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远去的阅读 拼贴出的年轮剪影
2021-06-30刘恩波
也许,每个爱书者都有属于自己的阅读记忆和阅读史。它们承载着个人的感情基因,镶嵌着个体的生命参与度,当然包括兴趣、好奇心、审美体味,还有阅世的圆融智慧。书人合一——书塑造了人,人也创化了书。人之所以选择阅读,按照尼采的话,“任何阅读都属于自我修养的部分”,他还说真正的阅读是“沿着作者的脚印去看沿途的风景”。
至于说到自己,五十来年的时光,究竟跟书打了无数次的交道,所得所获,搁在心里会腐烂,如果索性倒出来,却有可能印证一丝一缕的岁月泡沫,如美酒一般发酵。在书的波涛汹涌中,我们会为自己作为一抹微不足道的浪花并溅湿了岁月的舷窗一角而暗自激动感叹。
现在,我想看着那酒怎样发酵。
1
倘若按照年代排序,最早接触的文体当然是诗歌。我童年的诗兴是我老叔把我扛在肩头,通过朗读和背诵毛泽东诗词激发出来的。老叔瘸腿,奶奶生下他,一比照两只腿,发现有个短半截,慌了,拿带子勒,想取齐,不管用,到城里做手术,又没钱,活生生把老叔的腿耽误了。后来老叔上过农中,修理过地球(就是务农),在工厂里当过木匠。20世纪六七十年代,红宝书和主席诗词传遍大江南北,我老叔能一口气背出几乎全部的主席诗词,外加“老三篇”什么的。我儿时那会儿,据说记性好。老叔前脚背,我后脚就会了。“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这首《菩萨蛮·黄鹤楼》是最早出现在我记忆里的诗,朗朗上口,气韵奔腾,啥意思,我老叔也没做解释,反正就觉得读起来好听,背起来气顺。
直到现在,我对诗歌的一些看法还跟童蒙时牙牙学诗有关。好诗,能让人记住。动听,像是一段精神的音乐。
是的,诗歌属于直觉、感性,属于早晨醒来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属于夜里老人受了风寒后的咳嗽。艾青给诗歌下的定义是“生活的牧歌”。庞德用地震仪的微颤来指认诗歌和人的生命活动的内在关联。瓦雷里关于诗歌所用的定位词语则是——诗的最佳存在状态就是一个人“在孤寂中发扬起来的内心的感叹”。
多少年之后,我去武汉旅游,面对龟山和蛇山,再来重温与感受主席词中那苍茫浩瀚、心潮涌荡的意蕴,有了设身处地的当下感和历史感。这是诗意和情怀的对接,是传统和个人的遇合,是时代浪潮与生命意识的天然交汇。行路,读诗,参悟自然风物和人文气脉,此中况味,不亦快哉!
诗歌在古代是有区分的,合乎乐的,叫歌;不合乐的,叫诗。如果说唐诗可以吟咏,宋词就可以唱了——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近现代人还唱诗吗?当然。据说俞平伯他们上课,便当着学生的面唱。诗词外加昆曲,我在电视上便看到过叶嘉莹女士咿咿呀呀拉长了声调唱过,偌大年纪的人了,出于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熱爱,还能手眼身法步地融通其间,真是令我辈徒生羡慕。
高中之前接触的都是中国古诗词,也有少量的现代诗,像艾青的、郭沫若的,我稍微喜悦,但并不青睐。倒是周良沛编过一本《新诗选读111首》的引导性读物,颇获我心。那里余光中的“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牛汉的《悼念一棵枫树》,以及韩瀚缅怀张志新的《重量》收入在同一本书里,其包容性与整体感开了现代诗阅读的先河。
“她把带血的头颅/放在生命的天平上/让所有的苟活者/都失去了——重量”,韩瀚其人其诗,未见经传,但是仅凭写张志新的这首绝唱,足以载入史册。许多年以后,我在沈阳青年公园某个僻静的角落,偶然发现了张志新的塑像,石头的硬朗线条,风骨凛然,当时便在心里默诵了这首诗。
《悼念一棵枫树》,犹如一团火,曾经而且必将永久地闪烁着一个人的人格与灵魂的光辉。那是诗人牛汉当年在湖北咸宁干校写下的痛定思痛的诗篇。“一天清晨,我听见一阵‘嗞拉嗞拉的声音,一声轰然倒下来的震响,使附近山野抖动了起来,随即闻到一股浓重的枫香味。我直感地觉得我那棵相依为命的枫树被伐倒了……”诗人立即飞奔向那片丛林,然后颓然坐在深深的树坑边,失声痛哭起来。村里的一个孩子莫名其妙地问他:“你丢了什么这么伤心?我替你去找。”其实,他不知道牛汉丢的是魂儿,树被砍倒后,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像被连根拔起”,那就是作者和一棵枫树建立的血脉相连的情感世界。
2
上高三那年,我在那座名为新民的小城里,耳闻了“美学”这个时尚一点儿的新词。美学,既不是研究美国,也不是研究美元的学问,然而当年,也就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和中期,在充满探索和变革意识的中国,美学热预示和昭告了一个思想空前解放的时代来临。我第一次听说了朱光潜、李泽厚、蔡仪、蒋孔阳、高尔泰的名字,他们打嘴仗也打笔仗,但都不失风雅——朱光潜不同意李泽厚的论点,但争执之后还请晚辈就餐,谈笑甚欢。第一次听说了“美是难的”这个经典的说法,第一次走进了黑格尔关于“美是理念的感性的显现”的历史殿堂……稚嫩而朦胧的心扉,好像被春天的风俘虏了,为大地上充满生机活力的新鲜事物激活了。
宗白华先生说,美从何处寻?
