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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二题

2021-07-01包光潜

躬耕 2021年6期
关键词:家犬蓑衣镰刀

包光潜

烟雨中的蓑衣

回乡参加尚爷的葬礼。车抵达村头时,天突然阴沉下来。鸣放鞭炮,告诉大家我们来了。有专人在村头迎接,听见鸣炮,即刻回应。

尚爷的灵堂设在堂厅,有哀乐低回。来送尚爷的人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许多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我眼前晃动,有人唤起我的乳名,跟我亲热地打招呼;有人对我点头微笑,仿佛故人。只有那些孩子们像逢着节日,心情愉悦,面部表情更加生动活泼。屋外搭建了临时的帐篷,既是遮阳,也是为远路客提供夜宿的。有人说,天要下雨了,赶紧把雨布遮上去。我们被安排在东北角,正好在屋檐下,即便狂风暴雨,也是无碍的。为了照顾我们,许多人受到冷落,我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受宠若惊。我说,你们忙吧,别管我们。其实我们就是我和女儿。他们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我们毕竟离家多年,带着孩子回来是非常难得的。一些好奇者,趁机过来与我们招呼,谈闲白(唠嗑儿)。大家仿佛不是在办丧事,而是赶集遇见了熟人,没有半点的哀伤。

雨真的下了,少了夏天的热烈和急骤,多了秋色中的缠绵与回顾。也许是幻觉,我始终感觉自己行走在春天的田野。有耕牛低头啃噬田边的青草,有家犬在村头横冲直窜,吠声不止——一定是来了生客。他或她就站在村头尚爷的屋场上踌躇不前,他或她与家犬之间保持警惕。往往就在这个时刻,尚爷轻轻地咳两声,短促却很有力量。那些防范“外敌”入侵的家犬便敛息止吠,伸出长长的舌苔,仍然对他或她侧目而视——我母亲说,她就是在这种眼光中走进村庄的。那时她只有九岁。

小的子,你真的不走了?小的子,是我母亲的小名。尚爷是我外公的朋友。当外公把我的母亲送到麒麟畈时,即刻返程,头也没回。我母亲站在尚爷的屋场上,一声长一声短地喊着自己的父亲,她忘记身后那些家犬仍然侧目而视,时刻准备着将她驱逐出去。只是它们一直没有等到尚爷发出这样的口令。

母亲说,那个春天雨水特别多,仿佛对她有种暗示,但她就是不哭。从此,她把自己的一生一世都放在了麒麟畈这样一个狭小的天地里。

母亲在尚爷的屋场上站了整整两个小时,那些家犬也和母亲对峙了两个小时。

小的子,下雨了。尚爷为母亲送来了蓑衣,并为母亲披挂好。母亲说,她是披着尚爷的蓑衣走进我家那阴气森森的老屋的。

从春天出发,必然要经过夏天,然后在秋天落叶。母亲说,尚爷走了,你们要回去送一程。男怕三六九,怎么就不能活过九十岁呢?当我和女儿真的要回麒麟畈时,母亲特别叮嘱,什么都不要带回来,就要那件旧蓑衣。

我透过木窗户望见旧蓑衣仍然挂在东边的护壁上。母亲说的果然没错。它像展开翅膀的老鹰,用锋利无比的爪子紧紧地钩挂着,时刻听从召唤,重返飞翔的天空。

母亲说,尚爷特别喜欢做两件事,一是种烟草,二是制蓑衣。凡事,他都做到极致。

尚爷确实是麒麟畈最经典的农民。他的烟草是方圆几十里地无人可以比拟的。他不仅种得好,而且拥有娴熟的制作技艺。从择叶到上榨,再到刨丝,整个流程如行云流水,不差毫厘。最先获得的新烟丝,除了自己享用外,他还要我母亲送回娘家,让我外公先食为快。尚爷和外公都有一个黄灿灿的铜制水烟袋儿。只有拥有這种水烟袋的人,方可享用尚爷的新烟丝。我是这样想的,事实上尚爷也是这样做的。

尚爷制蓑衣只送人不卖钱。有人说,尚爷制作的蓑衣至少百件之上,至今尚有流传,也许它们已经成为鸡埘上遮风挡雨的弃物。当然,也有人将其当作精美的民间工艺品收藏。

我小时候放学回家,路过尚爷的屋场,如果发现尚爷制作蓑衣,定然驻足,观赏忘返。

尚爷总在桃花落尽之日,剥取棕片,晾晒,然后用排针编织。如果用棕叶编织蓑衣,在晾晒之后还要进行防腐处理,以防止虫蛀。担纲用的棕绳也是用棕丝搓成的,极少用棕叶。先把晾干的棕片放到铁钉钯上去除硬皮,抽丝搓而为绳。一般人制作蓑衣所缝棕绳只有五六十道而已,而尚爷少则七八十,多则过百。因此,尚爷所作蓑衣经久耐用,气密性很好,不仅挡风遮雨,如果是冬天穿在身上,还特别暖和。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尚爷还会用染色的棕叶在蓑衣上织上蜻蜓之类的小动物,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可是,东边的墙壁上挂的那件蓑衣好像没有那样的蜻蜓儿,也许蜻蜓在岁月的流转中早已黯然失色。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就看中了东边墙壁上挂的那件破旧的蓑衣。按理说,尚爷家除了这件破蓑衣以外,应该还有好一点儿的。我想母亲对这件在流年中日渐沧桑的蓑衣,定然有着某种特别的眷恋意义。也许它曾经为母亲遮过风、挡过雨。母亲要我务必将其带回城里,兴许不仅仅是留个纪念,更多的是对往日情愫的怀念与回顾。

