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次品
2021-06-30盛慧
盛慧
我从一只布包里,翻出了户口本。那时,哥哥已经教我认识几个字了,只是具体的意思还是一知半解。我看到了哥哥的名字,旁边写着“长子”,我想这应该是哥哥身子比我长的缘故吧。我看到了我的名字,可旁边写的是“次子”两个字。我不高兴了,开始只是感伤,又渐渐地觉得可怜,最后竟然绝望起来。我突然想到“次子”的意思,不就是一个“次品”的儿子吗?
一个人觉得自己是“次品”,他就会立刻自卑起来。我不敢问父母,我为什么是“次品”,我这个“次品”到底次在哪里。有好几次,我想问哥哥,可话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口。相反,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次品”,我觉得父母看我的眼神,确实是不一样的,他们对我,要比对哥哥凶得多。
我的话越来越少,舌头好像少了一截,嘴像生了锈的铁夹,有时候,整整一天,不肯说一句话。我越来越害怕见陌生人,有人来家里做客,我总是躲在房间不肯出来。我害怕与人对视,好像目光一接触,他们就会发现我的秘密。当然,我最害怕的还是长大,因为长大以后,谜底就会揭晓,我会毫无悬念地成为一个“次品”,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下午漫长,时间仿佛停滞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窗户变成了一个空镜头,看得久了,就会生出睡意,脑袋里好像煮起了糨糊。
我迷上了画画,我喜欢画各种各样的怪物,它们有的是两个脑袋,有的是八条腿……我乐此不疲,因为,它们是我的同类,在这些怪物中间,总有一个是我未来的样子。
夏日的午后,雨总是不可缺的。方才还是烈日当空,转瞬之间,天色就变了,突然阴沉下来,仿佛黑夜已至。紧接着,雷声轰鸣,狂风大作,乌云像麻将一样被搓来搓去。
雨下起来了。开始的时候,落在地上,会惊起一阵轻烟,没多一会儿,它就像箭一样射下来,在地上射出一个又一个坑,大地好像嘟着嘴,一脸不高兴。再后来,雨越下越大,发了疯似的,天空和大地模糊一片,仿佛连到了一起。房子渐渐冷却下来,树木全都有了神采,晕沉沉的人们终于呼吸到了来自远方的清新空气。
我家在村子的最西面,离下一个村子足足有一里多地,中间需要穿过一片广阔的田野,田野空旷,连一间房子都没有。那些从镇上淋着雨一路奔跑的人,到了这里,叹了一口气,停住了脚步。因为,走进暴雨的旷野,和跳进河里几无区别。我家的走廊,顺理成章地成了躲雨者的天堂。
我记得,那天有两个穿着的确良衬衣的女人在躲雨,她们的衣服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像从水里捞起的两条鱼。
我听到其中一个女人看了一下天空,叹着气说:“天要掉下来了。”她说得很认真,让我恐惧不已。我觉得,天掉下来,比地震还要可怕。天如果真的掉下来,房子就会倒掉,如果房子倒了,我就会被压成肉饼。
门反锁着,我无路可逃。那一刻,我变得伤感至极,我想等到父母回来,一切都晚了,这里会成为一片废墟,而我就埋在废墟底下,他们会抱着我痛哭,我却再也听不到。求生的本能,让我开始寻找最后的避难所。我在房子里转了几圈,躲进了衣橱里,这是母亲的嫁妆,里面漆黑一片,充满着旧棉絮的味道,我仿佛回到了出生之前。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雨是什么时候停的,我全然不知。天并没有掉下来,空气湿润,风清凉如同薄荷,我睡着了,像一只小猫蜷缩在柔软的衣服堆里。
傍晚时分,劳碌了一天的父母,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家,发现我居然不见了。他们惊慌失措,在村子里一遍又一遍呼唤我的乳名。
安静了一下午的村子,此时变得喧哗起来,大家将小方桌搬到场院上,开始享受甜蜜的晚餐。在灰棉絮般的光线中,我的乳名,就像一片羽毛,在村庄上空飘浮。
父母呼唤声越来越焦急,问遍整个村子,竟没有一个人见过我的身影。他们跑到了河边,对着河面呼唤,河面上空荡荡的,只有碎金般的光芒在閃烁。他们沿着河边往西跑,边跑边喊,嘶哑的声音,在风中渐渐消散,飘进漆黑的小树林……
听到他们的呼唤,我突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第一次觉得,我这个“次品”在他们心中还是挺重要的。但我一动也没有动,我躺在黑暗中,像躺在母亲的子宫里,尽情享受着他们的呼唤,如此焦急,又如此动听,这让我无比幸福,这是我体验到的最初的幸福。
(陶静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