就是这句话,我竟然整整激动了一个晚上。
接下来考取辽宁大学,在图书阅览室里,我系统地阅读康德、席勒、黑格尔和马克思的书。美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人只有在游戏的时候才懂得审美,人的天性全面自由地发展,才是生命的真正解放……然而,沿着抽象理论的迷宫,却偏偏为着要寻找到个体和主体的灵感和灵性的通道,但是许多时候,必须面对那没有体温、表情和生命特征的概念、逻辑、推理、演绎……还有社会、历史的因袭成见而裹挟的传统和包袱。于是,我暗自苦恼,遂在日记本里写过这样的话:“清醒者的梦想,是让你的心魂在大地上流浪。”
没办法,又从哲学和美学回到了诗。
看海德格尔怎样解说特拉克尔,在他的《林中路》里,试图寻觅精神的一抹亮色和思想的滴滴露珠。198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外国美学》第四辑,两年后我在沈阳北行的新华书店买到了。那是首次与海德格尔相遇,很欣慰的是,读到了《诗中的语言——关于特拉克尔的诗的探讨》,倪梁康翻译,精美剔透的行文,“信达雅”皆具。一代大哲探讨一个英年早逝的流星般的诗人,用很别致的运思方式,譬如“思与诗的对话很长”“思与诗交谈的目的在于揭示语言的本质,以便使凡人重新学会寓居于语言中”。
特拉克尔写下“灵魂,这个大地上的异乡者”,此类击中生命要害的诗语,后来在里尔克、瓦雷里、曼杰什坦姆、保罗·策兰等许多20世纪经典作家和诗人的作品基调里得到永久的张扬和传递。
灵魂的乡愁在于失去了栖居,而人只能茫无目的地在大地上漂泊。
用海德格尔的词句来说,“灵魂的流浪至今尚未到达的地方,恰恰便是大地。只有当灵魂不再逃避时,它才能找到大地。灵魂的本质在于,在流浪中寻找大地,以便灵魂能够通过诗而在大地上落脚和安居,最后拯救作为大地的大地。”
在这里,无关生命痛痒的经院哲学退场了吗?传统的形而上学发生了根本的裂变?诗意是拯救精神流浪的最后驿站和居所吗?
二十多岁的我,想不通。现在或许有点眉目了。但是,我想说,林中路,仍然通往雾霭迷茫的深处。诗之问,也是存在之问,生命的终极之问,一个无解的谜题。
3
其实,我们就是碎片本身,却偏偏寻求着什么整体。我们就是没有故乡的人,却声称找到了家园。我们不是为概念和理念捆绑,就是为感觉和感性殉葬。偶尔,迷梦醒来是清晨,你才发现,自己失踪了的,最后不是肉身,而始终是心魂。用史铁生的语言来说,就是走丢了的行魂。
现在看来,那些年闪亮登场的西方现代派文学,某种程度上,不就是这些心愿、心思、心魂游魂的多声部的合唱吗?
