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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来源再考*

2021-07-01

国际汉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葡语天主教礼拜

□ 刘 曼

西方星期制度传入中国后,“礼拜”“星期”等相关词语应运而生,进入汉民族共同语,并沿用至今成为现代汉语常用词。已有学者讨论过这些词的来源,张清常指出“礼拜”由基督教的宗教仪式转指“主日”Sunday;黄河清认为由于基督教、伊斯兰教一星期做一次礼拜,故“礼拜”引申指week;内田庆市、庄钦永、周清海将“礼拜”的始见年代提前至明末清初,并指出“礼拜”“瞻礼”“星期”等词分别为新教人士、天主教人士和中国学者所用;李斌等明确了“礼拜”的创用者,认为“礼拜”来自西方新教传教士,“星期”则诞生于中国。(1)参见张清常:《说“礼拜”》,《语言文字应用》1993年第4期,第7页;黄河清:《从七曜说到“礼拜”、“星期”、“周”的语源》,《语文建设通讯》(香港)2003年总第75期,第59—61页;内田庆市:『近代中国语における「曜日」の言い方』,『アジア文化交流研究』2007年第2号;庄钦永、周清海:《基督教传教士与近代汉语新词》,新加坡:青年书局,2010年,第98—100页;李斌、赵连振、魏向清:《近代汉语常用词演变研究的多向度辞书考证》,《湖南科技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第167、169页。各家均认同“礼拜”的基督教背景,黄河清加上了伊斯兰教,内田庆市增加了天主教。但这些新词及其相应概念本非汉语所有,究竟由哪些人将之输入汉语?语义借自哪种外语?其命名方式从何而来?为什么是“礼拜”而非“瞻礼”进入了汉语共同语?这些问题各家尚未解答。因此,本文拟在宗教传播、语言接触的背景下重新考察“礼拜”的来源。

一、“礼拜”的产生过程及传入中国

“礼拜”最早见于明末在菲律宾的西班牙多明我会士笔下。高母羡(Juan Cobo,1546—1592)著《天主要理》、多明戈·涅瓦(P. Fr. Domingo de Nieba,1563—1606)著《新刊僚氏正教便览》以及《漳州话语法》(Arte de la lengua Chio chiu)(2)《漳州话语法》的作者是谁,存在歧见,应是在菲律宾的西班牙多明我会士,有1620年及晚出版本。参见周振鹤编:《中欧语言接触的先声:闽南语与卡斯蒂里亚语初接触》,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6、18、59、60、119页。皆用“礼拜(日)”表示星期日,如:

已上此等好日,合该看绵卅(弥撒,西班牙语misa),不可作工夫求利,与犯礼拜日同罪。

礼拜并好日(瞻礼/节日,西语fiesta)湏(须)宜看绵卅完全。(1)引自张西平等主编:《梵蒂冈图书馆藏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献丛刊》,郑州:大象出版社,2014年,第1辑第38册第163、165页。注释据方豪:《明末马尼拉华侨教会之特殊用语与习俗》,《现代学苑》1973年第10卷第15期,第186页。

前二书中多闽南语词,并以闽南语音译西班牙文,如周一至周六,见表1(2)资料来源:《明末马尼拉华侨教会之特殊用语与习俗》,第184—185页。:

表1

后者中出现了意译形式“礼拜+一至六”以及“礼拜”表示星期之义(简称“礼拜”,下同),如:

礼拜一 luner(西语“星期一”)

