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在场
2021-06-30赵冬妮
王陆散文中的部分内容是往回走的,越过生命的起点,脚步还没停顿下来。这里有意思的是,他好像是进入了前历史,但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是的话,他绝对不在自我生命的经验以外,特别直接、特别具体可触的人和事物,总会随着他朝向过去的回返而纷纷涌现,他的散文,就不那么轻松,带着点苍老的味道。我说的苍老已剔除了生物学上的意义,有些人一出生就老了,肯定不是指他身体的老态龙钟,不是指衰老。我更愿意视为一种生命累积的结果,有些像喀斯特地貌岩层、水溶蚀岩石,经历过缓慢而持久的过程。累积或者苍老,首先来自他的家族,他写到父母,写到兄姊,当他的笔意萦绕于一间低矮破旧的小平房时,王陆过来人的目光和心境还能怎样呢,无意于营造,也并非怀旧,只老实写下便是,写下眼前一次次涌现的,或者说他从童年起就置身于其间的,过往的又从未消失的,人和事物。老实写下,便已苍老。
大哥年长我二十二岁,他生在朝鲜咸兴,在那儿长到六岁。几年前,他得了脑血栓,但一问到咸兴的家,他依然能比量出那个样子,那幢房子有青瓦翘檐,房前有苹果树,房后有青石桥,桥下是滚滚的顺川江。他最愿说的是他的朝鲜干爸干妈,那年过春节干妈给他缝过一件“韩帛”(朝鲜服),是蓝色刺绣襟面,白色丝绸领口。他现在保存的最早的一张照片就是穿这件“韩帛”照的(《朝鲜之歌》)。
那是有多久了。像张照片一样被压扁了。保存,一定是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不可剥夺,难以割离,所以大哥一说到房舍韩帛就激动,“一激动,他就干哭。大哥是粗犷性情,很少叙长道短。”王陆的笔,有时有多枯,一点都不肯额外添加,像把一个人推到了旷野地里,随后他转身,可是你读到了。保存,便是存在中的存在,王陆自幼伸手可触,触不到的可以凝视,如果没有凝视,还有声音的旷野在来路的尽头,可以一直走下去。
然后是身旁拥挤的世界,太多的故人和相遇,形成了难以走出的生命场域,有些人留在了过去,又返回来紧紧跟随,又出现在王陆的笔端,像《旅顺灰》中的李赫,王陆简笔写他:“1956年生于旅顺,爸爸是中国人,妈妈是苏联人,他有一头密实的波浪卷发,绰号瓦西里。他上学时全家从旅顺搬了出来,从此再没机会回去。但他对旅顺像对生身母亲一样,一切有关旅顺的东西都珍藏好。”“李赫1975年秋下乡在海猫岛,离旅顺城区二十多海里,养海带收海带。1977年春,渔民捕捞时捞出一枚苏联水雷,他去摆弄,给炸死了。生在旅顺,又死在旅顺,都不是他自己决定的。思想起前因,我心有哀悼。”这样的速写,不是说它的简洁精练,而是清晰与确切,一个生命包含在绝非单纯的“旅顺灰”里,哪怕带有某种说不清的宿命感,也都一律画上了句号,在这块清晰确切面前似乎没有退却的余地,仿佛是一种迫使,让写作者停留,并要诚实地面对。