就说《等待戈多》,两个流浪汉,茫然无措地等着戈多。戈多是谁,他们搞不清楚,只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地去等;《城堡》里的土地测量员,千方百计要混进城堡,结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然停留在城堡的外围,不得其门而入;根据第二十二条军规,只有疯子才能免除飞行任务,但必须有本人提出申请,而能提出此申请的人必然没疯,所以他必须去飞行,必须去死,这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故事内涵所在,一个生命的终极悖论,也是存在的逻辑陷阱;《去年在马里安巴》,虚无而有意味的游戏,内心的幻觉,男人口口声声跟那个女人在马里安巴有约定,今年一道私奔,可是女人说她从未去过马里安巴,最后男人还是说服了女人,让她相信了他的话;《女仆》中两个女仆每逢主人外出,就轮流扮演主仆游戏,借以发泄对主人的强烈仇恨,后来有一次她们入戏太深,假戏真做,最后饰演主人的女仆终于饮鸩自尽,代替主人服毒……这些作品曾经无一例外让我看到了人性的吊诡、存在的荒诞、生命密码的不可破译,世界在深渊的另一边并不事先预设好一架足以拯救人类的浮桥。
人迷路了,失踪了,成为被某种秩序和轨道挤压碾压的物品,内在的心性抽离了生命体。
如果说,19世纪经典中的人的形象是“多余人”,20世纪经典里却悄然變成了“空心人”。丧钟敲响了,为每一个无辜的个体而敲。那时节,我仿佛在迷宫入口的深处,阅读着已经变形的各式各样的游魂的内外交困,却苦于找不到一扇走出去的窄门。
或许我们都是土地测量员,都是等待戈多的流浪汉,都是那为着二十二条军规而遭受命运和歧途驱使与包抄的可怜虫……你看,对现代派文学的阅读已经悄然带上了无所不在的瘾和毒性,这时候,你还相信文学道义和传统中对于人的精神境界的提升、匡扶和救赎吗?
应该承认,在二十几岁的青春成长期,遇到了一连串的荒诞、悖论与存在主义式的哑谜,遇到了冷火、有毒的恶之花与人生迷宫,如此历练,现在想起来,该是一桩幸运的事。
不说别的,即便你暂时中毒了,可是此后也比从前的自己多了一种天然的免疫力。
与此同时,你也多了一种看待世界的别样目光,大概相当于舍斯托夫言及的“第二视力”吧(舍斯托夫大概是掰扯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命价值分野最明白的人了)。清醒的眼睛毕竟让人少走夜路。
4
大学毕业,从事专门的艺术研究工作,我的阅读生活也开始了各种蜕变、折腾、盘桓和游弋,还有整合。而对戏剧和舞台艺术的倾注,也顺理成章成了我的家常便饭。舞台是另一形式的书本,立体的,充满了空间意识与造型之美,就像展开的有人物行动连缀起来的生命册页。
毕业前看了马原编剧、王延松导演的话剧《爱的季节》,大开眼界,生命中崭新的视觉经验被唤醒了。剧本改编自昆德拉的小说《为了告别的聚会》,编剧和导演将其充分本土化、当下化与现实化,但其基调依然是昆德拉式的,进而充满了青春的欢快和惆怅、人性的纠结与挣扎、历史的扭曲和误会、灵魂的呈现和考量。
这之后,我开始大量浏览中外经典名剧——从书本到剧场。
皮皮是我的同事,从她的言谈中,我获取了不少关于艺术和人生的有益滋养,殊为难得。尤其是她对托·斯·艾略特的推崇与偏爱,也将我直接带往了《荒原》和《四个四重奏》的神秘花园。其实,《荒原》与其说是诗的,毋宁说更有戏剧性,像一些段落中的词句:“风吹着很轻快,催送我回家走,爱尔兰的小孩,你在哪里逗留”“这年头人得小心啊”“请快些,时间到了”,等等,或是吁请,或是叹息,或是疑问,都带着古老戏剧的对白、独白成分,既像日常对话,又如梦的呓语和闲谈。
单位有图书室,记得最初上班的日子,我借来了奥尼尔的《天边外》《送冰的人来了》,其后是《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这些剧目好像不是收入在一本书中,但是,它们无一例外丰富了我对人生的认知,对世界的切身领悟。