礼拜 semana, domingo(西语“星期”“星期日”)(3)转引自『近代中国语における「曜日」の言い方』。汉语译文为笔者所加。

可见,“礼拜”最初由西班牙传教士输入菲律宾闽南语,是西班牙语和闽南语接触的产物。18—19世纪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尼等地仍用,见于福建漳浦县人程逊我《噶喇吧纪略》、印尼巴达维亚华人公堂的中文档案《公案簿》、江苏太仓(今属苏州)人叶羌镛《吕宋记略》、四川人袁德辉《会话例集》(The English and Chinese Student's Assistant, or Colloquial phrase, letters & C,1826)、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7)《英汉字典》(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1847—1848)等,或为“礼拜”或为其简省形式“拜几”。程逊我和叶羌镛均在记述当地情况时使用新词,袁德辉著作由马六甲英华书院出版;囿于其时中西接触的范围,三位作者的家乡均不大可能使用“礼拜”或“拜几”;麦氏字典虽编于上海,但当地并不使用“拜几”,(4)编于上海的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汉语口语渐进教程》(1862)有“一个礼拜”,无“拜几”(参见盐山正纯:《艾约瑟的官话课本浅析》,《国际汉学》2018年第1期,第98页)。作者此前长期在印尼雅加达传教,也曾在马来西亚马六甲和槟榔屿居留,(5)博克斯(Ernest Box,1862—1940)著,谭树林、钟凌学译:《马礼逊、米怜和麦都思》,《国际汉学》2007年第2期,第153页。原载《教务杂志》1904年2、3月号。书中“拜几”应来自当地汉语。“礼拜(日)”、“(礼)拜+一至六”后从东南亚传入中国本土,(6)“拜几”鸦片战争以后见于福州方言(参见陈泽平:《19世纪以来的福州方言:传教士福州土白文献之语言学研究》,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94页),今仍用于闽语福州、厦门、永春、闽侯洋里、莆田、台湾、粤语广州及客家话梅县等地(李荣主编:《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2007年,《福州卷》第149页;《厦门卷》第96页;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汉语方言大词典》,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4185页;莆、梅二地为笔者调查所得),也用于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印尼、文莱等地(李宇明:《全球华语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30页)。狄考文(Calvin Wilson Mateer,1836—1908)指 出“礼拜”系罗马天主教徒引入,(7)Calvin W. Mateer, A Course of Mandarin Lessons. Shanghai: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92, p. 10.19世纪初已见于广东。第一位来华新教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isson,1782—1834)著作中多见,并说明是广州人所用:

一周七天在广州叫,一个礼拜。

星期五,他们在广州叫礼拜五日。(8)原文为:“WEEK of seven days is called in Canton,一个礼拜. FRIDAY, they call at Canton 礼拜五日.” R. Morrison, 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London: Black, Parbury and Allen, 1822, pp. 464, 181.

也见于其《广东省土话字汇》(A Vocabulary of the Canton Dialect)。澳门亦见,但是用“礼拜+二至七”指称周一至周六,如江沙维(Joaquim Afonso Goncalves,1781—1841)《洋汉合字汇》《辣丁中国话本》,系“瞻礼+二至七”的挪用(混用)。(1)参见『近代中国语における「曜日」の言い方』。这组词其他文献未见,故本文“礼拜”仅指“(礼)拜一至六”“礼拜(日)”。

至此,我们明确了“礼拜”的来源,但鉴于西班牙语采用月、火、水、木、金五大行星之名为周一至周五命名,故需解释西班牙人为何采用“礼拜+一至六”的造词方式。明末清初,来华天主教传教士主要用“主日”和“瞻礼+二至七”(简称“瞻礼”,下同)表示一周七天,那么,为什么广州人最终选择了“礼拜”而非“瞻礼”?为什么是“礼拜”而非“瞻礼”进入汉语共同语?