王陆散文里的这种回顾性并非怀旧,从李赫身上就可以看出,尽管王陆行笔如此迅速,李赫身上还是有明暗光影,尤其是其身后有背景,有旅顺这片海和泥土,战争的蹂躏和苦难,种种相杂相糅,又哪里仅仅是一个短暂的生命呢。《旅顺灰》还写到安重根,刺杀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朝鲜志士;写到阿·斯捷潘诺夫,《旅顺口》作者;写罗曼·伊西多洛维奇·康特拉琴珂,俄国陆军少将,旅顺要塞陆防司令官;写二〇三高地的山脚下乃木保典的坟墓,“前后多少生命逆孽啊!”王陆少年时便走在去往旅顺的路上,眼中所见甚至气味在少年的身体内潜伏下来,执拗生长,旅顺日俄监狱的囚服灰色,俄式高墙,安重根最后落脚的绞刑室,“墙根下那有一片潮湿霉味,还有消毒水,至今还在我头脑里”。王陆行笔至此,早已去除单纯的回忆,更不是过往途中的简单行走,这是一种生命的返场,会生出力量,哪怕最为细小的,他曾在作文中写下的樱花和炬松也会回到笔间,同时随着生命又一次返场,它们微弱而感性,却会诞下否定的精神,并令他说话。在《旅顺灰》中,海灰色中升起他明晰的声音:“无论是士兵,还是将领,无论百姓,还是贵族,都属大地泥土。”“大地泥土集聚在战争中,成战壕掩体,成堡垒工事,成军港堤坝,但也留存泥土的湿润与生殖。我凝视殖民旅顺半个世纪了。”生殖,与死亡。生殖与胎育,这令人痛楚而蓬勃的字眼,出现在王陆笔下,并行向天空,我们都曾是母亲身体里的一部分,是胎儿。如果说塑造形象,王陆塑造的就是人类所有母亲的形象,所有孕育在母亲身体里蜷缩着的胎儿形象,那是我们未出生时的样子,也必定是我们的现在和将来。从这一点也可以说,王陆是热烈的,不仅情感,连思想同样是热烈的,不过被他笔锋的简练和冷峻所掩盖,因而热烈成为地火,只在地下运行。1912年,乃木希典与静子剖腹自杀,看看王陆怎样写因战争踏上旅顺土地的这对夫妻,怎样写在旅顺阵亡的长子胜典、次子保典,死亡怎样挑破胎育:
其实,老夫妻寂生不如血死。静子文疯,每天跪对墙角说:“你是胜典,你是保典,你是樱花又开,这次都不要谢啊,要等我,一定等我,我一个人过去,不让军舰去,不让你父亲去,咱不让他去。”这话语重复了整整8年!
乃木希典其实心比妇人。他看到妻子的血色暖暖流出,一下子闻到了儿子们,都是胎育挑破的味道。他这一刀自剖明明是要乞获双子的寬恕,却偏要说什么为圣忠天皇!
都是胎育挑破的味道!这就是战争的本质。热烈也好,冷峻也罢,其实都是生命的不断下沉,沉入那属于生命本质的事物中去,而所有的沉入都是以恒久地穿越自我来达到的,这才是真正意义的在场。王陆说:“我凝视殖民旅顺半个世纪了。”就是这样。我喜欢《旅顺灰》,敬爱其精神力量的结晶过程。厚厚的灰落下来。《旅顺灰》与《哈尔滨风流》《宁古塔篇章》和《下长白山》,四篇散文2021年刊发在《鸭绿江》第一期,以王陆散文专辑的形式,可见他散文的质地和品格。主编陈昌平说其“字字如石,句句如刀,平凡风物的描摹里深藏着作者的历史观与价值观,其冷静的悲伤、寂静的呼喊,读罢心绪难平,非以专辑推出,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敬重与喜爱”。
王陆的散文具有丰富性。以上那些,和以后一些,全部的,像海盐一样凝结,却比盐咸涩晶莹充满质感。咸涩不是来自自身的,是来自大海,王陆走了那么久的路,皮肤或身体的有些部位比如脚趾,似乎早被腌透了。王陆生于1960年,这时间不是他的开端,又是他的开端,他散文中最著名的三篇《1978年之恋》《讲汉语》和《朝鲜之歌》,有他身体和精神的无限伸展,有他深刻的停留和介入,时代的疆界文化的疆界都是他文章的筋骨,但往根子上看,他并不向往史诗式的,他只想表达生命,让生命有更像模像样的存在。还有什么比生命本身更为斑斓呢,更无垠更充满可能?