有人说曹禺的源头是奥尼尔,我觉得没错。奥尼尔的悲剧意识、悲剧精神引领与洗礼了最初的曹禺。我的一位搞评论的朋友曾经用“少年的笑,暮年的雨”来涵盖曹禺戏剧化的人生起落,同样属于深度认知。可惜中年以后的曹禺不再眺望和浸润奥尼尔的幽灵,这是一个巨大的人生遗憾和历史落差。奥尼尔当然是说不尽的,尤其是他在晚年最后一部剧中对自己生母的生活现实做了那么生动淋漓的刻画,以至于按照他生前的要求,此剧在他死后才能正式上演。
与此同时,我也沉溺于对迪伦马特、让·热内、贝克特、尤奈斯库、契诃夫等诸多外国戏剧艺术家作品的诚挚分享和由衷感喟。经典的戏剧是一道人性的长廊,是一幕历史的歌谣,是存在的诗,是生命的咏叹。
迪伦马特制造了疯狂中的理智崩溃,《贵妇还乡》中几个当事人的纠结,仿佛是自古而然的人生悲喜剧的现代轮演,没有谁输谁赢,复了仇的,快意之后是空虚,遭到报应的,甘愿自作自受,像是完成了生命自我的祭礼。
让·热内在《女仆》和《阳台》里带给我们的痴迷和疯癫,有时候超越理性的界限,直奔本能和欲望,那不是巴赫金讲述的“狂欢节似的”人性极度的张扬和释放吗?魔鬼们都出场了,谁来收摊呢?《阳台》的主旨是,在一个妓院老鸨的安排下,人们可以在这妓院的某个房间(其实也就是舞台空间)按照自己的内在需求随心所欲地演出一幕幕勾魂摄魄的人性闹剧,于此混淆了道德与良知,超越了感觉和理智,告别了神圣和卑微。戏中戏,谜中谜,构成了让·热内的心理迷宫。
我对契诃夫不仅是喜欢,更是膜拜、敬仰。
契诃夫的剧本被一些当代的戏剧大家排来排去,像赖声川导演了《海鸥》,林兆华导演了《三姊妹·等待戈多》,我都看了现场,但是说句心里话,都没有喜欢到心坎上。
我认知里的契诃夫作品,不是那个味儿,所以只有好好阅读原著(借助焦菊隐等先生的汉译),走进契诃夫情感世界的深处。《樱桃园》的那种诗意,那种抒情,那种绵里藏针的优雅和哀伤,大概人类无论发展到何种时代,都不会觉得落伍和过时。
生老病死,青春暮年,命运的辗转,人性的纠葛扭曲,与一段岁月的相拥和告别,甚至在一个地方住久了,心里都会产生难以割舍的依恋……这就是契诃夫要处理的文学命题。而当他把淡淡的诗意、淡淡的落寞和忧伤,编织进充满内心款款律动的生命叙事之中,那我们就看到了什么是惋惜、什么是慰藉,还有什么是神秘、什么是希望,等等。
而当你真正走进这些大师创造的灵魂时空,目睹生命各式各样的精彩乃至遗憾,我想说,你就会迷上戏,爱上戏。在戏里,你感觉每个人物活着,都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变数、变幻,当然还有审美意义上的魅力与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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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即感到了职业选择上的矛盾和尴尬,读剧本看演出,就像面对万花筒,而写评论却如同躲进了死胡同。概括、总结、判断、梳理、论证……好听点说是研究,不好听点说就是阉割。鲜活的故事,充满了人情况味的主题,激荡着思想火花的情节,可是遇到了逻辑的剃刀,怎么可能不会少了血气,少了筋骨,少了灵性?
我心存一个偏见,不会创作的人才写评论。
后来,当阅读的范围逐渐扩展到本雅明、罗兰·巴特、李长之、列夫·舍斯托夫、苏珊·桑塔格等文艺理论批评大师之后,那短视的目光才有所收敛和改变。可以说,在我三十和四十岁之间,写评论是雾海中的摸索、跋涉与探路,兴趣不大,但是职业使命驅使自己去谋取一份并不烫手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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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阅读有了更多变数,那是在经历了少小时的“如隙中窥月”,到了“在中庭望月”的阶段(请参阅张潮《幽梦影》的若干论述),看书越发驳杂,缺点是系统性不够,优势是凭着兴趣和性情翻书,博采众长,略窥门径。
经典的大部头是要去“啃”的,一些并不太厚的书,同样写得到位与出色,也值得细斟慢酌。读什么样的书好呢?我觉得可以援引金耀基当年从海德堡寄给董桥的信里的一句话来说:“其实我就是喜欢这种现代与传统结合在一起的地方:有历史的通道,就不会飘浮;有时代的气息,则知道你站在哪里了!”
