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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之光

2021-07-01席潜

躬耕 2021年6期
关键词:连州两口子小贩

席潜

连州两口子终于回来了。果然能干,没进家门就奔老春儿哥家场地来了。连州向玲嫂和坐在轮椅上的老春儿哥打了个招呼,弯腰抓了一把玉米,一松手,玉米籽儿纷纷跌落,四下里迸溅,有如碎玉。说:“干了干了,都呼啦啦的了。”

两口子回家扛了木锨和大扫帚,先把几块儿塑料布上的玉米分别拢成了堆,都是东西长,像一道道小丘陵。然后扬场。连州抡木锨扬,他媳妇拿大扫帚打掠子,连州铲玉米往上扬一下,他媳妇在下面掠一下,不一会儿,浮在上面的碎玉米芯儿和叶子就在旁边聚拢了一小堆儿。玲嫂撮起来装到鱼鳞袋儿里,老春儿哥坐在轮椅上呵呵笑。

“几个月不干了,你这南方的钢筋工手还是这么溜。”

连州喘着气,抬袖子在额上抹一把,“那是副业,这才是老本行哩。”

扬干净的玉米更好看了,玉质红芯,晶莹剔透,在秋阳的照耀下,辉映出石榴籽般美好的光泽。

连州对媳妇说:“你先歇会儿,我上街找收玉米的。”

骑着电动车,连州很快就回来了。他双腿在踏板上翘得高高的,脚下踩着一件康师傅纯净水。玲嫂嗯嗯着埋怨自己,连州说才12块钱,不值什么。说话间后面收玉米的卡车就跟过来了。开车的小贩儿一身尘土,挎着破皮包儿,手里提著收粮食用的水分测量仪,很像早点摊儿上炸油条用的两根长筷子。听见卡车响,村里的男劳力都凑了过来,呼啦啦十几个,手里都拎着木锨或扫帚。小贩儿一下车就“咦”了一声,看着连州说:“你这玉米好,干净。”

连州指了指老春儿哥,说:“是俺哥的。”

“老师儿辛苦了。”老春儿哥大圆脸微笑着,像一朵成熟了的向日葵。老春儿哥一头好头发,根根粗硬,近六十的人了,还没有几根白的。他腆着大肚子,把轮椅塞得满满的,显得挺富态,但轮椅下面的部位就有些寒酸了。宽大的裤管如同两面吃了败仗的旗帜,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腿和脚也耷拉着,似乎着地又似乎不着地,皮包骨,就像两节细细的枯树枝。

小贩儿将测量仪插入玉米堆,左手使劲摁上面的玉米,摁瓷实了,测量仪用标准而又僵硬的女音报出了一组数据,“水分——12.01”。

小贩儿又“咦”了一声,又插了一下,缓了缓,赞叹道:“这玉米干过了,12点,你们吃亏了!”

连州说:“可不是,16点你们就抢着收了。”

连州媳妇说:“价钱给高点儿不就齐了嘛。”

“那是,这么好的玉米,不多给五分钱就不能卖。”其他人也纷纷帮腔。

小贩儿把测量仪放进驾驶室,回头说:“实诚人我也不让你吃亏,人家最高是一块零五分,我多给你一分,一块零六分。”

“咋着也得一块一啊,”连州指着老春儿哥,“老师儿你看看俺哥,还这么好的玉米。”

“给不到,给不到,我不能赔钱啊。”小贩儿不再让步。

连州不说话了,只拿眼睛望着老春儿哥。老春儿哥笑道:“卖吧,可以了,它也没长嘴,卖多少它也不会提意见。”

其他人问:“过地磅没有?”