《1978之恋》中立有一座时代的山峰,1978年王陆考入大学,正好18岁,中国没有高考的十年结束后,他终于与所有热血青年进入了大学校门,一同向上攀越,“我们都渴望知道文明的东西,伟大的文学是一个,自由的思想是另一个。我非常幸运,我什么都不懂,但我能和这些比我年长的比我有思想的青年们挤在一个教室里上课。1978年,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坐在大学课堂里。”自由和曲折表达的自由,思想和冲破禁锢的思想,甚至人生第一场舞会,甚至一首长诗,有同学朗诵出来,“他的声音并不好,但他有激情有心潮,我们都一边吃午饭,一边静静地听”。都在那向上的山峰。都是生命中最光辉的星子,最不可或缺,都是他最衷心的眷恋。因为,那就是他的一个开端。三十年后王陆写下这些,其实是写下了整整一代人的眷恋。
是不是一定要有下山的时刻?谁又能回答?的确特别多的下山蜂拥而至,这是《1978年之恋》一抹浓重的悲观色彩,是难以走出的反思。“酒醒之后,我想:1978年的显性思想统统蜕变成暗物质了吗?1978年的自由飞翔,现在都要服从这样的栖息方式吗?”“我们在精神上还有回旋的余地吗?”疑问,在王陆这三篇散文中始终存在,没法消失,《1978年之恋》中的疑问尤为尖锐,极具思想锋芒。王陆后来曾说,七七、七八级大学生参与了那个意气风发的改革时代,今天理应成为一片森林,结果却蜕变为暗物质,这一代知识分子对时代的堕落到底负有多大的责任?《1978年之恋》曾获国内散文奖,《散文》杂志创刊四十年纪念文集《照见两如初》,亦将它收录其中,立于巡礼性的散文平台之上,极可谓恰如其是,亦如作家宁珍志所言,“王陆的散文是旗帜性的”。
有时候我会想王陆可真老啊,那种苍老到底是在哪里。有一次给外国留学生讲汉语,讲解中国妇女,他板书“缠足”“小脚”,“学生不明白。我脱掉鞋,光脚丫子坐到桌子上,把我后四个脚趾死死扣在脚心里,伸出去让学生看,说,我母亲的脚就是这样的,中国女人一千年,从五六岁开始,就要把脚缠成这个样子。”教室很安静。他故意设问:你们没觉得女人有这样的脚很美吗?或者很性感吗?学生嘘声一片,他又板书“三寸金莲”。这是一场揭示,并不是模拟。他就这样向学生一层层开掘中国历史文化的千年土壤,之后引出以辛亥革命为开端的曙光,科学民主自由平等这些字眼因何而破土萌芽,他告诉学生,之后一百年几代人不止,“就是盼望着也能生出那些葱茏的植被”。这件事被他写进《讲汉语》里。王陆光着的脚是他母亲的脚,也许那才是他生命的开端。他跟母亲年龄相距半个世纪,绕于母亲膝下生活,呼吸,在母亲的源头就开始存在,还有父亲,还有兄姊,他全都经历了,看到了,听到过,仔细回想,好像是几代人都在他身上活过了,几代人在他身上,像盐那样凝结。
所以《朝鲜之歌》就是切身的返回,带着沉思又自由的精神气质。2005年冬,王陆去朝鲜讲中文课,在十二周时间里,父母兄姊早年在朝鲜的生活或出现,或不复出现,时刻浸泡着身体而抽芽化为思想。“我意识深层依然感到有一种推动,让我的身体和思想走近某个地点和某个时刻。其实,这没有现实意义,因为人与事都不在了。有关朝鲜,我懂得一些……所以,当躬背的行人与耸立的标语在风雪中此远彼近,当朝鲜陪同小朴介绍沿途的这个或者那个,我都是另有思想。”《朝鲜之歌》层层疑问,从文章起笔到收笔,一路求索到底,但哪怕迷惘,当中也有着特别确实而明朗的声音,那是明确的自我。毫不动摇的坚定自我。在长久的过去与现实的穿行中,他用自己的双眼,耳朵,手和脚,做出辨认并给出证据,最重要的是,在对自我的清晰确定之上,他继续反复体认自我,进而体认广漠的生命。他知道他自己,“自由的步行者,不需要带路”。哪怕进入幽深的黑暗,他也能找到自我。有时候这个自我是多么小啊,多么年幼,他便与之牵手,继续行走。他在平壤的第一节中文课是在一个大教室里,很冷没有供暖,“坐得满满的青年用他们的热忱烘暖了空气”。介绍中文流行报刊,刚讲到一半停电了,“一片黑暗。下面八十多名学生整齐地坐在黑影里,没有动静。有一个负责的学生很快从包里拿出两支蜡烛,在我的讲台上一边点燃一支。