书卷,亦如名胜古迹,亦如人文风情,写作者、阅读者也如探幽览胜,前脚是历史,后脚就迈进了现当代文明精神的腹地,融汇古与今的气象法门,架构术与道的桥梁津渡,拓展中与外的兼容互补。
大师的作品总是我们生命阅读的路标。
譬如走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你会由衷感受到那是生命真正的大餐与盛宴,那是多个声部的、狂欢节式的、灵魂内省的悲喜剧杂糅的巨作。这位大师好像知道这是命运能够馈赠给他的“最后的晚餐”,于是他在神圣、卑微、希望、幻灭、清醒等交织起来的生命果品里,榨干了自己的血泪,酿造出融汇着各种滋味的灵魂药酒。
我读大书,也读小册子。像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李长之的《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福楼拜的《庸见词典》、罗兰·巴特的《哀痛日记》、李健吾的《咀华集·咀华二集》,还有董桥的《这一代的事》等等,掂在手里轻飘飘的,但读进去,却能听到大海的涛声、林涛的呼啸、狐狸的低语。那种阅读,简直让人心神俱醉,意乱情迷。
还不敢说自己已经有资格在中庭望月了,但文学阅读之底蕴流俗,却也久久浸润过,深深沉潜过,以便让日后写在书卷边上的赏析文字多多少少有了一点儿垫底的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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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书,或者书与人,好比瓜缠藤抑或藤缠瓜,两相兼得也两相消长。这令我们不难想到博尔赫斯曾经说过的一句很醒目的话,“一切阅读都暗示着一项合作,以及,在某种意义上,一次同谋”。
换而言之,无论合作,还是同谋,通过阅读,人在确认自己的来路和归路,充实了每一个日子的得与失。对于我来说,从四十岁到五十岁的十年,是自己将阅读从职业需求、素质培养和功利目标中解放出来的好时光。虽然还不可能彻底割掉文学艺术研究的尾巴,但是,那有可能陪伴终身的阿喀琉斯之踵,其明显的阵痛和不适毕竟有所缓解。
我用最多的时间于生命阅读、灵性阅读和信仰阅读之中。
这些年读了不少佛经,看了《圣经》,并且对俄罗斯文学里面的理想主义精神充满了虔诚的热爱、崇奉和青睐。在《心经》里,看到般若法门,“照见五蕴皆空”的生命之幻之美;在《金刚经》里发现智慧的法眼所见证的另一种人生观价值观;在《妙法莲华经》里,找到了“佛道长远,久受勤苦,乃可得成”的信心和愿力。
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或许更能体味到大千世界浩渺宇宙中人的精神价值和意义。当年王国维曾说李后主的词“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的意思,我想这是把圣经和佛经连在了一起,去解说文艺的最高理想和道义担当的光芒所在。
当代作家史铁生在人生终点将至之际,思考的也是“昼信基督夜信佛”的远大宏愿。
最近十年的阅读,开启我的正是原始经典和现代精神接轨、汇通的言与教、身与道、术与理等等关乎身心修行之路的人类文明灯烛的招引。我自卑微,悟性也不过关,唯有借助一点孜孜以求的念力,在希望通往精神之途的跋涉中,获得点滴有益身心的精神滋养。
除此之外,对于文学理想本身的痴迷依旧不改,我遥望着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等人联袂绘就的俄罗斯迷人的心灵风景,为那遥远的精神地平线的苍凉、浩瀚无际而叹息驻足,为那承载人类良知与道义而忍受各种苦难的无畏探索而光顾流连。俄罗斯作家的深情、思辨、耐力、涵养,对于生命和灵魂的不顾一切的关注、触摸和安顿,确实构成了中国几代读书人的固有情结。
我尤其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生平和创作极为尊重和推崇,拥有近乎朝圣般的感情。记得没黑没白阅读《罪与罚》《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日日夜夜,那才叫文学的朝圣呢。我们人类身上的苦楚、罪孽、悲剧意识、宗教感、幻灭感,在陀氏那里获得了显微镜一般的洞悉和X光射线一般的呈现,而到了最后,盛放人类终极价值的还是爱、同情、理解和献祭一样的牺牲精神。木心说自己读纪德用了二十年光阴,读尼采用了三十年光阴,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则用了四十年光阴。
或许这就是生生不息、生生不已的文学阅读的真正魅力。
一个人迷上了文学,也就等于留住了岁月,留住了生命中可以借鉴、可以珍藏、可以牵挂甚至可以埋葬一切的美、尊严、光彩和能量。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刘恩波,供职于辽宁省文化艺术研究院。著有文论随笔集《为了我们丰盈地生存》《捕捉》,长篇小说《十一月的雨》,诗歌作品集《一地霜月》等。曾获第七届辽宁文学奖、第三届辽宁文艺评论奖、《中国诗人》25周年优秀诗评家奖、《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度优秀论文奖等。