兢,他生活于高宗至玄宗期间,将魏征疏文中的“治”改为“理”是情理之中的事啊。“理”作为“治”的避讳字其实是名词作动词用,有“治理、统治”之意。
最后魏征进入了正题,由人君地位说起,结合开头的设喻,从反面提出自己的观点:“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这样的一番苦心其实很容易被皇帝误会,过分地显示自己的高明往往容易让别人生出被说教的感觉,这可万万使不得。为了不让皇帝产生这种联想,魏征马上说道:“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通过自贬为“下愚”,也就是最愚蠢的一类人,来抬高君主,使对方耳听直言心悦诚服。皇上那可是“明哲”,也就是明智睿哲的人。最愚蠢的人都明白的道理,不消说,明智睿哲如皇帝,自然是了然于心的。
“为人君”者如何行?
而明白了“积德义”的道理还不够,还要落实才行,具体怎么“积”呢?魏征自有妙招: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岂其取之易守之难乎?昔取之而有余,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吴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车朽索,其可忽乎!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这是在宣扬皇权神授论,与魏征的封建忠君思想分不开。回顾历史,正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几乎所有人君都不能善始善终,究其原因:没有取得天下时,内忧外患,因此能够团结臣民,竭诚待下;一旦得了天下,成为了君主,便难免放纵情感,轻视他人。更进一步发展,就容易滥用刑威对付百姓。哪怕有时候想要施仁义,百姓也只会觉得是自己运气好所以侥幸逃脱,并不会对帝王感恩怀德;即使表面恭敬,但内心是不服的。历代帝王不能善始善终的最根本原因是忽视了人民的力量。这股力量像水一样,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换言之,人民积怨到一定程度就会爆发出来,最终推翻暴君的统治。文章把国家的安危与民心的向背紧密地联系起来。这种对历史经验的认识,是古代的统治者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实属难能可贵。此外,魏征还提出“念高危”“惧满盈”是执政者应具备的危机意识。因为执掌政权“取之易,守之难”。有这种意识,执政者应该做到“思谦冲而自牧”“思江海下百川”,自己位高权重时,应该谦虚和蔼,加强自身道德的修养;如果害怕因自满而会带来损害时,就要想到大江大海能够容纳千河百川的度量。执政者在陶醉于游山玩水和出围打猎时,要想到古代帝王一年中只准出游打猎三次的规定;懒惰懈怠时,要想到办事必须善始善终的道理;忧虑情况不明而踌躇不决时,要虚心采纳下属的意见;当有些谗言和邪念影响自己时,就应该端正自身而斥退这些不好的东西;当对臣下进行奖赏时,要想到是否因自己一时高兴而滥赏;要处罚臣下时,也要想想自己是否因盛怒之下而胡乱惩治他人;谦虚待人,礼贤下士。作风上“戒奢以俭”;工作上“慎始而敬终”。面对不可见的危机,一定要谨慎思考,否则就如“奔车朽索,其可忽乎”。那为人君者该遵守哪些准则呢?且看下段分解:
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弘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在君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这十条准则可以概括为“五戒”:“见可欲”“将有作”戒奢侈;“念高危”“惧满盈”戒骄傲;“乐盘游”“忧懈怠”戒纵欲;“虑壅蔽”“想谗邪”戒轻人言;“恩所加”“罚所及”戒赏罚不公。这当皇帝着实不易,要一直严格约束自己不可松懈,连任用臣子都不能随心所欲,要“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赏罚更是要公正,不能凭着自己的好恶、喜怒随意地奖励或惩罚臣子,要尽可能地少掺杂私人情感。“十思”所陈述的其实是君主对民、对臣、对己所应该遵循的道德规范。君主的行为合乎这样的道德准则,就能得到臣民的忠诚报效。这样朴素的思想其实不仅对唐太宗有用,对后世乃至现代的执政者都具有一定的引导作用。做到了这些不容易的事,文章结尾回到太宗热衷的游乐上来。一时的节俭,换来的是未来更加尽情享受“豫游之乐”,而且“可以养松乔之寿”,也就是可以长命百岁,还不用“劳神苦思”,让下臣去发挥聪明才智,轻轻松松便实现了“垂拱”而治,享“无为大道”。
且不说这长命百岁、无为而治的局面是否能达成,太宗读到这儿肯定是心情舒畅的。克制自己的情绪、欲望、喜好固然难受,但好在有盼头啊,总有一天可以恣情享乐!理想是一定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据《贞观政要》记载,唐太宗看了魏征的奏疏后,有“手诏”回复,明确表达“朕将虚襟静志,敬伫德音”,尽显从谏如流的风范。魏征死后,唐太宗极为伤感地对众臣说:“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今魏征逝,一鉴亡矣。”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魏征作为诤臣的巨大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