“过罢了,”连州掏出手机,粗大的手指在屏幕上摁了两下,让老春儿哥看他拍的图片,“哥你看,车皮是4667公斤。”

老春儿哥摇摇手,“我看啥,你记住就行了。”

玲嫂从兜里摸出一支小学生用的铅笔和一个生字本,递过去。连州接了,把数据抄下来,一并塞进裤兜里,说:“装吧,装车。”

小贩儿把卡车靠在北边第一堆玉米的北侧,把拖斗后边和南边的栏板打开,众人便各自操家伙铲玉米往车上撂。“哗啦啦,哗啦啦”金黄的玉米在空中飞舞,像下了暴雨。连州两口子干得最热火。连州人高马大,又常年在工地上干活,不怯力也不惜力,工具也趁手——他拿的是一把特制的塑料锨,比别人的大几倍,一锨能盛二十多斤——“欻”铲一下,一个坑,“欻”铲一下,又一个坑,一堆玉米几下就见底儿了。连州手脚不停,频率也快,一堆完了立马就奔向另一堆,一会儿就一头一脸的汗,秋衣溻透了,仍不停歇,只在汗水蒙了眼的时候才抬袖子擦一下。

其实用不了这么多人,卡车长度有限,人多了也站不下。只好轮班干,有干的,有歇的。歇着的人就把连州带来的纯净水拆开来,一人一瓶,一边喝水一边议论着天气与收成。

操控卡车进退的小贩儿也要了一瓶,喝一口,指着连州问给他递水的人:“这老兄这么掏劲,他们是亲兄弟吧?”

那人吞儿乐了,“你看着呢?”

小贩儿道:“我看着像,长得也像。”

那人揶揄道:“他姓张,他姓李,你说是不是亲兄弟?”

“嗯?”小贩儿抓了抓头发,讪讪地笑了。

那人又道:“咋不是亲兄弟啊,五百年前是亲兄弟。”

卡车跟着玉米堆的走向移动,众人跟着卡车移动。车斗装了一半,栏板合上了,撂玉米需要更大的力气,其他人都轮换着歇了一会儿,只有连州两口子不让换,依然干得热火朝天。玲嫂去拉他们,拉了几次都不歇,玲嫂难过得直掉眼泪。

大体上装完了,连州两口子和玲嫂又招呼了其他人,四人一组,提着几块塑料布的四个角往中心合拢,把残留的玉米都归拢在一起,连州挥木锨铲了,也撂上了车。他们又两两组合,提着塑料布的两个角往北走,一直走,使晒玉米的那一面完全翻到下面,再抖擞几下,把沾附在上面的尘土跟玉米碎屑都抖擞掉了,把塑料布折叠成厚厚的四方块儿,一个一个都撂到了旁边的电动三轮车上。

连州这才倚着三轮车一屁股蹲在地上,长喘了一口气,笑道:“啊,这一歇儿活赶得还怪紧哩。”

有人撂给他一瓶水,他“咕咚咕咚”灌下半瓶,忙站起来跑到自己的电动车旁,从前面的车篮里拿出了两包烟,拆开了散给大伙抽。

小贩再次发动了机器,冲着老春儿哥喊:“谁跟着去?过地磅。”

连州问玲嫂:“嫂你去吧?”

玲嫂连连摆手,道:“你去吧你去吧,我账头儿不行。”

老春儿哥也挥手道:“你去吧,把钱领回来就行了。”

连州攀上卡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卡车 “轰隆”了一阵,卷起一路烟尘,满载着一车玉米,向着村口的方向驶去。

众人说笑着各自回家,老春儿哥两口子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也开始往回赶。玲嫂开着电动三轮车在前,老春儿哥驱动着轮椅在后。他两手推动车轮,不疾不徐,身体一起一伏的,看着不像是赶路,倒像是徜徉于湖里的一叶小舟。

秋日的阳光在老春儿哥的脸上、身上和他坐的轮椅上,都涂上了一层重重的金粉,灿烂无比。这灿烂之光又晕染了他身后的土地和桐树上层层叠叠的叶子,晕染了整个天空。白云变成了彩云,彩云飘啊飘,很轻很柔,如花香拂面,如雨润心田,如悠扬的钟磬之音。