雨,还在下着,这是我所希望的。离开尚家屋场时,有人给我们送来雨伞。我让女儿取了一把,而我却拒绝了。我努努嘴,示意那东墙上的蓑衣就管用了。我的一位小学同学非常不屑地说,嗨,那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别脏了衣裳。他执意要喊一辆乡村的士送我到镇上,也被我婉言谢绝了。

女儿撑着鲜艳的广告伞,我穿着尚爷编织的旧蓑衣,走在乡村公路上,格外惹人注目。

寂寞镰刀

我对镰刀的喜爱,胜过其他。

犁铧翻耕田地,锄头松动泥土,耘耙除却杂草……它们各司其职,默默无闻。只有镰刀的上场,是闪亮的,郑重其事的,表明农民盼望已久的收获季节已经来临。开镰之前,农民要举行盛大的开镰仪式,牺牲丰盛,献祭诸神。古老的开镰舞,既具男性的粗犷,又有女性的柔美。月光映照下的开镰舞,仿佛农事的图腾,每个瞬间的定格,恰似一幅幅惟妙惟肖的剪纸,它们尽情表达了广大农民的内心喜悦与渴盼。而这些,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

面对母亲老屋楹柱上的镰刀,我禁不住热泪盈眶,无语凝噎。这泪水里蕴含的情愫,过于复杂,有欣喜,也有悲愤,更有忧伤。欣喜的是农业机械化,它让从事农业生产的人,从艰辛而传统的劳作中解脱出来;悲愤的是农田的萎缩与荒芜,大片的田地不再种植庄稼,而成为零落的厂房和抛荒的野地;忧伤的是昔日的镰刀日渐生锈,大批地退役,没有喧响的锣鼓,没有退役的仪式。

母亲的镰刀,静静地、安详地停顿在高高的楹柱上,多么像一个掉了点的问号。每个夜晚,风声从它的身边呼啸而过。有怜悯,也有安慰;有奉劝,也有励志。可是镰刀依然故我,站在农具的高处,始终睁大一双机警的眼睛,生怕有什么千载难逢的机遇错失。有时候,它也在寂寞与空旷的夜晚,对着广袤的田地和无垠的苍穹,声嘶力竭地呐喊,以致声音沙哑,时而伴随着哭腔。每逢此刻,我便摒弃嘈杂,屏住呼吸,聆听它的心声。它生病了,患有满身的皮肤癣,痒得它彻夜无眠。它实在不习惯站在高处瞭望,却又无可奈何。它多么想从楹柱上走下来,走向田野,走向蓝天……那里才是它的故乡。

我曾经憎恨过镰刀,丢弃过镰刀。我的手指至今对它的嗜血,记忆犹新。那是学习收割必须付出的代价。为了生存,我必须掌握收割的技巧。有了技巧,才能驾轻就熟,所向披靡。懵懂的少年,手握镰刀,奔跑在熟香的田野里,掠视低着脑袋沉思的庄稼,身体是多么轻盈,内心是多么喜悦啊!

割完麦子,又割油菜,再割早稻、中稻和晚稻。收割的间隙,镰刀又从田野跟着我们一起上山,收割鲜嫩的茅芯。这是耕牛的美食,粗粝的纤维饱蘸着丰富的营养,还有镰刀悄悄渗透的铁质。收割成熟的茅草,晾干,像稻草一样金黄。它在农闲时为草屋披上新妆。

镰刀是忙碌的,镰刀是辛苦的,镰刀又是喜悦的。它在谷香飘逸的田野奔跑,你追我赶,把朝阳推向中天,把夕阳搂在怀抱。它又似一弯新月,越割越明亮,越亮越耀眼。而谷物入库时,它又悄悄地回到楹柱上,像一只等待召唤的精灵。它的翅膀,便是田地里稔熟的芬芳。

我开始行走,行在刀柄上,走在刀刃上。我开始奔跑,奔在麦田里,跑在大道上。我开始歌唱,我开始写诗……这些都缘自我对镰刀的赞美。我的命运起步于镰刀,我的命运依然维系于镰刀。它是一片霞光,闪耀着感性的光芒。我们从朝阳里获得了新生的机遇,从镰刀上看到了丰收带来的喜悦与感恩。

又是麦黄时节,我要回乡村!寻找麦田,寻找镰刀,寻找丢失在田野里的梦想。多少人争先恐后地离开了田地,抛却了镰刀。可是,等岁月流逝,尘埃落定,蓦然回首时,他们儿时的梦想又有几多实现?寂寞的镰刀,却一直在等待游子的归来。我终于明白,不是镰刀寂寞,而是我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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