二、“瞻礼”的来源与“礼拜”的得名之由

“礼拜+数字”的得名之由,能从“瞻礼+数字”的来源中得到启发。

考察天主教汉语文献发现,明末清初,来华传教士所用表示一周七天之词与在菲律宾的西班牙传教士不同,主要是“主日”(星期日)和“瞻礼+二至七”(星期一至六),如:

圣教定规,其要有四:一、凡主日暨诸瞻礼日,宜与弥撒。(潘国光,Franciscus Brancati,1607—1671,《圣教四规》)

时值瞻礼第六日,教中人不敢食肉。

(潘国光,《天主十诫劝论圣迹》)

年中有日不可祭,如耶稣受难之瞻礼六不得祭。(利类思,Louis Buglio,1606—1682,《司铎典要》)(2)《梵蒂冈图书馆藏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献丛刊》,第1辑第33册第443页、第41册第136—137页、第8册第342页。

“瞻礼六”“瞻礼第六日”应指星期五,耶稣受难和不食禽兽之肉的小斋都在这一天;“瞻礼日”指宗教节日,即前文中的“好日”。两位作者都是意大利籍耶稣会士。(3)同上,第1辑第33册第404页、第8册第2页。星期用“瞻礼”表示,如:

如今天冷,每一瞻礼或者换一次衣服。

(《拜客训示》)

此 外,据 万 济 国(Francisco Varo,1627—1687)著《华语官话语法》(Arte de la Lengua Mandarina)、《华语官话词典》(Vocabulario de la Lengua Mandarina),周一至周六还用“主+数字”表示;不管是“瞻礼+数字”还是“主+数字”,都有两种不同次序:第一种称星期一为“主二”“瞻礼二”,第二种称之为“主一”“瞻礼一”,依次类推;前书指出第一种在哪些地方使用,第二种在哪些地方使用;后书指出两种次序分别为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所用,耶稣会士、意大利人与葡萄牙人所用次序相同。星期可用“七天”或“主日”表示。(4)参见瓦罗(即万济国)著,姚小平、马又清译:《华语官话语法》,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3年,《导论》第23、29页,正文第132页;W. South Coblin, Francisco Varo’s Glossary of the Mandarin Language. Sankt Augustin: Monumenta Serica Institute, 2006, Vol. 1, pp. 324, 340, 512.

明末,有些西方传教士从菲律宾来到中国,是否传入“礼拜”?其所用“瞻礼/主+数字”与“礼拜+数字”有无关联?以万济国为例,作为西班牙多明我会会士,他来华之前曾在菲学习汉语一年,应接触过“礼拜”,但其著作中未见,而使用“主日”“瞻礼/主+数字”。可见,当时“礼拜”应未传入,或虽传入,但未获采用。原因是传教士在菲律宾受福建移民影响,使用闽南语;来到中国后,则弃而不用,将精力转向官话——其传教对象知识分子所用语言。(5)马西尼(Federico Masini):《罗马所藏1602年本闽南话—西班牙语词典——中国与西方早期语言接触一例》,载邹嘉彦、游汝杰主编《语言接触论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27—228页。“礼拜”和“主日”“瞻礼/主+数字”正体现了当时菲律宾闽南语和中国本土官话的用词差异。在中国本土新词的创制中,耶稣会传教士起了主导作用,因为走“上层路线”“合儒排佛”的传教政策是耶稣会士如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确立的,其他差会如多明我会接受了这一政策,导致他们对传教对象和传教语言的选择与前者保持一致。而且耶稣会在华势力最强,更有可能是来自菲律宾的传教士放弃“礼拜”转用“瞻礼”,万济国的个人经历可为佐证。另一证据是“瞻礼+数字”在耶稣会文献中出现较早,如《口铎日抄》《拜客训示》等;在其他差会的文献如万济国著作中要晚几十年。