连州真待不住了。钢筋过梁上的扎丝东一道,西一道,稀的稀,稠的稠,乱得像是傻大姐锄地,乍看都不像熟练工干的活儿,简直比生手还生手。他粗糙的大手早已被扎丝扎得伤痕累累,血珠子浸出来,凝结了,也不觉得疼。他心里冒着火,额上冒着汗,看看天,大日头已被西边的楼群吞下一半,如一块淬了火的炉渣,奄奄一息。高楼已经建到了23层,下面行人如蚁,光线又暗,连州看不清,只看见大街两边树的叶子都被涂成了金色。连州知道,那不仅仅是因为夕照,还有季节的原因。快中秋了,老家的玉米该掰了吧,棉花该摘了吧,红薯也该出了拉回家了吧。俺哥那五亩地全是玉米,这俺知道,俺找人耩上的俺能不知道,头茬水也是俺浇的。掰玉米打籽儿都好说,想省事可以用机器,一遍净,收下来就是籽儿。最麻烦的是晒干之后怎么卖,你得用三轮车一车一车地送到街上的收购点上,很费力气,就是找小贩儿上门来收,也要装车。俺哥腿占住了,不能干活,儿子儿媳妇都外出打工了,也帮不上忙,只剩下玲嫂一个人,还要接送孙子孙女上学放学,还要照顾一家人一天三顿饭,这活可怎么干?哥嘞,哥嘞……

连州媳妇终于看不下去了。连州拧好了一道扎丝,起身去取钢筋。他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心事,脸上木木的,眼神呆呆的,不小心踩在一截儿短钢筋棒上,钢筋棒一滚动,连州脚下不稳,往前扑倒,额头离那捆钢筋只有一拃远,再往前一拃,钢筋就戳上了,头破血流倒在其次,要是戳在眼上那事儿就大了。连州也惊了一头虚汗,颓然坐起身子,倚着钢筋叹气。

连州媳妇停下手里的活,走过去说:“要不,咱回去吧。”

第二天,万老板一听连州说要回去,气得直嚷嚷。

“走了就别再来了,工期越紧越添乱。”

连州不吭声,万老板火更大了。

“一到农忙就请假,收玉米,能挣几个钱?尤其是你们两口子,天天烦,天天烦,就像蚂蟥叮螺蛳,一请就是半个月,还要再预支一万块,要不是我看你连州力气好,我老早就开除你了。”

连州憨憨地笑了,“得走,得走。”

“钢筋工,一年就工作这几个月,你不算一算,你走了你会损失多少钱?一天五百,你两个一天就一千块……”万老板算起钱来两手发抖,好像他丢了钱似的。

连州嗫嚅着说,“得走,得走。”

“一去一回三千多里,又要好多钱哩。”万老板很不理解。

“玉米该收了……”连州执拗着,都要哭了。

连州媳妇也帮着求情:“老板你就行行好,让俺回去吧。”

“顶多一个礼拜。”遇到这犟人,万老板也没了脾气。

连州眉头舒展,仰脸望天上。秋天的云,高远,白净,如大朵大朵开喷了的棉花蕊儿,蓬蓬松松的,看着都觉得温暖,没有风,却一点儿也不燥热,仔细闻,还有些香味呢。

连州说:“谢谢老板。”

老春儿哥家五亩地,东西两边临路的地界上各栽了一棵桐树,枝繁叶茂的,树荫已经很好了,老春儿哥正好可以坐在树下看场。玉米摊晒在地头场上的几块儿塑料布上,为了更好地吸收阳光,玲嫂把玉米蹚成一垄一垄的,排得很整齐,如湖面上起伏的波纹。

张伯路过那儿,停下脚步,左手抄一下,右手拇指掐了掐其中一粒。掐一粒,扔掉,再掐一粒,再扔掉。又换了一个地方,再掐,再扔。问:“还不卖吗老春儿?你看看,都掐不动了。”

老春儿哥圆脸一笑,说:“再等等,连州快回来了。”

张伯说:“他不回来也能卖玉米,老少爷们都能搭把手。”

老春儿哥说:“他打电话了,一定回来。”

“嗯,卖的时候言一声。”张伯背着手走了。

老春儿哥微闭着眼,打起了瞌睡。

……

林婶儿去地里摘棉花,走到场边,捏一粒撂到了嘴里,嚼几下,吐了。又捏了一粒,又嚼,又吐。每吐之后她都要吧咂吧咂嘴,就像品酒师在品鉴美酒,说:“老春儿干透了,牙一咬都有面儿了。”