我从来没有在烛光里讲过课,但在这烛光里,我的感情是明亮的,我是能看到学生们的眼眸的。蜡烛燃尽,学生依然不走。这样自始至终的专注和渴求,中国学生现在恐怕没有了。我知道这种意义。”现实粗粝碾碎了柔和,但是他能够从中萃取出柔和,并拿出自我的柔和,拿出有质地的思想。有时候他是不动声色的,有时他被打动,尤其是当下与青少年合二为一的时候,青少年纤弱的柔情便又一次萌发,湿润如春泥,他不会忘记身在何处,曾经的现实又一次到来,瞬间被照亮。他写烛光,多么动人,且深邃。说深邃是因为烛光映照出他自身曾年轻的生命,他深知那专注和渴求的意义,“我十六七岁时也是这样,为了买到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英语讲座唱片,我天不亮就在大连东方红商场门口排队。也是这样的冬天,排队的青年也是不可阻挠。”走进这样的情感、思想世界,得到的往往是比小说更真切的体贴和温度。随同而来的烛光以外的黑暗也更清晰,迫使我们去面对,去凝视,省察现实而并非在现实中睡去,并非一晌贪欢,就像黑夜给了我们黑色的眼睛,我们用它去寻找光明。
停留于黑暗。这种停留是有时间性的。疼痛特别具体,甚至不是任何一个大词,肚子饿,大米,一碗米饭的制作过程,一件长裙短袄,这些都太普通太可以手相触了,“父母在世的时候说,朝鲜的大米好啊,都是油香油香的,不用就菜都好吃。那次父亲病重吃不下东西,母亲就给他做一小罐 ‘芥渑祗(朝鲜辣菜),又打发我买回一点盘锦米。母亲把盘锦米用一点花生油淋上,凉干,再淋油,又凉干,然后用瓦锅焖上。米饭端到父亲枕边,母亲舀小半勺,哄他说这是朝鲜米。父亲就睁开了眼睛,抖动着嘴。”(《朝鲜之歌》)他没法走开。因为这就是他的起点,他生命开始的尽头。这个尽头里没有金钥匙。他没有单纯地怀旧,怀旧需要温情,也誕下温情,而他有时候只是在擦亮,像火柴头擦在火柴盒黑褐磷面上。因为他知道人“非常简单,一碗饭,一件衣裳,一床铺盖,要喘气,要排泄,精子和卵子要相依为命,而已。即使在最严酷的迫使中,精子和卵子也要润滑,也要伸张,也要分娩。”压根儿说,人是胎育。“从哪条路来,往哪个方向去。”
《朝鲜之歌》层层思索中留有歌词,“你一定等待很久,才这般开怀绽放”,还有一首钢琴独奏曲《阿里郎奏鸣曲》,还有朝鲜民族英雄安重根在旅顺日本监狱写下的汉诗,“东风渐寒兮,壮士义烈。愤慨一去兮,必成目的。”要像卡尔维诺剥一棵朝鲜蓟那样剥开层层叶瓣,进入细部进入骨肉,才能握到思想还乡的深邃意义。
王陆的散文中包括书信,写给学生的,或写给女儿的。这与另外大部分散文一道构成了他的思想场域,或者这样说,这些散文与其是他更为直接的自我呈现,毋宁说是身体和精神的真诚坦露。但在这里,他仍不是封闭的,更不是孤芳自赏的,仍旧保持着敞开,任现实的风雪从生命中来回穿梭,他哀矜而自如,没有什么能赶上精神行走的步履。王陆深谙文章之道,心知伟大的文学不死,在写给女儿的书信中,谈到Pearl Buck的小说《大地》,他说出赞赏的理由:“一是这本书广阔,是中国品质和中国文化,二是饱满,是人文主义筋骨。诺贝尔奖能给她,说明诺贝尔奖委员会有眼光,有人类感情。”“一个热爱文学的人,除了去读人民,去写人民,还有别的选择吗?”这份对女儿的教导,展开的是他深刻的文心。在他那里,文学的技艺是有根的,就像《大地》的作者,是具有“一笔糅合了两种语言的品质。没有深刻的生活,没有层层的锤炼,是写不出来的。”
深刻的生活根生于大地。是在手边。是身上伤疤。王陆这部分散文中无论自我还是他人,全部带有可触可碰的质感。《春天以外》《请父母回家》《我有波涛》《如果精神独自漂泊》《为了高贵的叶子》《风暴潮冻结》《否定》《认识》,是无数遍的精神求索与体认,甚至有对生命归宿的终极探寻。尤其晚近的散文,越来越是块老姜,外皮看不出什么,照例饱满光洁,内里却是煮炖后缓慢渗出的辣。不失去质疑和否定的精神力量,就算是对自己也轻易不放过,“可见这灵魂,干涸成什么样子了”。记忆里“辽阔的事物”远未消失,眼前的荒芜照旧有勇气蹚过,“我喜欢我这些同学,许多是高大乔木,但到了季节则心甘情愿呈落叶之色。