分析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一周七天的命名方式发现,“主日”系意译自二者的星期日domingo,“主/瞻礼+二至七”“主/瞻礼+一至六”则分别受到两种语言的影响。前者应为葡萄牙人或通葡语的耶稣会士所创,(1)当时,葡语是传教士群体的通用语之一(参见吴蕙仪:《17、18 世纪之交欧洲在华传教士汉语知识的传承与流变》,《国际汉学》2017年第4期,第98页),如意大利耶稣会士罗明坚、利玛窦即编有《葡汉辞典》。来源词依次是葡语周一至周六segunda-feira、terça-feira、quartafeira、quinta-feira、sexta-feira、sábado,算法受到葡语的影响。葡语以周日“主日”为每周第一天,周一、周三至周五意为“第二天”“第四天”至“第六天”,是序数词第二、第四至第六segundo、quarto、quinto、sexto和名词feira(定期举行的集市、交易会、展览会)组成的复合词,周二则是terço(三分之一)加feira;周六意为“安息日”。(2)张敏芬、张黎:《精选葡汉汉葡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226、293、474、476、511、516、537页。除周二、周六外,计算方法和次序正与“主/瞻礼+二至七”相同。“主+日/二至七”采取了意译的方式,即将葡语周日译成汉语“主日”,再对葡语周一、周三至周五主日起第几天进行意译,创制了“主二”“主四”至“主六”,并扩展至周二“主三”、周六“主七”。“瞻礼+二至七”则是仿译,仿照母语周一、周三至周五按主日瞻礼起第几日计算,用汉语动词“瞻礼”加数字二至七表示周一至周六。西语周六、周日二词与葡语相同,周一至周五则以月、火、水、木、金五大行星命名,除周一外均来自古罗马神话中神的名字。(3)北京外国语学院西班牙语系《新西汉词典》组编著:《新西汉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391、635、636、701、716、723、981、1129页。西班牙人所用次序没有受到母语的直接影响,选择按“主日”后第几天计算,从葡萄牙人的叫法类推出新次序,以便相区别,以“主/瞻礼+一至六”依次对译西语周一至周六lunes、martes、miércoles、jueves、viernes、sábado。

如上所述,“瞻礼/主+数字”的命名方式源自葡语,“礼拜+数字”又是从何而来?我们认为很可能也是受了葡语影响。西、葡两国毗邻,语言均属罗曼语族西罗曼语支,共同祖语是拉丁语。拉丁语、西语以及欧洲其他天主教国家语言如法语、意大利语等周一至周五的命名方式近似,均以五大行星命名,如表2所示;只有葡语使用数字,因此,我们推测西班牙人创制新词时选用“礼拜+数字”的方式是受了葡语的影响。当时,葡语是传教士群体的通用语之一,非葡籍天主教传教士也不乏通晓者,如意大利人罗明坚(Michele Ruggieri,1543—1607)、利玛窦;西班牙人万济国,其《华语官话词典》除了西语版,还有葡语版;(4)《华语官话语法》,《导论》第29页。法国人傅圣泽((Jean-François Foucquet,1665—1741),曾抄写葡语撰写的汉语语法材料,用以学习汉语。(5)《17、18 世纪之交欧洲在华传教士汉语知识的传承与流变》,第98页。明末在菲律宾的西班牙传教士也可能通晓。而且葡语周一至周五中的序数词和feira明显与西语同源,罗列如下:第二segundo—segundo、第四quarto—cuarto、第五quinto—quinto、第六sexto—sexto和feira—feria,西班牙人极易掌握,稍作调整,便能类推出“礼拜+一至六”的仿译造词方式。

表2(6)资料来源: 彭泰尧主编《拉汉词典》《新西汉词典》,北京外国语学院《意汉词典》组编《意汉词典》《拉鲁斯法汉双解词典》。

(续表)

如上所示,传教过程中,天主教传教士为了让中国信徒也按照西历参加宗教仪式和守斋,需明确西历尤其是礼拜之日与中历的对应关系,及其母语一周七天在汉语中的对译成分,因汉语中本没有这些概念和词语,出现了词项空缺,故传教士借用其母语的语义创造了新词,也为汉语“礼拜”“瞻礼”“主日”等赋予了新义和新用法。(1)“主日”本义是以太阳为诸神之主。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6—1993年,第1卷第695页。

三、“礼拜”“瞻礼”并用与交锋

明末清初天主教文献中,“主+数字”“瞻礼+一至六”除上述万济国二书外未见,大概清初以后即被弃用;“主日”频见,“瞻礼+二至七”亦较多见,“礼拜”尚未见到更多用例。19世纪以后,这两组词分别为天主教和新教沿用,但只有“礼拜”进入了汉语共同语。