老春儿哥睁开眼睛,笑容可掬,“明天,明天,连州明天就回来了。”

林婶儿说:“非得等连州?俺家里也有男劳力。”

老春儿哥说:“那样他心里更难受哩。”

林婶儿说:“中啊,到时候言一声。”

不一会儿,老春儿哥又慵懒地睡着了。

……

一群麻雀落下来,鬼鬼祟祟啄食,啄几下,见无人驱赶,愈加放肆了,叽叽喳喳欢闹起来。一只脑袋上长了黄色条纹的小麻雀,竟跳到老春儿哥的脚边,啄吃了一条爬到他脚上的玉米虫。老春儿哥醒了,拘束着不敢动,悄悄地欣赏小麻雀的美丽。但他粗重的呼吸还是暴露了自己,小麻雀翘起尾巴,将一泡稀屎拉在他脚面上,一抖翅膀飞走了。老春儿哥有点儿懊恼,像做错了事,又将目光拂向玉米堆上的鸟群,笑吟吟的,像是要把刚才的亏欠补偿在它们身上似的。良久,才“喉——”一声,抬手赶走了,大圆脸笑成了向日葵,“还吃,还吃,不怕撑坏了。”

秋阳暖融融的。微风。黄绿色的桐树叶子自由自在地翻动着,如流水一般。阳光一寸一寸地移动,翻过几片树叶,窸窸窣窣拂在老春儿哥的脸上,拂在轮椅上,拂在他枯柴般的双腿上,如缕缕金线。

老春儿哥记得那一次他睁开眼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空气中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具体是什么他说不上来,感觉着好像是太卫生太洁净了,自己不适应,就是那个味道。头顶是白花花的天花板,嘎嘎作响的吊扇,左边是挂着输液瓶的输液架,右边是坐在凳子上的玲嫂,头稍微一动就疼得受不了,像是要裂开了的样子,恶心,喉咙里有呕吐的欲望,老春儿哥用唾沫压了压,算是止住了。

看见玲嫂眼圈红红的,就问:“怎么了?”声音低微,有气无力的,一出口老春儿哥才知道自己有多虚弱。

“医生说废了,两条腿都废了。”玲嫂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老春儿哥想动动腿脚,果然动不了,没感觉,疼都不知道了,仿佛它们没长在自己身上,是人家的物件。心里一急就用手撑床要坐起来,但一用力就疼,浑身疼,他龇了龇牙,长吸了一口气。

玲嫂忙按住他说:“不要动,医生说不能动。”

老春儿哥闭了眼,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怎么回事?怎么晕晕乎乎地就到这儿来了?想不起来,他只记得自己半躺半坐在“小四轮”的拖斗儿上,身下是满车的西瓜,绿油油的,花皮瓜,个大瓤甜,喜欢人。他想着这一车瓜拉到省城卖了,他和连州一人就能赚他个千把块钱,高兴。在前面开车的连州也高兴,一路口哨。后來他听见连州尖叫了一声,再后来,就想不起来了。

“连州怎么样了?”老春儿哥问。

玲嫂说:“他没事儿,他提前跳了车,只擦破了一点皮儿,包包就回去了。” “这就好,这就好,他不比我,”老春儿哥又闭了眼,“他还没娶媳妇儿呢。”

“刚才连州来了,你睡了,他送来一万块钱,在这。”

“咋回事?”

“连州说合伙做生意有钱同赚,有难同当,再说也是他开的车。”

……

“这钱不能要,你不知道情况,我知道,”老春儿哥沉吟了一会儿,“这钱是他借的,亲戚借一遍才借了这么多钱,是他结婚送彩礼用的,少一万块钱人家不让娶……”

“可不是嘛,连州都快三十了,要是因为咱欠了债,坏了名声,以后就更难娶媳妇了。”玲嫂叹了口气。

老春儿哥说:“你抽空给他送过去,不为难人家,咱比他宽余。”

玲嫂说:“嗯,说什么也不能让人家打光棍儿呀。”

老春哥又说:“乡里乡亲的,送过去就是送过去了,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玲嫂说:“嗯。”

到春节,连州结了婚。第二年,连州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又过了两年,生了一个俊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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