因为啊,面容,白发,步履不稳,屎尿会不期而降,就是在催促你赶紧点吧。一个同学老哥笑眯眯地告诉我,这次参加聚会,他穿着纸尿裤。”(《同学夏至过后》)王陆行笔极速,有一股泥沙俱下的力量,不虚饰,不曲里拐弯矫揉造作,直面生命里的全部粗糙粗粝,这是一个有趣的灵魂,不动声色地写着世相,有时会发出果戈理似的笑声,却掩盖不住由衷的体贴,和丝丝苦涩,仅仅因为他懂得,对人对事物透彻地懂得,笔锋便能够直抵事物的核心,像对夏至过后的同学,他深刻晓得,这是一道“再自然不过的人类景观”,再雄才大略也保不住,“知道保不住,才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人不经皮肉风霜,怎能有精神变局呢?”他在春天以外。他冬泳往海里走,“每一步都是冰扎骨头”,跟自己过不去。“非要和鲭鱼比,天愈冷,愈往北,专找不见亮的深水处扎,偏喜欢长出一身寒光鱼鳞。”有一天到了海边不想下海了,就早早回家帮老婆擀饺子皮去。“人,总要一点点撤退。鲭鱼也是这样,某一天发现自己在最寒冷的洋流里游不动了,就撤一下,到一个沟底。某一天,发现自己又老了,就又撤一次,到一个海植密集的浅海。它还会撤,一而再再而三地撤,在没有地方可撤的时候,它会死死地扒住一块儿礁石缝沿,吐出最后一口气。”鲭鱼就是王陆文字的质感。文字的质感出自生命的质感。
他不可能要一块玛德莱娜小点心。不可能挨近诸如热茶上腭浑身一震小点心入口的感官经验,普鲁斯特的这笔书写在王陆的散文中沒有位置,哪怕是时间意义上的重构,也来得有些绕远了。他尝过各种饥饿,步履不停地走,甚至害怕忘记海边的悬崖,是顾不得,也是与心意相违,他在风雪中抽取出自己,再让这自己走回到跟前,回到笔下,生命的温饱和自由高于上腭。“我,不孤单,却愿意成为孤单,接近自己。我站在海岸上,仰着脸,看到了雪的宏观:不断分解,不断再生。雪花慢慢尖锐起来,割痛了我的眼睛。我竟然喜欢这种割痛,像一个枯朽的情人,乞求真实的虐待。”“在接近冷酷和单纯的方向上,我否定了自我。我才理解,风雪为什么如期而至,我为什么冻得全身僵硬却要向它张开干裂的嘴唇。精神的原址就在这里。”(《风暴潮冻结》)就这样,他直陈事物,直陈自我,他的散文有沉郁之气,却铮铮有声。散文写作是以自我为抵押的,免不掉直白,直白是诗人小说家最极力要避开的,王陆则必须言说。在粗粝现实面前,很多技巧变得像花边,他不需要装饰,他必须和盘托出。像风雪,裸露而真诚。不过仅仅注意他所有散文的题目又不难发现,自然事物的出现无不有深意,与自我构成了或显性或隐秘的隐喻和暗示关系,是种大修辞,表里密致共栖共生,如同内部的坚硬有时会以岩石或风暴潮的形式出现,会通过春天抵达春天以外的自我。夏至已过,“生命还是有惯性的,我还能滑翔”“让我还有时间尊重自己”。他的散文到底是他自己的样子。抵押,是一次永久性交稿,交付出去就不能收回。而使我踌躇不决的是,在使用“苍老”这字眼时,会常生出不安,因为拿不准他人的理解。王陆叫女儿小鳄,自己是老鳄,在一次读他给女儿的信时看到,信尾落款,他写的是The Old。那么好吧。
顺带说明一下,这里所言的在场,与散文坛子里曾兴起的在场主义没任何关联,以我个人与外界的疏离,我始终不太清楚这主义的来龙去脉和主张是什么。我只是在对王陆散文的阅读中,看到了生命在场之后且从未退出的写作。我信任在场,还有沉思,那是脚上有泥巴而不该有伤疤,是立于薄暮中田野间的精神晚祷,那是一种经验过的身体和不会中断的精神血脉。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赵冬妮,作家,现居大连。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诗刊》《散文》《鸭绿江》《黄河文学》《星星诗刊》《海燕》等刊物发表过散文、诗歌、小说。出版诗集《以一个词走近你》、随笔集《跑题》、散文集《从一数到一》。获第五届辽宁政府文学奖散文奖,有作品被评为2007年度大连市“十件有影响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