1.“礼拜”的使用情况

马礼逊来到广州后,虽有机会接触天主教所用之词,但由于遭到澳门葡萄牙天主教士的敌视和排斥,不愿沿袭其所用“主日”“瞻礼+数字”及“礼拜+日/二至七”,而采用了广州人所用的“礼拜”。作为新教入华先驱,马礼逊的选择产生了深远影响,为后来者所效仿和沿用,如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1801—1861)《美理哥合省国志略》、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英华韵府历阶》等,“礼拜”终成为新教区别于天主教的标志性用词。于雅尔(Camille Imbault Huart,1857—1897)、戴遂良(Léon Wieger,1856—1933)明确指出“礼拜”系新教徒所用。(2)参见『近代中国语における「曜日」の言い方』。新教传教士多为英美人士或通英语,如德国传教士罗存德(Wilhelm Lobscheid,1822—1893),著有《英华字典》(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英语周一至周五的命名方式近似于西班牙语,(3)A. S. Hornby著,石孝殊等译:《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119、1898、2000、1846、701页。且有些英国人以周一为每周第一天,(4)Morrison, op.cit., p. 281.《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也以星期一为工作周第一天。故沿用“礼拜+一至六”的次序,无视澳门葡人所用“礼拜+二至七”。

新教人士又将“礼拜”传递给了更多的中国人。鸦片战争以后,“礼拜”零星见于教外中国人的西学著作、条陈及赴美游记中,如《海国图志》《海国四说》《瀛寰志略》等,均参考了裨治文《美理哥合省国志略》。近代尤其是洋务运动以后,使用范围扩大,也出现在清政府外交文书、官员西游游记、奏折、新式教育机构和洋务机构章程以及文人笔记和诗词中。19世纪末20世纪初,“礼拜”终从南到北、从沿海到内地普遍使用,进入了汉语共同语,频繁用于报刊(包括民办报纸和官报)、小说等。“礼拜”的广泛传播离不开新教传教士的“文字传教”尤其是办报活动。(5)详见刘曼:《“礼拜”和“星期”流传、替换考》,《澳门理工学报》2019年第3期,第57页。麦克猷(James Marshall Mchugh,1899—1966)、周克允即指出“礼拜”在基督教(应指新教)传入以后才变得流行。(6)参见『近代中国语における「曜日」の言い方』。

2.“瞻礼”的使用情况

“瞻礼”囿于天主教内,教外中国人未见使用。19世纪仍见于法国汉学家巴赞(Antoine Bazin,1799—1863)、外交官于雅尔、传教士戴遂良、葡萄牙传教士江沙维等所著汉语教材中。巴赞、于雅尔书中明确指出“瞻礼”是天主教(含中国教徒)所用。(1)参见『近代中国语における「曜日」の言い方』。虽和“礼拜”并见于19世纪至20世纪初新教人士所编英汉辞书及受其影响所编的日、中两国英汉辞书,如麦都思《英华字典》、罗存德《英华字典》、卢公明(Justin Doolittle,1824—1880)《英华萃林韵府》、赫美玲(Karl Hemeling,1878—1925)《英汉官话辞典》(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 of the Standard Chinese Spoken Language and Handbook for Translators)以及井上哲次郎《订增英华字典》、颜惠庆等《英华大辞典》等中,但马礼逊、麦都思、卢公明、赫美玲等新教人士均说“瞻礼”为天主教徒所用:

星期五,拜五日,礼拜五;天主教徒用瞻礼六。(2)原文为:“FRIDAY,拜五日,礼拜五;the Romanists use 瞻礼六.” Medhurst, 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 Shanghae:The Mission Press, 1847—1848, p. 604.

此外,还见于中国天主教徒小说,如邹弢《海上尘天影》、苏雪林《棘心》,以及20世纪上半叶的天主教中文期刊中,如《圣心报》《圣教杂志》等;(3)据“晚清、民国期刊全文数据库”,http://www.cnbksy.com。直至当代,《现代汉语词典》“瞻礼”条下仍收,说明是天主教徒使用。

3.“礼拜”胜出的原因

为什么广州人在“礼拜”和“瞻礼”之间选择了前者?为什么最终是“礼拜”而非“瞻礼”进入汉语共同语?

1)复合词的核心语素和中国人的用词习惯

复合词“礼拜/瞻礼+数字”,其核心语素分别是动词“礼拜”和“瞻礼”。二者音节数目相同,语义相近,前者为“信教者向神行礼致敬”,后者为“瞻仰礼拜”,均在汉语中长期使用。(4)《汉语大词典》,第7卷第961、1226页。新词的构词理据也一致,“瞻礼”“礼拜”作为“主日/礼拜日”的标志性活动,故可加数字为其余六天命名。但“礼拜”出现更早,随着佛教的传入,中古前期已见,道教、伊斯兰教均用,(5)《说“礼拜”》,第5—7页。虽在口语中使用不多,但普通大众并不陌生(包括福建人),(6)今福州方言仍用“礼拜”。参见《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福州卷》,第89—90页。《乾隆大藏经》中与“瞻礼”之比约为15.6 ∶ 1,北京大学CCL语料库和“语料库在线”的古代汉语语料库中分别为7.8 ∶ 1、6.6 ∶ 1。(7)语料库网址分别为:http://ccl.pku.edu.cn:8080/ccl_corpus/;http://corpus.zhonghuayuwen.org/。明末在菲律宾的西班牙传教士受福建移民影响,选其作为构词语素。同时期来华传教士则由于以知识分子为传教对象,选择了更为文雅的“瞻礼”。《华语官话词典》中,该词除了作为单独的词条,还出现在“做瞻礼、瞻礼单、瞻礼日、守瞻礼日”等复合词或短语中,“礼拜”则只见于“礼拜祠”(清真寺);《耶稣会文献汇编》中“瞻礼”用例数约为“礼拜”的4.5倍。(8)据“国学大师”网站在线语料统计,http://www.guoxuedashi.com/a/19943z。但对天主教外的中国人来说比较陌生,作为复合词语素的吸引力较弱。

再加上“礼拜日”明初已被中国人用来称伊斯兰教每周聚礼之日,(9)《从七曜说到“礼拜”、“星期”、“周”的语源》,第59—61页。19世纪穆斯林仍在使用。Morrison, op.cit., p. 373;Medhurst, op.cit., p. 1255.在菲律宾的福建移民当不陌生,(10)该教唐宋时期已传入闽南,当地人应知道“礼拜日”一词。泉州市民族与宗教事务局编:《泉州宗教志》,泉州:泉州晚报印刷厂,2005年,第122—124页。用来兼指天主教礼拜之日殊为自然,当地西班牙传教士受其影响,以之对译西语domingo(星期日)。相比天主教,本土中国人对伊斯兰教更为熟悉,广州人也不例外。该教唐宋时期传入,元明两代广泛传播,教徒遍布全国。(11)米寿江、尤佳:《中国伊斯兰教简史》,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年,第60—70、75—79、109—113页。唐代伊斯兰教已传入广州,直至元代,教徒以外国侨民为主;明代,内陆回族人陆续从各地迁入广州,(12)广州市宗教志编纂委员会编:《广州宗教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92、130、131页。“礼拜日”可能在此时传入。因此,虽然“瞻礼+数字”应曾用于广州,(1)其一,从“瞻礼+数字”至今沿用,可推知明末清初曾在天主教传教范围内使用过,当时传教地已包括广东,也应包括广州。其二,康熙初年和19世纪初传教士曾两度在广州暂时会集,或促进“瞻礼+数字”在其内部的流传。参见胡建华:《百年禁教始末:清王朝对天主教的优容与厉禁》,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14年,第11页;徐宗泽:《中国天主教传教史概论》,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第162—166、221—222页;《广州宗教志》,第177页。但当地人比较之下,选择了构词语素更为熟悉的“礼拜”。

2)宗教传播范围和相关国家实力

“礼拜”而非“瞻礼”进入汉语共同语,也因为前者流传范围更广。这又受到两方面因素的影响:一是宗教传播范围,二是星期制度在中国的扩散程度。“瞻礼”“礼拜”的流传分别受制于天主教、新教的传播。天主教传入中国后,以知识分子为传教对象,制约了该教及其传教语言在普通大众中的影响力。18世纪上半叶起,天主教在华影响式微,由于礼仪之争,雍正年间教案频发,如广东、福建等地,引起教外民众恶感。1724年谕旨禁教。1731年,留居广州的传教士被驱逐至澳门,当地的天主教堂完全关闭,(2)参见尚智丛:《传教士与西学东渐》,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06页;《广州宗教志》,第177页。导致“瞻礼”未能在教外扩大影响。19世纪以前,未见有内地中国人使用一周七天新词的记载。19世纪初,新教开始传入中国。鸦片战争后开放传教权,加速了该教的传播,而且传教士借助报刊这种更新快、发行广的公共媒介,日益扩大其影响。以英国为首的新教国家的其他人士也使用“礼拜”,如德国籍海关洋员赫美玲,这些国家在中国的势力扩张,也促进了该词的传播。1880年前后,天主教中文报刊始起步,数量和影响力远不及新教,(3)白瑞华(Roswell Sessoms Britton,1897—1951)著,苏世军译:《中国近代报刊史》,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第76—77页。故“瞻礼”未能乘势传出天主教外。

3)星期制度在华普及

明末清初,由于中西文化交流范围非常有限,星期制度在中国几无影响,教外中国人没有表达需要,未接受“瞻礼”。清朝实行广州一口通商后,17世纪末英商开始建立商馆,18世纪中期至19世纪初,中英贸易兴盛,使用洋泾浜英语的中国商人、买办、通事、仆役等参与其中,(4)司佳:《近代中英语言接触与文化交涉》,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第28—31页。可能因有表达需要,接受了从东南亚传入的“礼拜”。鸦片战争后,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使中国门户被打开,中西交流、华洋杂处的范围逐渐扩大,星期制度的影响不再局限于洋教之内,19世纪、20世纪之交,星期制度在中国都市中日益普及。(5)湛晓白:《时间的社会文化史:近代中国时间制度与观念变迁研究》,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352—354页。“礼拜”借其东风,迅速传播。

结 语

“礼拜”明末已见于在菲律宾的西班牙多明我会士笔下,是西语和当地闽南语接触而产生的。同时或稍后,来华天主教传教士创用了“主日”“主/瞻礼+数字”“瞻礼”等词,主要是葡语和汉语官话接触而催生的。后来,“礼拜”从东南亚传入广州,新教入华后,从广州人处习得该词,又传递给了更多的西人和中国人,促使“礼拜”最终进入了汉语共同语。这一新词产生的根本动因是中西文化交流、宗教传播、星期制度传入,产生机制是语言接触中词项空缺、语义借用引起的意译、仿译造词及词义演变。

造词和用词的不同反映了基督教同一教派不同差会或不同教派之间的分歧。中国人的用词选择可能还受到佛教、伊斯兰教等其他宗教的影响。

不同宗教、同一宗教的不同教派甚至不同差会在“礼拜”产生以至进入汉语共同语的过程中起了不同作用。这一新词的产生及其在汉语中的命运,展示了中外文化交流、宗教传播、语言接触的阶段性及其在汉语中的层积性影响。

这一个案提醒我们,中欧语言接触肇始于东南亚,相关研究需从大华语区视角出发,兼顾中国本土和东南亚,并探讨两地语言接触之间的联系及其对汉语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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